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57?—1587(10)
抱怨、流泪、拥抱,最后是欲望满足,腹部隆起的安妮好一番折腾。我干吗回来?我回来是因为孤独,因为想妻子孩子,想父母和兄弟姐妹了。尽管吉尔伯特已不是小孩,他现在是个男人了,蹿个子长得无精打采、瘦骨嶙峋的,还总抱怨上帝;他一旦病倒,就觉得房子也会唠叨,白镴都喋喋不休。理查德依然是个一瘸一拐的小孩,不过脸上增添了成熟和狡猾的神情。苏珊娜长大了不少。其他人都还是老样子(毕竟几个月时间并不算长);斯特拉福还是斯特拉福。家境也没改善,大家还是打着补丁,屋顶的茅草依然是棕褐色,晒得焦焦的,很稀疏,夜里会瑟瑟作响。(难道有蝰蛇在那里做窝?)
“那好,”父亲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罗杰斯大人两天前说过他需要一位书记员,你再合适不过了。”
亨利·罗杰斯是镇上的书记,是个瘪嘴的正派男人,身上一股霉味,居然对死亡和尘土情有独钟。嗯,这也没错,难道法律不正是阴魂不散的骷髅头鬼怪吗?借由法律,墓地的死者常常比活人管用。征服者威廉的阴魂统治不是年复一年地越来越强悍吗?非征服者威廉,不,是被征服者威廉[40],酸溜溜地看着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安排。就这样开始学习法律的术语、仪式,它的勉强运作,它的诡辩和托辞、章程、担保、双重证明、转让。就等于把小牛皮改作他用,难道羊皮纸不是小牛皮制成的?
“阿门阿门阿门。”威莎答道。
“土地所有权转让协议档案,”那个瘪嘴的罗杰斯大人说,“要把地转让给自己,就必须起诉持有者非法剥夺了他的拥有权。这是法律虚拟[41],就是这个叫法。”他房间里到处是死了和活着的法律气味,被疯癫和合理的死者世界支配着。“然后被告承认原告的权利,接着法庭记录和解,在末尾[42]签署三方协议。”
“那什么是土地所有权转让呢?”
“就是一种财产让与模式,即共谋诉讼的和解,所有普通模式都是不适用的。历来已久,从理查一世开始就有了。”
“啊,词语,尽是词语。”
“这就是词语统治的领域。”威莎似乎茅塞顿开。词汇、借口、虚构,就靠这些运作。“你一定得学法语,”罗杰斯大人说。他露着那颗巨大的凹牙,转向放满了书籍文档的书架,那里又是征服者的天地了。“这是本轻浮猥亵的书,”他斜睨着威莎,“是拉伯雷的《巨人传》,我们每天晚餐后一起阅读。”
唉,这冬季灰暗的日子,安妮一天天笨重起来,很快那张要喂食的嘴巴就得朝着这肮脏的世界啼哭了。“瘪嘴罗杰斯大人开心地说,诞生就是死亡的开始,你等于是判了一个生灵死刑。”
卡冈都亚[43]用一头活鹅的脖子擦掉了屁股上的恶心东西,被送到一位著名的诡辩博士处,那人叫杜巴·霍罗福尼斯[44]。威莎没学到什么法语;罗杰斯大人和他一起阅读这本书,一边还用英语高声朗诵:“‘此后一位咳嗽不停的老人教他学习,老人名叫约布兰·布里德大人,即戴口套的傻瓜。’不过我们得省略这些内容,跳到更猥亵的部分。这是为了教育你,年轻人。”
圣诞节后,安妮的肚子已大得令人惊讶,威莎则成了一位鞠躬、微笑、不停摩擦双手的法官小助理,他也是温柔的丈夫,会在点着炉火的夜晚把苏珊娜放在膝头哄她入睡。一月蹒跚而过,每天都像是在黑暗房间里度过的无聊圣烛节,接着,真正的圣烛节来到了,吉尔伯特乘车过来喊他。罗杰斯大人去参加一个秘密的降灵会,大概还带着那只活鹅,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家了。那天早上大风暴雨,室外的雨疯了似的乱打着,从天花板上渗透下来(像间谍深入大部队一般),吉尔伯特进屋时雨点也扑了进来,把威莎刚用大字体书写好的威尔逊这个名字都玷污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早上他离家前安妮就开始阵痛了,他站起身去拿斗篷,没等吉尔伯特言语他就点着头。接着吉尔伯特咕哝着说起来:
“他们出来了,唉哟,反正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身披粗绒布斗篷站在那里,雨水如注地滴落在他靴子周围,他鼻尖上的雨滴也徐徐落下。
“他们?双胞胎吗?”
