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家子[19]
开往纳伊的市内小火车过了马约城门,正沿着林荫大道驶向塞纳河畔。小车头拉着一节车厢,用汽笛声赶走路上的障碍。它喷着蒸汽,呼哧呼哧喘息,真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人,活塞里发出急速的咚咚声响,又好似铁腿在奔跑。傍晚,大道上溽暑熏蒸,虽然没有一丝风,路面上却扬起粉笔末似的白色尘土,密密麻麻,又呛人又滚热,黏在你汗湿的皮肤上,迷你的眼睛,一直钻进你的肺里。
大街两旁,有许多居民在门口透空气。
车上的玻璃窗都放下来了,所有窗帘在疾驶带起的风中飘动。车厢里只有少许几位乘客,只因天气太热,大多乘客爱待在顶层和外面平台上。有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太太,是住在郊区的小市民,她们不懂得高雅,就拿装模作样来充数。还有一些坐腻了办公室的先生,由于长期伏案工作,他们脸色蜡黄,弯腰驼背,一边肩膀显得高些。他们那愁苦惶遽的面容,表露他们有家庭烦恼,经常拮据,也表露彻底化为泡影的早年的希望,加入了衣衫褴褛的穷鬼大军:他们在巴黎边缘辟垃圾场安家,住在刷白灰的破房子里,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紧挨车门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他的脸膛虚胖,便便大腹垂到叉开的双腿之间,那身黑色服装上佩戴着勋章绶带。同他聊天的人又细又高,衣冠不整,穿了一套极脏的白色斜纹布服装,戴着一顶破旧的巴拿马草帽。那个矮胖子说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有时真像个结巴,他就是海军部主任科员卡拉望先生。那个瘦高个儿从前在商船上当卫生员,后来到弯路圆点广场附近定居,用他海上生涯仅余的一点模糊的医学知识,为当地的穷百姓治病。他叫舍奈,要别人称呼他“大夫”,关于他的品行也有不少传言。
卡拉望先生始终过着规范的机关职员的生活。三十年来,他一成不变地上班,每天早晨走同一条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遇到同样去上班的人,傍晚下班还是走同一条路,又遇到眼看着衰老的同样的面孔。
每天,他到圣奥诺雷郊区大街口,花一文钱买份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然后走进部里大楼,那神态活像个投案自首的犯人,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心里惶恐不安,总担心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疏漏而遭训斥。
他这种单调的生活规律,从来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因为,除了办公室的事务,除了升级和奖金,任何事件都与他无关。他早已不在乎嫁妆,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儿,但无论在部里还是在家里,他只谈公事。他那头脑在日常办公中逐渐萎缩而愚钝了,除了与部里有关的事情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没有其他希望和梦想了。不过,他的科员生涯的满足感,总掺杂一种扫兴的苦涩滋味:那些海军军需官,因为军装上的白条纹而得了“白铁匠”诨号的家伙,一调进部里就当副科长或科长。他和妻子都同样愤愤不平,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大谈特谈,摆出种种理由证明,让那些命该在海上漂泊的人到巴黎来任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极不公道的。
不知不觉中一生度过去了,现在他年事已老。他出了校门,就跨进机关门,从前他见了就发抖的学监,如今换成了他怕得要死的上司。他一到那些室内暴君的门口,就从头到脚打哆嗦,由于长期处于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他就形成了一种笨拙的举止,见人低声下气,说话也神经质似的口吃。
他对巴黎的了解,多不过每天由狗领到同一门檐下讨饭的一个瞎子。他在小报上看到什么事件和伤风败俗的社会新闻,也认为是编造的离奇故事,专供小职员消遣。他一贯奉公守法,是个没有明确见解的保守派,但敌视“新事物”,凡遇政治新闻,他都略过去,不过他那小报刊载政治新闻时,总要被某一方收买而歪曲事实。每天傍晚,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回家,望着熙来攘去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马,那神态就像一位游客穿越遥远而生疏的异域。
就在这一年,规定的三十年服务期满,1月1日那天,他得了一枚荣誉团勋章。须知在这种军事化的机关里,那些被锁在绿皮卷宗上可悲的苦役犯,经过长期而惨苦的劳役(即所谓“竭诚效力”)之后,就会得到这种奖赏。这一出乎意料的荣誉,使他对自己的才干有了更高的新看法,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习俗。从那以后,他不再穿杂色裤子和奇装异服,换上黑色裤子和礼服,这才配得上勋章的宽宽绶带,同时,他每天早晨刮脸,更加仔细地修指甲,隔一天就换一次衬衣,总之,转瞬之间,卡拉望换了一个人,衣冠整洁,有了威仪,又能谦和待人,他这样注意风度礼仪,尊重他所跻身的国家“勋位团”,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回到家里,总把“我的勋章”挂在嘴边,这种自豪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简直不能容忍别人的扣眼上挂别的勋章,见了外国勋章更是火冒三丈:“不能让他们在法国佩戴出来。”他尤其恨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见的舍奈大夫,怪他戴一枚白不白蓝不蓝,黄不黄绿不绿的什么勋章。
