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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以黄河之名馈赠予我的文学褒赏

青山兄约稿,为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飞天》拟编选一册“甘肃文学,飞天视野”的书。身在甘肃,写作将近二十年,正好我也有回顾一番自己来路的愿望,于是欣然答应。

甘肃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异乡”的想象,毕竟,当我来到这里时,已距而立之年不远,作为一个成年人,旧习早已根深蒂固,新的生活展开在眼前,情感往往依然寄托于往昔。有些事物,若不回头盘点,意义便无从彰显,一晃将近二十年了,现在写这篇文章,我才更为清晰地意识到,在甘肃的这些个日子,竟然完全对应着我个人的“写作史”。就是说,我的甘肃生活,实际上就是我文学生活的全貌,于是,“甘肃”于我,即可视为“文学的故乡”。这就是回望与盘点的价值,它让我认领了自己的命运,从“异乡”找到了“故乡”的枢纽。

一个写作者,在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中会经历些什么?想必谁都能够想象个中况味的复杂,如此一来,试图一一细数,几乎便是无从下手的事情。好在稍加琢磨,我就找到了一条主干。

甘肃与黄河的关系密不可分,兰州更是黄河唯一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生活于此,我几乎天天都要与这条河打照面。如今我住在黄河的北岸,差不多每次跨河而过,心里依然会有某种难以觉察的涟漪泛起,时间宽余的话,立在桥上,我还会拍一张河面的照片。这种心情和举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我难以给出一个确凿的动机,或许,是那种“异乡”的想象终究难以彻底消散,所以在黄河这种巨大的存在面前,我才会时时地表现出一个游客般的重视。这对我,就像是一个隐喻。而隐喻之中,这条大河还直接与我的文学生活相关——“黄河文学奖”以之命名,这项经甘肃省委宣传部批准,由甘肃省文联、甘肃省作家协会共同主办的全省文学最高专业创作奖项,几可贯穿我的全部个人写作历程。

依据评奖章程,黄河文学奖每两年举办一届,自2003年首届评选开始,至今已经跨过了十五个年头。新闻中说,她“见证了甘肃文学发展的十五年”。我之所以在这里罗列年份与时间,无外乎是想将自己的记忆与时光牢牢地系在一起,而黄河文学奖的时间表,恰好给我此刻回顾写作历程提供了刻度准确的参照。因为,迄今已经举办过六届的这个奖项,有五届都和我发生过密切的关联。五届评奖,粗略算来,也有十余年的时间了,如果新闻中的句子不虚,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她“见证了我个人文学发展的十余年”。

2007年3月,第二届黄河文学奖征集参评作品,征集范围确定在2004年1月1日至2006年12月31日期间公开发表的作品。彼时我虽已写作了若干年,但对于整个文坛还堪称陌生(我们对于“文学”的熟稔,并不等同于对“文坛”的熟稔,这个认知,我还要经过若干年才能明白),懵懵懂懂,报送了发表在《天涯》2004年第五期上的短篇小说《锦瑟》。翻过年,消息传来,获得了中短篇小说的一等奖。

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奖项,有点从天而降的意思,当然是高兴的,看了新闻,更高兴:

本届黄河文学奖集合了这一时期全省最高水准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内容丰富,题材多样,流派纷呈,包罗万象,是甘肃近年来少有的文坛大集合、陇军大阅兵。作为甘肃省最专业的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始终坚持高水准的评审。由著名作家、资深学者组成实力雄厚的评审委员会,分别对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以及综合五大类作品进行了分组评审,评审历时半年。评审委员会坚持科学发展观,弘扬主旋律,鼓励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体现时代精神的创作,坚持导向性、权威性、公正性、群众性,坚持少而精、宁缺毋滥的原则。本次评奖征稿范围之广、时间之长、评委会水准之高、综合实力之强为历届之最;在奖项设立、参评条件和评奖程序等方面逐步与中国作协设立的四大奖项接轨,这将更有利于引导全省作家进一步冲刺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以及儿童文学奖。

不厌其烦地抄录这段新闻,只是想说明当一个懵懂于文坛的“新人”第一次被这样措辞隆重地加冕时,心里必然会有的那股子兴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项以“黄河”命名的文学冠冕,将要贯穿我身在甘肃的全部文学时光。现在回头看看,这次获奖对我而言的重要性,当时也许并未被我完全理解,我无从预计,就此,一条文学的专业道路便在我的脚下展开了。所谓“专业道路”,并不是指那种社会性的分工,而是指一个作家内植于心的写作精神,有了这样的自觉,“作家”的自我诉求才真正地开始兑现在我的生命里。

