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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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樱田门外事变

因樱田门外事变而广为人知的有村治左卫门兼清,从出生地萨摩来到江户藩邸[1]任职,是事变的前一年——安政六年的秋天,时年二十二岁。

“来到江户什么事情最令你开心呢?”

一个老妇人半开玩笑地问他。

“米饭。”治左卫门朗声回答。

身为萨摩藩士,他可是少有的皮肤白净的美男子,且面色红润。一如其表,是个朴素率直的年轻人吧。

在江户藩邸,治左卫门担任的是叫做中小姓勤役的微职。

虽说这是第一次来江户,不过次兄雄助早一步来到江户担任记载裁决书类的书记官,所以诸事皆是承蒙他的照顾。

进入藩邸的第一天,次兄雄助就小声对他说:

“治左卫门,既然来到江户了,就要做好随时殒命的思想准备。”

“我明白了。”

就这样,治左卫门开始了在江户藩邸的任职生涯。

“这首诗虽是我附庸风雅所作,不过我也打算把它当做我的绝命诗。”

治左卫门边说边掏出自己的烟管,烟管的柄上清晰地刻着:

武士之坚,岩石金铁不可摧

保国之安,唯有仗剑战沙场

(倒是首不错的诗)

雄助对弟弟的才能感到意外,他想这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吧。他们的母亲是诗词方面的好手。

“是你自己写的吗?”

“正是。”

治左卫门的长兄叫做有村俊斋,次兄就是雄助。在这三兄弟中最有诗才的就是治左卫门了。

治左卫门的剑术也很高超。在家乡,他师从被称为示现流[2]名人的药丸半左卫门,在兄弟三人中显得尤为出色。师傅曾称赞他“很有天赋”。

治左卫门任职几天后,次兄雄助带他来到了租住在离藩邸不远的西应寺町的一户寡妇家中。

“这是舍弟治左卫门,我们二人都恭候您的差遣。”

雄助郑重地介绍道。

寡妇名叫阿静,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但她的长相尤为显老,大概是历经了诸多磨难吧。

问治左卫门“来到江户感到什么事最令你开心呢”的人就是她。阿静十分爱笑,一口端庄的水户武家方言,言语细微之处无不透露着古典汉风的韵味,虽然偶尔也令人生厌,但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日下部家有一位名叫松子的姑娘。她身材娇小,脸上长有颗小小的泪痣。治左卫门从连都城都是乡下的萨摩领地来到江户,第一个交谈的江户女子便是松子,所以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当他朗声回答那句“米饭”的时候,松子乐得忘掉了礼节,用手背按住樱唇偷笑。阿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松子便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不笑。这番场景就连治左卫门本人都觉得很滑稽。

在回去的路上,治左卫门问道:“兄长,先前那位妇人是谁?”

“你真笨啊!”雄助愕然道。敢情弟弟糊涂得连先前那位是何人都不知道。

“那妇人是日下部伊三次大人的遗族。你要是这般糊涂,怎可委任大事。”

“兄长未曾告知我,所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吧。”

“情有可原?你要是不知道就问清楚啊,如此粗心大意怎可成大事。”

“下次我一定问清楚。”

治左卫门每日无所事事,一点也看不出是能写出那样激昂诗篇的年轻人。

(哎,大概是还没适应江户的生活吧)

雄助心想。

治左卫门三兄弟成长于极其贫困的环境之中。父亲有村仁右卫门曾是藩里的裁决所下官,但在嘉永二年,因当面辱骂某位家老[3]而被削职,从此过上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他们家的生活甚至会令人产生“亏他们能活到现在啊”的感慨。

仁右卫门是一位不会过日子的武夫。比方说被革职之后他打算成为一个冶炼刀具的铁匠,要是能成倒好了。在冶炼刀具之前,他想先打些菜刀去卖。虽然在治左卫门年幼时俊斋、雄助便被父亲逼着开始打铁了,但由于打铁的小屋太过简陋,在一天夜里被风吹垮了。老父怒吼道:“连风都要跟我作对吗!”到头来连一把菜刀都没有打出来。

从那之后,他们一家深居到都城的尻枝村内开垦荒地,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年才有了甘薯的收成,这才终于得以果腹。

(但是这家伙是家中幼子,大概并不知道这些苦难吧)

雄助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一想,治左卫门确实有着身为幼子的未经世事的稚气,甚至有一点可爱。

长兄俊斋(后改名海江田武次,维新后受封子爵)是一位很有处世才能的人,为了贴补家用,十一岁便入城服侍于茶室之中,受领俸禄四石[4],到了十四岁更是成为司茶者。尔后偶然结识了西乡吉兵卫(吉之助·隆盛)、大久保一藏(利通),成为莫逆之交。

这三人深得当时人称天下第一贤侯的前藩主岛津齐彬的厚爱并在齐彬这位天才的门下受到当时最为先进的世界观的洗礼,所以在幕末的萨摩藩士之中最早成为时代风云的弄潮儿。

如今,这位长兄俊斋正于京都的萨摩藩邸中,为井伊锄奸计划京都方面的工作而奔波忙碌着。虽然身份卑微,但他作为萨摩具有代表意义的志士之一早已名声在外。

“治左卫门。”雄助说道,“早晚我们都会与水户的盟士接头,不放机灵一点的话,可是会遭到轻视的。”

“兄长,总之能杀掉彦根的赤鬼(大老[5]井伊直弼)就行了吧,我就是怀着这么一个念头远离故土的,必须放机灵一点之类的事情,就托付给长兄俊斋吧。”

(这家伙)

