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烟火记
烟火,又名烟花、焰火、花火,今则谓之礼花,它是由火药和不同金属屑辅助剂等合成,在燃烧时会产生声、光、色、香及形体变化等综合现象,绚丽夺目,奇幻莫测,诚然是夜幕下的璀璨景象,也是承平气象的点缀。
烟火发明于何时,学界分歧很大。如郭正谊《中国烟火的发展及火箭技术的源起》说:“早期炼丹家掌握了原始火药,可能用来进行眩弄或恶作剧。《淮南子》中说:‘含雷吐火之术,出于万毕之家。’这是关于烟火的最早记载。‘含雷’是指会爆炸的炮竹,‘吐火’是指能喷射的烟火,清楚地说明了烟火的两大特征。”这是说烟火滥觞于汉代。但潘吉星《中国火药史》、刘旭《中国古代火药火器史》等则认为,药线(又称引信、药信、药捻,即导火线)是烟火的关键,因为要用它来连接不同的烟火原料单位并引爆。北宋庆历四年(一〇四四),曾公亮著《武经总要》,尚未有药线。至政和六年(一一一六),寇宗奭进呈《本草衍义》,卷四提到硝石用途时说“惟能发烟火”,也就是说已发明了药线,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更记录了当时开封府的种种烟火现象,这已是在徽宗时代了。
在由汉迄唐这段漫长岁月里,关于烟火现象的记咏似有不少,如宗懔《荆楚岁时记》按曰:“魏议郎董勋云,今正、腊旦门前作烟火、桃神,绞索松柏,杀鸡着门户逐疫,礼也。”这里说的烟火显然只是点燃柴草而已。至隋唐,如炀帝《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有云:“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苏味道《正月十五日》有云:“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孟浩然《同张将蓟门看灯》云:“异俗非乡俗,新年改故年。蓟门看火树,疑是烛龙然。”所咏究竟是灯彩还是烟火,似是而非。但就我的非专业阅读来看,真是要到了北宋徽宗时代,烟火技术才完善起来。
潘吉星《中国火药史》第四章从技术层面介绍了烟火:“这类娱乐品都是小型装置,装药少,燃烧、爆炸力不大,不必再加植物油,可将火药制成粒状,适当增加硝含量(如70%左右),减少硫含量。这样火药便可作为发射药装入纸筒中做成烟火。装火药的方式由以纸包成的球形变成纸制的硬筒形,烟火的制成标志药料配比、聚集状态、包装形式和点火方式等方面的改进,火药的功能也较全面发挥。”又说:“用药线可安全引燃火药,还可控制引燃时间,更可将不同的含火药装置用总药线串联起来,实行一次性引燃。”它对于火药史的发展也有重要贡献:“北宋发明的烟火技术以制造高硝(>70%)粒状火药为前提,这在火药史中有划时代意义,掌握了安全生产高硝粒状火药的技术和药线技术,意味着以火药为发射剂的新型火器即将出现。”
就在徽宗时代,烟火成为民间商品,出现在斋醮、祭祀和节庆活动中。
斋醮是道教修道、通神、供养的重要仪式,当时道士建醮,已巧妙地使用烟火。如艮岳既成,时设斋醮,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引徽宗《艮岳记》:“陈清夜之醮,奏梵呗之音,而烟云起于岩窦,火炬焕于半空。”当时道教首领林灵素就是设计醮坛烟火的高手,洪迈《夷坚志补》卷二十说:“林灵素于神霄宫夜醮,垂帘殿上,设神霄王青华帝君及九华安妃韩君丈人位。至三鼓,命幕士撤烛立帘外,初闻风雷绕檐,若有巡索,继见火光中数轮离地丈许翔走,空中仙灵跨蹑龙鸾,环佩之声铿然可听。俄闻云间传呼内侍姓名者,全类至尊玉音,掷下所书符篆,墨色犹湿,已而寂然如初。始复张烛,先列酒满大银碗,至是罄无馀沥,果盘壳核满地。是时都人相传灵素神异,虽至尊亦敬叹,不知所以然。”
