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理关怀
想到二十岁的跳跳，必然不会再撅着屁股趴在走廊里捉蜗牛，也必然不会再笑眯眯地跑过来和我拥抱，而是会变得干净、体面、节制、矜持。我觉得，眼下的跳跳，能尽情地享受这个年纪的幼稚和顽皮，也是件挺不错的事呢！
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
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叫潇潇，她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虽然身为老师，应该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但在心里，还是难免会有偏爱的学生。
喜欢潇潇，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和我一样爱吃。我经常在中午和他们一起吃饭，作为一个有收入的成年人，我能买一些在小孩子们看来很奢侈的大菜，比如红烧肉或是水煮鱼之类。吃大菜，得大家一起抢着吃才够味，然而其他小孩总是斯斯文文的，我一再邀请，他们还是摇头说谢谢，不好意思夹老师的菜吃。这个时候，只有潇潇不会扫我的兴致，她总是落落大方地说：“好啊好啊！”然后很不客气地夹起一大块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咂嘴：“啊，真好吃啊！太美味了！”
我喜欢看到她一脸满足的神情，投入地品味着每一口菜，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幸福最享受的事，每一口菜都在她的嘴巴里进行充分的咀嚼，才被恋恋不舍地咽下去。和这样的姑娘一起吃饭，自己的食欲也能得到极大的鼓舞，觉得吃饭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啊！
潇潇从不挑食，她喜欢每一种菜肴的味道，有时在我这里夹菜夹多了，她会有些害羞，尤其被同学取笑，她就会忍住不来夹菜。可终究忍不了多少时间，在与我们聊得神采飞扬之际，若无其事地夹上一筷子，既不显山露水，又顺理成章。
我很喜欢和她分享那些好吃的小东西，比如鸭脖子啦，牛肉干啦。有时她把班级作业本送到我的办公室，我就会喊她留下来，偷偷塞给她一点小零食，并叮嘱她：“就在这里吃，别带到教室去，也别告诉同学呀。”她笑逐颜开，一边说着“谢谢老师”，一边马上撕开包装，美滋滋地吃起来。其实，她本来也是个热心的小孩，很爱为我跑腿做事，但因为我的这些小“贿赂”，她便做得越发用心，越发起劲了，仿佛恨不得把所有吃的零食都化作气力回报给我似的。
潇潇也是一个非常赤诚、善良的小孩，因为很爱吃，所以个子长得又高又壮。同学有时会开玩笑说她胖，她总是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说“我在减肥啊”，并不生气。其实她不胖，只是比较结实罢了，我倒是喜欢她这样壮壮的样子，很健康很蓬勃。不过有时我也会跟她开玩笑，说她好大只，她就撒娇地叫起来：“哎！讨厌！老师你不要说了嘛！”一边叫一边笑。她不会对我生气，她喜欢我跟她开的这些玩笑，也很享受老师和她的这些亲近。她也是我忠实的粉丝，我每天穿了什么裙子，换了什么鞋子，她都默默关注着。有天中午，我正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她悄悄蹭过来，挨在我身边，看着我干活，然后说：“王老师，我发现你今天穿了红色高跟鞋。”我随口“嗯”了一声。她接着又说：“这双鞋你上礼拜四也穿过。礼拜二和礼拜三你穿的是黑色高跟鞋，那双比较漂亮。还有一双白色平跟鞋，你有两个礼拜没穿了。我还发现，你脚后跟贴了一个创口贴，你是不是因为穿高跟鞋把脚后跟磨破了？”我停下批改，有些狼狈有些忍不住想笑：“天哪，你是克格勃吗？怎么对我了如指掌？”她嘻嘻嘻地笑起来，有些得意的样子。
她有个好朋友叫小柯，开学时，两个人一起来找我说想做语文课代表。我同意了，具体工作叫她们自己去协商分配。小柯比较强势，也很能干，几乎包揽了所有工作，潇潇只能给她打下手。这些情况，我原先并没有关注，直到后来有一天，潇潇悄悄地来找我，对我说她想辞掉课代表的工作。我问她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笑了笑说，因为小柯很能干，也把工作做得很好，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不想占着职务不做事，还是辞职吧，不过希望我能在班级里宣布是我要将她的课代表职务革去的。“你就说是因为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吧。”她恳切地对我说，“如果你宣布是我主动辞职，小柯会难受的，她会以为是她把我排挤出去的。我愿意背这个黑锅，没事的啦！”我听了这番话很感动，这个小孩有一颗多么善良又宽厚的心啊！我同意她辞去课代表工作，但在全班面前没有按她说的那样去宣布，我说潇潇为大家做了很多事，现在她觉得需要多花些时间在自己的学习上，我尊重她的决定，也感谢她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我没有把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告诉小柯，只是有一次在和小柯单独聊天的时候，我对她说，潇潇是个非常好的朋友，很值得她去珍惜。
是的，这样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值得她身边所有的人去珍惜，也包括我。
学霸阿腾
学霸阿腾，小学四年级男生，微胖，戴眼镜，经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阿腾成绩很好，语文、数学、外语，经常拿第一。他的练习卷，我可以随手拿来做讲评的样卷，因为无论什么卷子，他都做得严谨、端正，并且几乎很少出错。
但阿腾并不是那种只会考高分的学霸。作为他的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同时也是件很有挑战的事。
刚开始教阿腾的时候，还真有些吃不消。他经常质疑老师和课本，但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侃侃而谈。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迫切恳求着我的解答和回应。
在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这么一句话：“我的一生始终保持着这样一个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是接受，也不是在于争取。”这是作家巴金说的，印在人教版四年级下册第五单元的语文园地里。阿腾困惑又坚定地对我说：“老师，我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和给予，但接受和争取也很好。比如接受别人的善意和帮助，争取自己该有的权利，我觉得这些都很好啊！”
我喜欢学生向我坦陈他真实的想法，我把这看作孩子对我的信任，但公开在课堂上质疑教科书，我该怎么解释呢？
我想，他是一个真实的孩子，而我也应该做个真实的老师、真实的大人。于是，我对他说：“你说得没错，付出和给予是高尚的品德，但接受和争取也无可指责。人既要给这个世界和他人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也应该为自己而活。这是个人的正当权利。至于巴金先生这样说，我想，每个人对人生的认识都不同，我们可以将他的话作为一种参考，进行自己的思考，做出自己的选择。”
台下的不少孩子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哦”，露出恍然大悟和愉悦的神情。看来，这个问题是很多孩子心头的疑惑，只是没有人像阿腾那样勇敢地站起来，提出自己的质疑。
像这样质疑的时刻有很多。又有一次，我们在学习《有趣的动物共栖现象》时，阿腾又向我提问了：“老师，这篇课文里说，犀牛鸟和犀牛和平相处，并且，小鸟还会帮犀牛啄食它身上的寄生虫。但是，我前几天看了《博物》杂志，里面说，这种小鸟有时会故意把犀牛的皮肤啄破，从而吸引更多的虫子来吸血，让它获得更多食物。所以，按这本杂志的说法，犀牛鸟其实根本不是犀牛的朋友，只是在利用犀牛而已。”
语文书竟然犯了这样常识性的错误，顿时全班哗然，学生们纷纷议论起来。还好，我也是《博物》杂志的忠实粉丝，几乎每期都看，关于动物共栖那篇科普文，我也刚好看过。我微笑着进行了如下解答：“你的质疑非常棒，我在看杂志上那篇文章时，也觉得以往的认识被彻底颠覆了。但我又一想，我们的语文书是很多年前的版本了，而这本《博物》杂志则是最新出版的。科学界的考察和知识更新是日新月异的，曾经的知识已经落伍了，所以，从今年秋天开始，一年级的学生就要使用新版本的语文书了。你能联系语文书和杂志上的知识进行思考，我很欣赏你！”
阿腾心满意足地坐下了，其他学生在底下七嘴八舌地说：“哇，他们真幸福！我们也要新教材！”
说实话，有阿腾这样的学生，对老师是个促进，逼着自己去不断学习新的知识，不然真的很有可能被当堂问倒，丢了身为老师的面子。