虽然话不中听,却又合情合理。或者可以说,这个名叫治左卫门的年轻人,有着对刺客而言最合适的性格吧。

在初次登门之后,治左卫门频繁地造访兄长雄助介绍给他的“日下部大人的遗属”家。因为萨摩藩邸中志士之间的秘密会议大多都是在这间租屋内召开的。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间屋子佛坛上供奉着的“日下部伊三次”这个名字,更加令萨摩藩尊王攘夷[6]的志士们感到热血沸腾了。他是幕末萨摩藩的第一位国事殉难者。

正是被井伊直弼所杀。

对于维新史来说,日下部伊三次是命中注定的存在。他虽身为萨摩藩士,却又曾领过水户藩的俸禄,也就是所谓的水萨两栖之人。

伊次的父亲名为连,曾是萨摩藩士,因事故而脱藩[7]。他在水户藩的领地高萩开私塾时被水户藩主齐昭(烈公)所知晓,齐昭录用了他的儿子伊三次。

后来伊三次向藩主请愿,希望回到亡父的故土萨摩藩。两藩藩主允诺了他的请求。

伊三次充当着水萨两藩的黏着剂。当时水户藩有着被称为尊王攘夷大本营的极好的氛围,受天下有识之士宗教般的崇拜。而萨摩藩的氛围更是接近水户藩。究其原因,前藩主岛津齐彬衷心景仰水户的齐昭自是其一,而作为沟通桥梁的日下部伊三次亦是劳苦功高。

而且,西乡、大久保,再加上治左卫门的长兄俊斋三人,在日下部伊三次的引荐之下早早地结识了水户名士,这为他们今后的人生轨迹带来了重大影响。

伊三次于安政大狱[8]被捕,在江户传马町的牢房内受尽令人发指的严刑拷打,最终体衰而亡。与他一同被捕的长子佑之进也于第二年死于牢中。

从此,日下部家只剩下一些女眷。

不过,阿静可不是一位平凡的寡妇。她丈夫生前曾说过的“井伊不死,国将危矣”这句话,俨然成为她的人生信条。

对阿静而言,井伊直弼不仅仅是杀害自己丈夫和儿子的仇人,更是天下有志之士的公敌。她以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心血倾注于讨伐井伊直弼的大业之中,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一天,哥哥雄助对有村治左卫门说:“你先行一步去日下部家吧。”于是治左卫门便前往拜访阿静的家。

对治左卫门而言,造访这户人家令他感到十分惬意。身为寡妇的阿静为人亲切。而她的女儿松子似乎对治左卫门也颇有好感。

阿静母女都称呼治左卫门为“弟弟”。

日下部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治左卫门的长兄俊斋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所以她们是很自然地把俊斋的小弟称为弟弟了。治左卫门第二次来到她家时,阿静便跟他这样说道:“恕老妇失礼,还请你不要拘礼,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吧。”

对阿静而言,治左卫门是替她们一家报仇雪恨的重要年轻人。

而对于治左卫门来说,他生长于男儿堆中,极少接触女性,在阿静的家中他即便只是坐着都感到心情很愉悦。

为治左卫门上茶的,一直都是阿静的女儿松子。阿静有时会对松子说:“我在厨房有事抽不开身,你去陪他吧。”便留下他们二人独处。

不过他们的独处,从来不超过五分钟。一到独处时,治左卫门便会不争气地变成闷葫芦,松子也总是深深地埋着头。两人好像都想不出交谈的话题,甚至连交谈的勇气也没有。

不过在治左卫门的心里,却是因为“这么好看的姑娘,遍寻鹿儿岛都找不出一个”的念头而感到羞愧难当。不能正确看待自己的情愫,这也是他的不幸吧。治左卫门在家乡所受到的教育是“对女人生情是一种耻辱”。

这天他造访日下部家时,阿静走来用水户的方言对他说:“哎呀呀,你来得正好。”阿静告诉他,家中来了贵客。这一天,参照年谱的话是治左卫门任职的第四个月,万延元年正月二十三日。

在玄关旁,阿静为了让治左卫门事先了解情况,便小声地把客人的名字告诉了他。一位是水户藩小姓,领俸二百石的佐野竹之助,还有一位是马巡组[9]领俸二百石的黑泽忠三郎。

(都是同志啊)

治左卫门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佐野与黑泽尚处于幽禁状态并受到藩内监视,想来他们离开藩地并不容易,应是大费了一番工夫。

“他们二位都是作寻常百姓打扮过来的。”

“到底是为何事而来呢?”

“诶?!”阿静对治左卫门的问题大感意外,“就是为了见你而来。”

“见我?”

“嗯,为了见你,还有你的哥哥雄助。他们作为水户藩志士的代表,为了与你们萨摩藩志士取得联系而舍命前来。”

“啊——”

治左卫门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不过他还不敢确信,自己身为一个乡下人,到底能不能与水户藩志士成功举行联络密会。

“他们大概多大年纪了?”

“与治左卫门大人同龄。”

“诶?”

