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归
第六节
集市楼上的一扇窗忽然打开。集市楼上到处是一扇扇忽然打开的窗。一座集市构成的城市,一座窗户构成的城市。
新克洛布桑。从不静止,毫无节制。那年春季气温和煦,河流中泛出臭烘烘的气味。新克洛布桑到处是嘈杂的噪声,永不停歇。
是什么围绕着城市中高耸的尖塔打转?会飞的鸟兽,翼人(长着类似猴子的脚,发出阵阵笑声),颜色炫酷的飞艇,烟尘与云雾。新克洛布桑的高低起伏与自然地形完全无关,而是取决于其他偶然因素:这是一座三维迷宫。屋顶与墙壁由各种材料筑成,包括砖块、木头、混凝土、大理石、钢铁、泥土、水、稻草。
白昼的太阳晒得墙壁都褪了色,边角残破的海报像覆盖着墙壁的羽毛,同样也被晒褪了色,两者都呈现出茶渍般的黄色。残存的颜料透露出过往的娱乐内容,混凝土墙干燥开裂。著名的钢铁议员模板画反复出现在各处。它们出自叛逆的涂鸦者之手,显得略为粗糙。高架天轨在参差突兀的建筑中穿行,而建筑就像是断裂的神殿拱柱。空中的电线被风吹得发出阵阵声响,新克洛布桑仿佛变成一件乐器。
夜晚带来光亮,玻璃灯管中的气体闪烁着光芒,勾勒出名字、词句与图像。十年前,它们还不存在,或者说被遗忘了很久:如今,天黑之后,街道里到处点缀着这种独特而鲜明的光亮,甚至盖过了气灯。
噪音无处不在,毫不留情。无论何处,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人。这就是新克洛布桑。
“……另一名书——记——员告诉那守规矩的煽——动——者,他的控诉难以被接受,这念头本身就充满荒谬……”
舞台上,艺名艾德莉·格莱德莉(念起来充满节奏感)的歌女艾德琳·格莱德纳正在表演乐曲《守规矩的煽动》。她时而浅吟,时而高歌。台下有鼓掌,也有醉醺醺地吆喝,但全都是发自内心。她的双脚踏着碎步在裙摆下蹬踢(她身着早已过时的站街女服饰,镶有夸张的荷叶边,因此显得更为腼腆,而非放荡)。她一边微笑,一边朝着看客们抖动蕾丝花边,然后捡起他们抛来的花束,在此过程中,歌声从未间断。
她那沙哑而美妙的嗓音令人沉醉,观众们完全为她所吸引。奥利·修拉兹坐在大厅后面,虽然面带嘲讽,却也难以抵挡她的魅力。他并不认识同桌的人,只是朝他们举杯致意。他们盯着艾德莉看,而他则注视着他们。
法利拜格娱乐厅宽敞巨大,充斥着烟雾和嗑药的气味。包厢和高台里坐着许多大人物,有男也有女,还有他们的跟班。虫首人黑道女王弗朗辛2号也在。隔着石膏龙像和形态暧昧的精灵群雕,奥利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他认得包厢里有个晃动的人影是国民卫队的重要人物,而另一个是鱼骨兄弟会的成员,另一间包厢里,还有一名工业界首脑。
舞台边,一群不同种族的男男女女挤在乐队周围,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但都注视着艾德莉的脚踝。奥利留心观察各种群体。
流浪汉,盗窃团伙及其首领,被解雇的外国士兵,出狱的罪犯,放荡的富家子弟,修理工,乞丐,皮条客和手下的妓女,投机客,磨刀匠,诗人,警探。大部分是人类,偶尔也有仙人掌族的脑袋从人群上方冒出(只有拔掉针刺的仙人掌族才被允许进入),还有虫首族的甲壳脑袋。人们叼着雪茄,时不时敲打玻璃杯和餐具,侍者在铺有木屑的地上来回穿梭。房间的边缘聚集着几群人,奥利对法利拜格娱乐厅很熟悉,可以看到这些团体之间交错的边界与关联,也能看出他们的构成。
大厅里一定有国民卫队,但没穿制服。屋子后面那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叫德利索夫,是一名密探——这大家都知道,但没人搞得清他的地位与人际关系,因此也没人会冒险去刺杀他。他身边有一群艺术家,正虔诚而热情地讨论着各类学派与运动。
奥利近旁有一桌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他。他们是新刺党成员,只要有任何非人类种族接近,便会露出夸张的厌恶神情。他们憎恨他更甚于憎恨虫首人与仙人掌人,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种族;法利拜格娱乐厅中混杂着各种族群,喧闹嘈杂,这氛围突然让奥利壮起了胆子,他一边抬头与他们对视,一边搂住身旁一名蛙族老妇。她惊讶地转过头,但看到那群新刺党之后,赞许地哼了一声,靠到奥利身上,眼神夸张地望着他,然后又望向那些人。
“乖小伙。”她说道。然而心跳加速之下,奥利只顾瞪着那四个注视他的人。其中一人愤愤地向同伴说了句话,但同伴示意他安静,并朝奥利扬起眉毛,同时敲了敲手表,比了个“等一会儿”的口型。
奥利并不害怕。他自己的帮派就在附近。他差点向那名新刺党成员嘲讽地点头挑衅,然而如此隐晦的交流让他感到厌恶,因此他扭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的同伴们正在激烈地争辩,比那些画家分歧更大,但如有需要,他们会与他并肩战斗,而且人数不少。新刺党成员无法应付这众多叛逆分子。
此刻,人群已为艾德莉疯狂,跟着她一起哼唱开幕曲,欢快地打着响指。当她唱到“再一次,在雨中”,众人发出疯狂的掌声。新刺党成员,艺术家,以及其他群体全都毫无拘束地鼓掌。
“哦,感谢大家,哦,感谢你们,亲爱的,哦。”她对着欢呼声说道,尽管十分职业化,但所有人都能听见。她说:“我来向大家说声晚上好,也请大家给今晚出场的表演者一点点鼓励,对他们表示欢迎,让他们知道,你们是爱他们的。他们中有些人是第一次登台表演,我们都知道第一次的感受,不是吗?有一点点失望,对不对,姑娘们?”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充满期待,因为这很明显是她的歌曲《你完了吗?》的开场白。没错,熟悉而诙谐的双簧管响了起来,就像鸭子叫,接着是前奏,艾德莉深吸一口气,略一停顿,大声说道:“稍后!”她在一片欢快的嘘声中跑回后台,也有人高喊:“骗子!”
