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拨迷雾(代序)
王引之(1766—1834)的《经义述闻》,是迄今为止对“太岁”一词考证最详的一本古代训诂研究著述。他认为:“太岁所以纪岁也,其名有六:太岁一也,太阴二也,岁阴三也,天一四也,摄提五也,青龙六也。”据他说《淮南子·天文训》称“青龙”“天一”“太阴”皆有赞颂“天神之贵者”之意;《尔雅》谓之“太岁”;《史记·天官书》谓之“岁阴”;《甘石星经》谓之“摄提”。至此,太岁的六种名称之出处一一陈明。我们讲屈原的《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这“摄提”正是指的太岁。而王引之的综论古籍,指出太岁作为星名,称谓有异而实一,厥功至巨,也为我们研究天干地支提供了精审的法门。
王引之又进一步提出:“岁星为阳,右行于天;太岁为阴,左行在地”,这就是天干与地支的发轫。而许慎《淮南鸿烈解诂》则称,岁星在天为雄,太岁所以名太阴者,“正取在地之义,安得谓太阴非太岁乎?”则于前人“太阴非太岁”之伪说,彻底颠覆之。以纪年者,在天为岁星,在地为太岁之义遂彰明于世。
我们知道岁星在天,而太岁在地。岁星即木星,由西向东运转,所谓“右行于天”。而太岁则是人类为应和岁星岁行三十又十六分之七度,十二岁为周所虚拟的“左行在地”的星辰,由东而西运转。至此,仅以岁星在天体中运行一周约十二年的岁星纪年,则转化为六十年一轮回的干支纪年,它的一切优点在我的《干支与生肖的迷雾》一文中有所阐述。
天干与地支的原始岁阳和岁名(岁阳以记十天干,而岁名则记十二地支) 的怪诞奇谲,成了一个不解之谜。而南宋渊博的学者洪迈(1123—1202) 在《容斋随笔》中,则有一段精辟之说:“岁阳、岁名之说,始于《尔雅》。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在癸曰昭阳,谓之岁阳 (范按:即指木星—岁星‘右行于天’的十个称谓) 。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谓之岁名 (范按:即指人类虚拟之太岁星‘左行在地’的十二个称谓)。”以我之见,今人所惯用的“岁在”二字,是包含着岁阳之 “岁”(天干)和岁名之“岁”(地支) 这双重意义的。
因了这名称的奇谲不测,加上后来的使用者如司马迁之《史记·历书》,又有种种的变异,如阏逢为焉逢 (范批:《史记·历书》载:“太初元年,岁名‘焉逢’”;《汉书》又载作“阏逢”。下述名称之变异,皆类此),旃蒙为端蒙,柔兆为游兆,强圉为强梧,著雍为徒雍,屠维为祝犁,上章为商横,重光为昭阳,玄为横艾,昭阳为尚章,大荒落为大芒骆,协洽为汁洽, 滩乃为赤奋若,作噩为作鄂,阉茂为淹茂,大渊献、困敦更互,赤奋若乃为汭汉,由于和《尔雅》所开列之名称有的音近而司马迁似有所意蕴寄托,因之,译方言之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以洪迈之博闻强记,大感一头雾水,乃有“此盖年祀久远,传写为讹,不必深辨”之喟叹,并斥之为“强解事者所作”,非无由也。
由于近人与古代语言之阻隔,误以太岁即木星,又误以为太岁非太阴,实是不知道“岁在”二字中的“岁”字,代表着“岁阳”和“岁名”两词,即天地俱在其中,这是本人纵览古今诸家之说后的结论,并不迁就辞书之解释(如1999年上海辞书出版社之《辞海》第2050页“太岁”条之解释即大错),也许,本文所陈是迄今关于干支纪年的一个最通达的讲法。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司马迁《报任安书》)。司马迁对自己的卑微处境是深有所感的,古代的天文历法,不是一般人可以言说的,因之带有卜巫的神秘性。明代学者杨升庵以为“汉世术学(范按:此处称‘术学’,有贬义)创为此名,藏用隐字,以神其说”,汉人又多迷谶纬之学,于仰天俯地之际,则更易 “神其说”。
由于岁阳、岁名的怪异,古人已有种种的疑窦和种种“神其说”,而今人不甘落后,更有郭沫若之巴比伦说,竺可桢的印度说和岑仲勉的伊朗说,类皆瞽者摸象,殊难圆其创说。自司马迁至今二千多年,破解的可能性越来越少,我们当然寄希望于来者。然而,我想本文的解释,已然可称再拨迷雾矣。
其实本人画十二生肖,并无意于研究十二生肖之起源,更无意于对中国古代天文历法的研讨,只是感到学术一事,终不可人云亦云,草草了事,故尔生发了稍稍言述之愿望,由此看到了一些颇有趣的学术现象,免不了略考其事,综其始终,写了两篇短文。关于干支已是不胜其繁,而关于生肖则更是谜中之谜、五里之雾。这生肖不止汉族所独有,如彝族亦有之,且不同地区的彝族有不同的十二生肖:深山老林中的彝族,生肖中有蚂蚁和穿山甲,靠近汉人的川滇黔彝族和蒙古族则与汉族的十二生肖全同。海南黎族,则改虎为虫,倒也和《水浒传》中称虎为大虫相类。傣族则有象庞然而在。维吾尔族则改龙为鱼,“鱼龙”二字倒是时时连用,几乎成联绵词者,有趣的是柯尔克孜族有以狐狸为生肖者。总之凡属约定俗成的东西,是说不清太大的道理的,在此领域中的 “神其说”不会少于干支纪年。因为民俗学又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领域,与本人作画、写诗时爽籁发而清风生的状态大异其趣。必欲写之,亦未尝不可,然则自己写来索然,以飨读者,读者必食之如鸡肋。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请住笔。
范 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