从凯旋门到纳伊门这段路,他们俩的谈话也总是相同的。这天同往日一样,先谈到他们俩都憎恶的本地的种种弊端,而区长却尸位素餐。继而,卡拉望就把话题转到疾病上来,这是同一位大夫在一起所必然谈到的,他指望借闲谈之机,能免费捡到一点小教益,如果不动声色,问得巧妙,说不定还能得到一次诊断。况且,近来他母亲的状况令他担心,时常昏厥,许久才醒来,年已九旬却不肯求医。
母亲高寿,卡拉望说起来总要动情,一再对舍奈大夫说:“你能经常见到这样长寿的人吗?”他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这倒不见得他盼望老太太永远活在世上,而是因为母亲长寿对他是个好信号。
他还说道:“唔!我们家的人寿命都很长,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活到很老。”
卫生员以怜悯的目光看了看身边这个人,打量一下对方红赤赤的脸庞、肥嘟嘟的脖颈、垂到肌肉松懈的胖腿之间的大肚子,以及这个老科员容易中风的软塌塌的圆身材,这才掀了掀扣在头上的那顶灰不溜秋的草帽,嘿嘿一笑,答道:“不见得吧,老兄,令堂身体精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皮球。”卡拉望心里一阵慌乱,便不作声了。
这时,小火车到站了,两个伙伴下了车。舍奈先生提议到对面环球咖啡馆,请喝一杯苦艾酒。他们俩常去那里,同老板挺熟。老板从柜台的酒瓶上面伸出两根手指,他们俩握了握,又走过去,瞧瞧从午间起就坐在那儿打多米诺骨牌的三位牌友。彼此亲热问候,也少不了打听一句:“有什么新闻?”然后,打牌的人又接着打牌,等这两位告辞的时候。他们头也不抬,只伸出手来,这两位握手告别,就各自回家去吃晚饭了。
卡拉望住在弯路圆点广场附近,是一座三层小楼,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
这套住宅有两间卧室,有餐室和厨房、几把重新胶合的椅子,按照需要从这间屋拖到那间屋。卡拉望太太的全部时间,都花费在打扫这套房子上。而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和九岁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则在大街的壕沟里,同本街道的所有顽童追打嬉戏。
卡拉望的母亲安置在楼上,她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小气鬼,而她这人也精瘦,因此有人说,上帝把她精打细算的原则用到她本人身上了。她总好发脾气,没有一天不吵架,不大发雷霆的。她从窗口骂站在门口的邻居,骂蔬菜小贩、清道夫和孩子。孩子要报复,就等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跟着她,边走边喊:“老—妖—精!”
有个女佣干家务活,她是矮小的诺曼底人,粗心大意令人难以置信。她睡在三楼上,挨着老太太,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时,他那患有洁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擦拭几把散放在空荡荡几间屋里的红木椅子。她总是戴着线手套,脑袋扣一顶便帽,帽上缀饰的五颜六色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打蜡,擦拭或者洗刷,让人撞见时就总是这么说:“我不是富人,我家里整个陈设很简单,而我的豪华就是洁净,这也不亚于别种豪华。”
她天生就务实,有了准主意绝不改变,在大小事情上都是她丈夫的向导。每天夜晚,先是在餐桌上,然后又到床上,夫妻要长时间议论办公室的事情。丈夫虽然比妻子大二十岁,但是就如同向神父忏悔一样,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妻子,都要听从妻子的主意。
卡拉望太太从来就谈不上姿色,她又矮又瘦,现在可以说相貌丑陋了。这也怪她不会打扮,总是抹杀她那微弱的女性特征,如果穿戴得巧妙得体,本来应该突显出来。她的裙子似乎总扭向一边。她还爱在身上东抓抓西搔搔,也不管在哪儿,不管有什么人在场,这种习惯几乎成为怪癖了。在家里,她通常戴着自以为很漂亮的软帽,帽顶缀饰一大簇丝绸彩带,这是她想到的唯一装饰物。
她一瞧见丈夫回来,立刻直起身,亲了亲他的颊髯,说道:“亲爱的,你想着去波坦店了吗?”(这是他答应过的事。)他吓坏了,一下子倒在椅乎上:这是他第四次忘记了。“真糟糕,”他说,“太糟糕了。这件事,一整天我都想着,可是没用,一到晚半晌总要忘掉。”看他那样子很难过,于是妻子安慰道:“明天想着就是了。部里没有什么新情况吗?”
“怎么没有,有一条大新闻:又有一个白铁匠当上了副科长。”
妻子的神情变得十分严峻,问道:
“到哪一科?”
“国外采购科。”
她立刻发火:
“这么说,是接替拉蒙的职位啦?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置。那么拉蒙呢?退休了吗?”
卡拉望讷讷答道:“退休了。”
妻子怒不可遏,软帽滑到肩头上:
“完啦,瞧吧,那个鬼地方,现在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叫什么?”
“博纳索。”
她查阅一向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念道:
“博纳索。——土伦。——1851年生。——1871年任见习军需官,1875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出过海吗?”