第一幕演出在灯光下开始了。那是一个家庭合唱团,两名儿童扮成人偶的模样,母亲则弹奏钢琴。大多数观众都对他们不予理会。
丑陋,奥利心想。艾德莉在舞台上卖力地引荐新手。但人群是来看她的,开场时她给大家带来的那一点点惊讶只能让后来者承受沉重的压力。无论他们有多出色,观众只会感到失望。在名人之前出场表演,本就不容易,而她的介绍哪怕再热情,也只能起到负作用。由于观众们渴望艾德莉再次出场,每个人的表演都匆忙无力。
合唱三人组之后是一名舞者。他上了点年纪,但动作敏捷。出于礼貌,奥利注意看了一下表演,但像他这样的只是少数。接下来是诙谐歌剧,无论是否有艾德莉的干涉,那群可怜的家伙都只可能收获嘲笑,所有演员都是纯粹的,未经改造的人类。奥利感到不安——他不知这是否巧合,现场有新刺党的人观看,而台上没有非人类种族的演员。新刺党是否在暗中操纵法利拜格娱乐厅?这很可疑,也令人憎恶。
最后,那不知所谓的诙谐表演结束了。最后的热场即将开始。传单上写的是:由灵巧人偶剧团献演独臂螳螂手杰克悲哀警世哀情故事。奥利是来看他们的。他并非为艾德莉·格莱德莉而来。
幕后人员进行准备工作时,观众都在谈论今天的重头戏——“狗泥塘的燕雀”。奥利知道灵巧人偶剧团准备的节目是什么,他露出微笑。
鹅绒帷幕最终被拉开时,没有铜管或打击乐伴奏,表演者静静地等待,开幕并无任何宣告。接着,有人低声惊呼,烟草的烟雾似乎也消散了,台上显现出另一个舞台。有人出声咒骂。奥利看到一名新刺党站起身来。
手推车大小的人偶舞台上,静止地陈列着一个个雕刻的小人,身披色彩绚丽的服装——这没什么特别的,但舞台两侧的小挡板和拱形框架都被拆掉了,人偶师就站在观众眼前,身上的衣服更像是深灰色的国民卫队制服。舞台上满是奇怪又琐碎的物品。一块薄幕绷得紧紧的,魔法灯光投映出报纸文章。台上还有一群演员,饰演的角色身份不明。灵巧人偶剧团不屑使用常驻的交响乐队,而用三名手持笛子、鼓槌和铁片的乐师代替。
奥利向着舞台竖起大拇指。他的朋友们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低语声越来越激烈,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后面有个人喊道:“滚。”然后,有人使劲敲击金属,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巨响。余音尚未消散,另一名乐手开始演奏欢快热情的曲目,类似街头小调,而他的同伴敲打铁片,仿佛击鼓伴奏。一名演员踏上前来——他身穿整洁的套装,小胡子上抹了油——略微躬身行礼,并朝前排的女士们脱帽致意。他高声喊出一句脏话,但在前面插入一个辅音,让其难以辨识,刚刚好能避过监听审查。
人群再次被激怒。然而灵巧人偶剧团技艺娴熟——虽然狂妄但也很用心——他们巧妙地操控观众,每次这样刺激过后,便立即接上幽默对白或轻快的音乐,因此人们的愤怒很难持久。但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挑衅,或者说一系列挑衅,人群在困惑与不满之间反复。奥利意识到,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能将表演安全进行到哪一阶段。
没人知道眼前是何种表演。不连贯的台词,一阵阵吆喝与噪音,复杂而费解的服装,毫无结构可言。他们对人偶的操控十分精巧,然而人偶本该是木讷的角色——其设计即是如此——用来表现传统的说教故事,而不是这种喜爱挑衅的小鬼。人偶师让他们跟旁白者顶嘴,刻薄辛辣地反驳其言论(总是用人偶传统的口吻,配以幼稚的组合词与象声词),并在关节索线所允许的范围内,对喧闹与谩骂做出手舞足蹈的回应。
闪烁的图像,甚至是动画——画面快速切换,画中的人或奔跑跳跃,或开枪射击——不断被投映到屏幕上。旁白时而向观众慷慨陈词,时而与人偶或其他演员争辩,随着观众席上的不满越来越强烈,独臂螳螂手杰克的故事在一片混乱中被展现出来。愤怒的人群稍稍平息——这是个很流行的故事,人们想要看看,这班无法无天的新文化运动者将如何去诠释。
基本剧情大家都很熟悉。“我相信,谁都不会忘记。”旁白者说道。的确,没人会忘记,因为才过去二十年。人偶表演更延长了人们的记忆。由于匿名者的出卖,传奇的自由改造人首领独臂螳螂手杰克被捕了。他们割下他右手上的大螳螂爪——这是惩罚工厂给他安上的,却被他用来反抗,因此他们又将它收回。这是可怕的一幕,他们用红丝带表现鲜血。
当然,国民卫队一直说他是歹徒和凶手,他也的确杀过人,对此没人怀疑。然而跟大多数其他版本一样,在这幕戏里,他就像人们记忆中那样,成了一名侠盗英雄。杰克被捕了,这是个悲伤的故事,监听机构任由人们如此诠释。
他们其实并未公开实施绞刑——这与宪法不符——但他们也没有放过他。他们将他绑在一根巨型立柱上,位于帕迪多车站外的比尔珊顿广场。只要他稍微扭动挣扎,便会被看守队长视为反抗,然后挥鞭抽打。大多数人都相信,他们雇了人来讥笑他。许多克洛布桑市民曾到场观看,但完全没有欢呼喝彩。他们说这不是真正的杰克——他没有爪子,他们找了个可怜的家伙,剁掉他的手,仅此而已——但他们的语气缺乏信心,更多的是绝望。
小小的鞭刑柱由胶合板制成,木头雕刻的杰克被绑在柱子上,人偶观众在他面前来来去去。
哒哒哒哒哒,金属鼓声响起。台上所有演员开始指着代表国民卫队的人偶喊叫,屏幕上打出字样:每个人!就连持怀疑态度的观众也跟着一起高喊:在这里,在这里。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人群中有人吸引了国民卫队的注意,至于是故意还是巧合,仍存在争议,但奥利有自己的看法。随着国民卫队的人偶在小舞台上来回晃动,奥利回忆起往事。
那是他年幼时的记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知自己为何来到广场,也不知是跟谁一起来的。多年前,国民卫队首次身着制服公然亮相,预示他们维持秩序的方式将由隐秘转向公开。他们排成灰色的楔形队列,指向人堆里高声叫嚷的那一群。看守队长扔下皮鞭,拔出火枪,加入他们的行列,留下被捆绑的囚犯无人看管。
在奥利记忆中,直到那壮汉登上楼梯顶端,走到独臂螳螂手杰克跟前,奥利才看见他。那人的模样在他头脑中十分清晰,但奥利不知道这是六岁时的记忆还是根据后来听到的种种报道构造出的形象。那人——舞台上,他的人偶出现在国民卫队身后——十分特别。秃顶,爬满可怕的疤痕,脸上坑坑洼洼,好像长了数十年的粉刺,硕大的双眼深深凹陷,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口鼻罩着一块帕子。
那人偶以夸张的姿态偷偷摸摸走上楼梯,朝着独臂螳螂手杰克大声呼叫,刺耳的嗓音与二十年前的真人十分相似。跟那天一样,他高呼杰克的名字,然后走近他身边,拔出手枪和匕首(人偶的锡箔小道具闪闪发光)。“记得我吗,杰克?”那人偶喊道,就跟当初一样,“我是来还债的。”语气中充满胜利的喜悦。
独臂螳螂手杰克被杀后,各种剧本都遵从最为传统的理解。那满脸麻子的人——也许是螳螂手杀死的人的兄弟,父亲或爱人——在愤怒驱使之下,难以克制与等待,急于要将他杀死,讨回公道。虽然这情有可原,无可厚非,但法律并不允许。很不幸,当国民卫队看到他现身,并听到他的这番话后,不得不警告他离开。由于警告无效,他们向他开枪,阻止了他的计划,而独臂螳螂手杰克也死于流弹。这是个遗憾的结局,因为法律流程尚未结束,但人们几乎毫无疑问,最终结果应该并无区别。
多年来,这是一直流传的版本,尽管演员和人偶师将杰克刻画成恶棍,但人群始终都会为他喝彩。
事件过去十年后,新的解释出现了,因为有个疑问:当那人出现时,独臂螳螂手为何欣喜地呼喊?据目击者回忆,当那疤脸人举起手枪,杰克似乎挺直身躯作为回应。杀死他显然是为了减少他的痛苦。这是杰克手下帮派中的一员,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终止首领所遭受的凌辱。也许他成功了——有谁能断言,杀死改造人囚犯的是国民卫队的子弹呢?也许那第一枪是来自友人的救援。
观众们对这一版本的喜爱远超过另一种解释。如今,独臂螳螂手杰克的形象跟数十年前的街头涂鸦一致——一名侠义斗士。杰克的故事变得雄壮而哀伤,带着高贵的希望,却注定要失败,有点像是教人警醒的悲剧。许多人感到惊讶的是,杰克及其无名同伴如今成了英雄,而城市的监听审查机构却允许这样的解读存在。在某些版本的表演中,那新来的人结果了杰克的性命,然后自杀身亡,另一种剧情则是他开枪的同时,也被子弹击中。描绘两人死亡的场景越拉越长。可奥利知道,真相——尽管杰克无力地悬垂在绳索之间,麻脸男子却消失了,没人清楚他的命运——并没有被揭示出来。
疤脸的小人偶手持武器奔上台阶,然后按照传统剧情,捡起看守队长的鞭子(通过对绳索与关节的一系列复杂操作)。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旁白者喊道。奥利露出微笑——他看过剧本。他紧握起双拳。
“为什么捡起鞭子?”旁白说道。这出新文化运动剧目展现出粗犷原始的魅力,新刺党成员们此刻全都坚决地站立起来,高喊着,可耻,可耻。“我有枪,”疤脸的人偶直接对越来越喧嚣的观众说道。“我有匕首,为什么还要捡起鞭子?”