烟火技术在斋醮中的使用,使得道教的神奇性大增,同时又让行骗者有隙可乘。《夷坚志补》同卷说:“绍兴末年,湖州旌村曹巡检,京师人,故隶名宿卫,能谈宣和旧事。尝言郑太师家命道士章醮,别有道人来,哂其无术,请郑扫洁廷宇,先期斋戒,盛具铺列。明日初夜,家人肃立廷下,内外謦亥不闻。忽仙乐玲玲,从空而来,乘彩云下至祠所,伶官执笙箫合乐于前,女童七八人,履虚而行,歌舞自若,而神官仙众逍遥于后。顷之,云烟蔽覆,对面不相见。一大声如净鞭鸣跸,随即寂然,道人不复见,供器皆用金银,并无一存。郑氏知堕术士计中,又畏禁中传说,谓其夜祭神,不敢诵言。盖此夕为奸诈者,尽散乐也。烟云五色者,以焰硝硫黄所为,如戏场弄狮象口中所吐气。女童皆踏索踢弄小倡,先系索于屋角兽头上,践之以行,故望见者以为履空。其他神仙,悉老伶为之,巡检亦个中人也。然则神霄之事,疑若此云。”这个行骗团伙都是“散乐”,即民间艺人,可知当时烟火技术已被他们所掌握。
在当时开封的岁时活动中,烟火已成为百戏表演的辅佐,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记道:“数内两人,出阵对舞,如击刺之状,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僵仆出场,凡五七对。或以枪对牌、剑对牌之类,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着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帖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绕场数遭,或就地放烟火之类。又一声爆仗,乐部动《拜新月慢曲》,有面涂青碌,戴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谓之硬鬼。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之类,作脚步蘸立,为驱捉视听之状。又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简如钟馗像者,傍一人以小锣相招和舞步,谓之舞判。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髑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排戏,谓之哑杂剧。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馀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忽有爆仗响,又复烟火出,散处以青幕围绕,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谓之歇帐,又爆仗响卷退。”这种烟火起着间隔场景、引出鬼神的作用,至今仍可在舞台上看到,俗谓之“放焰头”。
早在政和年间,开封已出现药法傀儡,即烟火、爆竹与木偶的结合。《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中,就有“药发傀儡,张臻妙、温奴哥、真个强、没勃脐、小掉刀”的记载,张臻妙等都是设计和表演的行家。早期药法傀儡的情形无可考察,宋话本《灯花婆婆》记有宛然相似的情景:“养娘向前将两指拈起灯杖打一剔,剔下红焰焰的灯花蕊儿落在桌上,就灯背后起阵冷风,吹得那灯花左旋右转,如一粒火珠相似。养娘笑道:‘夫人,好耍子,灯花儿活了。’话犹未了,只见那灯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儿般大一个火球,滚下地来,咶的一响,如爆竹之声,那灯花爆开,散作火星满地,登时不见了。只见三尺来一个老婆婆,向着夫人叫万福。”(冯梦龙《新平妖传》第一回引)药法傀儡是烟火杂戏的滥觞。
