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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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注释】

[盈盈]“盈”,同“嬴”(俗作z15)。《广雅·释诂》:“嬴嬴,容也。”就是多仪态的意思。

[皎皎]本义是月光的白,这里用以形容在春光照耀下“当窗牖”的“楼上女”风采的明艳。

[窗牖]“牖”,窗的一种,用木条横直制成,又名“交窗”。“窗”和“牖”本义有区别;在屋上的叫做“窗”,在墙上的叫做“牖”。这里的“窗牖”,是泛指安在墙上的窗子。

[娥娥红粉妆]“娥娥”,形容容貌的美好。《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红粉”,原为妇女化妆品的一种。徐锴《说文解字》注:“古傅面以米粉。又红染之为红粉。”后来“红妆”成为妇女涂饰在面部的一切脂粉之类的总称。“红粉妆”,指艳丽的妆饰。

[纤纤出素手]“纤纤”,细也,指形状。“素”,白也,指肤色。

[昔为倡家女二句]《初学记》引作:“自云倡家女,嫁为荡子妇。”“倡”,发歌也。《礼记·乐记》:“一倡而三叹。”《诗·郑风·萚兮》:“叔兮,伯兮,倡余和汝。”这是“倡”的本义,与“和”为对称字。由此引申,凡是以歌唱为职业的艺人就叫做“倡”。《说文》:“倡,乐也。”又,《说文》“俳”字条段玉裁注:“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乐言之谓之倡,或谓之优,其实一也。”司马迁《报任安书》:“倡优蓄之,人主之所轻也。”《史记·外戚世家》:“其家故倡也。”可见以“倡”为职业的在汉代已很普遍。“倡家”,即后世所谓乐籍。“倡家女”,犹言歌妓。但和娼妓意义不同。“倡”,俗字作“娼”。“荡子”,指长期浪漫四方,不归乡土的人,与游子义近而有别。和后世所谓不事生产,没有正当职业的败家荡子用意不同。

【说明】

这首思妇词,用第三人称写的。在《古诗十九首》里,这样写法是唯一的一篇。

因为用第三人称,它正面介绍了诗中的主人公是“昔为倡家女”的“荡子妇”。在这样的身份和这样的生活经历的背后,不难想象,其中可能隐藏着不少故事性的材料,如果把它描绘出来,也是很动人的。可是作者并没有从个别事象着笔,而是按照这方面的生活实际,加以观察、分析、综合,避实就虚,从精神状态着笔,写出了一首十分优美的抒情诗。《十九首》不同于一般的乐府和古诗,正在于此。

相思离别,是古代抒情诗中最常见的题材。作为相思离别之情来说,谁不是对对方寄以殷切的怀想,在自己感到孤独的悲哀,写来写去,不外这个基本内容。可是表现出来的形态,则各不相同。一般地说来,封建社会的女性,涉及两性间的离别相思之情,总是掩藏多于暴露;她们的心理状态是曲折而微妙的,她们的情感色彩是忧郁而深沉的。本篇里出身于“倡家女”的“荡子妇”,就其具体生活状况来说,和一般妇女有所区别。“倡家女”虽不同于后来的娼妓,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习惯于繁华热闹的欢乐生活。“倡家女”而嫁为“荡子妇”,在丈夫久别不归的岁月里,寂寞孤单的感觉,应该是特别锐敏,而她的心理状态则比较单纯、直率,没有那末多的顾忌和克制,她的情感色彩则是强烈而明朗的。因而“空床独守”的生活难以继续下去,对她来说,在心情上极其自然。诗人抓住她的精神生活中这一基点,一针见血,非常尖锐地掲开矛盾,表现了诗的主题思想。这是完全符合于人物的身份和她的生活经历的。王昌龄《春闺》诗云:“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所写的情景和本篇一样,但不同的是,诗中的少妇是一位“觅封侯”的“夫婿”的妻子,因而她的相思之感,也就不迫不露,非常含蓄地表现出来。本篇可能为王诗所本,但由于诗中的具体人物不同,就形成了两诗风格的各异。

前人说这首诗,意见最为分歧。有的说是“刺轻于仕进而不能守节者”(刘履《选诗补注》语,张庚《古诗十九首解》略同);有的说是“伤委身失所”(姜任脩《古诗十九首绎》);有的说是“喻君子处乱世”(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有的说是“见妖冶而儆荡游之诗”(张玉穀《古诗十九首赏析》)。看法不同,但都认为是意有所托。为什么他们要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曲解诗的主题思想呢?原因很简单,只是由于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们对于诗中所暴露的“空床难独守”的思想不敢正视。和《今日良宴会》一篇的情况是一样的。王国维承认它是一首写真情实感的诗,但也认为这种情感是“淫之尤”。其实所谓“空床难独守”是任何一个女性在别离生活中都能感受到的。古典诗歌在描写夫妻关系上无论死别或生离,睹物思人,因人及物,以床枕之类为题材来表现生活中孤独的悲哀,是经常看到的。潘岳《悼亡诗》:“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虚室来悲风。”鲍令晖《代葛沙门妻葛小玉作》:“题用长著心,枕以忆同寝。”韩偓《春闺》:“氤氲帐里香,薄薄睡时床。长吁解罗带,怯见上空床。”像这类的例子很多。那么为什么只有这首诗被看成“淫之尤”呢?主要的是由于一个提法的问题,“难独守”未免说得太直截了当了。这是在其他描写相思离别作品中所不容易看到的。至于因为把“倡家女”和后来的娼妓在概念上混淆起来,以致产生种种遐想,这是另一问题,其错误不待辨明。

