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注释】
[昼短夜苦长二句]“秉”,执也。古代夜间燃烛以照明,有人用手拿着,所以叫做“秉烛”。韩愈《毛颖传》:“惟颖与执烛者常侍。”这里的“秉烛”,是泛指夜间燃烛。“秉烛游”,犹言作长夜之游。《史记·殷本纪》:“(纣)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使男女倮而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又《魏公子列传》说魏无忌也是“为长夜之饮”,足见这是一种纵情享乐的生活方式,为“秉烛游”用意之所本。这两句是分承上文而说的“生年不满百”,可是在生年里又有昼有夜,而夜晚的时间一般地说来比白天长。上句极言人生的短促。在短促的人生里,“常怀千岁忧”,又有什么用处呢?那末就应该夜以继日地尽情享乐。下句极言行乐之当及时。
[来兹]就是来年。《春秋公羊传》“诸侯有疾曰负兹”注:“兹,新生草也。”这是“兹”的本义。《吕氏春秋》“今兹美禾,来兹美麦”注:“兹,年也。”因为草生一年一次,所以训“兹”为“年”,这是引申义。
[费]费用,指钱财。
[嗤]轻蔑的笑。
[仙人王子乔二句]“仙”,一作“山”,误。“与”,一作“以”,义通。“王子乔”,古代传说中著名的仙人之一。刘向《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余年,仙去。”“等”,同也,指同样成为仙人。“期”,待也,指成仙之事不是一般人所能期待。
【说明】
这首诗,和《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两篇用意略同。诗中所强调的,仍然是及时行乐的思想:而诗人的感慨则是针对着“爱惜费”的“愚者”。
乱世的人生,朝不保夕,即使老寿,也不满百年,正不必“怀千岁忧”,对未来许多问题作长远的考虑;而况爱惜身外的钱财,那就更是可怜可笑了。邵长蘅曰:“‘多为药所误’,为一种人言之;‘惜费’,又为一种人言之。”最后用轻松的笔调,突然一转,点明神仙只是传说,不是一般人所能企慕的。这就进一步说明了世人所能掌握的只是“不满百”的“生年”,与起句相呼应,而及时行乐,就更不容有所顾虑和等待了。这篇虽不是为“服食求仙”的人说法,但对神仙问题的看法,其基本思想和《驱车上东门》篇是完全一致的。张庚认为末二句是对王子乔的叹美,对神仙的向往。就本句来说,也可以讲得通,但和通篇思想有抵触之处,而且这种企慕神仙的思想,在《古诗十九首》里是未曾出现过的。
方东树评这首诗的起四句,说它“奇情奇想,笔势峥嵘飞动”(《昭昧詹言》)。其实这也是人人都能想到的极平常的话,可是由于作者对人生的感慨深,所以问题说得透,因而它紧紧地扣住了读者的心弦,产生了极为巨大的震撼力量。王孝伯叹赏“所遇无故物”二句(详见《回车驾言迈》说明篇),也就是这个缘故。陶潜《游斜川诗》起四句:“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哀怀,及辰为兹游。”所表现的思想情感,以及这种思想情感的活动过程,和这四句相类似,但他却以和婉宁静的笔调出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汉乐府《相和歌》古辞有《西门行》云: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逮为乐!逮为乐!当及时。何能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酿美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游行处处如云除,弊车羸马自为储。
又,晋乐所奏《西门行》云: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行何时?(一解)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二解)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四解)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人生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
两篇歌辞不尽相同,而两篇中和本诗有许多相同的句子。余冠英曰:“晋代所用的歌辞,较之汉本辞有所增添,如‘自非仙人王子乔’以下。也有所删除,如‘游行处处如云除’两句。大约因汉、晋乐律不同,不能无所增改。其增添的部分是以古诗《生年不满百》为蓝本;而古诗《生年不满百》篇也是从《西门行》本辞演化出来的。”按:三者之间的关系,余氏所论,极为中肯。古代民歌中,有许多语句相同,这是数见不鲜的事。汉、魏文士的制作也不嫌套用成语,《古诗十九首》里像这种例子不只本篇;不过本篇有具体资料可证,痕迹特为显明罢了。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西门行》本辞到这首诗的演化过程,正好说明了汉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乐府民歌怎样过渡到文人的制作,他们是怎样纯熟地驾驭民间原已流行的五言诗的形式,给杂言体的乐府民歌以加工改写,使之成为最精练的五言诗,因而从形式上奠定了五言诗的基础。至于晋乐所奏《西门行》歌辞,当然是以汉本辞为基础;但增添部分,正如余氏所说,则以本篇为蓝本,拼凑起来的。其所以仍用杂言体,当然是为了合乐的缘故。朱彝尊把晋乐所奏歌辞当作汉代古辞,摘出和本篇相同的句子,据此而断定本篇以至《古诗十九首》的全部是萧统编《文选》时,“裁剪长短句作五言,移易其前后”,都“出自文选楼中诸学士之手”(见《曝书亭集·书玉台新咏后》)。这种毫无根据的主观臆测,这里不一一置辩,就以语句相同的一点而论,钱大昕曰:“或疑《生年不满百》一篇栝古乐府而成之,非汉人所作,是犹读魏武《短歌行》而疑《鹿鸣》之出于是也(《短歌行》中“呦呦鹿鸣”四句全用《诗·小雅·鹿鸣》原文)。岂其然哉?”(《古诗十九首说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