南渡后的临安,烟火更普及、更常见了。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例举“杂手艺”,就有“烧烟火、放爆仗、火戏儿、水戏儿、圣花、撮药、藏靥、药法傀儡”等。西湖老人《繁胜录》说:“庆赏元宵,每须有数火,或有千馀人者。”霍山行祠赛会,“有后生于霍山之侧,放五色烟火,放爆竹”。吴自牧《梦粱录》卷六记岁末年市,“又有市爆仗、成架烟火之类”;至除夕夜,有“烟火屏风诸般事件爆竹”。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元日宫中,“修内司排办晚筵于庆瑞殿,用烟火,进市食。赏灯,并如元夕”;至元宵夜,“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馀架,于是乐声四起,烛影纵横,而驾始还矣”,而“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张府、蒋御药家,间设雅戏烟火,花边水际,灯烛粲然,游人士女纵观,则迎门酌酒而去”。卷三又记淳熙时临安有所谓“赶趁人”,即走江湖的技艺人,其中就有“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瀑”等,而“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断桥。卷六例举“小经纪”,也有“药线”、“卖烟火”的专门。卷十例举诸般艺人,“烟火”就以“陈太保、夏岛子”为代表。
钱塘江八月十八日观潮,进行水军演习,也用烟火来渲染气氛、制造情节。《梦粱录》卷四说:“舟楫分布左右,旗帜满船,上等舞枪飞箭,分列交战,试爆放烟,捷追敌舟,火箭群下,烧毁功成,鸣锣放教,赐犒等差。”《武林旧事》卷三也说:“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数舟为火所焚,随波而逝。”
南宋的烟火发展已有一定规模,如“起轮”、“走线”等都是喷射推动的烟火,同类还有“地老鼠”,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记道:“穆陵初年,尝于上元日清燕殿排当,恭请恭圣太后。既而烧烟火于庭,有所谓地老鼠者,径至大母圣座下,大母为之惊惶,拂衣径起,意颇疑怒,为之罢宴。”可见“地老鼠”是喷射推动的旋转型烟火。不但烟火品种不断增加,而且出现了“成架烟火”、“烟火屏风”等大型组合烟火。民间也有专门制造、燃放烟火的技艺人。每逢节日,大内和贵戚就大放烟火,以添喜庆气氛,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有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正是上元夜烟火满天的景象。至南宋后期,烟火技术更其进步,詹无咎《鹊桥仙·题烟花簇》云:“龟儿吐火。鹤儿衔火。药线上、轮儿走火。十胜一斗七星球,一架上、有许多包裹。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便当场好手路歧人,也须教、点头咽唾。”可见当时烟火已能呈现造型和色彩的变化。