诗从“河畔草”、“园中柳”写起,这是“荡子妇”凭窗远望时所看到的景色;也就是由于看到了这些景色更触发了她怀人念远的心情,因而这两句在表现手法上是因物以起兴的。它有两层意义:第一,总的说来,“草青青”、“柳郁郁”都标志着十分茂畅的春光;春天是欢娱的季节,这对空闺寂寞的少妇来说,当然会触景生情的;第二,分开来说,用“草”、“柳”起兴,又各有专义。草色青青,望去没有尽头,这就会使人因此而想念到天涯飘泊远游未归的游子。《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萎萋。”乐府《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均与此意同。王维《送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所有诗词中说到“天涯芳草”的大都是这个意思。至于那茂盛的柳树,更容易触动人们的别绪离情,《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折柳赠别。”“柳”谐“留”音,折柳寓留客之意,这大概是汉代的风俗。因柳树而联想到别离,是有着这样一个特定意义的。这两句关于季节环境的描写,它和这一环境中的人物心情完全融合在一起。下文所写的“楼上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当窗远望?同时,在远望中她又是怎样的感触?也就不言而喻了

诗的形象,使人感到特别的丰富、生动而鲜明。造成这样高度的艺术效果,归纳起来有下列两点:

首先,在于诗人能够运用最精细的笔触来刻画环境和人物,使得诗的形象逐渐展开,表现得愈来愈明朗。这首诗里的“荡子妇”是出现在楼头窗口间的。楼在园中,柳在楼下,草在园外的河边。诗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从“河畔”到“园中”,从“园中”到“楼上”,由远及近,缓缓地由环境过渡到人物,而把人物与环境的交点放在楼头的窗口上。关于人物的描写,起初我们只知道登楼的是一位有姿容的少妇,接着看见了她艳质当窗,接着又看见了她当窗出手,也是由大到小,先有轮廓的勾画,而后有具体描绘的。登楼,当窗,开窗出手,为了什么呢?从近处、远处无边春色里,可以体会出她远望时的心情;从她意态和行动的表现,又可以推知她的性格和气质。诗人在完成了这样的细致的描写之后,突然掉转笔锋,把她身世经历、生活情感概括在最后四句里,作出最后的介绍。这种帷灯匣剑的手法,所给予读者的感觉和印象,当然是异常爽朗而鲜明的了。

其次,在于诗人能够高度掌握诗的语言技巧,通过语言的选择、运用、组织和安排,使得诗的形象显出异常的丰富和生动。诗的前六句都是用叠字组成的形容词开头的。这无论从词的结构或句的组织来说,都很容易显得单调和板滞。可是在这首诗里,一点也不感到有这样的毛病;相反的,诗人却从这样困难条件下表现了他的语言艺术的天才。顾炎武曰:“诗用叠字最难。《卫风》:‘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窊z16z16,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日知录》)所谓叠字,是指两个相同的字重叠起来而构成的一个词。这类的词汇,从它的含义和音调来说,基本上还是一个字的义和音,似乎不如两个不同的字所组成的词那样丰富。但如果运用得好,它往往可以从最简单的字面里传达出客观事象的意态和神情,增进情感的强度,显示出回环复沓的音节之美。这是人民口头的活的语言,民歌中叠字最多,就是这个缘故。可是连用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这必须能够掌握词性,运用得确切不移,从用法的千变万化中使相互间的配合取得和谐与统一,那就会令人感到“复而不厌,赜而不乱”了。本篇六个用叠字组成的词,可以分成三个类型,而在每一类型之中彼此间又有所区别:“青青”和“郁郁”同样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是人所看到的草的颜色,而“郁郁”则是人所感到的柳的意态;“盈盈”和“皎皎”同样是形容人的丰姿,但“盈盈”是指仪态,而“皎皎”则指风采;“娥娥”和“纤纤”同样是形容人的容貌,但“娥娥”则比较抽象地赞叹“红粉妆”的美好,“纤纤”则十分具体地刻画出“素手”的形状。不但词性不同,形容的对象不同,对象的复杂程度不同,而且在用法上也是极尽错综变化之能事的。在错综变化的组织中,彼此间又有着密切的联系;“草”的“青青”和“柳”的“郁郁”是自然景色的配合;“柳”的“郁郁”和“楼上女”的“盈盈”是物的意态和人的丰姿的配合,同样都是春的活力的象征;“皎皎”是少妇的青春光彩,下面的“娥娥”“纤纤”就是在这光彩照耀下显现出来的。这样的彼此配合,相互调匀,就给诗的形象点染了一幅丰富多彩、生动而活泼的烂漫春光的生活画面;而这一切,都是统一于人物性格的。

本篇和前面一篇《行行重行行》,恰好是鲜明的对比,代表《十九首》中思妇词的两个类型,它通过两种不同女性精神生活的两种不同的表现形态,反映了处于同一时代环境里同样性质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