有时觉得，一个爱学习、懂学习的孩子，真的整个思维模式就跟别人不一样。作为一个小孩，阿腾也希望自己有很多零花钱，可以尽情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他赚零花钱的方式是去偷偷买彩票。这还不算，他在下注前，还认真研究了前几期彩票的中奖规律，郑重地选好了自己认为能一举中奖的号码。虽然最终没有中奖，但他在周记里这样安慰自己：“人生充满了各种奇迹，说不定下一个奇迹就落到了我身上呢！”
阿腾很爱跟我聊天。春游的时候，其他男生忙着撒欢，到处呼啸着奔跑着，玩打仗的游戏，只有阿腾紧跟着我，不停地找我攀谈。他跟我聊什么呢？——聊莎士比亚的小说：“老师，你喜欢哈姆雷特吗？你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故事怎么样？”聊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老师，为什么民主制的雅典被专制的斯巴达打败了？不是说民主制度要好于专制吗？”聊学术讲座：“老师，我去听了徐贲教授的讲座，还请他给我签名，他说我是他最小的读者。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讲座，但我喜欢大家一起听讲的感觉。”
…………
阿腾讲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我觉得有趣，就问他：“你怎么不跟同学去玩，老跟着我干吗？”
“我觉得你很聪明啊！”阿腾说，“我认为，跟聪明的人在一起，能让我也变得聪明。”
“你已经很聪明、很厉害了！”我对他说，这是我诚心诚意的心里话，“你有没有想过，长大后想去干什么？我觉得你能考上重点大学，将来去留学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老师，你这么看好我啊。其实，我觉得自己挺适合做个研究员的，这样的工作很安静，也很简单，很适合我。”
跟这样的孩子走在春花绽放的小路上，就仿佛和未来在一起。我由衷地欣赏这个十岁的男孩，聪敏、赤诚、勤奋、真实。如果说我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信心和向往，那是因为我身边有阿腾这样的孩子。我由衷地希望这样的孩子多些，再多些，让我能更清晰地触摸到未来那光明的模样。虽然称他为学霸，但我并不在意他考多少次第一名，他身上那种对知识孜孜的追求，让我这个成年人都由衷赞叹。在他的眼里，知识是一件多么珍贵又有趣的事物啊！
我期待看到十年后长高长大的阿腾。真的，充满期待。
行歌的幸福翅膀
（一）
盼望着，盼望着，新年快到了，北风老师就要来了。
北风老师是宁波人，在日本的一所大学里教语言。我盼着和北风老师的见面，因为我要带上行歌和她一起喝下午茶。
和北风老师其实老早就在网上认识了，但还从来没见过面。如果不是那天机缘巧合，大家恰好聊到身高，我也不会知道，原来北风老师长得一点也不高。啊，不是不高，是非常娇小，一米四几的个头，在江南地区也算“小女人”了。不高也不大的北风老师很能干，她专门研究各地方言，有学问得很。但即便如此，还不足以让我非常非常想见她。我之所以那么盼望见到她，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小，她烫头发、穿高跟鞋、穿裙子，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在东京的街头嘀咯嘀咯地走着路，非常自信，非常快乐。
我迫不及待要把这么快乐的北风老师介绍给行歌认识。
（二）
刚见到行歌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班级里有成绩好得让我吃惊的学霸，也有老是赖作业的捣蛋鬼，行歌不是学霸，也不是捣蛋鬼，她老老实实，朴朴素素，也默默无闻。每个班级里都有这样的孩子，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教书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也习惯了他们的仿佛不存在，直到那天，我去行歌家家访。
其实那天的家访也就是个常规工作，我本想和她的妈妈谈谈她最近的学习，谁知道谈着谈着，她妈妈的眼圈红了：“王老师，我一直没告诉您，行歌这个孩子很特别，我从她两岁开始就带她到处看病。”
听了她妈妈的话，我才知道，行歌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检查出生长异常。她的骨头闭合早，医生说，她目前的身高就是她成年后的高度，不会再长了。
“不仅是长不高，手指也比别人短，还会经常觉得骨头痛。”她妈妈流着泪对我说。
行歌在自己的房间里，没出来。
她听到她妈妈在哭吗？
家访结束的时候，妈妈喊她出来送我。她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说再见的时候，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厄运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说安慰更像是一种怜悯，小孩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怜悯。于是，我就对她说：“行歌，明天再见！”
她点点头，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
（三）
我悄悄联系了北京的朋友，委托他们去找京城里最好的儿科发育大夫，帮我问问行歌的病该怎么办。问了一圈下来，都说没办法。
我十分想为行歌做点什么，让她能开心一些。可是我平时太疏忽她了，总以为她乖巧懂事不用我操心，跟她单独沟通的时间很少。当我想走近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和她还没有建立起足够让她信任我的亲密关系。
“行歌，来做语文课代表怎么样？我很需要你的帮助。”我热情地对她说。小孩子喜欢帮老师做事，这会让他们觉得非常光荣。
但行歌看了看我，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就像一只小小的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想被我碰到。
我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还没和她成为好朋友呢。我希望我的这次热情邀请，没有让她感受到被施舍的屈辱感，我是真的想让她开心一点。
（四）
行歌从此在我眼中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我怀揣着她的小秘密，对她有了更多的打量。她的字很有特点，转折的地方都是圆圆的；她喜欢古风，在周记里写到过；她做阅读题还挺拿手的，很有主见，表达能力也不错，就是上课不爱举手，大概是不够自信吧！
如果一个人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怎么会习惯被人关注呢？那会让她惊慌失措的。
于是，我打定主意只偷偷地关注她，不动声色地鼓励她，不让她知道。
她上课偶尔会举手，我就请她回答。她回答得好，我就尽情地夸赞她真棒。她坐下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小姑娘很开心啊。
她交上来的周记，我会看得格外认真，然后多给她写几句回复。
做操的时候，我经常去她身边转悠，帮她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她很喜欢我跟她的这些小动作。
期末考试特别难，可是行歌考得很不错，还被评上了三好学生——真是不可思议！这是她小学里的第一次！
她这回会跟我说心里话了吧？我这样想着。
做操的时候，我轻声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她惊慌地看着我，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她低下了头，沉默地摇摇头，没对我说一句话。
唉，是我唐突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该说让她不开心的话。
难道永远回避这个问题吗？好像也不对。
我正在犯愁的时候，正好北风老师上线了。我把这个女孩的故事告诉她，她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是个矮个儿女孩啊！”
“你说的矮，是多矮？不到一米六的那种不算啊！”
“一米四出头，你说矮不矮？在老家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最爱担心我将来找不到男朋友了。其实我从小不缺男孩子追啊，哈哈哈。现在到了日本，更没人关心我到底矮不矮了。嘿，有什么关系呢？小女人也可以活得美美的啊！”
我心里一动：“太好了，你回宁波的时候，一定要来见行歌啊！我要让行歌见一下美美的你，我还要告诉行歌，未来的她也可以像北风老师那么美，那么精彩！”
我们就这样约好了。当北风吹起的时候，北风老师就真的会从日本来，我们要一起去喝下午茶。
（五）