2010年,第三届“黄河文学奖”揭晓,《天上的眼睛》获中短篇小说一等奖。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中篇发表在《飞天》2007年第一期。对于《飞天》这本甘肃的“娘家”刊物,如今我常怀歉疚之情,原因很简单——我交给她的作品太少。但这本刊物对我的爱护却从来未曾因为我的疏懒而减弱。至今还记得《天上的眼睛》发表后青山兄对此篇的喜爱,他为选刊将这个中篇忽视而遗憾。彼时我大约已经摸着点“文坛”的线索,于是,被喜爱与被忽视,都成了不可或缺的经验,成了交集的况味,成了身为一个“中国作家”的必要历练。后来《飞天》十年奖颁发,我也因为这部中篇再次获得温暖。

然而糊涂于我是一贯的,去年省文联李燕青书记召集“贯彻十九大精神,打造文艺精品”座谈会,会上文艺家们照例是代表自己的所在部门要政策、要资金,身为一名“自由写作者”,我在发言中坦陈自己既不要政策也不要钱,就要一点“尊重”。这原本也是自认为坦荡的心里话,但会后青山兄跟我说,好不容易有了发言的机会,至少应当为《飞天》提高稿费的事情呼吁几句。这番话令我汗颜。我“自认为”的,尤是个人之情绪,而青山兄主持一本刊物,心中装着的则是“作为事业的文学”。好在今年我应邀参与《飞天》的封面设计,能以这样的方式服务于《飞天》,差强人意,也算是弥补了自己对这本“娘家”刊物的亏欠。

说起这届黄河文学奖,还有一段小插曲。颁奖结束,一众师友去喝酒,有人摸出信封袋里的奖金数算,来来去去,我竟发现自己领到的奖金少了若干。这可真是尴尬人遇到尴尬事。鉴于这个奖的奖金本来就是有名的不甚丰厚(可能在全国省级文学奖项中是最微薄的),少的那“若干”,也真的只是“若干”,似乎并不值得较真;但不去较真,又好像太过儿戏,相较于这个奖项本身不言而喻的严肃性,大而化之,的确又是不应当的。踌躇再三,还是硬了头皮向当时的作协秘书长刘秋菊老师汇报了。果然是一个失误,“若干”差额补到手里,心里才踏实下来。这踏实,不是因为拿足了钱,是因为一件尴尬事回到了清爽。

2014年,第四届黄河文学奖揭晓,我的中篇小说《隐疾》再次获得一等奖。本届获奖作品有了授奖词,存学兄为《隐疾》写下了迄今仍令我无比珍爱的句子:

弋舟的小说具有穿透事物表面直达真相的品质,具有在显现人的精神困惑和游离状态中营造艺术魅力的能力。他的中篇小说《隐疾》给人一种在隐秘之处跳舞的感觉,似是而非的人物和似是而非的遭遇将读者带入人性的幽暗中,小说将人最难于表达的境况表达了出来。就弋舟小说的品质而言,它已经具备了现代性意义上的小说特征。

至此,我的个人写作也许已经完全具备了我所理解的那种“专业的自觉”,诚如存学兄所言,那即是对于文学“品质”的追求。

2015年,第五届黄河文学奖揭晓,我以《战事》获得了长篇小说一等奖。

连续四届黄河文学奖,分获长、中、短篇小说一等奖,前后贯穿我的写作时光超过了十年。在这十余年来,甘肃文坛以惊人的慷慨将这项省内最高的专业文学桂冠不断地赐予了我,这的确是创下了一份纪录,而这份纪录,承载着的绝非只是我个人的荣誉,她见证了甘肃文学在新世纪以来不拘一格的勇气与盼望。在整个的时代背景之下,这份纪录对应着的,是甘肃文学界弥足珍贵的文学美意与文学用心,此心良苦,此意动人,她以黄河之名馈赠予我的文学褒赏,培植着我的文学信心,加添着我的书写力气。十多年下来,我大大小小获得了国内诸多的文学奖项,但“黄河文学奖”不啻是我个人写作史最粗的那根主脉,她让我领受的,不仅仅是写作的宿命,她还将我紧紧地与甘肃这块“异乡”捆绑在了一起,从此永远地栖息在了这块“文学的故乡”里,坐实了“甘肃作家”这个无从更改的身份。

2016年,第六届黄河文学奖开评,此时我大约已经算得上“深谙”文坛了,于是断然不敢再度造次,明确表态从此不再参评这一奖项。然而评委会抬爱,让我做了长篇小说组的评委,使得我与这个奖项的关系接续了下去。长篇小说组的评委由马步升、程金城二位兄长和我组成,整个评奖过程于我而言都是课堂,由此,另一条事关文学的修养之路,开始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

2018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