“两人都是二十二岁。”

“什么嘛,也是年轻人啊。”

治左卫门这才安下心来,走向屋内。

佐野、黑泽正在屋里。他们正在与松子笑谈。日下部家以前是水户藩士,所以他们都是旧相识吧。对此治左卫门感到一丝嫉妒。

“在下是俊斋、雄助的胞弟有村治左卫门。恳请二位如教导在下的兄长们一般教导于在下。”

“啊,这是。”两人说着,便都正坐起来,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佐野竹之助抬起头后便说:“有村君,礼数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不必拘礼了,我们都是但求同生共死的兄弟。”

“遵命。”治左卫门大声答道,“如您所言。”

治左卫门还不太习惯社交。更何况他们乃是以尊王攘夷论的大本营而闻名天下的水户藩的藩士,因此治左卫门感到有些拘谨。

(这真是、这真是)

治左卫门一边念叨着一边观察两人。黑泽忠三郎是一位在萨摩随处可见的质朴青年,而佐野竹之助则更不像舞刀弄枪之人,倒像是个弹三味线[10]的洒脱年轻人。不过,据说佐野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

(真是个卓越的男人啊)

治左卫门感叹道。不过,佐野对待松子的态度却令他有些介怀。佐野似乎没有把松子当作女孩子来看待似的叫着“阿松,阿松”,还把自己身上平民衣服的领口捏着对她说:“阿松,你看我这个身材,有你父亲或者你哥哥的旧衣服能适合我穿的么?”

“啊,真是的,刚才没想到这些。”松子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站起来,走出去找衣服了。

(自己还真是啥都比不过水户人啊)

阿静也是那样,就好像治左卫门不存在似的,接待着这些远道而来的新客人。虽然母女二人已经把户籍迁入萨摩藩,不过养育她们长大的却是水户,对同乡的年轻人更有一种亲切感吧。

而且还有一件事,从对话中将知他们好像是要一直潜伏在这所房屋内。不过并不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似乎是治左卫门的哥哥雄助这么拜托了阿静。

(不过刺杀井伊之后,事先窝藏过行凶刺客的日下部母女能否平安无事呢)

对于寡妇阿静来说,这绝对是冒死之举。不过看她依然面不改色,把亡夫和长子的旧便服拿来给佐野和黑泽穿上,还开心地问着他们便服长度怎样,大小怎样,那样子简直就像儿子回到家一样。

(比我更像是一家人啊)

治左卫门满脸羡慕地看着这一幕。

没多久,兄长雄助便到了。萨摩藩内也有不少守旧派的人,所以行动一定要万分谨慎。兄弟二人没有一同前来,正是出于这般考虑。

这一天,并没有进行什么特别的会谈。

总之,据佐野、黑泽所说,数日后,水户藩的志士木村权之卫门会集中水户藩内等待时机的志士们的意见,然后潜入江户。

“细节到那时再谈。”佐野说道。

兄长雄助做事十分周全。他带来了四处借钱买的廉价酒。

“哈,这可是好东西。”佐野一边接过松子递来的酒杯一边说道。不过这酒的质量实在不行。

在殷实的家境中长大的佐野闻到酒的味道后稍稍皱了皱眉,不过不一会儿,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慷慨陈词起来。

(啊,这就是水户风格的议论么)

治左卫门睁大双眼认真听着。

佐野发挥着他的雄辩之才,抨击大老井伊直弼的罪过。治左卫门只是听着,都能感受到他那怒发冲冠的愤懑之情。

原来如此,从古至今,极少有政治家如井伊直弼这般暴戾。施行性质恶劣的密探政治,上至亲王、五摄家[11]、亲藩[12]、大名、诸大夫,下至各藩的有志之士甚至浪人[13]等一百多人皆被无妄断罪。

井伊不配当一名政治家。究其因,他一手策划的巨大牢狱之灾,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开国政策,更不是为了黎民百姓,只是为了重树德川家的威信。井伊只不过是一个顽愚的攘夷论者,所以这场牢狱之灾并不能称为针对攘夷主义者的镇压。其原因是,他在镇压攘夷论者的同时,也罢黜了身为开国主义者的负责外国事务的幕府官吏,并废除了洋式练兵制,复活了“权现[14]大人伊始”的刀枪主义军制。井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态的保守主义者。

这个极端反动派在美国的高压之下,没有得到赦令便在通商条约上签字。即便是与他志趣相投的攘夷家,如果反对他这种丧权辱国的“开国”,也会受到疯狂的镇压。井伊的理智已经支离破碎,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来说,他已然是个精神病患者了。

总之他的镇压与他人政见无关,只凭捕风捉影的妄想。他憎恶水户藩的齐昭干预政事,最终妄称齐昭企图夺权篡位,并把支持水户藩的公卿、诸侯、志士全部认定为共犯加以镇压。也就是说井伊把德川家的家族内部问题当做国家的问题来处理,掀起严重的牢狱之灾,且仍在逐步地变本加厉。

“他不过是一个无知而且愚蠢冥顽不灵的人,却又手握重权。就如同一个疯子挥舞着一把利刃。”佐野竹之助说道。

在井伊的独裁统治之下,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他的暴行。如果想要阻止他,那么只有除掉他一途。

“这个行动,在水户可以号召上千人。”佐野说道。对于水户人来说,这次行动亦是为主公报仇雪恨。

“萨摩也一样。”雄助毫无底气地说道。

起初,关于诛杀井伊之事,萨摩藩的激进派有一个伟大的计划。

计划的主导者,是有村俊斋、大久保一藏、西乡吉兵卫、高崎猪太郎等人组建的“精忠组”。他们与水户的志士们多次举行秘密会议,商议在刺杀井伊时,萨摩藩出动三千壮士大举进京,守护朝廷对抗幕府,领朝廷之命迫使幕府进行政治改革。

为了施行锄奸计划,大久保等数十位志士已经做好了脱藩的思想准备。这次的脱藩一事传到了藩主的生父——岛津久光耳中。

不过久光并未采取镇压措施。他的这种态度被评论为建立了幕末动乱时期萨摩藩独特的统治主义的基础。

“对于你们的志向我给予嘉奖。”久光说道,“不过势单力薄的脱藩浪人是无法撼动天下的。再等等吧,总有一天萨摩藩会举全藩之力共图大业。我的打算是做好充分准备,等到时机来临再一蹴而就。”