我们约定的时候，还是春天，离新年还有整整大半年呢。时间可真长啊，我一直在等。在这半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首先，我和行歌的关系更加好了，她和我说的话比过去加起来都多，她写的作文也比以前更好了。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说，还会微微点头，目光很笃定，很镇静，也很自信。每次和她的目光对接，她总是会微微地点一点头，表示对我说的话很认可。那种无声的默契，让我很喜欢。
这半年里，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受触动的事。行歌周末去郊区看芦花，回来写了一篇作文，叫《芦花飘》。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让我又喜又痛：“我看着芦花静静地飘，竟也跟着摇晃起来。可终究手痒，在一朵芦花上摘了几根。摘完后，我向它道了个歉，并鞠了三鞠躬，说了声再见，就走了。世界上不知有几个像芦花一样的女孩子，年轻美丽的时候没有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老了也只能孤身一人，我不禁想到。”
多么敏锐而纤细的文思啊，她是在感怀自己吗？
我喜欢她的文笔，又由衷地希望她别那么悲观。我更加急切地想见到北风老师，想让行歌看看，小个子女孩也会有人爱，并且会有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幸福。
（六）
新年终于到了。和北风老师见面的日子可是大日子，我们约在了江边的咖啡馆见面。
节日的江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就闪闪烁烁的，好像星星飞到了江边。真美呀！
行歌拘谨地跟着我走在江边。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和她随意地聊着天。
“行歌，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我问她。我猜她会说，想做个作家。因为她很会写文章嘛。
她微微地笑了，坦率地跟我说：“老师，我想去做个考古学家。”
哇，我还真没想到，她的理想会这么独特。
“那你一定要去卢浮宫看看。”我想起最近刚学完的课文《蒙娜丽莎之约》，我刚给孩子们介绍过卢浮宫。
“你想想看，你穿着高跟鞋，神气地走在法国巴黎最大的博物馆里，看着全世界各地的文物，多酷！”我兴致勃勃地说。
她也笑了：“那确实挺酷的，我也希望有这么一天。”
我们走到咖啡馆，看到了北风老师。她和我想象的一样，烫着卷发，穿着高跟鞋，一身素雅而好看的裙装打扮，旁边依偎着她五岁的儿子小树。
我们的见面也和想象的一样，毫无拘谨，随意自然，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们热情地抱了抱，北风老师送给行歌一件从日本带来的礼物——一个粉红色的笔袋。
其实这个礼物我之前已经见过了，到底是选粉红色好，还是大红色好，北风老师提前发图片给我参考。我说，还是粉红色吧，女孩子的心底里都有一个粉红色的公主梦。
小树带了拍立得，他热情地给我们拍照片。但是每张合影里，行歌都没有笑，很严肃。
“干吗不笑？你笑起来很可爱的。”我说。
她不好意思地说：“不，老师，我笑起来显得脸大。”
拍了照片，我们又聊天。
“你问问北风老师，她是不是从小就有男孩子喜欢？”我笑着说。
行歌害羞地笑笑，不好意思问。
北风老师笑着说：“当然喽，从小学就有啊，还有好几个呢！当然，统统被我拒绝了，哈哈哈。”
“说真的，”北风老师又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长得不太高，这件事情确实不算好事，但是这就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啊。你怨恨、不甘，都无法改变这件事，不如坦然点，接受这个现实吧。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和自己妥协，然后活出自己的精彩。”
十三岁的行歌，能听得懂这番话吗？我不知道。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若有所思，但没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北风老师把行歌拉到自己身边：“瞧，我都快四十了，和你站在一起，也没比你高多少啊。这真的没什么，别太在意。行歌，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一定会像我一样幸福，我对此十分肯定。只要你自己想拥有幸福，就没人能夺走你的幸福。”
（七）
那天见面后，行歌又写了一篇文章给我。她在文章里写道：“她（北风老师）现在看起来像是很幸福呢！她的背后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那是幸福的人才能长出来呢。她的眼里，能容得下全世界。我想，我可不可以也跟她一样，跟相爱的人在一起，过着充满爱的生活。我是不是也能长出那对幸福的翅膀呢？”
我在评语里对行歌说，一定会的，我对此十分坚定。
行歌，你的未来一定会拥有这样一对幸福的翅膀。而能成为你的老师，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帅哥豪的故事
（一）
帅哥豪名副其实，是本班的班草。他身材颀长，眼神忧郁，睫毛长长的，眉清目秀。
班上很多女生喜欢帅哥豪，尤其女生扎堆的时候，她们拿这个来相互取笑。
身为一个漂亮的孩子，真是与生俱来的优势。
她们说笑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听八卦。
“王老师，杨飞豪叫华华‘Rose’，就是玫瑰的意思啦！”小柯大声嚷嚷着告诉我。她从一年级就喜欢帅哥豪。那时帅哥豪给她剪了个刘海，剪得跟狗啃过似的，参差不齐。小柯的奶奶气得要来学校要个说法，小柯却死活不告诉她是谁剪的，怕帅哥豪挨骂。平时只要有帅哥豪在场，一贯大嗓门的小柯一定是很文静的。这些小把戏，我看在眼里，笑而不言。
“是英语课上，胡老师叫我们起英文名字，杨飞豪就给华华起了这个名字。”旁边有女生补充道。
“嗷——”所有的女孩子都叫起来，“真是太肉麻、太恶心啦！”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些小少女啊！
（二）
颇受瞩目的帅哥豪同时也是个冷冷的、酷酷的男孩。《江南style》流行的时候，班队课上，有学生建议全班都来一起跳。所有孩子都忘乎所以地跟着鸟叔的音乐笑着跳着，唯独帅哥豪端坐不动，直到潇潇和湘湘去拉他一起跳，他才皱着眉头站起来，跳了一下。虽是皱着眉头，脸上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后来看了潇潇的周记才知道，帅哥豪这是在故意摆姿态，等着女生来邀请，才装作无可奈何地来跳舞，其实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现在的小孩，脑筋还真多啊！
（三）
当然，他也不全是为了摆酷，帅哥豪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比如四年级的时候，某天晚上，八点多了，我突然收到他发来的短信。“人为什么而活着？”他在短信里问我。
我还真愣了一下，然后问他：“你觉得呢？”
他回复我：“我觉得人活着很辛苦，常常是为别人活的，尤其是为爸爸妈妈活着。考试成绩好了，他们才觉得高兴。”
我想了想，告诉他：“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生命只是个偶然，生下来，就必须活下去，所以不必追问为什么活着的理由。我认为人活着，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仅仅为自己而活，未免自私；单纯为别人而活，就失去了自己。”
他说：“谢谢老师，晚安。”
他真的看明白了吗？不好说。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讨论这么重大的问题，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谈话对象比我小整整二十岁，因为帅哥豪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
（四）
但，再与众不同，毕竟也只是个小孩，会跟我顶嘴，被呵斥了会哭。有段时间，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特别叛逆。考试结束，他的作文题空着，就交上来了。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指着试卷问他：“干吗不写作文？”
他嘴一撇，瞄了一眼卷子，说：“我没理想，怎么写？”
居然敢挑衅老师！我生气了，问他：“那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难道叫父母养着？”
他竟哭起来了，抽抽搭搭地说：“我才不啃老呢！”
我啼笑皆非，这小孩，社会热点词倒是掌握得挺及时。