元代有关烟火的记咏很少,惟《析津志·岁纪》记正月十五前,“又于草屋外悬挂琉璃蒲萄灯、奇巧纸灯、谐谑灯与烟火爆杖之属”。这是元大都上元节的情形。当时烟火艺人也颇有佼佼者,赵孟有《赠放烟火者》云:“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喧豗似火攻。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元代烟火的发展水平。元末明初人瞿佑,其《咏物新题诗》作于早年,即至正后期,中有《烟火戏》一首云:“天花无数月中开,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更漏已深人渐散,闹竿挑得彩灯回。”可见烟火仍是民间节庆的点缀,只是因战事频仍,相对沉寂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元末明初成书的《墨娥小录》,最早记录了各种烟火的科学配方,这应该是宋元烟火技术的归纳。据其卷六“烟火”记载,当时在配制烟火时,首先利用不同比例的硝、硫磺和炭配制成基础药,共有“玉药”、“明火”、“中焰”、“紧焰”、“红火”、“平慢”、“平紧”、“中平”八种,其燃烧速度和爆炸性能各不相同。然后根据不同需要,加入相应的金属或其他矿物质,使其在燃烧时呈现预期的效果,其中记载了“雪”、“水老鼠”、“满树花”、“藤条菊”、“水瓶花”、“金盏银台”、“白牡丹”(两种)、“北梨花”、“斗金鸡”、“西河柳”、“锦屏风”、“锦带”、“撒金钱”(两种)、“金丝柳”、“寿带”、“大金钱”、“小金钱”、“松竹梅”、“兰花”、“赛月明”、“紫蒲萄”凡二十三种烟火配方。如绿色烟火“金丝柳”,用基础药“平慢”加铜青;黄色烟火“大金钱”,用基础药“平慢”加铁屑。这说明人们对火药成分与其性能的关系,已有比较清楚的了解,对金属的焰色反应,也有比较正确的认识,这在化学史上都是较大的进步。
明代前期,燃放烟火的频率和规模,应该是元代的延续。如在成化十一年(一四七五)所绘《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卷》上,烟火无成架者,都是小型品种,如带杆起火、带柄筒花、手把花、转轮等。至弘治朝,由于谏臣提议,朝廷屡有缩减、停罢烟火之诏。据《弇山堂别集·中官考四》记载,弘治十四年(一五〇一)之灯节烟火,“命仍减半成造”。据《明史·孝宗本纪》记载,弘治十五年“冬十月癸卯,罢明年上元灯火”;十六年“冬十一月甲戌,罢营造器物及明年上元烟火”。
至嘉靖以后,烟火才进入全盛时期,品种更增加,技术更进步,场景更奢华、壮观。刘銮《五石瓠》说:“万历、崇祯以来,诸缇帅镇臣制造烟火,价有近千金者,点放用原工,始尽其妙。”如张时彻《陈都阃宅看烟火》就咏道:“正月初旬长昼昏,北风吹沙江吐云。千门弱柳青袅袅,官院红梅开正芬。雨霁张灯春不迟,将军烟火夜偏奇。层层岛屿神仙见,灿灿云霄星斗垂。宝塔崚嶒跨紫峰,青天削出金芙蓉。芳兰映日琼瑶碧,菡萏凌波玛瑙红。蜡炬光中战马鸣,奔如飞电突如鲸。戈矛寒带阴山雪,旗甲晴挥瀚海星。野鸽双飞乍欲没,衔枝喜鹊喳喳发。芍药蒲萄悬翠屏,珊瑚宝贝流明月。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人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翩翩舞蝶戏穿花,海上楼台散赤霞。须臾锦绣被满地,明珠斗大纷如麻。城中小儿齐拍手,声声道好如雷吼。击鼓弹筝时转喧,河汉低回挂朱牖。夜深宾客各言归,主人长跪强牵衣。朱苞细拆漳南橘,白碗新盛北地梨。联床接席出丰膳,美酒平斟玉屈卮。清宵良会岂再得,今我不醉将何为。”
天启朝,宫中自腊月二十四日就大放烟火,至正月下旬方罢。蒋之翘《天启宫词》有云:“鳖山灯火出墀隅,蓬勃千枝万蕊荂。跪地金钱输喝采,长明塔峙络珍珠。”自注:“岁暮二十四日起,至正月十七止,每夕于乾清丹陛上扎烟火。时至二十之后,犹未绝也。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名色。”至崇祯朝,毅宗亦好之,王誉昌《崇祯宫词》有云:“女史花开甲夜春,一丛丛现火中□。宫梅若与论差等,输却光华压紫宸。”自注:“上元节,内官监火药房制造奇花火爆,凡兰、蕙、梅、菊、木犀、水仙之类具备。帝每谕取水仙花爆来,一时点放,闪烁如生。”