这些话是以藩主亲笔书信的形式颁布下来的,而且抬头还写的是“致精忠组诸位”,也就是说正式承认了“精忠组”这个非正式政治团体。这一招实在是高明至极。

这样一来,大久保等人也都镇定下来。“如果全藩都勤王的话,那又何必走脱藩这种旁门左道?”众人纷纷打消了激进的念头,以血画押向藩内提交了承诺书。

但是,位于江户萨摩藩邸内的精忠组成员还不知道藩内的这些变化,依然在进行着锄奸计划的准备工作。不过话说回来,藩邸内的精忠组成员仅有六人:有村雄助、治左卫门、堀仲左卫门、高崎猪太郎、田中直之进、山口三斋。

萨摩藩把藩主的亲笔书信寄往江户,召回了堀仲左卫门、高崎猪太郎二人,而且山口三斋、田中直之进也正在回藩的途中。

剩下的,只有有村兄弟二人。并不是他们自愿请命留下来。仅仅是因为他们并不是非要召回的重要人物。

“萨摩也一样。”雄助的声音毫无底气,是因为有这样的内情。

别说号召上千人了,萨摩藩只剩有村兄弟二人而已。

一回到藩邸,治左卫门就对雄助说:“兄长,几天后水户志士的代表木村权之卫门大人就要来了,藩内这些做法不就像是背叛了水户藩一样吗?”

“藩内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全藩都要勤王了。”

“我们要担负举兵进京的任务,藩内会举全藩之力完成吗?”

“不知道。”

两兄弟在江户似乎已经成了无头苍蝇。前几天被召回藩内的堀、高崎应该会把详细情况汇报过来吧。但是考虑到江户和鹿儿岛的往返路程,似乎无论怎样藩内都赶不上原定计划了。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向数日后便会来访的水户志士代表木村权之卫门交代。

“治左卫门。”雄助一脸悲痛,“我们就兄弟二人去参加吧。不必在藩内拜托别人。如果我们能使出百人之力奋战的话,那就对得起水户藩了。”

“兄长。”治左卫门小声地笑了起来。

很明显,雄助已经被藩内的志士们抛弃了。他虽然呵斥治左卫门不机灵,但自己又能有什么政治影响力呢。

“你笑什么?”

“没什么。到最后能够仰仗的,也只有剑了。虽然诸位前辈都在忙碌着什么藩内准备工作、京都准备工作,但是说到底,只要杀掉井伊就行了吧。”

“治左卫门,说得好!”

果真如此。有能力的人总是纠缠于政治工作,却忘掉了本质。反而是治左卫门这样的人,面对纷繁复杂的事情也不会迷失方向。

“治左卫门,我们必须捍卫萨摩藩士的名誉,让水户人、天下人、以及后人都知道萨摩人也是重信用的。”

“兄长你也真是多话啊。这种话不用说出口,关键是一旦我们杀了井伊,天下就会变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就是这样。”

在雄助看来,弟弟治左卫门已然越发成熟了。

几天之后的正月二十七日,木村权之卫门出现在了日下部的家中。他让松子前往萨摩藩邸叫来有村兄弟俩。木村在藩内只是十石三人扶持[15]俸禄的小人物,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不过他是藩内十分出色的斡旋家。

“你说什么?被称为天下雄藩的萨摩,竟然人员一减再减,只剩下你们兄弟二人了?”

“不,并非如此。”雄助一边冒汗一边解释藩内的情况,不过木村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连雄助自己都弄不明白。

“我明白了。”最后木村说道。他的意思是,自己明白的不是萨摩藩的内情,而是有村兄弟力图维护萨摩名誉的雄心壮志。

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佐野竹之助双颊涨红,紧握着治左卫门的手说:“我很感动。”

雄助如同恳求般地对木村权之卫门说道:“权之卫门大人,为了使杀掉井伊的效果最大化,敝藩志士们策划了在京都的义举。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详细情况告知我们此事进行到了何种地步。我们能否延迟起义时间,等候详细情报呢?”

“京都义举是贵藩之事。如果必须配合贵藩的内情来决定起义之日的话,可能会错失良机。水户藩的内情也是极其复杂,再往后延迟就无法召集志士来江户了。从我方的考虑出发,我们把锄奸日期定在了二月二十日前后。不过只可能提前,不可能延后。人数过多便会难以潜入江户,我们会挑选精锐的五十人。”

“何处锄奸?”

“樱田门外。”

彦根藩领俸三十五万石的井伊家的住宅,就在江户城樱田门外。

“另外,我们想推举关铁之助君担当盟主。此人曾和贵藩的高崎君一同在京都活动过,所以并非是与萨摩藩毫无瓜葛之人。”

意思很明显,也就是“按我们说的办”吧。萨摩藩方面只剩两人,所以诸事听水户藩的指挥也是无可奈何。

由于木村屡次被捕快跟踪,无法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二月中旬,水户的盟士便陆陆续续潜入江户,潜伏在市内各处。他们之间的联络,绝大多数都是靠阿静和松子母女二人。因为她们是女流,不容易引起怀疑。

有一天,阿静对治左卫门说:“弟弟你任职以来时日尚浅,对江户的街道应该还不熟悉吧,让松子带你去观光一下如何?”

“观光?观光哪儿?”