等他平静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作文总是要完成的，如果这个题目对你来说太难，换个其他题目写，怎么样？”
这回他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把作文交了上来，我一看，嗬，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再一看，写得也很不错。
我在课堂上朗读了他的文章，算是我跟他的和解。
这是他跟我之间唯一的一次冲突，以后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顶撞。
（五）
五年级第一学期期末快到的时候，帅哥豪突然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妈妈在给我办转学手续了……”
我吃了一惊，问：“去哪儿？”
“广东。”他说，“你不要在班里说啊，也别搞欢送会，我不喜欢。”
小样儿，还挺清高的呢。其实心里有些难过，但看他那表情，一点都不失落，所以本老师也不能表现出来啦。
很快，期末考试完了。出校门的时候，看到帅哥豪的妈妈站在一旁等我。她对我说：“王老师，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这么突然？我心想，糟了，一直想给帅哥豪买的礼物还没去买呢，我太拖拉了。
“那……那明天上午，叫他过来一趟吧。我有礼物要送给他，也算个纪念。”我说。
他妈妈的眼圈红了：“王老师，其实，离开这个班，这个学校，我和孩子一样，很难过。谢谢你这几年对杨飞豪的照顾，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哽住了。我觉得我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别难受，还可以打电话的嘛！”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着对她说。人就是这样，总是羞于展露自己的情感，好像那是多么丢人的事似的。
第二天上午，帅哥豪没有来办公室找过我。已近暑假，学生们考试完后就回家休息了，校园里空荡荡的。中午，我打算去外面吃个饭。
刚出办公室，门口站了个人，吓我一跳，一看，是帅哥豪。
不知什么时候，他都长得和我一样高了。这是临别的最后一面，我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进来吧。”我对他说。他听话地跟着我进了办公室。
我给他搬了把椅子坐着。以前他来办公室找我批改作业，都是站着的。
我拿出给他的小礼物，一个带钥匙的小信筒，还有一个漂亮的本子，是我昨天晚上特地去文具店买的。
“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心事和秘密。你可以把它们放在这个信筒里。你很会写文章，很有自己的主见，这个笔记本，你可以用来做平时的记录。”我把东西递给他。
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然后把他手里拿着的一个袋子给我：“老师，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接过来，还挺沉的。
“你不打开看看吗？”他问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笔筒，上面雕刻着兵马俑。
“谢谢你。到了新学校，不要锋芒太露。有个性是好的，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让别人难堪。”我叮嘱他。要说的话其实很多，只是觉得无从说起。
他点点头，站起来向我道别：“老师，我走了。”
我送他到校门口，门边停着一辆自行车。他骑上车，飞快地驶远。望着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刚上学时稚气的脸庞，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湿润了。
有个女孩名叫清清
柳清清这个名字真好听。不过她的脸蛋黑黑的，眼睛小小的，虽然在我看来，她笑起来挺可爱，但离那种肤白大眼的美女标准有点远。坦率来讲，真人没有名字那么美啦！
一个不算漂亮的女孩子，加上成绩也不太好，又是老实巴交的性格，在班级里的位置真有点尴尬。五、六年级的学生，已经开始朦胧地懂得喜欢异性了，虽然男生们的表达就是去招惹自己喜欢的女生，逗她们尖声大叫出手揍人，他们再嬉笑着逃走——这种方式实在是很幼稚，但若是一个女生从来没有被男生这样招惹过，而是在一旁默默地微笑着看别人打闹，这样的少女之初，也真是有点落寞的。
在晓晴的妈妈来告状之前，我没有特别留心过柳清清。一个既不出类拔萃也不惹是生非的小孩，无论在班级里还是老师的眼里，似乎很缺少存在感。有时她因为没写完作业或是考试成绩不好，被我叫过来批评的时候，也只是低头不语，安静地听我说，再惶惑而歉疚地看看我，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晓晴妈妈说，晓晴在学校跟同学起了矛盾，本来小孩之间的纠纷，她不觉得有什么要紧，也没过问。但是她跟晓晴去完超市回到家时，发现家门口被贴了警告，语气还挺不客气的。她觉得这事严重了，也很生气，赶紧来找我反映。
我安抚了她，马上着手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因为我认出了那张警告上的字迹，是柳清清写的。
这真让我万分惊讶。在我心中，柳清清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往别人家的墙上贴警告呢？她平时连当众大声说句话都不敢啊！
我把她叫来问话。她支吾了很久，终于说出来了：“是陈洁叫我写的。”
“陈洁为什么叫你写？”我问。
“因为……”她迟疑了一下，说，“陈洁她们几个，跟晓晴关系一直不太好。她们说晓晴在背后说陈洁的坏话。”
小小的女孩子们，竟也有这样汹涌的暗流。不过也不奇怪，女孩们的小团体，我们那代学生里也不少见啊！我觉得有些好笑：“怎么陈洁叫你写，你就写？你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了看我，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我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就没多问她，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后来问了其他女生，我才知道，陈洁成绩好，在这个小圈子里也比较强势，属于核心人物。而柳清清为了讨好她，也为了让自己不在女生圈子里太孤立，平时就会常常买零食给她们吃，还时不时慷慨地送些礼物。这次在晓晴家门口贴警告，就是陈洁的主意，只不过，她们指派了柳清清去做这事。
知道了真相后，我感到很难过。真的，不是为小孩做错了事，而是为柳清清为了在这个圈子里能争得一点存在感，竟这样委屈自己去讨好别人。我想起以前班级里搞跳蚤市场，让学生们捐点小玩意，她总是会去买很贵的东西，然后慷慨地捐给班级。上一次，她捐的是一条价值一百多块钱的珍珠手链，在学校附近的小店买的，那是女生们都向往的珍宝啊！当她把手链交上来的时候，全班女生都为之沸腾了，发出了哇哇的惊叫声。那一刻，从讲台上走下去的柳清清，虽然笑得一如既往的腼腆，但是当时她的脸上，绽放出了多么高兴的神采啊！那种把整张脸都映亮的神采，是平时很难在她身上见到的。
为了买那条价值不菲的手链，她要省上很久的零花钱吧？
我把她叫来谈话。
“你真傻！”我忍不住这样直接地对她说，“你有你的优点，更有你的尊严，你真的不必这样去讨好别人。成绩不算什么，真的，你真诚、善良，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很想哭。也许，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在童年里也有过的卑微感吧。
她抬起头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垂下头去，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需要朋友，都渴望友谊，但这个友谊是建立在平等、真诚的基础上，不是靠礼物去收买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心点，以后也要多用点功。成绩好一点，确实能让一个人更自信些。”
我不知道这番话她有没有真的听进去，也可能是自己对柳清清更多了一份关注，而在以前，真的太忽略这个安静的女孩了。我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打量她，观察她：下课的时候，她笑的时候多了，有时候上课也敢举手了；班级活动，她参与得多了，和陈洁她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在这件事中，我也批评了陈洁。小孩毕竟还是纯真的，陈洁也有了很大的转变，她对班级事务热心多了。我也明显感到，她在和同学的相处中，少了之前的那份霸气，而多了真切和热情。