卡拉望听这一问,情绪就平静下来,同时萌生一阵喜悦,乐得肚子直颤动:“同巴兰一个味儿,同他的上司巴兰完全一个味儿。”
接着,他提高了笑声,又提起全部人都拿来开心的老笑话:“派他们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乘小火轮去,他们要晕船的。”
不过,妻子仍然板着面孔,仿佛没有听见。继而,他缓慢地搔着下颏儿,咕哝道:“若是跟一名议员有关系就好啦!一旦议会了解那里发生的一切,部长就非下台不可——”
楼梯上响起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他的话。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从阳沟里回来,姐弟俩每上一级,就你扇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光火,冲了过去,揪住每个人的胳臂,狠劲摇晃着,将姐弟俩丢进屋里。
两个孩子看见父亲,立刻扑上去,父亲久久地搂着亲他们,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同他们谈心。
菲力浦-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像一堆乱草,从头到脚脏乎乎的,而且一脸呆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母亲,说话也像母亲,重复她的话,甚至模仿她的动作。小姑娘也问道:“部里有什么新情况吗?”父亲快活地回答:“丫——丫头啊,你朋友拉蒙,就是每月都要来吃饭的那位,离开我们了,一位新任副科长接替他的职位。”女儿抬眼看着父亲,以早熟的孩子那种同情的口气说道:“这么着,又有一个踏着你的后背上去了。”
父亲止住笑,没有回答。接着,他要转移话题,就问正在擦窗户的妻子:
“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停止擦拭,回过身去,将滑到背上的软帽戴好,嘴唇颤抖着说:
“哼!好吧,咱们就说说你妈吧!她可真给我好瞧啦!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楼来向我借一包淀粉,正巧那工夫我出去了,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人家赶走了。我回来就把老太婆狠狠训了一通。她跟往常一样,一受人责备,就装作没有听见,其实,她不见得比我聋,就是装模作样。这样讲有凭证:她一句话也不说,立刻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卡拉望不免惭愧,沉默不语。这时,小佣人跑来说晚饭做好了。于是,卡拉望操起总藏在墙角的一根扫帚把,往天花板捅了三下,然后一家人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分好汤,等老太太下来,汤都等凉了,他们就慢慢吃起来。盆里的汤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望太太可真来火了,就拿丈夫撒气:“要知道,她这是成心闹别扭,而你总是替她说话。”
卡拉望左右为难,只好打发玛丽-路易丝去叫奶奶,然后垂下目光,待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妻子咽不下这口气,用餐刀尖敲着酒杯脚。
门忽然打开,只有丫头一个人回来,她气喘吁吁,面无血色,慌慌张张地说道:“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腾地蹦起来,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冲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他咚咚的脚步声。他太太仍以为婆婆在搞恶作剧,轻蔑地耸耸肩膀,慢腾腾地随后上楼。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屋子中央。儿子将她身子翻过来,只见那张面孔毫无表情,皮肤发黄,呈深褐色,满是皱纹,闭着眼睛,咬紧牙齿,一动也不动,整个枯瘦的身体已经僵硬。
卡拉望跑到她身边,呻吟着:“我可怜的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不过,卡拉望太太仔细端详一会儿,肯定地说:“唉!没事儿,又昏过去了;不用说,就是不想让我们吃晚饭。”
他们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脱了衣裳,夫妇二人和女佣一齐上手,给她按摩身子,费了半天劲儿,也不见她苏醒过来。于是,他们打发女佣罗萨莉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上,靠近苏雷恩,路挺远,等了很久他才赶到,查看了一下,拍了拍老太婆,又号了脉,高声说道:“人不行了。”
卡拉望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哭得浑身直抖动。他拼命吻着母亲僵板的脸,大颗大颗眼泪,好似大水珠一样,纷纷落到死者的脸上。
卡拉望太太做出了适度的哀伤,她站在丈夫的身后,轻声哭泣,使劲地揉眼睛。
卡拉望的脸愈显肿胀,稀疏的头发也乱了,那真正哀痛的样子十分丑陋,他猛然站起来:“真的……大夫,您有把握吗……您完全有把握吗?……”
卫生员急忙走过去,就像商人夸耀自家的货那样,以内行的熟练动作抚弄尸体,说道:“喏,老兄,瞧瞧这眼珠嘛。”他翻开老太婆的眼皮,只见他手指下露出眼珠,看去毫无变化,只是瞳孔可能放大了一点儿。
卡拉望的心挨了一刀,一阵恐惧传遍他周身的骨肉。舍奈先生抓起老太婆抽紧的胳膊,用力掰开手指,仿佛面对一个贬低他货物的顾客,气冲冲地说道:“您瞧瞧这只手嘛,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看走眼。”
卡拉望又扑到床上打滚,哭声几乎像牛在吼叫。这工夫,她太太一边装作抽抽搭搭,一边料理该做的事情。她将床头柜挪过来,铺上一块餐巾,放了四根蜡烛,点着之后,再从壁炉上方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木,摆到了蜡烛之间的一只盘子里。没有圣水,盘子里盛满了清水。不过,她略微考虑一下,就捏了一小撮盐放进清水里,大概以为这样就算做了临终圣事。
她布置好灵堂之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卫生员刚才帮她摆东西。这时低声对她说:“应当将卡拉望拉走。”她点了点头,走到一直跪着哭泣的丈夫旁边,同舍奈先生每人架一条胳膊,将他搀起来。
两人先扶他坐到椅子上。他妻子吻了吻他的额头,便开导他。卫生员也从旁帮腔,劝他认命节哀,要坚强,要振作起来,说的那些话,全是人在大灾大难中办不到的。接着,两人又把他搀走。
他跟个胖孩子似的,抽抽噎噎,浑身软塌塌的,双臂耷拉着,两条腿绵软无力。他走下楼,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迈脚步。
他们扶他坐到他吃饭的专座,面前还放着几乎空了的餐盘,汤匙仍浸在剩下的汤里。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酒杯,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里同医生谈话,打听要办什么手续,全面了解办丧事的通常做法。舍奈先生好像期待什么事情,最后,他抓起帽子,说他尚未吃饭,躬了躬身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声说道:
“怎么,您还没有吃晚饭吗?那就在这儿吃吧,大夫,就在这儿吃吧!有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要知道,我们也吃不了多少。”