“樱田。”

阿静的目的在于暗中让治左卫门侦察预定战场的地形,细想之后,便让松子带他前去。

江户城樱田门位于正面御花园的南面,是通往霞关虎门的门户。背面是高高的堤坝,上有石墙。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枪眼。虽只是一道城门,恢宏程度却有如乡下之城的本城。

站在门前的治左卫门“啊”地一声惊叹,一脸童真地看着前方。

“这还真是近。连井伊家房顶的瓦片都数得清。”

说是只隔数丈远也不为过。领俸三十五万石、贵为谱代大名[16]笔头[17]的堂堂井伊家大门,真的是站在此地也看得清。门上涂有朱红大漆。井伊家从藩祖以来便是德川家大军的先锋,盔甲、旗帜均使用的赤红色。说到井伊家的“赤备军”,那是在关原之战、大坂之战等战役中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军队。世人称大老井伊直弼为“赤鬼”,也是源自于此。连他家的大门,都不知是用朱砂还是红土涂得一片通红。

“这间屋子是丰后杵筑的松平大隅守大人家,那间是……”松子逐一介绍着。

“你还真是清楚啊。”

“我已经来过三次了。”松子一脸严肃地说道。她们母女二人的复仇之心,或许远胜于水户盟士。

之后,治左卫门在附近的槐河岸边走来走去,确定茶屋的位置,把“战场”的地理环境记入脑中。

回去时,治左卫门想雇个轿夫把松子载回去。不过在他四处物色轿夫时,松子阻止了他。

“我走着回去吧。治左卫门大人应该没有带付给轿夫的钱吧。”

他当然不可能带着。

“我也是贫困之人,所以也没有带。”松子不羞不怯地说道。只有走回去了。

归途中,松子把她亡父生前四处奔忙,使家里穷困潦倒到了何种田地的事,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讲给治左卫门听。其中也有一些很深刻的话题,不过松子一直波澜不惊地诉说着。治左卫门虽然知道很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数次喷笑出来。能把自身困境玩笑般地说出来,绝对是了不起的人。治左卫门对松子是越来越有好感了。

“松子姑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佐野竹之助君也是位少有的好汉,如果你能嫁给他那样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诶?”松子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治左卫门大人,那个……家母没有给您讲过吗?”

“讲什么?”

“日下部家虽然在我祖父和我父亲那一代与水户藩有过瓜葛,不过四百年来一直都是岛津家的谱代家臣。我非萨摩藩士不嫁。”

“你讨厌水户藩的人吗?”

“水户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家母的故乡,所以看到水户人就会想到家乡。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萨摩人。”

“哈!”

治左卫门一脸开心地抬头看向天空。可惜这个年轻人却没有明白,松子的这番话就是对他的告白。

“治左卫门大人真是个好人呢。”松子略显悲伤地低头说道。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樱田河,河面上微风拂过,波光粼粼。

回到藩邸后,治左卫门画了张简图,把井伊宅邸附近的样子讲述给了次兄雄助。说着说着兄弟俩都兴奋起来,“距离实行已时日无多,我们委婉地给尚在家乡的母亲写封诀别信吧。”

于是两人均提起笔来。

第二天,他们把信交给了藩内的信使。

这两封信是何时送达他们母亲手中的,已不得而知。不过母亲写给他们的回信到达江户藩邸时,已经是事变之后了。回信内附有诗作一首。

雨润弯弓月

思儿泪满襟

此地空余恨

凄凄满别情

佐野竹之助似乎对治左卫门很有好感。一天,他拿出一幅自己画的拙劣画作(现存)对治左卫门说:“这是你和我的自画像。”画的是一位武士在乱战之后,一剑刺穿了敌军首领井伊的脑袋。

“可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啊。”

“不。画中之人,在你看来便是你,在我看来便是我。不过我还是最想把这幅画送给你。”

“啊,给我吗?”

治左卫门大为欢喜,把这幅画带回了藩邸,附在书信之中寄给了母亲。与其说当做遗物,不如说只是他那天真无邪的炫耀吧。

不过,这幅画也坚定了他“不管有多少同志,斩杀井伊的一定是我”的决心。

同志之间的交流渐渐变得频繁起来,起义计划也越来越具体了。

水户方面出动的人数减少了。因为幕府对水户激进派的监视愈发严厉,潜入江户变得更加困难。最后只来了二十多人。

日期也稍稍延后了。

体型肥胖的盟主关铁之助带着最终决定的方案来到日下部家,已是二月十日之后的事情。

“起义定在三月三日,那一天是桃花节。大家知道按照惯例诸侯们都会登城祝贺,而且登城是在辰时(早上八点)。这条信息已经得到确认,我们埋伏不会扑个空的。”

之后,关铁之助说了番令人大感意外的话。

“有村君,啊,我是说雄助君,你和敝藩的金子孙二郎当天不要参与起义了,另外有件重要任务需要你们完成。”

雄助愕然。

关铁之助继续说道:“起初萨摩藩提出的计划如果舍弃掉就太可惜了。总之雄助君与敝藩的金子君不要参与现场械斗。你们在一旁窥探完战况之后立刻奔往京都,进入萨摩藩邸,一有机会便立即拥护朝廷迫使幕府进行幕政改革。否则我们血洒樱田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但此事不需要在下参与也行吧。”

“你是萨摩藩士,对萨摩藩的工作除你以外无人能够胜任。金子君会作为水户志士的代表与你同去。”

“这样的话——”

“嗯,参加樱田门外起义的萨摩藩士,只剩你弟弟一人。”

三月一日,最后一场会谈以“书画会”的名义,于日本桥西河岸的山崎出租屋的内屋召开。有村兄弟出席了会谈。

会谈开始之前,佐野竹之助对先行抵达的关铁之助、金子说道:

“关于井伊,不论是谁杀了他,我都希望最后由治左卫门取其首级。”