嘉靖时的烟火新品种是水上烟火,这是由南宋钱塘江观潮军演施放烟火而发展变化来的,那是在白天观赏的。时人李开先有《昼日观水上烟火次夏黉山韵》一律,题注:“别有一种制造繁华,不减夜间。”诗云:“纸船藏火药,摇曳绿阴傍。炽焰燔危岸,飞烟掩太阳。炮惊鱼出没,花炫鸟回翔。再赤周郎壁,却从李相庄。”夏黉山名文宪,其原诗云:“巧技传京国,载舟戏水傍。纵焚鏖赤壁,飞炮破襄阳。照浪鱼龙骇,飘烟燕雀翔。升平多乐事,偏集太常庄。”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五记北京高梁桥踏青,也放水上烟火:“烟火者,鱼、鳖、凫、鹥形焉,燃而没且出于溪,屡出则爆,中乃其儿雏,众散,亦没且出,烟焰满溪也。”
自嘉靖至崇祯间,民间烟火极盛,可看如下的记载。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二回写道:“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火崒嵂,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满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蝉,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神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金瓶梅词话》约成书于嘉靖间,惟妙惟肖地描写了成架烟火的样式和施放场面,其中如“赛月明”、“紫葡萄”等二十多个品种,都见诸《墨娥小录》的著录,也有“八仙捧寿”、“七圣降妖”等烟火戏。
钱希言《狯园》卷十六《孟河口烟火》说:“万历乙酉春,吴人陈旃因访旧金陵,还经孟河口,夜系船月色中。邻船是新都大贾,曾许江神,酬愿造大烟火一架,累月而成,费数百金。众不知其奇也,相共聚观。其所构架,悉用樯竿竖起。初点药线,徐吐出金菊、芙蓉、四季百花。吐毕,复放小纸爆及流星、赛明月之属。俄而现出楼阁亭台之状,挂下大珠帘,逡巡有两人卷起,次第妆出戏剧,‘虎牢关’、‘斩貂蝉’、‘蟠桃会’、‘十二寡妇征西’、‘雪夜访赵普’、‘伯鱼泣杖’、‘杨妃舞翠盘’,若此等总百馀势,皆如生无异。看至夜半,呈技将毕,最后发霹雳一声,忽坠一大珠于江,跃出五采金龙一条,追逐此珠,掠于水面而去,鳞甲灿然,波涛震沸。于是咸骇其神,自有火树银花已来,无过此丽也。”乙酉是万历十三年(一五八五),在孟河口施放的是“大烟火一架”,整个施放过程讲究顺序,开始是序幕,呈现“金菊、芙蓉、四季百花”等,高潮是烟火戏,落幕是水上烟火。
冯应京、戴任《月令广义》卷五《正月令》说:“闽中有烟火名秦皇辫者,以火炮及各花、地鼠、水鼠等筒联成串,凡数百相间之,令一人提而逐一放落迸散,其制甚奇。”《月令广义》初刻于万历二十九年(一六〇一),当时福建一带盛行“秦皇辫”,当属小型烟火,串缀之后,一人提而放之,可见不用架子。
张岱《陶庵梦忆》卷二《鲁藩烟火》说:“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馀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鲁藩在兖州,张岱所见约在崇祯初,施放的也是成架烟火,共有九架,八架珍珠帘上能出现八个大字,这是烟火呈现文字的较早记录。
佚名《如梦录·节令礼仪纪第十》说:“烟火架上,安设极巧故事,纵放走线兔子,有火盔、火伞、火马、火盆、炮打襄阳、五龙取水、牌坊等名,花炮声震耳。”“两学宫前,俱有高照花灯、花炮、起火,水兔子入水穿波,随风赶人,有赛月明、高处响炮、下垂拘挛、九条龙取水、九转高升,各样奇巧。”这是记载明末开封的元宵烟火,也是成架烟火,且“按设极巧故事”,其中也有“炮打襄阳”、“五龙取水”等烟火戏。