“我有个主意,麻脸。”旁白说道。
“我也一直有个主意,你瞧?”人偶回应道。“这把枪,”他把枪和鞭子递出去,“不是给我的,你瞧?”他的木手里有个纤细精巧的机关,手枪转了个圈,忽然变成枪柄向外。他将手枪当作礼物,递给被绑住的朋友。接着,他用匕首割开独臂螳螂手的绳索。
一只沉甸甸的玻璃杯从人群头上飞过,画出一道弧线,一路洒落啤酒,最后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叛逆!有人喊到,但也有人站起来吼叫,对,对,继续演下去!灵巧人偶剧团的成员们一边继续表演这经典剧目的新版本,一边躲避飞来的玻璃杯。那两个小人偶并没有被消灭,没有陷入壮烈的悲剧,他们没有被这个糟糕的世界击倒,而是继续战斗,争取胜利。
他们的台词被呼喊声掩盖。人们将食物抛向舞台。混乱中,主持人走上来,身上的外套皱巴巴的。他在一名纤瘦的年轻人催促下匆匆走上舞台,几乎是被推着上来的——那年轻人是监审局的职员,负责在后台监听所有注册的节目。他的工作忽然间不再是例行公事。
“够了,你们得停下,”主持人喊道,并试图将人偶都拖走,“我接到通知,这场演出结束了。”震惊之下,他那浮夸的言辞消失了。他被抛来的垃圾砸中,因而更加畏缩。灵巧人偶剧团的支持者不多,制造的动静却很大,他们要求继续表演,然而,当年轻的监控官看到法利拜格娱乐厅的人无法控制局面,便亲自踏上舞台,向观众喊话。
“演出取消了。这个戏班犯了侮辱新克洛布桑的二级罪行,现已被勒令解散,并将接受调查。”去你妈的,无耻,滚,表演必须继续。哪里有侮辱?哪里有侮辱?年轻的监控官并不惧怕威胁,也绝不会把叛逆概念用言语表达出来。“国民卫队已接到召唤,正在赶来,等他们到达,所有留在这里的人将被认为是表演者的同谋。请立即离开。”人群情绪激动,已很难驱散。
空中出现更多杯子,落地时引发阵阵尖叫。奥利看到,新刺党们已认准舞台上的目标,准备上前殴打表演者。他站起身,向附近的朋友示意,于是他们截住摩拳擦掌的新刺党成员,混乱的殴斗开始了。
艾德莉·格莱德莉从后台跑出来,她已换上性感的服装,并高声呼喊,请求众人住手。奥利只看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他一拳砸在一名新刺党混蛋的后脑勺上,连自己的手都裂开一道口子。舞台上,灵巧人偶剧团正在收拾物品。在一片击打、叫嚷和玻璃撞击声中,“狗泥塘燕雀”用她那美妙的嗓音乞求众人停止斗殴,但根本没人理会。
第七节
表演取消了,国民卫队抵达时,主要是清理建筑,而不是逮捕人犯。奥利挡住新刺党成员,让人偶剧团有时间收拾装备。他跟剧团的人一起猫着腰绕过殴斗的人群,从后台离开。此刻的打斗多半已是因为酗酒,而不是出于政治上的敌意。
出门之后,他们来到一条小巷,身上虽沾着血渍,却发出阵阵笑声。他们大部分是剧团的人,正将演出服塞入毡袋,但也有一两个像奥利那样的旁观者。天刚下过雨,但今晚很暖和,因此,地上那层水就像是城市出的汗。
负责旁白的佩特隆·卡里科斯扯掉小胡子,嘴唇上留下一层隐约可见的胶水。他将胡子黏到小巷里唯一的一张海报上。那海报宣传的是一名复古主义者的演讲,如今他多了两条又粗又浓的眉毛。奥利跟着他和另外几个人前往卡德米安街。然后他们调头往回走,去往萨拉克斯区车站的方向,这样就不必再经过法利拜格娱乐厅的大门。
等到稍晚些时候,萨拉克斯区和啸冈区交界处的街道中挤满了人,街角还有国民卫队。这里有逛街的,有去看戏的,有在留声机亭跟前听音乐的,还有几个魔像,仿佛超大号人偶,系着主人的饰带。奥利在人群中穿梭。墙上有许多记号,以涂鸦的方式标示出地下画廊与剧院,以及艺术家的集会地,只有圈内人才能看懂。一到周末,萨拉克斯区本身就成了流浪者的殖民地。总有一些有钱人冒充贫民。纨绔子弟中的不良少年为了寻求廉价的满足感或颓废感而来到此处,但如今,他们的造访变得十分短暂,就像是游客。奥利对此十分鄙视。随着经纪人和商人不断涌入,画家和音乐家开始外迁,即使工业发展陷入挫折,房租依然在上涨。因此他前往啸冈区。
霓虹灯招牌发出黄绿色的光,不停地闪烁,街道忽明忽暗。奥利对会议或表演中结识的熟人点头致意——比如站在银匠铺门口的女人,比如正在发传单的仙人掌族壮汉。七倒八歪的砖瓦房摇摇欲坠,互相倚靠,表面覆满金属与水泥补丁。墙上的涂鸦毫无规律,有螺旋纹理,也有污言秽语。天空中矗立着神庙的尖顶,国民卫队瞭望塔,以及一座座高楼大厦。随着深夜来临,人群变得稀疏起来。
他们搭乘高架列车在屋顶之间穿行,抵达斯莱车站后,下车换乘。奥利与朋友们互道晚安,最后连佩特隆也去了摩格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与深夜的其他乘客为伴。这些人胡乱地瘫倒在座位上,满身酒气。几个穿工装的夜班工人故意扭过头,不去看那些醉汉。奥利从他们身边跨过,坐到一名老妇身边。他顺着老妇的视线,透过肮脏的窗玻璃望向车外,城市的建筑仿佛一片沼泽,布满星星点点的光亮。列车驶过河面。奥利意识到,那妇人眼神涣散。他也注意到,交叉路口的灯光微微一颤,城市仿佛一阵痉挛。
奥利住在悉利亚区的一条街上,那里的窗户大多没有窗帘。当他醒来,若是望向窗外,在气灯的光亮下,可以看到硕大的身影在他们自己家中静静地站立着睡觉。这条街为仙人掌族所占据。他是从一名善良而坏脾气的仙人掌族女人手里租的房。入住时,她用一只绿色的大手轻轻一提,就拎起了他的包。
凌晨的列车从灯光昏暗的窗口上方经过。南行的列车可到达唐斯,往北则是那如同巨型神经元的终点站——帕迪多街车站——一栋形状扭曲的建筑,夹在城中的两条河之间。
夜间的交易仍在继续。空气温热潮湿,可融化胶水,可侵蚀砖缝。城中最古老的部分位于索贝克十字,那里有坚实的小屋,也有藤蔓缠绕的废墟。有些家庭只能将就着睡在骨镇边缘的库房里。獾泽有许多游荡的猫,一头獾步履蹒跚地从拥挤的店面下方经过,往自己的巢穴走去。云层下,飞艇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带着怨气。
城中的两条河奔流交汇,形成古老宽广的大焦油河,湍急的水流呻吟着穿过一座断桥,以及新克洛布桑周边的棚户区,最终奔向海洋。城中的非法居民短暂地冒出头,然后又躲藏起来。即使是午夜也有商业活动。总是有人醒着,总是有无数人醒着。在高楼大厦里,在精致宅院中,在岂南的红石屋内,或者在其他族类的聚居区,在大温房,在今肯和溪滨,在那些虫首人用易碎的分泌物改造过的城区,一切仍在继续。
第二天的报纸里完全没有关于骚乱的报道。再往后也依然没有。但人们依然会听到传闻。
奥利刻意告诉一些关键人物,他当时也在场。当他经过悉利亚区的商铺和酒吧时,发现有人看着自己。他知道,其中一些人——那个女人,还有那个蛙族,还有那个男人,或那个仙人掌族男子,甚至那个改造人——是联合委员会成员。奥利并未流露出兴奋。他或许可以用拳头轻击自己的胸口,对于这隐秘的致意,他们可能不予理会,也可能同样轻触胸部作为回敬。联合委员会成员之间用复杂而快速的手势交流,奥利无法理解城区里的这种手语。他告诉自己,他们或许是在谈论他。
联合委员会在暗地里谈论他。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一想法令他感到愉悦。没错,他的朋友们是新文化艺术家,但并非颓废的饭桶,也不仅仅满足于制造惊讶。他想象联合委员会中各派系的代表们暂停讨论反抗策略,暂停讨论如何摆脱国民卫队及其眼线,转而赞美奥利·修拉兹及其朋友们,表彰他们的成功挑衅。这种情况并不可能发生,但他喜欢想象。
在大河套码头,奥利什么样的零工都接。他会为了一点点食物和报酬搬运各种物品,包括铁灰色的军用机械部件。它们显然是要被运往海岸,然后穿越贫海和重重海峡,抵达遥远的战场。他在各种地方打工,有时参与水下打捞,有时在曼陀罗桥边替商船卸货。放工后,他跟工友们一起喝酒,暂时与他们结为朋友。
他很年轻,因此工头会欺负他,但他们很不安,时刻都处于紧张状态。到处都有麻烦,无论是泉树,回音沼,还是大河套码头,工厂里的气氛都绷得紧紧的。图森道的铸造厂旁边,奥利看到地上有火烧的痕迹,前几周这里曾驻扎着示威者。墙壁上涂满各种叛逆的标记。公牛;螳螂手没有死!还有钢铁议员模板画。三叉角的墙上布满弹孔,不到一年前,国民卫队曾在此处镇压游行者。
事情起于帕拉多斯公司,一些职员被解雇后,引起了自发抗议,并迅速在街头蔓延开来,随着其他人加入示威,周围的一些工厂遭到破坏,而口号也从让工友复职,演变为增长薪资,然后又突然变成弹劾市长,废除选举权抽签制,要求重新选举。人们投掷燃烧瓶;国民卫队也开了枪——不知是还击还是主动开火——造成十六人死亡。路口时常有人用粉笔向死者致哀,但很快便会被抹掉。路过帕拉多斯大屠杀的地点时,奥利用拳头轻触胸口。
锁链日,他去了“杂货铺甜心”酒吧。将近八点,两名男子离开酒吧,再也没回来。其他人也看似随意地跟着走了出去。奥利喝完剩下的啤酒,假装去上厕所,但看到没人跟踪,便拐入一条满是潮斑的走廊,打开一道活板门,钻入地下。聚集在黑暗中的人们看了看他,没有跟他打招呼,表情中既有欢迎,也有怀疑。
“查弗林。”他对他们说道。这是个古老的词。“查弗林。”他们回应道——同志,地位平等的同谋。
其中有一名改造人是头一回来。他的双臂在手腕处交叉融合,他将手指张开又握起,就像是在模仿飞鸟。
还有两名编织女工,来自潜行滩高架铁路桥下的血汗工厂。另有一名码头工人,一名机械师和一名蛙族小职员。那蛙人身穿一件可以下水,但类似人类外套的浅色衣服,并配有一条缝牢的领带。一名仙人掌族男性静静地站着。用来装廉价啤酒和葡萄酒的酒桶被当作桌子,上面排放着各种反叛出版物:一份皱巴巴的《呼喊》、一份《熔炉》,以及若干份最为著名的异议报纸——《不羁叛逆者》。
“查弗林,感谢你们的到来。”一名中年男子平静而威严地说。“我也要向新朋友杰克表示欢迎。”他朝那改造人点了点头,“与泰什的战争,国民卫队的渗透,自由贸易联盟,普利尔面包房的罢工,关于这些事我都有新消息。但我先花几分钟说一说我的策略——我们的策略,‘不羁叛逆者’的策略——关于种族问题。”他瞥了一眼蛙人和仙人掌人,然后开始发表演讲。
当初吸引奥利加入“不羁叛逆者”的正是这种引介与讨论。连续三个月,他每隔两周就从黑泥地的一名水果摊贩手里买一份《不羁叛逆者》。最后,那人问奥利是否有兴趣讨论报上的内容,并将他带到秘密集会点。奥利成了常客,提出越来越多的观点和反对意见,热情也越来越高涨——但后来有所减弱——最后,在一次会议结束后,只剩下他和会议召集人,他告诉奥利,自己的真名叫科尔丁,这是一种令人感动的信赖。奥利也予以回报,但跟所有人一样,他们在会议中依然互称对方为杰克。
“是的,是的,”科尔丁说,“我认为你说得对,杰克,但问题是为什么?”