他的想法是,作为水户藩士之外的唯一一人,这个萨摩藩的年轻人太可怜了。刚开始时大张旗鼓的萨摩藩士一个个地退出,最终只剩下了治左卫门。

治左卫门有一天对佐野说:“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参加,我也要让大家看到萨摩人对水萨联盟的诚意。”他似乎要一个人代表全藩,还说,“我要作为岛津家四百年武勇的代表,第一个杀入井伊的队列。”

“你们意下如何?”佐野问道。

关铁之助略作思考便立马决定下来:“就这么办。”

关铁之助同意让治左卫门取下井伊首级,为萨摩藩获取荣誉,其中有着他对于萨摩藩的政治方面的考虑。锄奸之后的京都义举唯有依靠萨摩藩,所以就此给予萨摩藩荣誉,促使他们奋起。

(不过萨摩藩直到七年之后的庆应三年萨长土[18]三藩召开王政复古密议为止,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关铁之助等所有人到齐之后,便与大家商议上述事宜,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治左卫门身上,目光中都包含着对这个年轻人的善意。

(我终于——)

治左卫门热泪盈眶,不停地擦拭着眼泪。不过不管怎么擦拭都止不住。

“我会做到的,我会做到的。”

之后,治左卫门一直都是喜笑颜开的。

第二天是三月二日,水户藩志士们由于担心事变会连累到主家,便纷纷向位于小石川的水户藩邸内的意见箱(信箱)内投入了辞职信。辞职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品川花街的引手茶屋[19]“虎屋”,并由此登上这条花街内的青楼“土藏相模”,举办最后的宴会。

治左卫门没有参与这场酒会。

他没有钱。当然如果治左卫门一同前去水户藩的同志们定会帮他付账的,不过他感到过意不去。他与前往品川的同志们分开后,便和雄助一起去日下部家做最后的道别。

不过,道别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这个就借由大久保利通的日记来述说吧。当然,由于当时大久保身处萨摩藩内,这日记是听到身边传言所记,众说纷纭,所以可能有失偏颇。

“起义前夜,诸位同志聚于日下部家中,当时是三月二日。计划商议完毕,众人陆续散去之时,母亲阿静对有村兄弟说有要事相商,留下了他们两人。兄弟二人再次坐下,问道所为何事。”

次兄雄助其实已经猜到了。因为以前阿静就拜托过他:“老妪能否招治左卫门入赘,继承日下部家呢?”不过雄助单方面回绝了。把参加义举无望生还之人认作女婿,无论怎么想都是毫无意义的吧。

果然,阿静问的就是这个问题。雄助仍以同样的理由回绝了,然后向治左卫门问道:“治左卫门,你意下如何?”

这个话题对于治左卫门来说过于突然,他就如同听故事一般地呆住了。不过立马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讨论跟自己有关的事,一下子变得狼狈起来。

“这,这不太好吧。明早我就会连命都丢了,怎能当您的女婿。”

这里也摘录一下大久保利通的日记吧。

“阿静说:‘老妪虽为一介女流,但也明白你说的道理。不过松子的亡父显灵时也是那般请求。’”

所谓显灵是指,有一天晚上亡父日下部伊三次站在松子的枕边说:“我要把治左卫门收为养子,让他娶你。”

暂且不论显灵这种事情到底存不存在,可以确信的是,松子对治左卫门日思夜想,甚至连梦中都是他。

另外,日下部家虽然失去了家主,但还保留着萨摩藩的臣籍。如果把藩内武士收为养子的话,就能使家族、地位、俸禄得以延续,把萨摩人收为养子对于日下部家来说有利无害,可是为何偏偏要把一个明日就要赴死的人收作女婿呢?

“要选婿的话,一定得是这个人。”

母女二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这一年来,她们一直身处针对井伊的复仇锄奸密谋的漩涡中心而变得异常感伤吧。——借用大久保的简洁文意来说的话。

“一定等到你答应为止。”阿静决然地说,“如果你不答应的话,老妪定当长跪不起。”她噙满泪水地逼问着。

治左卫门应该很开心吧。不是因为恋情能够得以实现,而是再也不可能有人会像治左卫门这样得到厚待吧,将死之人还能得到别人许配的女儿。

“治左卫门从情义上来讲,不可能再保持沉默了。”大久保写道,“他一口答应道:‘既然您如此坚持,那么我便依您所言。’阿静喜不自禁,唤来女儿拿出酒杯,简单地举办了仪式。”

他们简单地成了婚。当夜夫妇二人有没有同床就不得而知了。大久保利通的日记里只是写道,虽然当时已是深夜,不过“二人还是举办了结婚仪式”。

想象一下的话,因为年轻的壮士就要出征了,所以阿静把女儿送给他了吧。再想象一下的话,即使壮士治左卫门只做了一夜的女婿,樱田门外的锄奸行动对于日下部家的母女来说,也算是家人亲手报仇雪恨了。

第二天天未亮,治左卫门就穿好草鞋走出日下部家。

路上一片雪白。在灯笼的光照之下可以看见白雪正下个不停。

(明明已经到三月三日了,下雪还真是少见)

治左卫门转过身来,从松子手里接过斗笠离去。

集合地是爱宕山。他们定好在山上的社务所[20]附近会合。

攀登石阶时,白雪已经积了两寸厚。

随着他越登越高,脚下城市之中那漫天飘雪的风景慢慢展现在他的眼前。飞雪早已变为鹅毛大雪,重重叠叠地落下来。

(看这样子还得下很久啊)