成架烟火最早出现在南宋宫中,由专门的烟火艺人缚扎,按预定的呈现效果,将多种多枚烟火、爆仗用药线按一定顺序连接起来,安装在高大的木架上,当点燃后,各色烟火、爆仗先后腾空而上,持续时间长久,蔚为大观。起初,烟火、爆仗、药线都是单独裸露的,不但搭架过程十分耗资耗工,一遇风雨,前功弃尽。故约在嘉靖间就出现了盒子的做法,即将预先设计的一种烟火内容,一并连接后装在一个盒子里。盒子的发明,不但能作提前准备,保证施放的效果,而且保管、运输等都很方便。盒子的外部,或用泥,或用纸,或用筐。沈榜《宛署杂记》成书于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其卷十七说:“放烟火,用生铁粉杂硝、磺、灰等为玩具。其名不一,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炮连声者,曰三级浪;不响不起,旋绕地上者,曰地老鼠。筑打有虚实,分两有多寡,因而有花草人物等形者,曰花儿,名几百种。其别以泥函者,曰砂锅儿;以纸函者,曰花筒;以筐函者,曰花盆。总之曰烟火云。勋戚家有集百巧为一架,分四门次第传爇,通宵不尽,一赏而数百金者。”《帝京景物略》卷二记崇祯灯市也说:“烟火则以架以盒,架高且丈,盒层至五,其所藏械,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在崇祯苏州刻本《新刻绣像金瓶梅》第四十二回的插图上,就描绘了成架烟火和盒子。
烟火的绚丽和奇幻,大受人们的喜爱,皇上也不例外,如明世宗试放小烟火,一不小心,将寝宫给烧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九说:“万寿宫者,文皇帝旧宫也,世宗初名永寿宫,自壬寅从大内移跸此中,已二十年。至四十年冬十一月之二十五日辛亥,夜火大作,凡乘舆一切服御及先朝异宝,尽付一炬。相传上是夕被酒,与新幸宫姬尚美人者,于貂帐中试小烟火,延灼遂炽。”宫中烟火,都由太监在大内制作,若不戒于火,遂及于灾,如《明史·詹仰庇传》记隆庆三年(一五六九)正月,“中官制烟火,延烧禁中庐舍,仰庇请按治”。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季宫中的烟火之盛。
即使偏安江左,福王朱由崧仍以烟火为乐。刘銮《五石瓠》说:“福王乙酉正月,阁臣马士英进烟火一架,价五百金,点放之际,烟药中机造飞龙,围绕殿柱,王奇之,诸阁臣又共进一架。南渡何时以中兴,大老而为此宦官、宫妾所不为之事,其能久哉。”
万历年间,意大利人利玛窦来中国传教,特别注意到烟火现象,他说:“我们应该谈谈硝石,这种东西相当多,但并不广泛用于制备黑色火药,因为中国人并不精于使用枪炮,很少用之于作战。然而,硝石却大量用于制造焰火,供群众性娱乐或节日时燃放。中国人非常喜欢这类表演,并把它当作他们一切庆祝活动的主要节目。他们制作焰火的技术实在出色,几乎没有一样东西他们不能用焰火巧妙地加以摹仿。他们尤其擅长再现战争场面以及制作转动的火球、火树、水果等等,在焰火上面,他们似乎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我在南京时曾目睹了庆祝元月而举行的焰火会,这是他们的盛大节日,在这一场合我估计他们消耗的火药足够维持一场相当规模的战争达数年之久。”(何高济等译《利玛窦中国札记》第一卷第三章)由此可知,当时人们对烟火的热衷,不惜靡费,在技术上更是精益求精。