“是的,性别不同,一女一男。”
“两个?双胞胎?”这个词只带来了苦涩。他接着问:“一男,有儿子?我有儿子了?”儿子,他有儿子了,男孩。他低头看看羊皮纸,看着那个被雨水模糊的名字。
吉尔伯特说道:“这下子你就像诺亚一样,在洪水泛滥中有三个孩子了。”
“儿子,”威莎微笑着,“诺亚的全是儿子。”他微笑。(可一想到是双胞胎他还是觉得苦涩,就像上帝和大自然明白所有一切,有意关注、在乎、照顾他,打了个回马枪要让他喜忧参半,给了他一个儿子。)
“我知道,”吉尔伯特郑重地说,“有塞姆、哈姆,还有雅费,对的,有一个S,一个H,”(他的手指在罗杰斯大人满是灰尘的桌子上胡乱画着)“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字母。”(他指的是I或者HI,或J。)“你有一个S。”
威莎把弟弟的话当作预言来听。苏珊娜,是啊,欲望之海中他那纯净、明亮的灯塔。他的儿子应该叫哈姆,不,哈姆奈特。他自己叫威莎,几个月来他就是可怜的霍罗福尼斯,就像那个拉伯雷下流作品中的教师,而他第二个女儿应该叫珠迪丝。[45]
“哦,”威莎说道,“母亲呢,安妮,我妻子,她怎么样?”
“她很好,非常好,她大喊大叫了好一阵子。”
“哦,这样啊,”威莎苦笑着,“凡事照常,一贯如此,那我们去看妈妈和双胞胎吧。”他们裹紧了斗篷。“去表达问候和谢意。”于是两人走进了暴风雨……
至于我们自己(这第一瓶水已然见底),该是时候放出鸽子,让它去寻找干爽的大陆和那未知的事业了,我们会寻找到最终的答案。他在斯特拉福已经尽力,或者说几乎尽力了,号角吹响,钟声悠扬,陆地的微风鼓动着船帆。我们就开启那扇任何钥匙都能打开的门吧。
就说说1587年的仲夏吧。他们骑马进了斯特拉福,每个演员都各自坐在马匹上,他们是女王剧团的。那年夏天很干燥,尘土飞扬,就像白花花的沙滩上晒得骨头都发白了一般。这些来人是谁,这群嘻嘻哈哈的人,他们在酒馆里吹大牛,都说自己是王室侍寝官,放肆地喊着蒂尔尼、沃尔辛厄姆等名字。下雨吧,人人都渴望下雨;他们没有带雨过来。就像上帝曾经因为人类的罪恶发起了洪水,难道他此刻不打算将他们扔进火炉吗?罪恶,罪恶,罪恶。上礼拜天讲道坛上这个词就不断地砸向他们。这些人当中谁罪大恶极呢?但是有个扁脸塌鼻子的男人轻轻晃动着身子,他眯着眼睛,穿着黄褐色外套,戴着钉纽扣的帽子,短靴的绑带很粗俗地系到了踝关节处,腰里挂着个皮革钱袋子,随着咚咚的节拍呼喊着,那笛声和小鼓奏出的音乐像虫鸣般微弱。他身后另一个人也在摇摆,那人更年轻些,是个小丑,拿着一块板,板上写着七宗罪。
知情的人说他就是迪克·塔尔顿。你没听说过迪克·塔尔顿吗?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叫杰姆普或坎姆普,或是肯普之类的,腿上系着颤动的小铃铛。[46]这个塔尔顿曾经接近过女王陛下,但是(那人低语道)他有次针对沃尔特·罗利爵士[47]和莱斯特伯爵开了个放肆的玩笑,惹女王不开心了。他的眼神有些忧伤,瞧,尽管他嘴巴一直讥讽嘲弄个不停。
嗨,都给我听着,竖起耳朵好好听,有个人喋喋不休像个没皮没脸的傻子,老天我得拿起鞭子追着抽打。都给我听着,各位心怀疑惑的阁下现在受到郑重邀请加入一场胡作非为的盛宴(唉,终日闷闷不乐的你们当然会热衷于此),还会另外兴风作浪,在所不惜,旋啊转啊跳起快步舞,没错,快步舞,这里只有一个编舞者。明天吧,你这恶棍无赖,你这脚底抹油的家伙,忘乎所以的臭鬼和碎嘴。