社务所附近已经有同志会合了。有手拿油纸伞,身穿短外褂和裤裙的一副普通打扮的人,也有戴斗笠穿细筒裤的人,还有穿斗篷的人,各式各样。共有十八人。

这么少的人,能否杀入彦根这种大藩的队列之中并取得成功呢?所有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啊,治左卫门。”佐野说着把伞遮向他。黑泽对他微笑了一下,走了过来。其他水户武士们都与治左卫门交情尚浅,所以与他有点疏远。据海后嵯矶之介、森五六郎等人日后所说,那天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治左卫门。佐野竹之助把治左卫门一一介绍给了他们。

不久之后,总指挥关铁之助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大家开始分批下山。

不一会儿众人便进入了樱田门外的茶屋内。冈部三十郎早已作为斥候接近了井伊宅邸,把队列有没有出门之类的信息以暗号通知众人。

刺杀分为几个小组进行。首先是先头袭击组,他们最先冲过去给井伊队列制造混乱。然后是从左右两边袭击的小组,这两组直接袭击井伊的轿子。治左卫门被分到左组,佐野竹之助则被分到右组。另外还有队尾袭击组。

“大家分头出去,不然会令人起疑的。”关铁之助用眼神知会着。小小茶屋内聚有十八人,任谁都会觉得可疑吧。

留在茶屋内的只剩四人,治左卫门和佐野便在其中。

剩下的这四人扮作来江户观光的乡下武士,手里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武家年鉴图,等待着大名们的队列。他们一边拿年鉴图上的家徽图案比对着那些队列,一边说道:“那个九曜星形状的是细川侯,这个是真田侯。”诸侯们登城时乡下武士过来见世面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所以任何人都不会起疑心吧。

“佐野,我会第一个向前冲的。”

“不要抢风头啊。按照关大人的指示来。”

不久后便到了早上八点。

城内报时的大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了。

“来了!”

“不,那是尾张侯。”治左卫门答道。萨摩的幼儿游戏中有一个就是记住诸侯们的家徽,所以治左卫门远远一看便知。

这支队列消失在樱田门内时,井伊家的赤红大门嘎的一声呈八字形地打开了。

站在队列最前方的人,向门外迈出了一步。

不一会儿,队伍中竖起了一道旗帜,清一色头戴斗笠,身穿赤红色斗篷的五六十人踱着急促的小碎步,静静地走了出来。

总指挥关铁之助手中高举一把油纸伞,身披斗篷,脚穿木屐,扮作路人模样,慢慢地走向井伊的队列。随后佐野等人紧跟其后。

佐野正准备脱下短褂冲锋,关铁之助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不动,口里说道:“时机未到。”

左组的治左卫门等数人,在松平大隅守家长长的院墙边踱步。

队列的先头不一会儿就从治左卫门的眼前经过,并远去了二三十步。

(还没好么)

应该有短枪的枪响为号才是。

行列的先头走过松平大隅守家门前的大下水道时,早就跪伏在岗哨小屋后面的先头袭击组的森五六郎突然奔了出来,装作请奏的样子连声大呼:“小民请奏,小民请奏。”

“什么事?”位于队列先头的井伊家卫队长日下部三郎右卫门和副队长泽村军六走了过来。

这时,森五六郎啪地一声掀开斗笠,脱掉了短褂。

他早已缠上了头巾,身上呈十字形系好了束衣带。正以为森五六郎要一脚把雪踹起时,突然他便斩向了卫队长。

“啊!”被砍的卫队长大喊着握向刀柄,不过刀还没拔出来,就已被森五六郎的第二击击毙。因为天降大雪,井伊家的众人都在刀柄上系了柄套,刀鞘装入纱布、油纸制的鞘袋内,做好了严格的防雪工作。柄套的绳子不解开的话就无法拔出刀来。

大喊着“你这暴徒”的副队长泽村军六也被冲过来的森五六郎以一记右袈裟斩分为两截。

对井伊家来说更不幸的是,这时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大雪纷飞,天气的突变导致众人视线只能看到五六尺外。

队列后方根本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作为暗号的短枪声响了起来。

治左卫门从左边开始突进,距离轿子大约二十间[21]远。

佐野从右边开始突进。

轿子右侧有着井伊家出类拔萃的高手——副队长川西忠左卫门。他迅速解开大刀的柄套,单手斩向飞奔过来的稻田重藏,然后抬起还未出鞘的胁差[22]挡住广冈子之次郎的一击。川西是个使双刀的名手。紧接着飞奔而来的海后嵯矶之介给川西造成了轻伤,广冈抓住空隙欺身而进,砍在了川西的肩膀上。身受重创的川西依然反手割开了广冈的额头。

冲到此处的佐野竹之助首先给了川西致命的一刀,然后跳过他的尸体,直奔井伊的轿子。

轿子此时已被扔在了雪地上。

“奸贼!”佐野大喊一声,用刀刺入轿内。

就在此时,治左卫门在另一侧也一刀刺穿了轿子。不知道他们二人是谁领先。

不过还有个人可能比他们更早。重伤倒地的稻田重藏爬过去一刀刺向了轿子。他这一刀可能是刺杀井伊的第一刀。

现场还有一位目击者。那就是从近在咫尺的松平大隅守家的窗户窥视的藩内看门人兴津。兴津的话记载在一本叫《开国始末所引》的书中。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治左卫门)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冲向轿子,不一会儿拉出了身穿礼服的轿子主人(井伊直弼)。有一人在轿子主人背后连刺三刀,这儿听起来就像是踢皮球的声音,响了三次。那个大个子砍下了轿子主人的头,然后大吼起来。听到他大喊井伊扫部[23]才知道原来被杀的是井伊大人。”

治左卫门拉开轿子的门,一把揪住井伊的衣襟,抓了出来。当时井伊气息尚存,双手撑在雪地上,这时治左卫门把刀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刀砍下了井伊的脑袋。