大夫婉言谢绝,卡拉望太太坚持留客:
“您这是怎么说的,还是留下吧。在这种时候,有朋友在身边就好多了。再说,您劝劝我丈夫,他也许会吃点东西,他真需要添点儿气力。”
大夫躬身从命,将帽子放到一件家具上,答道:“既然这样,太太,我就只好领情了。”
卡拉望太太向吓昏了头的罗萨莉吩咐几句话,也坐到饭桌前,说是要“陪陪大夫,也装样子吃点东西”。
他们又喝了已经凉了的汤。舍奈先生又添了一次。接着端来一盘里昂风味的牛肚,飘散一股洋葱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决定尝一尝。“好极了。”大夫说道。卡拉望太太笑了笑,说道:“对吧?”然后扭头对丈夫说:“你也吃点儿吧,我可怜的阿弗雷德,肚子里哪怕少垫点儿东西也好啊,想想吧,你还要熬夜呢!”
卡拉望温顺地拿过餐盘,然后吃起来,现在他事事顺从,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就是让他上床睡觉他也会照办。
“大夫”自己动手,往盘子里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则不时地用叉子叉一大块牛肚,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下去。
又端上满满一盆通心粉,“大夫”喃喃说道:“嘿!这真是好东西。”这回,卡拉望太太给每人盛了一份儿,连孩子的碟子都装满了。两个孩子呼噜呼噜吃起来,他们还趁没人管,喝起原汁葡萄酒,又在桌子下面相互踢起来。
舍奈先生想起罗西尼爱吃意大利通心粉,就突然说道:“嗬!还挺押韵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样开头:
音乐大师罗西尼
爱吃通心粉条子……”
没人听他说。卡拉望太太忽然有了心事,要考虑这场变故会引起的各种后果。她丈夫则揪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摆在餐桌上,然后呆呆地盯着看。他嗓子眼干得火烧火燎,一次次拿起斟满葡萄酒的杯子。经受这场打击,又过度悲痛,他的头脑本来就乱了,现在更是飘飘忽忽,就像在饭后艰难消化时突然产生的眩晕中飞舞。
“大夫”老实不客气了,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焦躁不安,意乱心烦,这是一阵神经紧张之后的必然反应,她虽然只喝了清水,但是脑袋也有点发晕了。
舍奈先生开始讲述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景,在他看来简直不通情理。因为,巴黎这一带郊区,住的全是从外地迁徙来的人,他们还保留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态度,死的哪怕是亲爹亲娘——那种不敬的态度,那种无意识的残忍无情,在乡下极为寻常,而在巴黎市内则十分罕见。他说道:“喏,就在上周,普托街来人请我去。我急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了气。可是家属呢,却在床榻旁边,从容地喝酒,要喝完头天为满足临终的人而买的一瓶茴香酒。”
然而,卡拉望太太没有听,她一直在想遗产的事。卡拉望头脑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听不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兑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的面颊很快就添上一层红晕,已经模糊的意识中仅存的念头也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地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迷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并且像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陷入由饭后烈酒所给予的舒适感里。
两个孩子睡着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
这时,卡拉望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麻痹自己的愿望,又一连几次喝白兰地酒,他那呆滞的眼闪闪发亮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臂,说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您有好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待在家里不动。”
对方听从了,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跟着出去了。两个人挽着胳膊,在灿烂的星光下走向塞纳河。
夜晚熏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芳香。这个季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芬芳白天似乎在沉睡,临近傍晚才醒来,开始施放,由清风送进幽暗中。
宽阔的大街阒无一人,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红雾笼罩,传来市井的喧嚣。听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时而有火车的鸣笛从远处呼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平野上飞驰,或者穿越外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两个男人一时感到意外,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卡拉望吃晚饭时就昏头涨脑,这时晕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神思迟钝,浑身不听使唤,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强烈的哀伤了,再加上夜晚弥漫的温煦的花香,他甚至觉得轻松了。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去,河水迎面送来清风。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河水在那边忧郁而静静地流淌,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流荡漾。对面堤岸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潮湿的气息。卡拉望戛然止步:河流的气味令他凛然一惊,将他内心深处久远的记忆搅动起来。
他蓦地又看见了母亲,是他童年所见到的形象,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洗一大堆衣裳。恍惚间,他又听见幽静的田野响起母亲的棒槌声和喊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闻到同样的流水气味,又看到笼罩潮湿土地的同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汽味道,一直留在他心头,永世难忘,而他恰恰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重又闻到了?