奥利摊开他那份《不羁叛逆者》,诵读其中的片段。呼吁团结一致的老生常谈,愤怒的揭露与分析,一篇篇关于罢工的专题报道。哪里有三三两两的人放下工具怠工,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哪里发生数十人或百余人的集会,哪里有半小时的联合罢工,哪里有疑似公会成员失踪。各种各样的争端,有的致命,有的琐碎。这让他感到厌倦。
一些重要的事被遗漏了。奥利对会议的不满日益增加。这里毫无生机。但其他地方有短暂的骚动。比如法利拜格娱乐厅。
他轻叩着那份《不羁叛逆者》。“公牛在哪儿?”他说,“公牛又干了一票。我听说是在岂南。他和手下人一起干掉警卫,射杀了住在那儿的民政官。为什么没有报道?”
“杰克……我们对公牛的评价很明确,”科尔丁说,“上一期的专栏里已经讲过了。我们不……这不是我们行事的方式……”
“我明白,杰克,我明白。你们持批评态度,挑他的错。”
召集人没有说话。
“公牛真的采取了行动,不是吗?他在抗争,不像你们,一味地等待。你们就这么干等着,还说他操之过急?”
“不是这样的。我不会责难任何同民政官僚,国民卫队或市长抗争的人,但公牛不可能单凭自己和几个手下改变局势,杰克……”
“对,但他改变了一些事。”
“这还不够。”
“但他的确改变了一些事。”
奥利从科尔丁的宣传册中获益匪浅,他尊敬科尔丁,不想与他疏离。但会议召集人的自满开始让他感到恼火。此人的年龄是他两倍——就是因为上了年纪吗?他俩坐在原地,沉默地互相对视,其他人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事后,奥利为自己的坏脾气道歉。“我无所谓,”科尔丁说。“随便你多么无礼都没关系。但说实话,杰克”——此刻只有他俩,因此他纠正道——“说实话,奥利。我很担心。我感觉你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你那些表演,那些人偶……”他摇头叹气,“我并不反对,我发誓,法利拜格娱乐厅的事我听说了,要知道,我认为你很棒,你的朋友们也很棒。但光是扰乱和暗杀是不够的。我来问你,你那些灵巧人偶剧团的朋友——他们为什么选这个名字?”
“你知道原因。”
“不,我不知道。我知道这是一种致敬,也很乐于看到这样的致敬,但为什么选他,而不是瑟舍奇,不是比利·勒·金森,不是坡比·路特金?”
“因为那样的话,我们会被逮捕。”
“别装傻,伙计。你明白我的意思——可选的名字很多,都能达到传递信息的目的,就像往市长的澡盆里撒尿,但你们选择了他。《不羁叛逆者》的创刊编辑——不是《熔炉》,不是《工人战争》,不是《锥刺》。为什么选他?”科尔丁用报纸拍了拍大腿,“我告诉你原因吧,伙计——不管你知不知道,只有他能让当权者害怕。因为他的观点是正确的。关于派系,关于战争,关于大众。比尔,坡比,还有耐克林·弗尔登等人——还有公牛,公牛和他的团队,甚至独臂螳螂手杰克——他们都是好人,是查弗林,但在这种事上,他们的策略连屁用都没有。本恩是对的,公牛是错的。”
奥利感觉科尔丁的语气里有自负也有担当,有热情也有剖析。虽然他很生气,但无意对这些加以区分。
“你是要嘲笑独臂螳螂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这么说……”
“老天,你以为你是谁?公牛拿出了行动,科尔丁。他在干实事。你们——你们只是嘴上说说,‘不羁叛逆者’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而且本杰明·弗莱克斯已经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你这么说不公平,”他听见科尔丁说。“嘉罢在上,你下巴上都还没长出毛来,就要跟我讲本杰明·弗莱克斯。”他的语气相当和善,不想太较真,但奥利非常愤怒。
“至少我干了实事!”他喊道,“至少我有行动!”
第八节
与泰什的战争为何而起,似乎没人知道。“不羁叛逆者”有一些猜测,而官方的说辞背后或许藏着隐秘的原因。但奥利的圈子里没人清楚战争的起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城市的发展长期受到阻碍。多年前,新克洛布桑的商船回到码头,汇报说海上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船只,抢劫了他们。城市的勘探与贸易受到了冲击。新克洛布桑的历史上,有自给自足的时期,也有积极对外贸易的时期,但据那些负伤的船长说,城市的商业活动从来不曾遭受到如此意外的压制。
千百年来,新克洛布桑与巫师议会的关系总是很奇怪,很不稳定,直到最近才达成一定的相互理解,新克洛布桑船只也能顺畅地通过火水海峡。于是,一条海上通道形成了,通往传说中大陆另一头的草原与群岛。返回的船只声称他们到过玛鲁阿姆。他们航行数年,从几千里外的鳄鱼双子城带回珠宝蛋糕。接着,猖獗的海盗活动出现了,新克洛布桑慢慢明白过来,这是一种攻击。
泰什有神秘的三桅船,也有浮夸而挂满彩旗的单桅船,他们的船员把牙齿锉得尖尖的,手上涂着红棕色指甲油。如今,这些船都不再来到新克洛布桑的码头。据某些长久闲置的信息通道传来的消息,泰什的秘密使节已向市长宣告,两国处于战争状态。
政府的新闻报道中,泰什在水火海峡的破坏行动越来越普遍,越来越高调。市长发誓要复仇与反击。新克洛布桑海军加强招募。奥利听说,还发生了“酒精招募”——强征入伍。
战争依然很遥远,很抽象:只不过是数千里外的海战。但冲突不断升级,并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部长们的演讲中。城中的新兴商业难以发展,外出口市场打不开,战争也堵塞了稀有商品的货源。有些船离开后再也没回来。新克洛布桑城里的一些工厂被封堵起来,不仅没有重新开启,反而有更多被关闭,门口的“暂时停工”牌上长出霉斑,仿佛是一种讥讽。城市停滞不前,陷入消沉与贫困。幸存者开始返回家园。
残疾的士兵只能在狗泥塘与河衣区一边乞讨,一边向人群诉说自己的经历。他们碎裂的骨头和身上的疤痕有些是敌人造成的,有些是由于战场上匆忙的手术。还有些古怪的创伤,只可能是泰什军队所致。
成百上千的返回者失去理智,在狂乱中用一种未知的语言嘶嘶低语,所有人在城中各处同时说出相同的词语。奥利听说,有些人的眼睛变成了血囊,却依然看得见。他们能从一切事物中看到死亡,因此不停地哭泣。人群害怕退伍老兵,仿佛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许多个月前,奥利路遇一名男子,正向惊恐的人群展示自己的双臂。他的手臂呈现死尸般的灰色。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朝人群喊道,“你们知道的!我处在爆炸的边缘,看到没?外科医生要锯掉我的胳膊,说截肢是必须的,但他们只是不想让你们看到……”他摇晃着可怕的手臂,就像晃动剪纸。后来,国民卫队过来让他闭嘴,并将他带走了。但奥利看到围观者恐惧的神情。泰什人当真还记得失落的颜色炸弹技术?