他们在闷热的落日幕前——耶和华的怒火[48]之下——手舞足蹈,嘲讽高呼。下雨啊,什么时候能下雨呢?七宗罪,而后是快步舞,旅店里歌声飞扬,灯光闪烁,爱的小曲在酒壶间飞扬:
呵,我最亲爱的你,
虽然我明白
我们会分离,必然分离,
请你不要说出来……
“真热。”威莎说道,赤膊站在敞开的窗户前。苏珊娜正在琼的房间里睡觉,以前那里另一个安妮也睡过一次的。不过双胞胎正睡在他身旁的摇篮里,安妮坐在那里,她身材苗条,没再怀孕,和丈夫一样打着赤膊。夜色里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月亮显得格外近,反基督的人在圆石路上雀跃。唉,威莎心想,离我前一次的罪过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他们没法再让我代人受过了。他听到远处有人在讲话,那不是歌声。也许是一群人要去田边大声祈祷,祈愿上帝让干涸焦黄的土地泛出新绿。
别了,别了,我的幸福,
你那么可爱,
哪个男人都不能拥有你;
我们就这样分开……
他看着妻子纤细潮湿的后背,倒锥形曲线从白皙宽阔的肩部流畅地收拢在腰部。听到那首歌,他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没有缘由。她正在阅读一本小书,眼睛离文字很近,她越来越近视了。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排版紧密的印刷文字。“于是他动身,流浪了好几日,直到遇见比她更美的姑娘,可是美丽的姑娘对他视而不见,他心里明白这就是他要倾注爱情的人……”看来她在读言情小说,描写细腻适合女人读。他怜爱地俯身吻着她裸露的肩膀。她显得很惊讶,却早有准备,她很快放下书。两个汗津津的身体紧贴着吻了起来。我没做错什么,威莎想,这么做没错。他们的手臂缠绕爱抚着对方。
街上传来的是什么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祈祷,是嘲笑声。床上的赤裸男女抬起头,他比她更心不在焉,亲热还没达到关键阶段。外面是扭打、搏斗,伴随着奚落嘲笑声;狗儿们吠叫着,哈姆奈特和珠迪丝的熟睡被打扰,吉尔伯特在隔壁房间里咕哝。威莎听到父亲在咳嗽。他从床上起来,肉棒子垂下了,他走到窗口往外看,瞧见在仲夏的月光下,斯特拉福的一群乌合之众正驱赶着一位呜咽哀号的老妇人,那人是玛姬·鲍耶尔,是个巫婆,卜卦师。七宗罪,黑色,金色的。这是怎么回事?
“老巫婆!把雨还给我们!”
“邪恶的咒语,她的猫都是恶魔!”
“脱光她的衣服!”
“把邪恶鞭打出来!”
几个年轻人正拿棍子揍她;她的衣服被撕裂了,棕褐色干瘪的肉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哭泣着,垂死般急促喘息,想挣脱这些折磨自己的人;她绊了一下,摔倒了。人们嘲笑着,用桦树枝抽她让她起来。这简直就是对塔尔顿和那群不停蹦跶的戏子的滑稽模仿。
“站起来,巫婆!给我滚出小镇!”
