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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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篇

剧坛双星东西辉映

四百多年前,在江西临川,这巷陌纵横,庭院错落,鸡犬之声相闻的古城,曾是明代大文豪汤显祖生长的地方。现在,这里已处处是广厦连云车水马龙的去处,俨然形成了江南城市的风貌了。

在层楼矗立的抚临大道之侧,这里有“四梦广场”,它是人们为了纪念汤显祖,并以其名著《牡丹亭》(又名《还魂记》)为旨趣建成的园林。在日渐繁华的市廛附近,辟出一块供人怀古增添些雅兴的地方,宛如在文化沙漠上辟出了绿洲,在喧嚣中添了点诗意。这既可作城市名片以纪念先贤,又有利于旅游收益,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据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汤氏坟茔,遭到破坏。冢里枯骨,少不免“重见天日”。那时候,在泉埌中深埋了四百年的汤显祖,肯定不会像他笔下的杜丽娘那样,呕出了咀中水银,被石道姑灌口姜汤而重获新生。多半是骨殖狼藉,四散东西,零落在荒烟蔓草间。

不过,在打倒了“四人帮”以后,临川父老和各级领导,“蘧然梦觉”,认识到汤显祖对祖国文坛的贡献和重要价值,于是重整汤显祖的陵墓,乃至想象出《还魂记》的意境,打造“四梦广场”,平添雅趣,供人景仰流连。

说来有趣,汤显祖不是以“还魂”的手法,描绘并再造了杜丽娘生命的么?而经过了十年浩劫,这一位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千古文豪,竟也真的还过“魂”来,文名重获新生。不仅如此,也许在九泉中的汤显祖,连做梦也没想到,他那《牡丹亭》一剧,近年还越过重洋,蜚声海宇。四百年前的一介儒生,成了21世纪的世界名人!

想当年,汤显祖到过澳门,看到了“海外奇观”,看见过许多碧眼金睛的“蛮番”仕女,不禁目瞪口呆;到如今,太平洋彼岸许多同是碧眼金睛的朋友,看到了《牡丹亭》的演出,看到了汤显祖笔下的明代衣冠,窈窕淑女,听到荡气回肠的乐曲,欣赏到仪态万千的舞姿,看到了中华文化的奇妙,不禁也目瞪口呆,魂为之夺。四百多年的光阴,经过历史的淘洗,似乎又作了一次轮回。

让我们回到“四梦广场”吧!环视这里曲径回廊,杂花生树,庭院深处,有亭翼然,题额上有“牡丹亭”三字,气韵生动,据说乃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在温煦的春阳里,亭子四周,草色波光,腾腾蒸蒸,缊缊絪絪,仿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让人有如梦如幻的感觉,似乎也进入了当年汤显祖创造的“烟波画船,云霞翠轩”的境界。不过,汤显祖《牡丹亭》里的“牡丹亭”,只是在他头脑中虚构的建筑。现在,人们竟把它变为实体,以梦为真,假戏真做,这究竟应如何评价?不如留给人们用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据徐朔方先生《汤显祖年谱》所引,在汤显祖的玉茗堂亭边,曾有“四梦台”,那里倒真有对联一副:

千古为忠为孝,为廉为节,倘泥真,直等痴人说梦;

一时或快或悲,或合或离,若认假,犹如哑子观场。

这对联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以我看,它是前人观看汤显祖剧作的感受,同时又透露出撰写者对人生以及戏曲演出的评价。它的理念是,人生与舞台,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撰联者认为世人既要看透现实的本质,又要超然物外地看待现实。这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概括了阅尽沧桑的汤显祖对待人生和创作的态度。这三十多个字,倒真能让人俯仰低回,沉吟遐想。

四百多年前,当汤显祖搦笔研墨,神色迷离地创作《牡丹亭》的时候,在西方,在雨雾笼罩的英伦三岛,莎士比亚也写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部伟大的剧作,东西辉映,各占风骚,照亮了剧坛。到了1616年,这两颗分别高悬在东西方的巨星,又同时訇然殒落,只在人世间留下不可磨灭的光彩。