城中充满恐惧,有太多不确定,士气越来越低落。新克洛布桑政府发出动员令。近两三年来,全城一直处于“特别攻势”中。更多人死亡,更多工厂投入生产。每个人都有熟人参与战争,或者消失在河边的酒吧中。河口的卫星城市塔慕斯开始产出铁甲舰和潜水艇,经济也因此略有恢复。接着,在战争的推动下,新克洛布桑的许多工厂也投入运作。
各种行会与工会常常毫无缘由地被宣布为非法,或者受到限制与削弱。习惯贫穷的人们有了新的工作机会,但竞争非常残酷。新克洛布桑已竭尽全力。
各个时代都有犯罪团伙。奥利小时候的独臂螳螂手杰克,“尘埃一星期”的布里德林,以及一个世纪之前的艾洛伊丝团伙。从某种角度来说,连嘉罢都可以算。他们在各自的环境中异化,颠覆普通的规则:鄙视改造人的大众,却会向独臂螳螂手宣誓效忠。毫无疑问,这其中一部分是历史的想象,在数百年的岁月中,卑鄙的小贼被美化为英雄。但也有真正的英雄:奥利愿意宣誓为杰克效忠,而如今又有了公牛。
颅骨日,奥利跟新文化艺术家们混在一起。他带上薪水,去山冈桥旁的“双蠕虫”酒吧找他们,一边玩游戏,一边争论艺术话题。河对岸可以看到今肯区的屋顶,覆满了虫首人的分泌物。学生和艺术家街区的流浪者都很乐意见到奥利,因为他是圈子里少数几个真正的劳工阶层。到了夜晚,奥利和佩特隆等人上演行为艺术,装扮成舞台上小猪的模样,一路招摇过市,前往萨拉克斯区,然后又经过“时钟与公鸡”餐馆,而此处早已不复往日荣耀,只有暴发户和城里的富人前来假扮放荡不羁的文化人。新文化艺术家们朝着醉汉发出呼呼的咕哝声,并模仿猪的嗓音高喊:“啊,旧日时光!”
尘埃日,奥利充当装卸工人,晚上则到潜行滩的一家劳工酒吧喝酒。在烟雾,啤酒和笑声中,他怀念“双蠕虫”的浮华气氛。他留意到一名女侍,曾在非法集会中见过。她翻起围裙,露出口袋里的一份《不羁叛逆者》,邀请他购买,然而他对科尔丁的愤恨和无奈一下子又涌了起来。
他使劲摇摇头,她明显以为认错了人,瞪大了双眼。可怜的女人,他并不想吓唬她。奥利劝服她相信,跟他交谈是安全的。他称她为杰克。“我厌倦了,”他低声说,“‘不羁叛逆者’永远只会动嘴皮子,却从没有任何行动。我厌倦了等待永远不会出现的变化。”他模仿了一番荒谬的城区手语。
“你是说,没有意义?”她说道。
“不,我知道那是有意义的……”奥利用手指狂热地戳着桌面,“这些玩意儿我已经看了好几个月。我的意思是……但国民卫队采取了行动。新刺党采取了行动。而我们这边,就只有像‘超额联盟’那样的疯子或者公牛那样的盗匪才有所行动。”
“但我猜,你不是说真的,对吗?”杰克小心地压低嗓音,“我猜你也知道限度……”
“老天,真见鬼,杰克,别跟我提‘个人行动的限度’。我只是厌倦了。有时候,你难道不会希望自己不在乎了吗?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改变,我们都想要改变,但假如改变他妈的就是不来,那接下来我就宁愿不在乎了。”
捕鱼日的晚上,奥利在硝石站下车。在烟雾弥漫的暮色中,他穿过格利斯丘原的砖石迷宫,一路上,有些住户在擦洗门廊上的工业粉尘和一圈圈涂鸦,有的则站在窗口,隔着狭窄的街道聊天。一间旧马房被改造成赈济所,向排队的穷人发放一碗碗食物。施舍活动名义上由今肯区运作,维持秩序的是三名虫首人,她们所持的武器与虫首人守护神“坚韧三姐妹”的武器相一致,包括弩弓与火枪,长矛与钩网,以及发条刺盒。
虫首人长着女性的身躯,苗条而充满活力,脖子上顶着两尺长的甲壳,映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她们的对话没有声音,而是靠舞动触角和头部的腿。她们也会喷射出化学物质。她们转向奥利——他出现在她们的复眼中——认出他之后,便挥手示意他去照看其中的一口锅。他开始给耐心等待的流浪者们分汤。
来自今肯的资金启动了此处的设施,但维持运营则是靠本地人。市长说城市无法为穷人提供帮助,其他援助组织开始出现。或许是为了羞辱新克洛布桑的统治者,或许是出于绝望,各种团体纷纷提供社会服务。但这并不足以解决问题,他们往往不堪重负。随着各个派别的竞争,又诞生出新的服务组织。
在烤炉区,教会负责经营社会服务:由祭司、僧侣和修女照顾老人、孤儿、以及穷人。分离教派和激进教派依靠建立医院与赈济所赢取信任,这比一千年的宣传更管用。鉴于此,新刺党除了街头斗殴,也在森特开启了仅为人类服务的救助会。然而反叛分子无法效仿,因为他们一公开露面就会被逮捕。
因此,他们追随今肯提供的资金——据说来自虫首人黑道女王弗朗辛2号。地下业界的首脑资助此类慈善活动并不罕见:在骨镇,小丑先生即是利用善举来维持名誉和本地人的忠诚。但不管钱从何处来,格利斯丘原赈济所由本地人运营,而联合委员会也谨慎地表示有所介入。
此处由观念倾向各不相同的联合委员会成员和独立人士共同操作,气氛也许不太融洽,参与者总是在茶点休息时间低声争辩。
奥利把汤舀入碗中。他认出许多流浪者,其中一部分还能叫出名字。他们中有许多改造人。有个女人的眼睛被惩罚工厂摘走,从鼻子到发际线的皮肤连成一片,她抓着同伴褴褛的外衣,蹒跚地走过。来这里的大多是人类,但在困难时期,也有其他种族。比如有个年迈的仙人掌族男子,针刺枯萎脆弱。此处还有许多带伤疤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已失去理智,嘴里不是哼着歌,就是胡言乱语,或者问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你是叛逆者?”一名留着细长直发的老者询问每个路过的人,依稀带着残存的口音:“你是叛逆者?超额派?放逐者?你是叛逆者吗,年轻人?”
“我叫奥利。你来寻求赦罪的吗?”拉迪雅是此处的全职当班。她揶揄每个志愿者,说他们只不过是来赎罪的。她并不笨——知道每个人效忠于谁。奥利休息时,她过来给他倒茶。奥利望向那些饿坏了的人,他知道,以他们用餐时的礼仪,他和拉迪雅的对话没人能听见。
“你就像是公牛,”他对她说道,“只有你们真正付出行动,此时此地,让世界有所改变。”
“我知道。我知道你来这儿是因为负疚,”她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尽你的一份力。”
奥利耐心地完成当天的轮值任务,对临时照顾对象轻声低语。有人微笑回应,有人骂骂咧咧,口中带着酒精与强茶的气味。“你是超额派?你是放逐者?你是叛逆者?”那固执的老者对他说。奥利拿走他的碗。
“是的,”老者说道,“你就是叛逆者。你是叛逆者,可怕的小叛逆者。”那人的笑容仿佛圣徒,他指着奥利的腰间。他的衬衫底下露出皮带,而皮带里塞着一份《不羁叛逆者》。
奥利迅速束好衬衫,尽量避免显得太鬼鬼祟祟。他在水管边洗碗(那人一边嗤笑,一边捋着胡子,冲着奥利的后背说,你就是叛逆者)。他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慢吞吞地分发剩下的一点面包,然后回到那发笑的人身边。
“是的,”他平静而随和地说,“我是叛逆者,但你最好别到处说,伙计。我可不想每个人都知道,明白吗?守住这个秘密,呃?”