故在清初出现《火戏略》这样的专志,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火戏略》是烟火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作者是钱塘人赵学敏,他考察、总结了当时烟火作坊的生产经验,如杨复吉跋所说:“钱唐赵君恕轩特覼陈其制造配合之方,裒然成帙,虽事涉琐碎,而蒐罗采缀,颇具苦心,实能创前人所未有。”全书共二十八节,论述原料有“提硝”、“制黄”、“用炭”、“用砂”、“药线”五论,基本材料处理有“度线”、“染纸”、“制筒”三法,药物配合有“修合”、“炒药”、“杂药”、“用药”、“衣浆”、“筑药”六论,烟火戏制作有“杂耍”、“软器”、“底托”、“顶线”、“硬器”五法,部件组合应用有“变器”、“合器”、“飞器”、“水器”四论,最后“酒筵动器法”等七节,介绍了各种制作技巧和注意事项。就记录来看,当时已发明矾水浸纸的隔火防燃方法,药线技术已进入十分精密的程度,焰色处理也更五彩缤纷。且就辅佐烟火戏的“杂耍”来说,也花样百出,《杂耍论》说:“百子、三级、太极、祥云、蝴蝶、流星、华月、砖花、九龙、八仙等皆杂耍,以助火戏也。或单放,或入剧中,上窜下跃,旁飞侧舞,令人心赏目醉。然亦静剧用以助趣则可,若剧本烘闹,又入杂耍,未免蛇足。至流星为烟火眼目,未放烟火,先放流星,以静场而招览,故又名起火。更有烟火放于白日者,名曰烟戏,此种杂剧又不以火而以烟为用,有结成五色楼台、人物、山水各剧,其中则又以地鼠、水鼠、雪炮、烟炮、香灯、珠洒、烟角、雾兰、彩轮、彩翼为杂耍。而以五色流烟为起火外,又有壳花,用果壳者,如壶卢、核桃、白果、松榧之类;用纸壳者,如小鹅、印斗之类;用泥壳者,如瓶盎、土鼠、金蟾之类;用木壳者,如木鸡、狗、马之类;花盆、花篮之属,皆可藏药为戏。”由此一端,即可知此书的价值了。
清代是烟火的全盛时期,最繁富、奢侈、宏大的烟火场景,莫过于宫中,特别是在平定三藩、统一台湾以后,天下承平,圣祖每当上元,例放烟火,从以下记载可略窥一斑。
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五记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上元,圣祖命于南海子大放灯火,使臣民纵观,“先于行殿外治场里许,周植杙木,而络以红绳,中建四棚,悬火箱其中,旁树八杆,即八旗也,旗人认志色分驻。而当前四绿旗,则汉人所驻之地。一切官民老稚男妇,皆许进观。初设卤簿,及驾奉两宫从永定门赴行殿,诸王群臣次第至,赐官厨肴馔,人酒三瓯,能饮者不计。于是彻仗张灯,出宫人五十人,虹裳霓衣,覆以杂彩,人担两灯,各踞方位,高低盘舞,若星芒撒天,珠光爚海,真异观也。既则火发于筩,以五为耦,耦具五花,抡升递进,乃举巨炮三,火线层层,由下而上。其四箱套数,若珠帘焰塔,葡萄蜂蝶,雷车电鞭,川奔轴裂,不一而足。又既则九石之灯,藏小灯万,一声迸散,忽万灯齐明,流苏葩瑵,纷纶四垂。箱中鼓吹并起,鞉觱篥,次第作响,火械所及,节奏随之,霹雳数声,烟飞云散。最后一箱,有四小儿,从火中相搏堕地,炮声连发。别有四儿,衣花裲裆,杖鼓拍板,作秧歌小队,穿星戴焰,破箱而出。翕倏变幻,难以举似。然后徐辟广场,有所谓‘万国乐春台’者,象四征九伐、万国咸宾之状,纷纶挥霍,极尽震炫而后已”。
查慎行《人海记》卷下记康熙四十二年(一七〇三)正月十四奉旨入西苑观看烟火,“当楼之正面,设灯棚一架,高起六丈馀。稍南为不夜城,中列黄河九曲灯,缚秫秸作坊巷胡同,径衖回复,往往入而易迷。灯之数不知其几,每一灯旁植一旗,五采间错。日初落,数千百灯一时先燃。其北列栅,方广约五六里,散植烟火数百架。黄昏,上御楼,西向坐。先放高架烟火,谓之合子。最奇者为千叶莲花合子。既毕,人气尤静。须臾,桥东爆竹发药线,从隔河起,飞星一道,倒曳有声,倏上倏下,列入栅中,纵横驰突。食顷,火光远近齐着,如蛰雷奋地,飞电掣空。此时月色天光,俱为烟气所蔽,观者神移目眩,震撼动摇,不能自主。移时,烟焰尽消,而九曲黄河灯犹荧荧如繁星也”。