近百年来,东方的观众,早就熟悉莎士比亚了。倒是在西方,近年来才逐渐晓得东方也有和莎士比亚那样矗立在剧坛巅峰的汤显祖。而当西方的观众一旦认识了汤显祖,景仰之情,油然而生。他们认识到“《牡丹亭》时而抒情,时而哲理,时而荒诞,时而逗乐,把情感和幽默交织在一起,是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戏剧传统的一个重要切入点”[1]。到2008年,美国评论家丹尼尔、S. 伯特在纽约资料档案出版公司出版的《100部世界最著名剧本排行榜》中,便把《牡丹亭》列于第32位,而且是中国唯一入选的剧本。

《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均写爱情的真挚伟大。在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笔下,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勇敢地为所爱的人反抗世俗,“一灵儿咬住不放”,可以出生入死。他们对爱情的真挚勇敢,不知感动了东西方几百年来多少观众。在今天,恐怕没有人怀疑这两部剧对世界文坛的重要价值,没有人不喜爱这两部感人至深的名著。而有趣的是,当它们在封建势力依然在黑暗中发酵的时候,竟遭遇到同样的命运。钱锺书先生引沈起凤《谐铎》卷二《笔头减寿》说:“语云:‘世上演牡丹亭一日,汤显祖在地狱受苦一日’(参卷一二《天府贤书》),则是显祖长沦地下而终不得生天上也。”又说:“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世上纪念莎士比亚生辰,地狱中莎士比亚正在受罪。”[2]您看,世上的卫道士,都拿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没有办法,都只好无可奈何地搬出恶鬼来发泄私愤。“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可怜中外卫道士们的刻毒,如今只成为笑柄。

不过,这世界剧坛的双璧,尽管写的是同样题材,同样充满激情和浪漫主义的精神,同样被世人承认它们屹立在艺坛的巅峰。而它们所表现的审美观,却又截然不同。这不同,正好是东西方不同文化在美学范畴上的呈现。

莎士比亚写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见钟情,他们不顾家族的世仇,排除万难,爱得十分炽热。那缠绵的情话,热烈的拥吻,乃至后来罗密欧服剧毒殉情;朱丽叶则“死”而复生,又用罗密欧的匕首插向自己胸膛的场景,使人大喜大悲,心魂震撼。它那激烈的戏剧冲突,奔放的文学风格,鲜明地体现出西方人的审美理想。

有人说,西方人像玻璃瓶,瓶里装的是开水,瓶子外面也是滚烫的,不能触手。他们的性格,往往是外露的,奔放的。反映到审美观念上,人们更多是崇尚直观的真实性,崇尚表现激烈的矛盾冲定,崇尚浓烈的色块组合,强烈的音色对比。而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则像保温瓶,尽管瓶里的水是炽热的,但瓶子外绝不烫手。中国人的性格,往往是委婉的,内敛的。反映到审美观念上,人们更多崇尚写意,崇尚虚实的结合,崇尚线条的流转、情景的交融。显然,东西方的审美观念,各有特色。时代越进步,世界越发展,人们便越尊重和喜爱来自不同民族、地域的文化艺术,彼此在交流中相互借鉴融合,又分别走向更高的发展阶段。

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牡丹亭》也写青年男女对爱情的炽热追求。汤显祖甚至在《题词》中宣示创作的主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于是,他写杜丽娘梦中追求爱,死去追求爱,回生后经历万劫千磨坚定地爱。在他的笔下,杜丽娘的心,就像是一团没有露出火焰而一直炽热燃烧的煤球。

就以对爱情与欲望而言,杜丽娘内心的炽热,与西方的少女别无二致。然而,她的举止,却表现出东方人特有的含蓄与矜持。她的火热的心,像被冰绡包裹着;她对缚束她自由和生命的现实,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并且在灵魂深处做出反抗,但她的外表,却像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最多是自艾自怨地表达内心的痛楚。她追求爱,但汤显祖写她只在迷离的睡梦中和灵魂的飘荡中,表达爱的理想与追求,最后才有所归宿。这一切,虚虚实实,亦虚亦实,真个是“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汤显祖《牡丹亭》整个戏的题旨,乃至人物性格,艺术风格,既是清清楚楚的,又是不可捉摸的。它有时是工笔细描,有时是水墨写意。总之,《牡丹亭》把冷与热,虚与实,张扬与内敛,激烈与含蓄委婉,统为一体,完整地显示我国传统戏曲特具的审美观,展现出东方文化独特的品性。