他僵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烈袭来。犹如一道闪光倏忽照亮他的整个不幸,这阵浮荡的气息将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他的心被幽明永隔的分离所撕裂。他的一生也拦腰截断:他的整个年青时代,在这次亡故中沉没消失了。“以往”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没人能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他的家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的事情。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然消亡,现在该轮到另一部分死去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实在太久,仿佛同她本人分不开了。他又在早已遗忘的种种场合中见到母亲,重温那淡漠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以及她再也不会有的常做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大夫”,哀号起来。他那绵软无力的双腿在颤抖,整个胖身子随着哭泣摇动,断断续续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然而,他的同伴一直醉意醺醺,正打算到他常常偷着去的地方消磨这个夜晚,见他又痛发悲声,就不耐烦了,便扶他坐到河边的青草上,借口要给人看病,随即抛下他走掉了。
卡拉望哭了很久,眼泪流干了,也可以说痛苦全流走了,他重又感到轻松、舒坦和骤来的平静。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淡白的光华洗浴大地万物。高高挺立的白杨银光闪闪,平野上的雾气仿佛飘动的白云;河面上不再有星星游泳,但似乎铺了一层珍珠,不息地流淌,泛起粼粼的涟漪。空气和煦,微风馥郁,大地进入温柔的梦乡。卡拉望吮吸着夜色的温馨,久久畅快地呼吸,觉得清爽、宁静和无比的宽慰,浸入他肌体,一直浸入肺腑。
不过,他还抵制这种袭来的舒适感,一遍遍重复:
“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以忠厚人的良心激发自己,但是怎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怎样悲痛也引不起刚才促使他号啕大哭的那些念头。
于是,他起身往回走,脚步很慢,在泰然的大自然冷漠宁静的包裹中,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走到桥头,他望见要开出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望见环球咖啡馆背面明亮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要向人诉说不幸,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心。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店门,只见老板仍然守着柜台。他走过去,原以为别人见了他那样子,都会立起身,迎他走来,朝他伸出手,并且问道:“咦,您这是怎么啦?”谁知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哀伤的表情,他只好趴在柜台上,双手抱住头,哼哼呀呀地说:“噢!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他一眼,问道:“您有病啦,卡拉望先生?”
他回答说:“我没病,我亲爱的朋友,是我母亲刚刚去世。”
对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这时,店堂里端有顾客嚷道:“来杯啤酒!”老板立刻朗声答应:“唉,来啦!……这就得。”他一阵风似的送酒,抛下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位牌迷还在晚饭前的那张餐桌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打骨牌。卡拉望凑上前去,想引起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干脆首先开口,对他们说道:“刚才那会儿,我遭了一场大难。”
三位牌友都同时微微抬头,不过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牌。“哦,什么大难?”“我母亲去世了。”其中一个咕哝一声:“唔,真糟糕。”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人假伤悲的神气。第二个人想不出什么话好讲,就摇了摇头,伤感地嘘了一声。第三个人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心里分明在想:“就这事儿啊!”
卡拉望期待一句所谓“发自内心的话”,见他们对自己这种态度,便愤然走开,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如此冷漠,尽管这种痛苦当时已经麻痹,连他本人都感觉不到了。
他走出咖啡馆。
他太太穿着睡衣,坐在敞着的窗户旁边的矮椅上,一直在盘算遗产的事儿。
“快脱衣裳吧,”他太太说道,“咱们到床上再商议。”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可是……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啊。”
“怎么没人呢,罗萨莉就守在旁边,你先打个盹儿,凌晨3点钟去替换她。”
不过,他准备应付意外情况,还是穿着衬裤,头上又扎了一条围巾,随后也钻进被窝。
夫妇二人并排坐了一会儿。卡拉望太太在想心事。
甚至在这种时刻,她还戴上缀有粉红蝴蝶结的睡帽,稍稍歪向一侧耳朵,仿佛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她戴什么帽子都如此。
她忽然扭头对丈夫说:“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没有?”
卡拉望迟迟疑疑地答道:“我……我……认为没有……她肯定没有立过。”
卡拉望太太盯着丈夫的眼睛,恼火而低声说道:“喏,这也太不通情理啦,我们供她住,供她吃,累死累活侍候她十年!你妹妹就不肯这么干,我若是早知道这种报答,也绝不会干的!真的,她死了也亏心!你会对我说,她付了食宿费,这不假,可是,侍候照顾老人,拿钱是付不清的,应当写在身后的遗嘱里。体面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这可好,白忙乎,白辛苦了一场!哼!真绝啦!真绝啦!”
卡拉望不知所措,反复劝导:“亲爱的,亲爱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卡拉望太太发作一通之后,情绪渐渐和缓下来,恢复平常的口气,又说道:“明天上午,应当通知你妹妹。”
卡拉望一下跳起来:“真的,这事儿我都没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电报。”
他妻子却拦住他,以事事想得周到的女人的口气说道:“不用,等到10点至11点钟之间,再打电报也不迟,这样,在她到来之前,咱们好有个安排。从夏朗东赶到这儿,顶多用两个钟头。我们可以说你昏了头。反正上午通知到了,就绝不会落埋怨!”