对于一个老师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一个孩子美好灵魂的成长更有价值感的事呢？我觉得我的内心住着一个大侠，在班级这个小小的江湖里，我要努力去实现一种自己认可的公平和正义。
看到这一切的实现，真是叫人满心欢喜啊！
临近毕业的时候，柳清清已经能常常主动来找我聊天了。她对我说：“我想在毕业典礼上，和同学们排个舞蹈，跳一个韩国组合的舞蹈。”
听到她这么说，我真是很开心，马上去找校长批准。校长有些迟疑，我赶紧把学生们一通猛夸：“这个跳舞的团队里有个小孩，以前很内向的，这次能主动提出来跳舞，这可是很了不起的转变啊！”
于是，校长同意了。
在毕业典礼那天，柳清清戴着韩流的帽子，穿着那种宽宽大大的裤子和T恤，在舞台上略显紧张但流畅地跳完了整个舞蹈。我知道，她和她的同学为了这个舞蹈，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所有的舞蹈、服装和音乐，都是她们自己搞定的。谢幕的时候，我看着她，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无闻的腼腆的女孩子，边鼓掌边觉得鼻子发酸。看到她这样自信而美丽的时刻，真好啊！
柳清清，我在心里对她说，你会长大，会离开这个教室，但老师祝愿你，无论未来遇到怎样的挫折和打击，永远拥有这份洒脱和勇气，去做一个内心强大的女孩。
可惜，我也太腼腆了，这样的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写在这篇文章里，希望她能看到吧。
嫉妒的女孩
为了鼓励学生们的写作热情，我在班级里举行了个人文集活动。教室的后墙上挂了一排的钩子，每个钩子对应一个孩子的文集，可以挂在上面，同学们来自由翻阅，写下点评。文集里的文章来自他们平时的周记、小练笔和单元作文，凡是被我打分到95分的习作都可以抄进去。
学生做得很认真，配了自己的专用封面，文章底下的插图也是自己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更不用说誊抄的态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文集渐渐厚起来，闲来去教室后墙翻阅那一墙的作文集，觉得很有成就感。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有几本文集不见了。我以为是学生丢三落四，看完后没有及时放回去，就在教室里随口说了几句，没认真当回事。但文集还在继续丢，没过几天，又有两本不见了。这回引起了我的重视，但询问了一圈，没有什么明显线索，于是就在全体学生面前郑重教育了一番，告诉他们不要再做类似恶作剧，谁做错了事，自己悄悄来找老师承认错误，我可以不再追究。
我想，小孩子嘛，吓唬几句，教育几句，应该会收敛了吧。
但事实证明，小孩子远比我想象的顽强得多。一连过了好几天，没有一个学生来找我承认错误。
这天，学生来汇报，在操场的角落里再次发现了被丢弃的文集，已经被撕坏，教学楼二楼走廊的一个隐蔽处也发现了一本。
消息一传开，全班哗然，这明摆着是有人在干坏事嘛，而且是置老师的警告于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坏，非常恶劣。
学生们义愤填膺，议论纷纷。在闹哄哄的教室里，我仔细地翻看着那几本被撕坏的文集，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一时找不出头绪。我严肃地对学生们说：“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我会把这件事情搞清楚的。现在不要议论、胡乱猜测了。”
有学生问我：“老师，你要怎么查呢？”
“学校很多角落里有监控，”我说，“我只要去查看一下监控，看看是谁把文集丢到了操场上，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学生们“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其实，监控真没那么好查的，从这些文集的受损情况来看，不是刚刚被扔到操场上的。但具体是哪一天，我该查哪个时间点呢？并不知道。这就意味着我要调出好几天的监控录像，仔细地看下来。其次，并没有一个摄像头直接对着操场的那个角落，我看了多处的监控，只找到一个角度，可以看到学生们从教学楼跑到操场的身影，离得比较远，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得看看哪个学生手里拿着文集下楼。
鉴于下课时间很热闹，人员众多，干坏事的小孩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公然把文集带下楼，很有可能就是某节体育课，趁其他学生在操场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偷偷上楼把文集带下来。我在课程表上查了一下，周二那天下午，我们班有一节体育课。
我在门卫处瞪大了眼睛看周二下午的监控录像，几个学生来找我：“老师，有线索吗？”
我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当然，我正在落实。”
“老师，你是怎么分析的？”其中一个孩子问我。
我翻了翻手中的破损文集，突然灵光一闪：“做这件事的人，肯定不是男生，而是女生。”
她们吃惊地问我：“为什么啊？”
“你看，这些被撕破、被扔掉的文集主人，都是女生。”我说，“而且，都是成绩很好、写作能力很强的女生。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是某个女生对她们心怀嫉妒，所以做了这件事。”
她们恍然大悟：“老师真厉害！”
是啊，如果是顽皮的男生搞破坏，他们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有心思精挑细选，肯定是随便拿几本就扔了。目标这么明确，只能是女生，并且是出于嫉妒或报复。那接下来，就是要分析女生小团体之间的矛盾，进一步确定怀疑对象了。
我们班的女生小团体，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在我们大人看来非常幼稚可笑，甚至无聊，但在小孩眼里，却是很重要的原则问题。比如甲和乙是好朋友，但近来甲和乙疏远了，和丙聊得比较多，闺密之间的小小嫉妒和失衡就会油然而生。我几次在周记里批改过这些事，也劝解过她们，但这些暗中的火苗似乎一直没有熄灭。加之年级升高，成绩变动比较大，面对这样的竞争压力，早熟的女孩们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些异样的骚动呢？
在监控室查了将近一个小时，眼睛都看疼了，一无所获，我只好先作罢。
下班到家，手机亮了一下，是班上一个女孩发过来的：“老师，我觉得你这样查看监控，是对学生的不尊重。”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我很惊讶，我回复她：“班级出现恶劣事件，我查看监控是为了破案。”
“破案虽然很重要，但我们班同学更希望生活在一个安全的、没有相互怀疑的环境里。”她又给我发来了信息。
一个小孩，对老师这样指手画脚，好大的胆子。我正想批评她几句，但突然心里一动，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我查监控的事？莫非……
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回复她：“查看监控只是为了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也给破坏者必要的惩罚。我一定会追查到底，谢谢你的关注。”
电话那头回过来的信息明显急了，一再阻止我查看。我心里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但并未点破——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竟然还敢对老师这样指手画脚，真是胆大包天！
我再次向她表明了自己将追查到底的决心，并且表示会把追查结果公布于众，因为此事实在太过恶劣。
其实，我从没有向全体学生公布过任何类似事件，包括这次。如果公布出来，这个学生必然会从此在班级里抬不起头来。
但她这么放肆，我还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狠狠地着急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短信来：“老师，如果您可以不公布监控结果，这个孩子一定会自己主动来认错。”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定会的。”她的语气很肯定。
我心软了，决定不再折磨她，毕竟她也只是一念之差，不是一个坏孩子啊！“好，那我明天等这个孩子的回复。”我说。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办公室，发现抽屉里放着一张检讨书。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是那个女孩写来的。只是在检讨书里，她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始作俑者，而是辩称那个做坏事的孩子不好意思自己来道歉，委托她写了这么一封信来向老师认错。