当时治左卫门以萨摩方言大吼,大概是想告知同伴们奸贼已被斩杀吧。

与此同时所有人按照事先计划,高喊着胜利口号撤退了。

战斗似乎进行了十五分钟。由于对方是在大雪中被出其不意地攻击,所以彦根藩士大多如木偶一般被斩杀,有十几个人解开了柄套与对方战斗,不过全都战死抑或是战至昏倒。

战斗期间,离战场只有四五丁[24]远的彦根藩邸大门一直紧闭着,雪下得太大,没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治左卫门这群人中,稻田重藏被使双刀流的川西忠左卫门砍伤,当场死亡。井伊方面死于当场的有川西忠左卫门、加田九郎太、泽村军六、永田太郎兵卫。另外,重伤者中有三人没几天后便死了。

不过治左卫门一行人中除了几位监视待命者之外全员负伤。撤退途中不少人没走多远便精疲力尽,于是就地自杀。

佐野说道:“治左卫门,我有把锄奸状送到胁坂阁老[25]家的任务在身,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便迈开了步子,却发现举步维艰。刚才血战时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的腿上、肩膀上、手腕上到处都是伤。每道伤口都在向外喷涌鲜血,每走一步雪地上就染红一片。佐野把刀当做拐杖拄着,好不容易走到了胁坂家,把锄奸状交出后便倒地而亡。

治左卫门自己也是,冲向轿子时砍杀了两人,似乎也被数人砍到了。他还以为自己身上的血是别人溅的,不过感到喉咙到衣领处有些痛,便把手指伸过去摸,哪知扑哧一声手指竟然伸入了伤口。此外还有左眼处从上至下长三寸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右手手背的伤口,而且连左手的食指也被砍断了。

但治左卫门还有带走井伊人头的重任。他用刀尖挑起井伊头颅,与广冈子之次郎一道离开现场,经过米泽藩邸的大门一直走到日比谷门附近的长州藩邸前时,有一个濒死的重伤者踏着积雪从身后追来。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追来的是彦根藩士,名叫小河原秀之丞。他在轿子边血战直至身负十多处重创而晕倒。

不一会儿他便醒了。正好看到敌人挑着主公的头颅离去。

小河原浑身是血地追了过去。

主公不仅被杀,甚至连人头都被带走,这对彦根藩来说是奇耻大辱。

最终,在长州藩邸门前追上了对方。

因为降雪的缘故,对方并没有察觉。小河原把拄着当拐杖的刀高高举起,使尽全身力气斩了下去。

刀刃击中了治左卫门的后脑勺,砍出长达四寸的伤口。瞬间治左卫门的头皮便裂开,伤口达到了七寸。鲜血喷涌而出,从衣领处一直流到了臀部。

可是治左卫门还没有倒下。他皱眉说道:“广冈君,有敌人。”

广冈回身一刀,砍倒了小河原。小河原再次昏厥。后来小河原苏醒过来时讲述了当时的场景。

治左卫门两人还在往前走。从和田仓门前走到龙口的远藤但马守宅邸的岗哨边时,治左卫门走不动了。

“广冈君,我就在这里切腹吧。”他说道。

广冈也是身负重伤,意识模糊,没听到他的话,依旧往前走着。走到不远处的酒井雅乐头的家门前时,他扑通一声坐在一块大石上,说道:“有村君,我在这里切腹吧。”广冈还以为治左卫门在自己身边吧。他把腹部一字形切开,然后在喉咙上刺了两刀,倒了下去。

治左卫门倒在路上,就这么躺着拔出胁差指向腹部,不过他已经不剩任何力气了。

远藤家的人出来贴着他的耳朵问道:“您是哪家人?”

“原是岛津修理大夫加注家臣……”只听得他这么呢喃着,后面的便听不清了。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这场樱田门外事变拉开了幕府垮台的序幕。不过本篇小说的目的并不在于讲述其历史意义。暗杀这种政治行径可以说在历史上从未产生过进步意义,但是这场事变却可以说是一次例外。如果对明治维新持肯定态度的话,那么可说这场维新便是从樱田门外开始。被杀的井伊正因为被暗杀,才完成了他最重大的历史使命。被称为幕府军三百年来最为精锐的彦根藩却被十几个浪士战至惨败,这件事增大了倒幕推进者的积极性,使得维新提前到来。对于这场事变的每一位死者来说,历史没有让他们白白牺牲。

至于事变后残存的阿静与松子,大久保利通在事变后不久于日记中写道:

“治左卫门战死消息传来,母女悲痛无以复加。她们二人对于大义的坚持非常人能及。女儿松子发誓永不改嫁,母女二人的节操,无人能够撼动。”

不过,事变后第二年的文久元年九月,母亲阿静回到亡夫故里鹿儿岛,同年十二月招治左卫门的长兄俊斋为婿,让他与松子成了亲。

记载有俊斋原话的《维新前后真实历史传》(大正二年五月,启成社刊)中,以俊斋传记的形式写道:

“文久元年十二月某日,俊斋因故成为已逝日下部伊三次之养子,改名海江田武次。”

海江田是日下部原来的姓氏。

“娶松子为妻。”

个中缘由无从知晓。总之俊斋,也就是海江田武次于风口浪尖生存下来,维新后担任弹正大忠[26]、元老院议员等官职,松子成为子爵夫人,阿静亦是安稳度过余生。

另外,次兄雄助因萨摩藩的工作东奔西走,于三月二十三日回到鹿儿岛。藩厅在这位事变相关者抵达当夜便令其速速切腹,理由是顾虑到与幕府关系的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