这时,卡拉望又拍了拍脑门,还有他一想起就发抖、一谈起就变声的上司,他怯声怯气地说道:“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
他妻子答道:“为什么要跟部里说呢?遇到这种事,就是忘记告诉一声,也是情有可原的。听我的,不要跟部里讲了;你那科长没辙,这回你好好给他个难堪。”
“哦!就这么办,”卡拉望说道,“他见我没去上班,肯定要大发雷霆。嗯,你说得对,这主意真棒。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亲死了,他就不得不闭上那张嘴。”
能开这样一个玩笑,这个科员乐不可支,边搓着双手边想象科长那副嘴脸。而在楼上,女佣躺在老太太的遗体旁边,这工夫已经睡着了。
卡拉望太太忽又心事重重,仿佛一种思虑萦绕心头,又难于开口,最后,她终于把心一横:“少女拉球的那架座钟,你妈说给你了,对不对?”
卡拉望回想了一会儿,答道:“对,对,她跟我说过(那可是很早的事了,还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跟我说:‘只要你好好照顾我,这架座钟就归你了。’”
卡拉望太太这才放下心来,眉头舒展了:“既然这样,喏,就应当搬过来;要知道,你妹妹一来,就不会让咱们动了。”卡拉望迟疑地说道:“你这么认为?……”妻子恼火了:“我当然这样认为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搬到这儿来,那就是咱们的了。她那屋的五斗橱也是一样,就是大理石面的那个,有一天她高兴,就说送给我了。咱们就一齐搬下来吧。”
卡拉望似乎不大相信:“唉,亲爱的,这件事关系重大呀!”妻子转过脸来,气冲冲地对他说:“哼!你这人也真是的!一辈子也改不了了吗?你就情愿让孩子饿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吗?那个五斗橱,既然她给了我,就是咱们的了,对不对呀?如果你妹妹不痛快,那就让她冲我来吧!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来吧,这就去把你妈给咱们的东西搬下来。”
卡拉望没话讲了,哆哆嗦嗦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又被妻子拦住:“用不着穿了,走吧,有内裤就行了。喏,我也是这样去。”
夫妇二人穿着睡衣走了,悄悄登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进老太太房间,只见老人直挺挺躺在那里,仿佛只有浸着黄杨木的盘子周围四根点燃的蜡烛在守灵,而罗萨莉早已睡着了:她躺在扶手椅上,伸开两条腿,双手交叉放在裙子上,头偏向一边,身子一动不动,张着嘴轻轻地打鼾。
卡拉望抱起座钟,这是件古里古怪的东西,跟帝国时代制造的许多艺术品一样。钟上有个镀金的少女铜像,头饰各种花朵,手拿一个棍球,那球便是钟摆。
“把这给我,”他妻子说,“你搬五斗橱上的大理石面。”
他照妻子的话办了,喘着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于是,夫妇二人往外走,出门时,卡拉望要弯下点身子,然后颤颤巍巍地下楼;他妻子则倒着走,一只手抱着钟,一只手端着蜡烛给他照亮。
回到自己卧室,卡拉望太太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最当紧的办好了,再去把余下的搬来吧。”
可是,五斗橱的抽屉里装满了老人的衣服,要收到一个隐蔽的地方。
卡拉望太太有了主意:“门厅里有一只杉木板箱子,你去搬来,放在这儿正好。”
木箱搬来之后,他们就动手倒腾东西,从抽屉里掏出他们身后那位老人全部可怜的旧衣物,有套袖、领巾、衬衣、便帽等,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好蒙骗次日来奔丧的另一个后裔布罗太太。
衣物清理完了,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每人抬一头往下搬五斗橱。两人琢磨许久,拿不定主意摆到什么位置合适,最后决定放到卧室,摆在床对面的两扇窗户之间。
五斗橱刚摆好,卡拉望太太马上就把自己的衣物放进去。座钟摆在餐室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观赏一下效果,都十分满意。“这样很好。”妻子说道。丈夫随声附和:“嗯,好极了。”两人这才上床睡觉。妻子吹灭了蜡烛,不久,这座三层小楼就沉睡了。
一觉醒来,卡拉望睁开眼一看,天已大亮。脑子还昏沉沉的,过了几分钟才忆起家里发生的大事,于是胸口就像重重挨了一拳。他跳下床,又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
他急忙上楼,进屋一看,罗萨莉还在睡觉,仍保持昨晚的姿势,一觉就睡了个通宵。他打发女佣去干活,自己则动手更换燃尽的蜡烛,再仔细端详母亲,头脑转悠着表面看似莫测高深的思想:正是这种宗教的和哲学的庸俗之见,困扰着智力平平而面对死者的那些人的头脑。
这时,他听见妻子叫他,只好下楼去。卡拉望太太将上午该办的事列了一张单子。卡拉望接过项目表,一瞧吓了一跳,逐条看下去:
1.到区政府登记;
2.请医生验尸;
3.定做棺木;
4.去教堂;
5.去殡仪馆;
6.去印刷所印讣告信;
7.去见公证人;
8.打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不少琐事要办。于是,他戴上帽子,出门去了。这时,消息早已传开,邻居们开始登门,要看死者的遗体。
在楼下的理发店里,正在给顾客刮脸的理发师,为了这事甚至还同妻子争执起来。
妻子一边织袜子,一边低声叨咕:“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罕见的小气鬼。老实说,我不大喜欢她,不过还是应当去瞧瞧。”
丈夫一边往顾客的下颌擦肥皂,一边咕哝道:“听听,净是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不让你安生,死了还不让你消停。”
妻子倒也不急不恼,接着说道:“我控制不住自己,非走这一趟不可。从早晨开始,我就惦记这事,我觉得若是不去看看她,恐怕这一辈子都是件心事。等仔细看过,记住她那模样之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手操剃刀的理发师耸耸肩膀,低声对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倒想请教您一下,这些该死的娘儿们,您说怎么净有莫名其妙的念头!去瞧一个死人,我可没有那种兴致!”