我把她叫来，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坦诚点说吧，我知道这事是你做的。你道歉，我欢迎，但请你不要假借他人名义。”
她不安地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我……我不敢……”
我拍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来：“老师小的时候，班级里也有女生小团体，我也曾经困扰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尽可以自己去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孩，但不要放纵自己的嫉妒，因为嫉妒会毁了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优秀的人，难道你都要一个个去嫉妒吗？孩子，我把我师父告诉我的一句话告诉你：‘认真做好自己，也要对同事好。’这句话对我的职业生涯影响很大，我也把这句话送给你：‘认真做好自己，也要对同学好。’世界很大，别把自己囚禁在心魔里。”
她哭了：“老师，我错了，对不起。”
“你要对同学做出赔偿。”我说。
她眼泪汪汪地问我：“怎么赔啊？”
“这些文集都凝结着同学们的心血，现在被你弄坏了，你应该重新帮她们做一本。”我沉吟着，“不过，你的字迹她们都能认出来。这样吧，我帮你把她们的作文本收来，你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打印出来，帮她们把文集复原。”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好的。”
我把她认真做好的几本文集带到教室，对全班学生说：“损坏文集的那个人，我已经找出来了。”
全班顿时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这个孩子已经在我这里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为同学补做了文集，做得很认真，也很用心。”我扬了扬手中的文集，“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做有损他人的事情。当然，我也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谈论、胡乱猜测这个人是谁。我们是个有爱的班级，会宽容一时糊涂的同学，对吗？”
台下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对！”
作家柳青说，人生的路是漫长的，但往往在几个重要的路口转了弯。希望故事里的这个女孩在这次重要的路口转对了弯，走在了一条光明而坦荡的大路上。当她长大了，成长为一个优雅睿智的女性，回想起十几岁的这件事，会暗暗偷笑自己当初的幼稚吧。而我也很庆幸，不仅破了这个案子，更重要的，是拯救了一颗迷失的心。
大可
（一）
每个老师的教学生涯中，都会有那么几个难以忘怀的学生，或是因为异常聪颖，或是因为异常顽皮。而大可让我一直记得，是因为他的异常顽劣。
是的，“顽皮”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他。
刚接手这个班的时候，前任语文老师就告诉我，大可对学校、对老师都非常抵触。这位老师已快到退休的年纪，认真负责，但也十分严厉。正因如此，大可和老师之间积累了不少矛盾。小孩和老师的关系，是情感先行的。他认可你，喜欢你，就会乖乖听你的话；反之，就会听啥啥不顺耳，配合二字自然更加无从谈起。
我却信心满满，心想：凭我十几年的教书经验，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小学生？
初次见面，大可并不多话，甚至笑得很腼腆，帮我做事也是二话不说。我寻思着，这不挺好嘛，除了上课不爱听讲不爱举手，也没啥大不了的问题呀。
等到他一交作业上来，我就知道前任老师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大可的作业，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啊！
首先，做不完。你布置十道题，他只做三四道。你今天找他补了，他下次还漏。
其次，书写问题。字写得非常潦草，已经到了无法辨认的地步。我敢说，我闭着眼睛也不至于写成这样。
然后，自尊心非常强。有个性、有主意、讲义气，同时由于学习基础薄弱，自制力也不够，在学习上有自暴自弃的心态。
每次批改大可的作业，就成了一件让我头疼的事。他交了作业，我看不清，让他重写，他不愿意，还发脾气；他不交作业，我催他补写，他也发脾气。
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谈话鼓励，联系家长，根据表现给他减免作业，都收效寥寥。
也许有人会说，小孩自己都不愿意学，老师较什么劲呢？随他好了。
但是，他不笨啊，谁能做到真的放任一个智商正常的孩子，连基本的字词都掌握不了呢？
小孩不懂事，但我们不能跟小孩赌气，是吧？
（二）
我在影视小说里，看过很多小孩的改造案例。小孩不听话怎么办？关爱他呗。你把他感动了，感动得哭了，从此浪子回头，大家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道理是对的，前面我也写了，和小孩的相处，情感先行，他认可你，一切就好办。但问题是，情感上的认可，不是靠一两次的感动就能达到的；小孩虽然认可老师了，但坏习惯的惯性太大，之前的基础又太差，这些都会影响后面的执行力。
在我接手大可的那个学期，他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学习了。中间落下了那么多的功课，不是靠几天的补课就能抓上来的。他不仅要学习新知识，还要补习旧知识，压力大，作业多，对大人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何况是小孩。
我对他进行了作业减免，把重点落实在最基础的字词上。尽管如此，每次的默写还是不及格。
上课的时候，我有意把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留给他来回答，想以此鼓励他。他站起来，时常沉默以对，等着我让他坐下。
小孩在初期进行尝试以后，如果没有得到成功的喜悦，是很容易灰心放弃的。
我注意到，他连做操都是懒懒散散的，手不肯抬，脚不肯踢。大概对自己灰心以后，懒散就是一种愤怒的对抗吧。
为了让他勤快起来，也为了督促班里其他同样懒散的学生勤快起来，我成立了一支班级长跑队。只有孩子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思维才能活跃起来，这是我成立这支队伍的初衷。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带着他们去操场跑步。因为我膝盖不好，不能领跑，只能站在操场边给他们加油，给每个学生计时。每天，学生们都要跑完八百米。男生们相互打趣挑衅，士气满满。只不过，新鲜劲头过去后，有几个懒小孩又开始走起来，不肯跑了。刚好当时学校给每个老师发酸奶，一天一瓶，我就以此作为奖励，当天的跑步冠军可以得到这瓶酸奶。
其实对当代小孩来说，酸奶算什么稀罕物呢？但是因为大家都想要，自然就积极起来，这个长跑队也就得以继续下来。
可是对大可来说，跑步真是件辛苦的事，他还是经常走走停停。只有冲他大喊的时候，他才会勉强加快速度跑起来。
（三）
大可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我刚到这个班的时候，有一天留大可放学后补作业。他父亲在校门口等不及，就来教室找他。我跟他说明情况后，父亲大怒，挥手就打过去。大可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让拳头落下来，很想还手的样子。他的眼睛狠狠地瞪回去，满是怒气。
一个孩子的父亲，在教室里当着老师的面要打人，我看呆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敢和父亲对打，我也看呆了。
自此，我便知道，大可一定有很多的不开心、不快乐。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如此珍视他在班级里的那几个好兄弟。这几个好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学习让人头疼，干起坏事来有商有量，平日里形影不离。
当世界抛弃他们的时候，他们更要彼此靠近，相互温暖。
杜甫说，擒贼先擒王。这话很有道理。
我先给他们的头儿写了信，谈了心，成功笼络了他们的核心人物，然后通过这个头儿来时不时地了解他们的动向，请头儿去帮我做这些小兄弟的思想工作。比如，上课不要跟老师捣乱啦，下课不要到处乱跑啦，中午要记得写作业，别老是去玩枪战啦，等等。小兄弟们逐渐走上了正轨，对大可也会是个促进吧，我这样想。
同时，我也多次和大可的家长沟通联系。