“哦好的。”那人的神情忽然变了,显出一种疯子式的精明。他压低嗓音。“哦好的,那就这样,好吧?叛逆者都是好人。你们叛逆者,还有超额派,自由人,放逐者。”
超额派,自由工会,放逐者联盟——除了“不羁叛逆者”,老者罗列出联合委员会中的其他派系。
“都是好人,就是废话太多,”他一边说,一边手指一张一合,模仿健谈的嘴,“全都有点废话太多。”奥利微笑着点头:“他们喜欢说话。要知道,这也没什么,说说话是好事。不一定就是……废话。”
“那老头是谁?”奥利问拉迪雅。
“漩涡雅各布,”她说道,“可怜的疯老头。他找到聊天的伴儿了?他是不是喜欢你,奥利?他认定你是放逐者,自由人,叛逆者?”奥利瞪视着她,无法确定她是否头脑清醒。“他有没有开始跟你讲胳膊和舌头?”她高喊道,“胳膊和舌头,漩涡!”然后摇晃双臂,伸出舌头。那老者发出一声欢呼,也作出同样动作。“我记得他支持前者,反对后者,”她对奥利说,“他有没有对着你念叨?‘抱怨太多,抗争太少’。”
奥利晚上离开时,在门口遇到另一个志愿者,一名善良而迟钝的男子。“我看到你跟拉迪雅说起漩涡雅各布,”他说道。他绽出笑容,又低声说,“你听说过他的事吗?他曾经干过什么?他是跟独臂螳螂手杰克一伙的!我向嘉罢发誓。他是跟杰克一伙的,他认识刀疤脸,他没受到惩罚。”
第九节
第二天晚上,漩涡雅各布没有来救济所,第三天也没来。拉迪雅跟奥利打招呼不再带有愉快而惊讶的表情。他发现,她总是留意他,提防他贩卖毒品和私货。但他干活很卖力,让她感到更加疑惑。
颅骨日,奥利在赈济所扫地时听见有人说话。“你是放逐者吗?你是叛逆者吗?”漩涡雅各布看着他微笑道,“年轻人,又碰见你了,嗯?你——”他眨了眨眼,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又眨了眨眼。他俯身低语:“你是叛逆者。”
试一试,奥利心想。他刻意保持怀疑的态度,但也会稍微纵容一下自己。等到食物分发完毕,第一批无家可归者在经过一天的乞讨或行窃之后,陆续返回此处寄宿,奥利这才慢悠悠地走到漩涡雅各布身边。
“什么时候请你喝一杯?”奥利说,“看来你跟我志同道合,咱们可以聊一聊。关于不羁叛逆者,关于我们的朋友杰克。”
“对,我们的朋友,杰克。”
那人在毯子上躺了下来。奥利的耐心渐渐消失。漩涡雅各布掏出一小片纸,十字交叉的叠痕里嵌着泥土。他像孩子似的咧嘴一笑,然后给奥利看那张纸。
奥利步行回家,天气很凉爽。他沿着铁轨行走,层层叠叠的砖块将轨道托在瓦片屋顶上方,如同海蛇一般蜿蜒扭曲。气灯与蜡烛的光亮从列车肮脏的窗户里泄出,迫使阴影退缩到倾斜的屋顶后面,但引擎轰鸣而过之后,黑暗又悄悄地从烟囱背后爬了出来。
奥利低着头快步行走,经过国民卫队身边时,他将双手藏在口袋里。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很难被发现,因为制服材料中含有特殊的纱线,能吞噬光线,制造黑暗。在夜间,他们身上最明显的是武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有警棍,刺盒,匕首和左轮手枪,似乎是随机配备的。
他记得十二年前,在经济衰落之前的那场“机械战争”中,国民卫队那种隐秘的维序方式——由间谍,线人和便衣构成一张网络,在人群中散播恐惧——第一次显得不够有效,于是他们换上制服,不再躲藏。奥利不记得那次危机的根本原因。他和喧闹的伙伴们成群结队地攀上小河套和獾泽的屋顶,从焦油河北岸观望国民卫队向格利斯湾的垃圾场发起攻击。
他带着孩子会的攻击性加入到清剿行动中,追捕城中那些突然被当作敌人的机器,包括由发条或蒸汽驱动的清洁机械。人群围堵销毁各种金属装置。大多数机器遭到拆卸时,只能呆呆地等着,任由电线被扯断,玻璃配件被踩得粉碎。
但另有少数机器发起反抗,那正是战争的起因。新克洛布桑的某些机械装置中出现了不该有的程序代码,分析引擎感染了病毒,产生种种异常,形成冷酷的机器思维。对于这些会思考的机械来说,自卫自保成了原则,它们抬起木制或金属的胳膊,挥舞传输管道,反抗原先的主人。但奥利并没看见。
国民卫队夷平了格利斯湾的垃圾场。在炮击和焚烧之后,他们组成拆卸队,向融化的地表与灰烬推进。病毒程序建起的工厂被摧毁,而背后的恐怖主脑也被消灭。主谋或许是某种机械魔王或机械议会,但也有一批血肉之躯的追随者。
城中依然留有机械装置和差分引擎,但数量大为减少,准证颁发也更为严格。魔像部分取代了机械,让一些魔学士变得富裕起来。格利斯湾的垃圾场依然是一片焦黑惨白的废墟。那里成了禁区,新克洛布桑的儿童悄悄爬进去偷取纪念品,他们散布传闻,说垃圾场里有机器的鬼魂。但奥利认为,那次危机最持久的影响,就是国民卫队不再隐藏起来,直到如今。机械战争之后没几个月,大萧条引发的暴乱就开始了,鲜少有国民卫队成员再穿回便服。
奥利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反叛分子意见也不一致,这一新现象说明国民卫队是变强了还是变弱了,仍存在争议。
漩涡雅各布给奥利看的纸是一张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面有两个人站在帕迪多街车站的屋顶上。照片质地很差,由于长期的光照而褪色,而且布满皱褶。画面中的人物由于曝光时间过长而导致虚化,不过依然能够辨识。漩涡雅各布留着白胡子,当时就已经显老,并且同样带着那疯子似的笑容。他身边的男子正在转头,因此面部一片模糊,他朝着相机抬起手臂,张开左手的手指。他的右臂向外展开,亮出硕大而可怕的螳螂爪。
第二天一早,当流浪者们被请出赈济中心时,奥利在一旁等候。
“漩涡雅各布,”他说道。雅各布用毯子裹住身体,伸着懒腰走出来。面对日光,老人眨了眨眼。
“叛逆者!你是叛逆者!”
奥利花费了一天的薪水。他必须叫一辆出租车,才能载着虚弱的老人来到飞地。在这里,奥利一个人都不认识。漩涡雅各布不停地自言自语。奥利在飞地国民卫队大楼底下的广场里买了早餐。数百尺高的天轨连接着这栋大楼和市中心的巨钉塔。漩涡雅各布一声不吭地吃了很久。
“抱怨太多,抗争太少,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漩涡雅各布?太多这个——”奥利伸出舌头,“——太少这个。”他握起拳头。
“要拳头,不要舌头。”那流浪汉赞同地说道,然后吃下一颗烤西红柿。
“这是杰克说的吗?”
漩涡雅各布停止咀嚼,表情神秘地抬起头。
“杰克?我就跟你聊聊杰克吧,”他说,“关于杰克,你想知道什么?”他那独特的口音一时间显得很突兀。
“杰克用的是拳头,不是舌头,对不对?”奥利说,“那不是很好吗?有时你希望有人抗争,有人干点实事,不是吗?”
“我们有独臂螳螂手杰克,”老人带着悲哀的笑容说道,疯狂的表情暂时消失了,“他是最优秀的。我爱他,也爱他的孩子们。”
他的孩子们?
“他的孩子们?”
“那些后来的人。为他们叫好。”
“对。”
“为他们叫好,比如公牛。”
“公牛?”
奥利能从漩涡雅各布的眼睛里看到真正的错乱,看到孤独与黑暗的海洋,看到冷冰冰的酒精和毒品。但他仍有思想在涌动,像梭鱼一样狡猾,体现在脸上则是抽搐的表情。他在试探我,奥利心想,出于某种原因,他要试探我。
“当时如果我再大一点,就会成为杰克的手下,”奥利说,“他是领袖,他从来就是领袖。我也会追随他。你知道吗,他死时我看到了。”
“杰克不会死,小伙子。”
“我看到的。”
“没错,他也许会那样死去,但是,要知道,像杰克这种人,他们不会死。”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感觉杰克正冲着你们不羁叛逆者微笑,但还有其他人。对我的朋友和同伴,他也会说,‘为他们叫好!’”
“你的朋友?”
