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丛书:长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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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士大夫生活中的造物艺术(代序)

魏晋六朝,中国以山水诗为先导的士大夫文化勃然兴起。魏晋文化为唐代禅学吸收,经北宋苏轼等人大力倡导,掀起了文人画的浪潮,从此奠定了士大夫文化的地位。文人对绘画的审美扩大到园林、居室、器用,造物艺术表现出与诗歌、绘画一致的品调,品鉴、收藏蔚然成风。经元而至明清,终于形成包括诗文、绘画、品茗、饮酒、抚琴、对弈、游历、收藏、品鉴在内的庞大而完整的士大夫文化体系。江浙一带,明清时期经济已是极度富裕,文明形态极度成熟,士大夫文化几乎主导了这一地区的所有生活领域。士大夫们出于对自身居住环境艺术化的要求,会去寻访对自己设计意图和审美趣味心领神会的工匠,营造园林居室,定制陈设器用。文人意匠下的造物,不复有宗教的力量和磅礴的气势,而成了精致生活和温文气质的产物。文人把自己对生活文化的体验诉诸笔端,品鉴绘画、园林、居室、器玩的著述迭出。晚明文震亨(1585—1645年)的《长物志》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部。

中国古代的造物艺术理论,大多是一些零乱的、破碎的杂感,士大夫偶发兴致,随笔录下,一任历史淘洗。《长物志》宏大而全,简约而丰,间架清楚,浅显晓畅,没有绝深的弦外之音,算是造物艺术中正经八百下功夫写的,所以弥觉珍贵。它是晚明文房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总结,集中体现了那个时代士大夫的审美趣味,堪称晚明士大夫生活的“百科全书”,研究晚明经济、文化、思想的重要资料。《长物志》,凡“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卷,分属工艺美术、建筑、园艺诸学科,囊括衣、食、住、行、用、游、赏,各种生活文化,并综合构成了文人清居生活的物态环境。书初脱稿,便由当时名流李流芳、沈德符等审定,至今版本不下十种。“长物”本出《世说新语》中王恭故事。作者以“长物”名书,一方面透露出身逢乱世、看淡身外余物的心境;一方面也开宗明义:“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仅文人清赏而已,不是布帛菽粟般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长物”二字,确为此书庞杂的内容作了范围的界定,也是解读此书的入门之钥。

通贯《长物志》全书的,是“自然古雅”“无脂粉气”等审美标准,“古”“雅”“韵”成为全书惊人的高频字。对不古不雅的器物,文震亨几乎一概摒弃,斥之为“恶俗”“最忌”“不入品”“俱入恶道”“断不可用”“俗不可耐”,云云。文震亨最讲求的是格调品味,最讨厌的是凡、冗、俗。室庐要“萧疏雅洁”,“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琴要“历年既久,漆光退尽”“黠如古木”,“琴轸,犀角、象牙者雅”,因为犀角沉敛温润,象牙色文俱雅,与儒家的道德风范契合;“蚌珠为徽,不贵金玉”,因为局部夺目有碍整体的黯雅;“弦用白色拓丝”,因为朱弦“不如素质有天然之妙”。这些都反映了他不片面追求材料价值,而追求黯雅古朴美感的审美观。文震亨反对人巧外露,提倡掩去人巧。他喜爱“天台藤”“古树根”制作的禅椅,“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他欣赏“刀法圆熟,藏锋不露”的宋代剔红,而对果核雕,则以为“虽极人工之巧,终是恶道”。斧斤外露所以为文震亨反对,因为“露”便不雅,“工”则易俗。“几榻”卷道:“古人制几榻……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今人制作徒取调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榻“有古断纹者,有元螺钿者,其制自然古雅……近有大理石镶者,有退光朱黑漆、中刻竹树、以粉填者,有新螺钿者,大非雅器”。精工华绚,雕绘满眼,铅华粉黛,新丽浮艳,都是有碍古雅的,都在文震亨排斥之列。