跟大可妈妈的交流比较多。妈妈很理解我，但也很无奈。我每次有什么法子想出来，她都很配合我。孩子大了，有时真的不由人。家长和老师的苦心，他不懂得。所以，真的也没办法责怪家长，不是他们不重视，确实是无可奈何。
这也让我更明白，早期学习习惯的培养，是多么重要。低段的学习障碍没扫清，对后面的学习影响有多大。
在心里，我是把大可妈妈看作战友的。虽然局势不好的时候，心里也会很沮丧，但还是要相互安慰鼓劲，换种战术再试试，说不定下个办法就管用了呢。
（四）
有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的，大可突然发奋起来，虽然作业本上的字还是歪歪扭扭，但看得出他是尽了力。默写本上，也破天荒出现了及格。
我大喜过望，时常在班里表扬他。他在座位上矜持地笑着，蛮高兴的样子。
但考试还是不行，总是在三四十分附近徘徊。
那一次考试，他跌破三十分。
放学后，我叫他留下来。我带他走到操场，放学后的校园里安安静静，只有一抹夕阳，操场上笼罩着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本想跟他说很多话，比如好好努力啦之类，但那一刻，也许是这夕阳太好，太触动我，我和大可一起在司令台上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正确，又那么苍白。我对大可说：“老师抱抱你吧！”
大可低着头，很快地和我抱了一下，就躲开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说：“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爸爸最近还打你吗？家里还好吗？”
他摇摇头，转身走了，来不及让我说更多。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小孩，你的苦恼，老师都懂，也希望你能懂得老师的苦心啊！
也许男孩子就是这样，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和脆弱，所以用冷漠和不在意来保护自己。
（五）
很快到了六年级。
临近毕业，是学习最紧张，也是作业最多的时候。
大可不紧张，他不写作业，也不听课，考试永远不及格。
他上课经常睡觉，彻底把自己放逐了。
我也渐渐妥协了。努力了两年也没见成效，我还有四十多个孩子要管。强按牛头饮不了水啊！
何况，他爸爸跟我说：“王老师，你读书比我好，那又怎样呢？我混得也不比你差。读书差，不代表以后没前途。”
也是，人各有命。
那天下午，上课铃声响过很久以后，大可的座位上还是没有人影儿。
去哪儿了呢？我很着急。安顿好学生后，我打算出门去找他。
刚出教室门，就看到大可拿着一瓶水，摇摇晃晃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我问他：“干吗去了？怎么上课了也不来？”
他把手里的水瓶一晃，满不在乎地说：“灌水去了呀！”
“上课铃声都响过十分钟了，你迟到了还这么振振有词吗？”我生气了。
他斜了我一眼，继续摇摇晃晃、满不在乎地走到教室，一屁股坐在自己座位的桌上，摇动起来。他的座位就在墙边，桌子撞在墙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我走过去，对他说：“下来！”
他不理会我。
我一把把他拽了下来。
他大怒，狠狠地把水瓶砸在桌上。
我也怒极，把他大吼了一顿。
要不是碍于自己老师的身份，真想揍他一顿。
我回到讲台继续上课，看到大可举了一张纸，嬉皮笑脸地给他的小兄弟看。我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两个骂人的字。
他看到我在看他，把那张纸撕了。
我强忍住，不去理他。
（六）
打那以后，很少理大可。
太生气了，我觉得这孩子就是块顽石，一块不懂感情的顽石。
他也不理我。
在这种冷淡下，大家反而相安无事，没有了冲突。
毕业考快到来了。我对学生们说，我们相互写封信，留个纪念。
这也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每送走一批毕业生，我都会让他们写封信。我的抽屉里留了好几叠这样的临别赠信。
我没指望大可会给我写信，我想，他一定讨厌透了我，早就想离开了。
学生们把信交了上来。我一封封地看着，突然发现了一封打印出来的信。
信里是这么写的：
敬爱的王老师：
您好！
由于我的字不好，还是使用了打印体。
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对您说什么，我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惹您发了多少次火，您一次次原谅我，每一次都希望我能变好，但是我每次都让您失望。这三年里，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没有一百次？没有吧？有这么多吗？
我还有十三天就要毕业了。十三天，我们只有十三天。十三天后，我们就要分开了。分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我一天一天地离您越来越远，直到六月十六日，我就和您真的分离了。这一分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呃，气氛好像有点沉重。聊点开心的——好像也没有了，那就结束吧！
最后，我再说一句：对不起，王老师。
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很想很想考一百分的小乐乐
去年，我重新开始教一年级，迎来了新一届的学生，也由此认识了小乐乐。
小乐乐留了一个西瓜太郎式的发型，大大的眼睛，很爱笑，笑起来嘴巴张得很大很大，连最里面的大牙都一览无余。他不仅笑的时候爱张大嘴巴，平时也爱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比如来问我问题的时候，比如被我批评的时候。
小乐乐人如其名，是个快乐的小男孩。
他没有读过幼小衔接，所以学习一开始进不了轨道，上课坐不住啊，作业没做好啊，做练习的时候，错误率比较高。
但是，他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啊，谁会对一个可爱的小孩生气呢？
刚上学那几天，我经常要到处去找他，抓他来订正作业。他还没有订正作业的概念，每次听到我叫他，就马上飞奔过来。
“这里错了，还有这里，都要订正。”我说，“你怎么还漏题啊？要都做完才能交啊！”
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忙不迭地点着头，很抱歉的样子：“好的老师，我马上去！”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会忘记订正，跑出去玩。
于是我又要到处去找他，喊他来订正。
有一次，他到放学也没订正完，被我留下来了。
他红着眼圈来找我，着急得都结巴了：“老……老师，我……我一定要……要留下来吗？”
我严肃地说：“是的，要留下来。”
“啊？那怎么办啊！”他哇哇大哭起来，非常绝望的样子。
“哎呀，这也没什么啊，我又没有骂你。你看，我是为了帮助你学习啊。”我说。
他继续哇哇大哭，哭着回座位去写作业。
然后没过几天，他又被留下了，眼圈红红地来问我：“老师，我又不能走了是吗？”
我说：“是的，要订正完才能走呀。”
他嘴巴一歪，又哭了，不过这次的伤心程度稍微减轻了一些。
再后来，还是会被留下，但红了眼圈以后，能忍住不哭了。
最近，他越来越少被留下，作业的正确率也提高了很多，有几次还得了五星奖励。
“很不错啊，你的进步可真大！”我夸奖他。
他咧着嘴哈哈笑了：“是的，王老师，因为啊，我很听你的话！你让我订正我就订正，你让我努力我就努力！哈哈哈！”
小乐乐很幽默，虽然很多时候，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下课的时候，常听到他在教室里热情地嚷嚷：“有人一起去小便比赛吗？”
还真有小男生和他一起去。
小便比赛怎么比？看谁尿得高、尿得远吗？
小孩子的世界，乐趣来得很简单。
中午给学生做科学竞赛，我来出题，小组抢答。
“你们知道人全身有多少块骨头吗？”我问全班。
学生们一脸发蒙的表情，在底下七嘴八舌地瞎猜。
小乐乐把手举得高高的，很急切地叫着：“我！我！”我心想：嘿，不错，这么难的题目也知道哇。
我就请他来回答。
他站起来，自信满满地大声回答：“很多块！”
全班学生都笑了，我也笑了，他也跟着笑。
他是认真答题的。
前两天上午去医院看病，中午才进教室。我一走到门口，正在埋头吃饭的学生们倏地抬起头，七嘴八舌地大叫起来：“王老师！”“王老师来啦！”“王老师，你病了吗？”仿佛我远行归来，而他们已经望眼欲穿。
小乐乐激动地举手，表示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我请他说，他结结巴巴地说：“王老师，胡老师说你生病了，去……去医院了，我……我就一直在想，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能回来。我上课的时候……上课的时候我在想，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在想。我想啊想啊，你就回来了！”他兴奋不已，脸都涨红了。
我笑着说：“我知道啊，你心里想的那些话，我都听得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摇头。