“对,我的朋友。有很大的计划!我全都知道。一旦成为杰克的朋友,就永远是他的朋友,也是他所有亲族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什么来头?”奥利想要知道,但雅各布不愿透露。“什么计划?你的朋友是谁?”老人吃完食物,用手指刮起鸡蛋的残渣,舔了个干净。他并不在意奥利就在一旁。他往后一靠,歇息了片刻,然后看也不看同伴一眼,便蹒跚地走到阴霾的天空下。
奥利跟着他,但并不是偷偷追踪。他只是走在漩涡雅各布身后几步远处,跟着他回家。他一路上懒懒散散,沿着沙德拉奇街穿过残存的集市,来到喧闹的阿斯匹克贫民窟,然后经过若干水果铺和肉铺。
漩涡雅各布跟沿途的人们交谈。有人给他食物,有人给他硬币。
奥利观察着流浪汉的社区。这里的男男女女脸色灰暗,衣服仿佛剥落的皮肤,有的跟雅各布打招呼,有的朝着他骂骂咧咧,态度热情,宛如兄弟。在一处被烧毁的办公室中,雅各布跟阿斯匹克贫民区的流浪汉们一起喝酒,他们在焦黑的阴影里喝了一个小时,而奥利一直在试图理解他。
期间,有一群粗鲁的儿童围上来扔石子,包括一名一蹦一跳的蛙族女孩和城里的几个年轻鹰人。奥利想要走上前去,但流浪汉们大声吆喝,恐吓似的挥舞着手臂,仿佛是某种仪式。那些孩子很快便离开了。
漩涡雅各布朝着东方的大焦油河走去,那里到处是破旧的砖房,而格利斯丘原是他的栖身之所。奥利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前进,看着他在路口的垃圾堆里翻找。他看到雅各布从垃圾中拣出古怪的物品。奥利仔细打量着这些东西,仿佛漩涡雅各布是穿越时间的信件,假如他细心观察,或可破解其中的秘密,仿佛他是由血肉构成的文本。
那干瘦的身影在新克洛布桑的人流中穿行,途经的一辆辆手推车上堆满来自周围农场和旋纹平原的蔬菜。他跨过一座座拱桥,桥下的沟渠里有运送无烟煤的货船。下午的人群中有儿童,有吆喝的商贩,有乞丐,也有若干魔像。衣衫寒酸的外地店主使劲擦洗着店铺挡板上的螺旋形涂鸦和激进标语。潮湿碎裂的墙壁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砖块正冒着泡挥发到空气中。
过了许久,天空的颜色逐渐黯淡,他们来到特劳卡车站。铁轨斜斜地穿过城市,无视下方的屋顶如何排列。漩涡雅各布再次望向奥利。
“你怎么认识他的?”奥利说。
“杰克吗?”雅各布摇晃着双腿。他们坐在黑泥地的岸边,大腿搁在栏杆底下。河水中有个黑漆漆的影子,那是一栋蛙人的房子,屋里没有亮灯。雅各布的语调轻快活泼,奥利猜想,他的家乡一定有类似的传统歌谣。“螳螂手杰克,某些人的眼中钉。他在黑夜里穿行。多年前,在你出生之前,正是他挺身而出,让本地免受梦魇症的侵蚀。许多国民卫队成员在他爪子底下丧生。”他手作剪刀状,转动手腕,“我提供给他情报。我是一名线人。”
在气灯的光照下,奥利看着那张照片。他的拇指抚过独臂螳螂手杰克的爪子。
“那其他人呢?”
“我关注杰克的所有孩子。公牛的点子很不错,”雅各布露出微笑,“假如你知道他的计划。”
“告诉我。”
“不行。”
“告诉我。”
“这不该由我告诉你。应该由公牛告诉你。”
信息在他俩之间传递——地点,日期。奥利将照片折叠起来。
新克洛布桑的报纸里充斥着公牛的故事。有人刊出想象力丰富的版画,画中是一头可怕的怪物,长着公牛的脑袋和肌肉虬结的人身。也有人描述说,在马法顿,乌鸦塔,和市中心的政府办公楼里,曾听到野牛的吼声。
公牛的事迹全都被冠以名号,记者们就像上了瘾一样,一遍遍提起。一家银行的地窖遭到入侵,涂满了口号,数以千计的金币被劫走,其中有数百枚分发给了贱地的儿童。奥利在《文摘报》中读到:
幸运的是,这桩“贱地大劫案”,跟“部长滚坠案”和“贵妇溺亡案”相比,没那么血腥。早先的案例提醒大众,这名叫作公牛的盗匪只不过是个懦弱的凶犯,唯有依靠夸张的炫耀,才能获得本地人的一点点同情。
经由新克洛布桑错综复杂的秘密情报通道,奥利打探到消息。他曾三次站在漩涡雅各布告诉他的那个街角,亦即坟滩的旧蜡像馆旁,指向克洛伏和牙道的路牌底下。他站在阳光下等待,背靠着墙上的泥灰。在此期间,不断有街头的儿童向他兜售裹在彩色纸卷里的坚果和火柴。
每一次,他都得花费一笔薪水,而在大河套码头的临时工招募者眼中,他的形象也会打折扣。此类行为不能太集中,不然他会饿死,女房东的宽容也会耗尽。他回到“不羁叛逆者”读书会,以杰克的名义坐在一群杰克中间,谈论城里的种种不公。科尔丁见到他十分高兴。如今,奥利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比以往沉稳得多。他心中藏着秘密,暗暗感到喜悦。我不再跟你们一路了,他心想。他感觉自己是公牛的间谍。
在街角,一个不到十岁,身穿破裙子的小女孩跟他打招呼。他靠在蜡像馆的墙上,小女孩露出残缺的牙齿,绽开可爱的微笑。她递给他一纸筒坚果,他摇摇头,但她说,“那位先生已经付了钱,说是送你的。”
他打开包装纸,即使沾有烤坚果的油,纸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我看到你在等待。从富人餐桌上取走食物和银器。下面是公牛的标记,一个带牛角的圆圈。
这比他想象的容易。他留意观察东基德的一栋房子。最后,他付钱给一个小男孩,让他打碎正面的窗户。与此同时,奥利跃过灌木丛,从花园后门闯入,攫走了厨房餐桌上的刀叉和鸡肉。狗追了过来,但奥利年轻,比狗跑得还快。
油腻腻的食物在袋子里捂了一晚上,没人会去吃。这是一次考验。第二天,他来到原地,将袋子放在脚边。当他离开时,没有带走那袋子。他非常兴奋。
他再次揭开街头食物的包装纸,里面写道:唔,很好。朋友,现在我们需要钱,四十金币。
奥利遵照指示完成了任务。他并非窃贼,但他认识窃贼。他们帮助他,或教他怎么做。一开始,他不喜欢这种无视法规的冒险,不喜欢夜里沿着小巷奔跑,手中的包晃来晃去,身后还有打扮精致的贵妇大声尖叫。
他讨厌做无业惯偷,但他明白,更高层次的犯罪会招来国民卫队。于是,他在黎明时分沿着拥挤的街道飞奔,街头的帮派按照预定计划堵住他身后的道路,国民卫队只是挥舞着警棍,象征性地闯入人群。
前两次,他几乎难以遏制战栗。他浑身充满能量,兴奋无比,因为他真正干了一番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到了第三次之后,他便不再害怕。
偷来的钱他从没动过一个子儿,而是悉数交给了隐身的联络人。他已记不清经过几次交接,劫掠成了例行事务。但他一定已经凑满四十金币:新任务出现了。这一回是一根刻有音槽的蜡管,他必须拿到留声机亭去播放。
在放音针嗞嗞的噪声中,他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小伙子很棒,这次我们来真格的,给我弄一块国民卫队的徽章。”
他每周都要见漩涡雅各布。他们发展出一种省略与回避的语言。他从不明言——他什么都不承认——而漩涡雅各布的话里依然充满捉摸不定的逻辑。奥利发现,老人的疯癫至少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
“他们要我干一些事,”奥利说,“你的同伴。他们不太信任人,对吧?”
“对,但当他们跟你交上朋友,那就是一辈子的朋友。我受到他们照顾已经很久。他们已经照顾我很久,我琢磨着能不能给他们介绍个人。”
奥利和漩涡雅各布以这种谨慎而隐晦的方式讨论政治。在“不羁叛逆者”的查弗林中间,奥利表现得沉稳而机警。他们的人数时而减少,时而增加。潜行滩血汗工厂的女工只剩下一个继续参与。随着见识的增长,她的话越来越多。
他带着怀旧之情一边听,一边思索:我要如何完成任务?
他去了狗泥塘,他知道那里比较难找国民卫队,但适于躲藏。经过周密计划,并花费一笔贿赂之后,他作了两次尝试,地点就在薏米桥的桥梁底下。在夜晚的黑暗中,一个街头小子气喘吁吁地引来两名巡逻队员,他说有人被扔进了水里,他的伙伴们也跟着大呼小叫。黑黝黝的水里,有个年轻的妓女在尖叫,列车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她充满恐惧地挣扎扑腾(她不会游泳,但身子底下有两名娃族少年托着。他们在水中发出汩汩的窃笑声。)
第一晚的国民卫队只是站在岸边,用灯照着颠簸浮动的女子。那群儿童催促他们快点救人,他们大声呼喊,让她坚持住,然后找人帮忙去了。于是奥利现身将那名满腹牢骚的妓女拉了上来,并让大家赶紧离开。
第二晚,一名国民卫队成员脱下外衣和靴子,交给同伴照看,然后涉入清冷的水中。蛙人钻入水下更深处,那女子吓坏了,她开始下沉。水中的混乱状况并无虚假。孩子们一边喊叫,一边围着剩下的国民卫队成员转圈,推推搡搡,让他赶快帮忙。最后,他挥舞起警棍,但为时已晚。尽管同伴的衣服仍握在他手中,却已被掀开洗劫了一番。
奥利将徽章藏进一只旧鞋子,留在公牛的街角。两天后,当他回来时,有人向他致意。
老肩是个仙人掌族男子,相对其族人来说,相当瘦小,甚至比奥利还要矮。他们步行穿过肉市场。奥利发现价格仍在上涨。
“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找我们的,也不想多问,”老肩说道,“你以前是哪里的?跟谁一伙?”