“几令《西厢》减价”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写于1594年,汤显祖的《牡丹亭》写于1598年,它们都产生在16世纪末,都是世界剧坛的不朽之作。

不过,它们出现于同一世纪的同一年代,却又是偶然的。马克思、恩格斯说:“单个人的历史决不能脱离他以前的或同时代的个人的历史,而是由这种历史决定的。”[3]莎士比亚撰写《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英国新兴的资产阶级联合城市平民,在反对封建统治势力中已占上风,封建门阀的割据行为成了人文主义思想家艺术家的批判对象。而在汤显祖撰写《牡丹亭》的时候,城市经济虽已出现,人文主义思想虽有发展,但封建统治势力一直居于主流。在思想领域中,封建统治阶级还组织力量疯狂反扑。不同的历史条件以及不同的传统,决定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只能在茫茫的天穹中,各自发出自己的光辉。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把两人相提并论,主要在于说明东西方有不同的历史阶段,追求爱情自由的和人性解放的愿望是相通的;而东西方的文化和审美观念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各自为缔造世界文明做出宝贵的贡献。

不过,翻开我国的戏曲史,在以爱情为题材的剧本中,真正能和汤显祖的《牡丹亭》相提并论的,其实只有王实甫的《西厢记》。

关于王实甫生活的年代,学者有不同的看法。有说他活动于金元之间,有说他是元代大德年间人,有说他元明之间还在世。三种判断的时间差,将近百年。不过,人们都承认它最初是由王实甫写定,后来在流传和演出的过程中,许多人又参与修订、补充。直到明代嘉靖年间,也就是汤显祖生活的年代,出现凌濛初等人的刻本,《西厢记》才基本定型。在某种意义上,《西厢记》可以说是一百多年来人们集体的创作。[4]其完美性,真可谓达于极致。

“《西厢记》天下夺魁!”千百年来,人们也认同元明时代评论家贾仲明的定评。就戏曲语言而言,它既具文采,又属本色,犹如“花间美人”;就戏剧情节而言,它既曲折跌宕,又流畅简洁,绝没有一般传统戏曲拖沓繁缛的毛病。老实说,如果我们今天把《西厢记》搬上舞台,只需按原本依样画葫芦,用不着花多少功夫改造加工。所以,在我国,凡是有点文化修养的人士,没有不知道莺莺、张生、红娘的名字。这几个生动的典型形象,千百年来,一直活在人民的心里。那张生跳墙,红娘传书递简,莺莺长亭送别的情节,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

就在《西厢记》依然风靡剧坛的16世纪末,《牡丹亭》诞生了。

《牡丹亭》甫一面世,立刻引起轰动。剧坛的权威人士,往往不期然地把它和《西厢记》联系起来。且看以下几位文坛大腕的评说。

沈德潜:

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5]

张琦:

临川学士旗鼓词坛,今玉茗堂诸曲,争脍炙人口。其最者,杜丽娘一剧,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实甫《西厢》交胜。[6]

吴吴山: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7]

所谓“几令《西厢》减价”,“可与实甫《西厢》交胜”,明显是把《牡丹亭》视为与《西厢记》同属于“天下夺魁”的最顶尖的剧作。有趣的是,有人甚至毫不含糊地认为《牡丹亭》远远超过《西厢》。清初有一位名叫林以宁的女性声称:“今玉茗《还魂记》,其禅理文诀,远驾《西厢》之上,而奇文隽味,真足益人神智;风雅之俦,所当耽玩,此可以毁元稹、董、王之作者也。”[8]她认为有了《牡丹亭》,连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及作为其前身,包括元稹的《莺莺传》和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统统可以忽略。