我故作神秘地说：“因为啊，你最近很乖，你就和我有了心电感应。你在想我的时候，我都感受得到。不过，只有乖小孩才能和老师有心电感应哟！”
这话一说完，全体学生精神振奋，倏地埋头大吃了起来，一个个坐得端端正正。
小乐乐坐得尤其端正。
在这种天真的爱面前，谈作业啊成绩啊这些，都是很焚琴煮鹤的事。管他呢，你拥有他的爱和天真，难道还不够欣慰不够幸福吗？
小乐乐非常爱我。
他对妈妈说：“唉，我好希望能考一次一百分给王老师呀。”
语文课上做了一张练习卷，小乐乐没有得一百分。不仅没有一百分，离一百分还有很远的距离。
小乐乐跑上跑下订正了好几次。每次听我给他讲题目，他都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听我说，然后用力地点头：“嗯！是这样做对吗？好的老师，那我再去订正一次吧。”
当他第五次来找我订正的时候，我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安地望着我。
“我知道你很想表现好给老师看，”我对他说，“老师没有怪你，也没有嫌弃你，我叹气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没关系的，你已经比以前进步多了，老师会耐心等你的，等你越来越能干，你不用怪自己。”
小乐乐望着我，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又哭了。
和小乐乐这帮孩子在一起，经常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在《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中的那段结尾：“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
七岁的小乐乐，就是那个肺肝相示的人。作为一个一年级的老师，能和这样一群彻底真实而纯洁的孩子相伴，实在三生有幸。
他跟我比谁的鼻子里塞的豆子长，他说这是扮大象
跳跳人如其名，每天除了蹦蹦跳跳，还很擅长把事情搞得鸡飞狗跳。
一年级开学第一节课，跳跳表现很乖，排队积极，举手积极，两个小手放得端端正正。我感叹这届一年级怎么这么像天使，我完全不用操心嘛。一个星期后，随着对环境越来越熟悉，班级里的各个皮猴开始原形毕露，我的好日子到了头。
这其中，也包括跳跳。跳跳不仅是皮猴，还是个猴王。上课时，他东张西望，前后左右都聊了个遍；一下课，就跑得无影无踪，忙着和他的小兄弟们打枪战，抓强盗，上课铃响了也不见人回来，有时还得出去找他。
满脑子想着玩，自然没心思认真写作业。别人中午就把作业做完了，他呢，大家都放学了，他还留在教室里吭哧吭哧地写作业，我还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因为我一放松，他就会魂游四方，连一只苍蝇飞过来，他都能扭头看半天，看着苍蝇落下，飞走，再落下，再飞走，看得津津有味。
天色都晚了，他才把作业写完，垂头丧气地交给我。我一边批改着作业，一边对他说：“你呀，明天作业做快点，记住了没有？”
“嗯！”他认真点头，然后，明天照旧。
其他科目的老师常来告状：“跳跳上课不认真，讲空话！”
“跳跳上课实在太吵了，我课都没法上了！”
“跳跳唱歌还没过关呢！”
我把跳跳叫来，让他向老师挨个道歉，并保证以后会好好上课。他诚心诚意地给老师鞠躬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会改正的，请你相信我吧！”
然后，下节课照旧。
我把他叫来问话：“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跳跳惭愧地看着我，怯怯地说：“因为我管不住我自己……”
虽然几乎天天被批评，被教育，但跳跳每天都很开心，上学进校门的时候，总是一蹦一跳，跑得像风一样。
“你很喜欢上学啊？”我问他。
“嗯！”他眼睛明亮，气宇轩昂地大声说，“我太喜欢上学了！王老师，我去玩喽，再见！”他给我行了个滑稽的礼，一溜烟就跑了。
办公室老师有时会聊到跳跳，讲到他那些搞笑的事情，大家都哈哈大笑。如果没有学习，没有考试，跳跳是一个多么好玩、多么有趣的小孩啊！可是身为老师，我不得不要课堂效率，也不得不要学习反馈，要让跳跳学会写，学会算，我注定了只能这样“折磨”他。快写啊，快吃啊，快订正啊，快快快，这是我跟他说得最多的话。
我们大人把这些视为苦口婆心，但在小孩的耳朵里，大概只是“唠叨烦人”吧。
午餐时间，学生们正在教室里安静地吃饭。如此安静，不同寻常，应该潜伏着什么。我扫视全班，果然，跳跳正在用唇语跟后桌的男孩说着什么。那男孩见我的目光望向他，委屈地说：“王老师，是跳跳一定要跟我比……”
比什么？我看过去，跳跳的鼻孔里露出两截豇豆。男孩说：“他跟我比谁的鼻子里塞的豆子长，他说这是扮大象。”
跳跳把塞在鼻孔里的豇豆飞快地拔出来，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又飞快地把它们吃掉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豇豆这么有创意的玩法。我原本应该大笑，夸他厉害，鼻子里竟然塞得下这么长的豆子，但我最终只是哼了一声，一句也没夸他。
看，人长大了就是无趣啊！
跳跳的爸爸和妈妈是非常有责任心的父母，为了孩子的成长，不知跟我主动联系、交流了多少次，只要我说要什么样的配合，他们绝对百分百执行。这么好的父母，好到我都不好意思去告状。看着跳跳在学校里的表现，可以想象他在家的样子，我很是同情他的父母，如此认真，如此通情达理，理应得到更多的宽慰和奖励呀！你看《少年的你》里头那个陈念的妈，卖“三无”面膜，到处东躲西藏，别说管女儿的学习了，连她的生活都管不了。而陈念呢，还能考年级前几名。跳跳这么好的爹妈，每天为孩子费心费力，不断想各种对策，小孩却还是这么顽皮，这这这，上哪儿去讲理啊！
这一切，大概只能归结到“命运”一词吧。跳跳就是上天派来给大人的考验。通过了这个考验，无论是我，还是他的父母，我们的人生格局都会大不一样吧。会更宽容，也更有韧性，因为我们的忍耐力已经被反复捶打过了。
而跳跳呢，我也坚信，尽管眼下的他是如此顽皮，但迟早也会长成一个能学习、懂生活的大好青年。你见过二十岁还往鼻子里塞豇豆的年轻人吗？你见过二十岁还到处玩枪战、玩抓强盗的年轻人吗？这些都只属于跳跳的八岁时代。丰子恺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一文里写到阿宝长大成大孩子，不再淘气任性以后，他内心的失落和忧伤。这又何尝不是我未来的心情写照。想到二十岁的跳跳，必然不会再撅着屁股趴在走廊里捉蜗牛，也必然不会再笑眯眯地跑过来和我拥抱，而是会变得干净、体面、节制、矜持。我觉得，眼下的跳跳，能尽情地享受这个年纪的幼稚和顽皮，也是件挺不错的事呢！
王老师说
走近一个孩子，就像是凑近一朵花。
当你面对整个花园的时候，你看到的是满眼的姹紫嫣红，每一朵花的存在，只是为了凑成那一整片颜色。而当你蹲下来，凑近一朵花，细细地看，会看到它那纤细的、娇嫩的花蕊，会看到那薄得近乎透明的花瓣，会看到一阵轻微的风吹来，花梗都会摇曳不止——就像孩子的心。
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穿着同样的校服。身处集体中的孩子其实面目很模糊，只有你走近他，听他跟你说那些开心的事，伤心的事，你才会发现，每一个孩子都仿佛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星球，那些大大小小的心事，就是成长的一步步脚印。
你有多幸运，能看到一朵花向你彻底张开，那些小小的花蕊，信任地让你一览无余。你有多重要，你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在孩子的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做老师这么多年，常常涌上心头的一句便是：何德何能，得此厚爱？孩子的心是朝露，是玉石，彻底的清澈而纯净，即便是那些被冠以“坏孩子”的学生，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也是一汪清泉。
要懂得关怀这样的心，也要珍惜这样的心。
前提是，你一直都记得自己曾经是孩子的那些时光。如果你不曾忘记自己的童年，你就一定能走进孩子的世界。我喜欢孩子们跟我谈天说地，他们告诉我做过的那些小小坏事，捡到钱没上交啦，偷偷喜欢某个同学啦，上课时候吃糖啦，趁爸妈不在家玩手机啦。他们跟我讲那些事的时候，我从不在道德的层面上批评他们。我很珍惜他们对我的信任。小孩愿意跟我讲，我就乐意听。
不是说不要教育孩子，而是需要契机，也需要慢慢来，用他们喜欢的方式来告诉他们。今天你告诉他的道理，他未必马上能懂。没关系，多说几次，多教几次，总有一天，他会懂得。也许是在下个月，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已经奔向了他自己的生活。
但我更想说的是，别老想着去给小孩讲道理。小孩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世界。很多时候，我们做一个旁观者、欣赏者，给他鼓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