“不羁叛逆者。”奥利说。老肩点点头。
“好,我不会埋怨他们,但你最好赶紧作出选择,伙计。”他看着奥利。由于多年的日晒,他苍白的脸上仅剩下少许绿色。这让奥利感觉自己太年轻。“我们的朋友行事方式很不一样。”他挠了挠鼻梁侧面,然后伸出食指和小指,比出牛角的模样,“我才不管弗莱克斯和他的追随者会怎么说。你可以跟那些卖弄大道理的人说再见了。我们对艰深的价值观不感兴趣,对什么上升下降的趋势图也不感兴趣。不羁叛逆者的理论越来越多。”
“就算他们能像大学里一样开讲座,也跟我没关系。”他们静静地站立在成群的苍蝇之间,周围尽是肉的气味和小贩的叫卖声。“我在乎的是我们能做什么,伙计。你可以为我们做什么?你可以为我们的朋友做什么?”
他们让他充当信使。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把老肩留下的包裹和信件带到城中各处,交给收件人,但不能擅自察看。那些人往往怀疑地打量他,直到打发他走之后才拆开看。
他仍去“双蠕虫”酒吧喝酒,仍与新文化艺术家们保持友谊。他仍参与“不羁叛逆者”的讨论。隐藏的历史:“嘉罢:圣徒还是骗子?”“钢铁议员:模板画背后的真相。”那名年轻而坚强的编织女工成了有威望的政治领袖。奥利感觉一切都像是隔着一扇窗户似的。
塔希斯月的第一周,天气突然转凉,老肩交给他望风的任务。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被告知需要做什么。他再次充满了兴奋。
他们前往骨镇。随着夜色降临,他们透过骨镇之爪,亦即史前巨肋,望向青黑色的天空。此处的地名来源于这副古老的骸骨,它耸立直冲天空,高达两百余尺,令周围的房屋相形见绌。那骸骨以类似地质演变的缓慢速度崩裂腐坏,渐渐泛黄。
他们打算拦截小丑先生的物品。奥利根本看不到同伴们要在何处动手。他心情振奋,警惕地观望,然而并没有国民卫队出现。他可以看到巨骨下方的空地和城中的灌木丛,也看到杂耍艺人和印刷商在计点营业收入,他们对头顶上方那具硕大的肋骨完全不予理会。
他在狂躁中观望,希望能有一把手枪,然而此地毫无异状。一群年轻人经过他身边,打量他,但决定不惹麻烦。没人靠近他。口哨依然在他拳头里紧紧握着。他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状况,直到老肩从后面拍拍他,吓了他一大跳。老肩说:“可以回家了,小伙子。活干完了。”任务就这样结束了。
奥利说不准自己算是几时入伙的。老肩把他介绍给其他人,让他加入低声的讨论。
在酒吧里,在覆盖着焦油的棚屋里,在坟滩迷宫般的街道里,奥利跟公牛的手下一起谈论策略。他仍是见习人员。他的新伙伴常常嘲笑联合委员会——称其为“人民吹嘘委员会”——或者嘲笑“不羁叛逆者”。每当此时,他都有一种不安的负疚感。他仍会去酒吧地下室参与“不羁叛逆者”的讨论,但跟以往的那段日子不同,他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新行动所产生的效果。因为报纸里有刊载。奥利参与望风的那次行动被称作“骨镇勒索案”。
他每次参加行动,都会收到报酬。数量不多,但足够补偿他缺失的工资,甚至还要多一点。在“双蠕虫”酒吧和法利拜格娱乐厅,他常常慷慨解囊,请大家喝一杯,新文化艺术家们举杯为他祝酒。这让他有点怀念昔日时光。
在坟滩,他有了新伙伴——老肩,尤里安,露比,依诺克,基特。公牛的侠盗集团充满活力。他们的生命与常人不同,更丰富,也更脆弱,因为他们处在风险之中。
如果他们现在逮住我,那就不只是关起来那么简单,奥利心想。毫无疑问,至少会把我变成改造人,也许还会杀死我。
大河套码头大部分日子都有罢工。烟雾弯也有麻烦。新刺党攻击了溪滨的虫首人聚居区。国民卫队进入狗泥塘,河衣,啸冈,带走了一批工会成员、小偷和新文化艺术家。最著名的滴水派诗歌倡导人在其中一次突袭中被殴打致死,他的葬礼演变成一场小规模骚乱。奥利也去了,跟其他送葬者一起扔石块。
奥利感觉自己正在苏醒。他的城市就像是一幅幻象。他能在空气中尝出兴奋,也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他每天都路过示威的人群,与他们一起念诵口号。
“进展很顺利,”老肩语气欢快地说,“等到我们达成目标——等到我们的朋友克服困难,呃,跟那个人见面……”
众人互相使眼色,奥利看到有人偷眼瞟他。他们不太确定是否能在他面前说话。但他们也难以保持沉默。他十分谨慎,虽然很想问,谁?那个人是谁?却没有说出口。
然而老肩凝视着街边的张贴栏,那粗硕的立柱上覆满层层叠叠的旧海报。其中有一幅印刻的照片,上面是一张熟悉的脸,老肩说话时一直盯着它看。于是,奥利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要把这件事办到底,”那仙人掌族老者说道,“等到我们的朋友遇见那个人,我们将改变一切。”
他好几天都没见到漩涡雅各布。最后,奥利追踪到他时,那流浪汉显得心不在焉。他已经很久没去栖身之地,看上去十分疲惫,甚至比平时更加邋遢肮脏。
奥利依靠其他被遗忘的居民提供的线索,才在乌鸦塔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市中心的大商店之间徘徊。那里到处都是雕像,洁白的大理石墙面擦洗得干干净净。雅各布手里拿着粉笔,每走几步,便停下来喃喃自语,往墙上涂抹,淡淡地画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标记。
“漩涡雅各布。”奥利说道。年迈的流浪汉转过身,由于受到打扰,他表情震怒,吓了奥利一跳。稍后,漩涡雅各布才平静下来。
他们坐在比尔珊顿广场的杂耍艺人中间。在夜晚和煦的色调中,巨大而宏伟的帕迪多街车站耸立于他们上方,它那参差不齐的形状令人不安。五条铁轨由半空中的拱门向外伸展,仿佛星辰射出的光芒。国民卫队所占据的巨钉塔矗立于西侧,直插天空,就像车站倚靠的一根柱杖。
奥利望向巨钉塔顶端那七条高架天轨,视线顺着东南方的轨道延伸。这条铁轨越过红灯区和惩罚工厂所在的烤炉区,又越过学者聚集的獾泽,连接到另一座高塔,再往前就是斯特莱克岛和河流交汇处的议会大厦。
“是市长。”奥利说。漩涡雅各布似乎并没注意听,只是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粉笔。“公牛的团队对除掉国民卫队的低级成员已经失去兴趣。他们想要促成大事。他们计划干掉市长。”
漩涡雅各布看似神不守舍,但奥利留意到他的眼睛,也看到他那黏胶般的嘴一张一合。是因为惊讶吗?代表民众利益的侠盗还能干些什么?
奥利告诉自己,向漩涡雅各布透露消息只不过是出于某种责任,因为在奥利看来,作为独臂螳螂手杰克的战友,作为一名老斗士,他有权了解这件事。但其中的意义不止于此。漩涡雅各布也是参与者,他在无意中引荐了奥利,让他参与到残酷的政治解放运动中。奥利说,像这样的计划,需要胆量、实力、情报和金钱。这只是个开头。漩涡雅各布突然开口说,答应我,明天来分汤。
奥利答应了。也许他早就猜到,雅各布给他的袋子里是什么。后来,当奥利独自就着烛光在自己房间里打开袋子,他忍不住发出惊呼。
钱,一卷一卷的钱,一大堆硬币和纸币,来自不同地区,包括各式各样价值不一的硬币,最新的也有数十年历史。但也有通用货币,比如卢比,沙币,神秘的半便士币,方形币,以及沿海地区的锭状货币。它们来自尚克尔,来自佩里克岛,来自许多奥利都不太确定是否存在的城市。这是劫匪或海盗一生的积攒。
“这是我的捐献,”袋子里的纸条上写道,“为了一个杰出的计划。为了纪念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