文震亨更讲究居室园林经营位置的诗情画意。如“舟车”卷写小船:“系舟于柳荫曲岸,执竿垂钓,弄风吟月。”景观中,一车一船一草一木不再是孤立的存在,也不再是纯客体的“物”。物物融于造化,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才是中国造园的最高境界。“位置”卷道:“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即如图书鼎彝之属,亦须安设得所,方如图画。”陈设根据环境的繁简大小和寒暑易节而变化,要在一个“宜”字——与环境谐调,才能得其归所,形成图画般的整体美和错综美。

文震亨醉心经营这样一个古雅天然的物态环境,其实是为他的自我形象的塑造服务的。诚如《长物志》沈春泽序文所言:“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衣、食、住、行、用亦即生活方式的选择,是文化等级的标志——品鉴“长物”,是才情修养的表现。士大夫借品鉴长物品人,构建人格思想,标举人格完善,在物态环境与人格的比照中,美与善互相转化,融为一体,物境成为人格的化身。文震亨以为,一个胸次别于世俗的文人,着衣要“娴雅”“居城市有儒者之风,入山林有隐逸气象”,不必“染五采,饰文缋”“侈靡斗丽”。出游用舟,要“轩窗阑槛,俨若精舍;室陈厦飨,靡不咸宜。用之祖远饯近,以畅离情;用之登山临水,以宣幽思;用之访雪载月,以写高韵;或芳辰缀赏,或靓女采莲,或子夜清声,或中流歌舞,皆人生适意之一端也。至于济胜之具,篮舆最便”。由此可见一个古代文人,生当大明王朝摇摇欲坠之时,仅为“人生适意之一端”,登山要坐双人抬的竹椅,游湖要乘俨若书房的舟船,陈列燕飨,靡不安适。舟车不再有三代明等级、别礼仪的作用,而用于“畅离情”“宣幽思”“写高韵”,标榜清高,自命风雅。享乐之风,晚明实盛,非文氏如此耳!文震亨要求卧室“精洁雅素,一涉绚丽,便如闺阁中,非幽人眠云梦月所宜矣”。傍山要构一斗室,“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他羡慕“云林清,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韵士所居,入门便有一种高雅绝俗之趣”,若“堂前养鸡牧豕”“政不如凝尘满案,环睹四壁,犹有一种萧寂气味”。他向往做个“眠云梦月”“长日清谈,寒宵兀坐”的幽人名士,不食人间烟火,鄙薄生产生活。不独他遥想“神骨俱冷”,四百年后的我们想起这样一个尘封之人,也不能不倒抽一口冷气。物境的萧寂起自心底的寒寂。文震亨之心为什么这般寒寂呢?

文震亨,字启美,长洲县(今苏州)人,曾祖文征明(1470—1559年)生当明王朝承平日久、国运未衰之时,弘治帝朱祐樘又雅好绘画,吴门四家文、沈、唐、仇遂脱颖而出,晚明名望日高。祖父文彭(1498—1573年)官国子监博士,父文元发(1529—1605年)官至卫辉同知,兄文震孟(1574—1636年),天启二年状元,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文氏一门,堪称“簪缨之族”。文震亨出身名门,聪颖过人,自幼得以广读博览,诗文书画均能得其家传,《明画录》称其画宗宋元诸家,格韵兼胜。其人“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至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天启间秋试不利,从此弃科举,或与人丝竹相伴,或游山水间。后以琴、书名达禁中,“交游赠初,倾动一时”。

万历至崇祯,史称晚明。明王朝气数将尽,党争激烈,危机四伏。张居正改革失败后,万历帝朱翊钧益发荒淫逸乐,宁可和太监掷钱戏游,也懒于上朝,一切听凭太监传达。至天启间,熹宗朱由校好雕小楼阁,斧斤不去手,听任阉党魏忠贤把持朝政,杀戮异己,民怨载道。东林党以讲学为名,抨击朝政,横遭拘捕杀害。及至崇祯帝朱由检即位,尽管魏阉“投缳道路”,然而,仍党争不息,朝政日非,终于爆发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崇祯帝在煤山自杀,福王朱由崧即位。马士英、阮大铖等魏阉余孽不顾国家危难,结党营私,文争于内,武哄于外。清兵入关后,弘光帝偏安江南,犹做《后庭花》梦,以致清兵南下,南明覆亡。