安妮刚安抚好醒来大哭的双胞胎。“怎么回事?让我瞧瞧。”她沉甸甸的胸脯向窗台靠过来。她看着,“啊,”一边说道,“他们会杀了她的。”一个小伙子拿着火把,在老玛姬面前挥舞着,她惊恐地尖叫起来,破衣服烧着了,她不停地扑打窜动的火苗,呼号着,接着断了气似的,马上要昏倒了。“来啊,”安妮喘息着说,“来啊,到窗台这边来。”威莎看着她,既感到恶心,又难以置信。“来,快来,唉,快呐!”他避开了她,缩进了房间的暗处。
“呀!”巫婆来了,在这儿,驱赶她的那群暴徒衣衫褴褛地继续往前,一边打,一边嘲笑。
“是那帮戏子吗?”父亲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是的,没错,是戏子。”威莎回答。
声音越来越远:
“她犯了七宗罪!揍她,赶她去教堂祷告!”
“什么,让恶魔进教堂?烧死她!”
威莎战栗着,他把先前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拿起来。安妮还在窗台边悲叹。“结束了,”他作呕般把话吐了出来,“这必然是剧终。”她赤身裸体,趔趔趄趄朝他扑过来。他侧身一躲,不想让她碰到自己。他蹦跳着穿上了衣服,就像塔尔顿在表演,像那个逗人笑的戏子在血腥的正剧之后表演串场。
在街的尽头那群暴徒安静了下来,从之前竭力表演的那一幕中退场,他们低语着,三三两两地各自退后。一些庄重的男女走上前,有的还穿着睡袍。威莎发现其中有市政官珀克斯,他体态庞大笨重,把玛姬·鲍耶尔拉了起来。她晃动着松软的手臂,头无力地耷拉着,舌头也伸了出来,月光下她的嘴边淌着血。这时穿着衬衣的教区执事来了,手下的人将暴徒驱散。威莎在夏日就预见到她的房屋、院落和周围高大的荨麻丛会在冬季一片萧瑟,他仿佛看到转门的铰链断了,猫儿们到田里吃地鼠,在发霉的面包还没消失,箱子里还有面粉存留前,它们还有老鼠可吃。这是迟早的事情。
他回家时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发现安妮还睡着。好吧,明天吧,明天就把这几百行的普劳图斯伪诗句带去让女王剧团的戏子们看,这些人会在旅店里打着哈欠,一夜嬉戏,暴饮暴食之后,他们没准不会太讨厌听一听高雅优美(尽管并不激越)的无韵体诗文。他不能再耽搁了,已经二十三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们也许会否定他,会嘲笑他:你会演戏吗,小伙子?想当演员吗,小子?是的,他会这样回答,是该出来演戏了,不能再被动地躺着等命运安排了。他坐下来,望着街道,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宛若被女神的银色月光洗刷一新;他内心很确定,仿佛胸口放了一封信,告知自己明后天就将跟着女王剧团离开。他要从女王那里走向女神身旁,尽管最初得蹦蹦跳跳,自卑自谦,得爬过黑暗的耻辱隧道,进入幽黑的地狱,那里会有盘绕的蛇,遍地躺着英雄,那里被一个女神统占。嗯,难道这不是命运的再次安排,不是命运在他背后不停忙碌着,他不是很肯定吗?我们表演的戏剧依然在后面的黑屋子里被不停地构思创作,那穿着斗篷的匿名作家甚至还没有想好最后的对偶句。
安妮摊开赤裸的四肢躺在床铺上,她睡得很沉。威莎脱下衣服,准备在床边的长椅上睡下。他轻轻地沉入了自己脑海里飘渺的黑暗世界,那个远处的、彼岸的天地,他在那里变成了恩底弥翁[49]。
月光守候你的梦境。担忧被吻到。
她微热的光芒并不退缩只是缠绕,
将你的身形幻化成奇异的模样。虽然隐形,这光芒
进入了思维那黏湿的怪物里寻找梦想。
他毫无恐惧。他根本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