这番话,说得很过头,但也并非没有值得思考的地方。

首先,观众们看《西厢记》,尽管如痴如醉,但从未听过有人看了它便为之一命呜呼的。而为了汤显祖和《牡丹亭》一恸而绝者,却有人在。据说“娄江一女子,酷嗜《牡丹亭》曲,断肠而死”。害得汤显祖也很感动,“作诗哀之,云:‘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9]看来这曾是真发生过的事。又闻杭州有女伶商小伶擅演《牡丹亭》:“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关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10]此外,还有内江女子以及扬州女子金风钿,看了《牡丹亭》剧本,仰慕汤显祖的才华,单恋而死的传说。至于冯小青读了《牡丹亭》,魂为之夺,后来生病,其绝笔诗有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关于冯小青的故事,明清笔记多有记载,吴炳、来集之等人还用这题材写成剧本。当然,有关观众读者特别是女性思慕汤显祖的种种传说,或许有夸大的地方,但《牡丹亭》面世后影响之大,于此可见一斑。贾仲名说它“几令《西厢》减价”,并非信口开河,没有根据。

林以宁特别注意到《牡丹亭》的“禅理文记”,说它“远驾《西厢》之上”,这句话,很值得注意。当然,汤显祖受过佛教思想的影响,但在《牡丹亭》里,实在没有像后来他写的《南柯梦》《邯郸梦》那样,有着明显的“禅意”。而林以宁却以此立论,显然,她看得出在这爱情故事的后面,作者有更深刻的哲理性思考。林以宁,这一位女性读者,别具只眼,比许多著名的剧评家想得更多,也更深。

老实说,作为舞台艺术而言,《牡丹亭》比不上《西厢记》。不错,汤显祖驾驭语言的能力是一流的,王骥德说,《牡丹亭》的语言,“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同时又指出:“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11]明末清初的戏曲理论家李笠翁,也指出:“汤若士(显祖)《还魂》一剧,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又指出它的许多曲文,“字字俱费经营,字字佳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可作传奇观”。[12]可见,许多人都认识到,从舞台表演的角度看,《牡丹亭》在语言方面实在有欠缺的地方。

就剧本的情节结构而言,《西厢记》实有五本二十折,在元杂剧中属篇幅较长的一本。但戏剧矛盾集中,节奏紧密而张弛有度,每一折都是必不可少的。即使在今天,我们把二十折原原本本地搬上舞台,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冗长拖沓的毛病。

《牡丹亭》则长达五十五出,其中有不少场景,与剧本题旨没有直接的联系,甚至让人感到多余。王骥德就说过:“《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13]实际上,明清时人戏曲选集,选《牡丹亭》的戏,一般也只在二十出以内,舞台演出也多是这一些。像《缀白裘》选的是:《学堂》《劝农》《游园》《惊梦》《寻梦》《离魂》《冥判》《拾画》《叫画》《问路》《吊打》《园驾》。《集成曲谱》选的是:《训女》《学堂》《劝农》《游园》《惊梦》《写真》《离魂》《冥判》《拾画》《叫画》《魂游》《前媾》《后媾》《回生》《婚走》《问路》《急难》《硬拷》《圆驾》。

看了《集成曲谱》选取的场景,《牡丹亭》的题旨也已完整表达,但其篇幅只有汤显祖写的五分之二。可见,《牡丹亭》中的“腐木败草”,似乎是可以删除的。

明摆着,明代人也认识到:《牡丹亭》有许多不及《西厢记》的地方。然而,它一出现,家传户诵,红遍大江南北,几令《西厢》减价,这是什么原因?

自从《牡丹亭》受到重视以来,人们从各个方面加强对它的研究,特别重视研究汤显祖本人的思想和文艺主张,研究《牡丹亭》蕴含的意旨,这是必要的,而且在不同阶段也有不同进展。

但是,汤显祖是如何进行《牡丹亭》的创作的?这个戏在艺术上有什么特点?在创作上有什么创新之处?在中国戏曲史上,它有什么为其他剧本不可企及的地方?这些,还需要我们做更深入更全面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