他妻子听他这么讲,一点儿也不动气,又说道:“就是这样子嘛,就是这样子嘛。”说着,她把手头的活儿往柜台上一放,就上楼去了。
已有两个太太先来了,卡拉望太太正同她们谈论这个意外的不幸事件,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们朝灵堂走去。四个女人轻手轻脚走进去,挨个蘸了点盐水洒在衾单上,又跪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喃喃祈祷,继而站起身来,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久久地凝视遗体。这工夫,死者的儿媳妇用手帕捂住脸,装作哭得痛断肝肠。
她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忽然瞧见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站在门口。姐弟俩穿着衬衣,好奇地观望。于是,母亲忘记了装出来的悲痛,扬起手扑了过去,同时气急败坏地嚷道:“两个淘气精,还不快点滚蛋!”
十分钟之后,她又陪同另一批邻里妇女上楼,重又往婆婆身上摇了摇黄杨木,又祈祷一番,又装作流泪,尽了全部孝道之后,发现两个孩子又一起跟在她身后,就狠狠扇了他们两巴掌。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不再留意了,每次有人来吊丧,两个孩子总跟在后面,在角落里也同样跪下,一丝不苟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晌午刚过,怀着好奇心来的女人就减少了,过了不久,就再也无人登门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急忙为丧礼做好一切准备。死者便孤零零地待在楼上。
房间敞着窗子,滚滚热浪,裹着团团尘土进来。四支蜡烛的火苗,在灵床旁边跳动。尸体一动不动,但是在衾单上,在双目紧闭的脸上,在伸出的两只手上,却爬着许多小苍蝇,它们来来往往,爬来爬去,拜访这个老太婆,也等待自己的末日。
这工夫,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疯去了。很快就来一帮小伙伴将他俩围住,尤其是小姑娘,她们的嗅觉更灵,马上就能嗅出生活中的各种秘密。她们就像大人一样询问:“你奶奶死了吧?”“对,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啊?”于是,玛丽-路易丝就向大家解释,讲到蜡烛、黄杨木、死人的面孔。孩子们听了,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们也要求上楼去瞧瞧死人。
玛丽-路易丝马上组织好第一拨人,有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也最有胆量的。她非要他们脱掉鞋子,以免让人发现。这伙孩子溜进小楼,敏捷地登上楼梯,好像一支老鼠的队伍。
一溜进屋里,小姑娘就学她母亲的样子,照规矩组织吊唁仪式。她一本正经地领着小朋友跪下,画个十字,嚅动一阵嘴唇,再站起来,往床上洒点圣水。然后,孩子们挤成一堆,靠近前去,他们又恐惧,又好奇,又欣喜地观看死者的脸和手,就在这工夫,玛丽-路易丝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也假装哭泣。继而,她想起在大门口等着的那些人,悲伤顿时排解了。她跑跑颤颤地送走这一拨人,又带上来另一拨孩子,接着又是第三拨。总之,这一带的所有顽童,甚至连破衣烂衫的小要饭花子,也都蜂拥而至,来尝尝这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都学一遍母亲的那套把戏,模仿得惟妙惟肖。
时间一长,她也就累了。孩子们也都跑开,去玩别的游戏了。老祖母又是孤单单一个人,完全被别人忘记了。
房间布满阴影。随着蜡烛火苗的摇曳,她那枯干而满是皱纹的脸时明时暗。
将近8点钟,卡拉望上来关好窗户,添上蜡烛。这次他进屋,神态很平静,就好像尸体停在那儿有数月之久,他看着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注意到毫无腐烂的迹象,而且上桌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把这一观察告诉了他妻子。妻子答道:“不错,她真像根木头,恐怕能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讲了。两个孩子疯玩一整天没人管,实在累极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儿。全家人都沉默不语。
灯光蓦地暗下来。
卡拉望太太往上拧了拧灯芯,可是油灯发出抽空的声响,吱吱啦啦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记买灯油啦!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又要耽误吃饭,还是找几支蜡烛吧。不巧蜡烛也用完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的那几支。
卡拉望太太一向果断,她马上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支来,大家就在黑暗中等待。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继而沉静片刻,她又急匆匆地下楼,推开房门,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比头天晚上报告不幸消息时还要惶恐,连气都喘不上来,低声说道:“噢!爸爸,奶奶在穿衣裳呢!”
卡拉望腾地跳起来,劲头很猛,一下将椅子拱到墙根。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可是,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又重复着:“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就要下楼了。”
卡拉望发疯一般冲到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妻子。不过,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他又站住了,心惊胆战,不敢进去了。他会看到什么情景呢?他太太胆子大些,扭动门把手,走进房间。
房间显得更暗,中央有个瘦高的影子在晃动。老太太站在地上了。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转过身去,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支。继而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衣裳,却发现五斗橱不见了,不免有些困惑。不过,她渐渐从木箱里找到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又把黄杨木挂到镜子后面,把椅子搬到原位,正要下楼的当儿,她儿子和媳妇进来了。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噙着眼泪亲她。他妻子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反复说:“真是大喜事,啊,真是大喜事呀!”