自儒道两学兴起,中国的士子便以出、处、仕、隐作为调节当政者与自我关系的两手。“邦有道,则显;邦无道,则隐”,朝政清明之时,知识分子往往“以天下为己任”“不仕无义”,一心建功立业;而昏君当道、朝纲不振之日,知识分子又往往从政之心泯没。他们读了书,明了理,既不能“兼济天下”,又不甘失落人生价值,只有“独善其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揣摩收藏书法名画古玩,在自娱中寻找独立的理想人格,寻找自我实现和自我充实,以超然的态度去过“隔世”的生活。这种隐于朝市的“隔世”,既异于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也异于陶潜的归园田居,它是重新出世的蓄养和准备,而非人格理想的彻底丧失。待邦有道,他们重新出山;若国破家亡,他们便不惜以身殉国,或彻底隐匿。这便是几千年中国文化濡养出来的中国的知识分子。文震亨伴晚明而生,伴晚明而死。天启六年(1626年),吏部郎中周顺昌因得罪魏阉被捕,苏州百姓为之聚集鸣冤者数万人;文震亨为首,与杨廷枢、王节等“前谒(巡抚毛)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请以民情上闻”,五义士“激于义而死”。毛一鹭上奏:“文震亨、杨廷枢为事变之首,应予惩办。”东阁大学士顾秉谦力主不牵连名人,文震亨才得以幸免。翌年,崇祯即位。文震亨兄文震孟以“郡之贤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五义士。可见文震亨金刚怒目的一面。他之幽居,其实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蓄养和准备。崇祯中,文震亨到京做中书舍人;越三年,因黄道周案牵连,下狱丢官。福王在南京登基,召文震亨复职。文震亨重又燃起入仕愿望,《福王登基实录》中表示,“洗涤肺肠以事新主,扫除门户以修职业”,报国之心,跃然纸上。然而,终因阮党不能见容,辞官隐退。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苏州,文震亨投河自杀,为家人救起,又绝食六日,呕血而亡。乾隆中被赐谥“节愍”。明亡,继文震亨殉节后,又有叶绍袁(1589—1648年)削发为僧,抑郁而死;张岱(1597—1679年),于《陶庵梦忆》前自序云“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之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晚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金圣叹(1608—1661年)因狂猖得祸,惨遭腰斩;方以智(1611—1671年),削发为僧,誓不降服;朱耷(1626—1705年),削发为僧,画白眼鸟,书“哭之笑之”“生不拜君”,抒发亡国之痛……可见晚明知识分子心境、气节之一斑。

《长物志》审美思想的形成,除晚明政治形势使然外,晚明文艺思潮的影响更为直接。明初,便有宋濂、方孝孺力主复古。宋濂道:“所谓古者何?古之书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日诵之,日履之,与之俱比,无间古今也。”前后七子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脱摹拟。终明一代,文艺思潮以复古为主流。在复古文艺思潮的左右下,书画器玩均尚仿古,甚至明玉造假作汉玉,时画造假作宋画出售。别有公安派袁宏道(1568—1610年)弟兄、竟陵派钟惺(1574—1624年)等人,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被斥之为“外道”。就文艺思想言,文震亨可谓复古运动的中坚分子。与早文震亨三十年、创作实践一味仿古的董其昌(1555—1636年)相比,董其昌不赞成“无一笔不肖古人者”,他在强调“平淡”“天真烂漫”的同时,也激赏仇英不避精工、雅而有士气的作品,不似文震亨满纸萧寂。与晚文震亨一辈的李渔(1611—1680年)相比,李渔上承汤显祖的浪漫美学和公安派的创造精神,“所言万事,无一事不新;所著万言,无一言稍故者”,与正统观念相悖。震亨其心也古,其物力求古人神韵;笠翁(李渔字)刻意求新,不落前人窠臼。震亨涵养君子,不屑与近俗为伍;笠翁性情中人,每多浅率狂妄;震亨其人其情藏在纸背,笠翁沾沾自喜情状跃然纸上;震亨平淡失天真,笠翁天真不平淡。震亨不独力主物境平淡,他的文风是淡淡的,感情也是淡淡的,他是把身外的一切都看得很淡了。这些也许是国祚未衰和王朝末世两个不同时代以及各人不同的出身、经历、禀赋等主客观条件造成的结果吧。

张 燕 于东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