然而,老太太却无动于衷,那神情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像石雕一样僵直,眼神冷冰冰的,只问了一句:“晚饭这就好了吗?”儿子昏了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是啊,妈,我们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妻子则举着蜡烛走在前面,还像半夜里丈夫扛着大理石板,她给照亮那样,一级一级退着下楼。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到上楼的人。一家亲戚从夏朗东赶来,一前一后正是布罗太太和她丈夫。
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患水肿的大肚子,上身往后仰着,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拔腿逃跑。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学说的鞋匠,身材矮小,满脸胡须几乎爬上鼻子,看上去活像个猴子。他毫不慌张,低声说道:“嘿,怎么?她又活过来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清是他们,就拼命地对他们使眼色,然后大声说道:“咦!怎么!……你们来啦!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吓昏了头,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快来,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不让她说下去。接着,他带着胡须掩饰的奸笑,补充说道:“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这话影射两家人长期存在的敌视情绪。等老太婆下到最后两级,他赶紧迎上去,用满脸胡须蹭了蹭她的面颊,又对着她重听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硬朗吧?”
布罗太太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一时惊愕不止,甚至不敢亲亲母亲。而她挺着大肚子,挡住楼梯口,让别人无法走路了。
老太太有些不安,起了疑心,但始终没讲话,她扫视周围的每个人,那敏锐而冷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住这个,时而又盯住那个,头脑里显然装满了令子女尴尬的想法。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她倒是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这时,老太太又往前走,并以微弱的,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是昏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做什么我都听得见。”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冷场。他们走进餐室,坐下来,吃顿临时凑合的晚饭。
唯独布罗先生能镇定自若。他那猩猩一般凶狠的脸怪相百出。一开口便话里有话,明显地叫所有人难堪。
而这阵工夫,门铃还总响,罗萨莉不知如何是好,来找卡拉望,于是,他扔下餐巾,冲了出去。他妹夫甚至还问他一句,这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讷讷地答道:“不是,没什么,是送来的订货。”
后来,又送进来一包东西,卡拉望冒冒失失地打开,原来是印着黑框的讣函。他满脸涨得通红,重又包上,塞进西服背心里。
母亲没有瞧见他的动作,她死死盯着她的座钟:现在摆在壁炉台上,镀金的棍球还不停地摆动。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大家越来越感到难堪了。
老太太转过她那巫婆似的皱巴巴的脸,眼里闪现狡黠的神色,对女儿说:“下星期一,你把小丫头带来,我想见见她。”
布罗太太马上喜形于色,高声答应:“好的,妈妈。”卡拉望太太却顿时面无血色,急得要晕过去。
这时,两个男子渐渐聊起天来,为了一点无足挂齿的事,他们竟然展开一场政治论战。布罗拥护各种革命的和共产主义学说,他激动不已,那双眼睛在布满胡须的脸上炯炯发光,高声嚷道:“说起财产,先生,那是从劳动者身上掠夺来的;土地是大家的土地;继承遗产是卑鄙可耻的事!……”但他戛然而止,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那样发窘;继而,他口气温和了一点儿,补充说道:“当然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房门打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一时惊愕,随即又镇定下来。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说道:“哈,哈!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唔!我就料到了,就在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嘀咕:我敢打赌,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他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又说道:“这身板,就跟巴黎新桥一样结实,等着瞧吧,她会参加我们所有人的葬礼。”
他坐下来,接过递给他的咖啡,很快就卷入两个男人的争论。他同意布罗的见解,因为他本人就曾牵连到巴黎公社的案子里。
这时,老太太感到乏了,想要回房去。卡拉望忙去搀扶,可是,母亲直视他,说道:“你呀,马上把五斗橱和座钟给我搬回楼上去。”接着,不等儿子张口结舌说完一句“好吧,妈”,她就挽上女儿的胳膊,一道出去了。
这下子,卡拉望夫妇一败涂地,他们惊慌失措,待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而布罗则抿着咖啡,得意地搓着双手。
突然,卡拉望太太怒不可遏,扑向布罗,冲他嚷道:“你这个盗贼、无赖、恶棍……我真想啐你的脸,我真想……我真想……”她找不出词儿来,又气得喘不上气。可是,布罗笑眯眯的,一直喝着咖啡。
恰好这工夫,布罗太太回来了;于是,卡拉望太太又冲小姑子去了。这对姑嫂,一个高大肥胖,肚子咄咄逼人,另一个瘦小枯干,好像癫痫患者,两个人气得手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一句我一句,对口大骂。
舍奈和布罗上前劝解。布罗推着他那口子的肩头,将她扔到门外,同时嚷道:“快点滚,你这蠢驴,叫得太过分啦!”
到了街上,还听见他们在争吵,并渐渐走远了。
舍奈先生也起身告辞。
卡拉望夫妇待在那里,面面相觑。
后来,丈夫颓然倒在椅子上,鬓角沁出了冷汗,他咕哝道:“这回,我怎么向科长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