至乾隆朝依然,宫中上元烟火且有定制,昭梿《啸亭续录》卷一说:“乾隆初定制,于上元前后五日,观烟火于西苑西南门内之山高水长楼。楼凡五楹,不加丹垩,前平圃数顷,地甚爽垲,远眺西山,如髻出苑墙间,浑如图画。是日申刻,内务府司员设御座于楼门外,凡宗室、外藩王、贝勒、公等及一品武大臣、南书房、上书房、军机大臣以及外国使臣等咸分翼入座。圃前设火树,棚外围以药栏。上入座,赐茶毕,凡各营角伎以及僸佅兜离之戏,以次入奏毕,上命放瓶花。火树崩湃,插入云霄,洵异观也。膳房大臣跪进果盒,颁赐上方,络绎不绝,凡侍座者咸预焉。次乐部演舞灯伎,鱼龙曼衍,炫曜耳目。伎毕然后命放烟火,火绳纷绕,砉如飞电,俄闻万爆齐作,轰雷震天,逾刻乃已。上方回宫,诸大臣以次归邸,时已皓月东升,光照如昼。车马驰骤,塞满堤陌,洵升平盛事也。”
赵翼《檐曝杂记》卷一记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上元的圆明园烟火:“清晨先于圆明园宫门列烟火数十架,药线徐引燃,成界画栏杆五色。每架将完,中复烧出宝塔楼阁之类,并有笼鸰及喜鹊数十在盒中乘火飞出者。”入夜,舞灯者三千人歌舞太平,“舞罢,则烟火大发,其声如雷霆,火光烛半空,但见千万红鱼奋迅跳跃于云海内,极天下之奇观矣”。又,徐珂辑《清稗类钞·时令类》也介绍了乾隆朝上元的圆明园烟火:“嘉道以前,圆明园正月十五日放和合,例也。和合即烟火盒子,大架高悬,一盒三层,一层为‘天下太平’四大字,二层为鸽雀无数群飞,取放生之意,三层为四小儿击秧鼓唱秧歌,唱‘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一首。”
光绪朝上元佳节,宫中也在三海放烟火。叶赫颜札·仪民在《宫廷的春节》中说:“在新年正月十五日,三海大放花盒,凡属三品以上王公文武百官,都准其赴三海观看花盒。晚膳后,各府福晋、命妇、格格等,一律吉服由福华门而入,趋至仪鸾殿朝见太后,然后,太后领众人到中南海欣赏灯节盛会。先放一挂长鞭,然后放各种花炮、烟花、花盆、葡萄架以及各种鸟兽花炮。湖南进贡的烟花腾空而起,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一簇簇银光闪烁,宛如红霞纷飞,银雨倾泻,或跳于海面,或飞腾闪耀于高空,也有一株株、一团团,红如玛瑙,蓝似琥珀,白像珍珠,绿比翡翠的。直隶进贡的东鹿县花盒,以各种花炮起花,升起后见有树木花卉,亭台楼阁,仿佛像个花园子。当点燃烟花达到高潮时,全海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见天上地下,到处蜂飞蝶舞,到处异彩奇葩。”慈禧太后还邀请各国公使夫人一起来欣赏。《清稗类钞·物品类》说:“光绪时,则由内务府营造司设厂放新奇烟火。元宵前数日,率小工数十,用红杠黄绊拴抬,由菜市口进宣武门,络绎于途,有像形五彩凤凰、孔雀、锦鸡、白鹤,并用松柏扎大小狮子、虎豹、麒麟之类。燃放时,空中停顿,变换成花,此即孝钦后请各国公使夫人同观之烟火也。”
清代民间烟火制作,品种繁多,样式各异,特别是烟火戏更呈斑斓之观。李绿园《歧路灯》第一百零四回说,时近冬月,在浙江布政使署干事的谭绍闻吩咐,明年新正元宵节,要在定海寺前放烟火,于是将本省最好的烟火匠请来问话。
烟火匠说:“这烟火架有几百样做法。”“伺候官场的故事,第一宗是‘天下太平’,硫磺字,玉皇驾前长五丈、宽一丈一幅长条,上写四个碾盘大字‘天下太平’;第二宗是‘皇王有道’,上坐一位皇帝,两边文武站班,上边横悬一幅长五丈、宽一丈一幅横幅,写碾盘大字‘皇王有道’;第三宗是‘福禄寿三星共照’;第四宗是‘万国来朝’;第五宗是‘文官拜相’;第六宗是‘武将封侯’。其馀‘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双凤朝阳’、‘二龙戏珠’、‘海市蜃楼’、‘回回献宝’、‘麒麟送子’、‘狮子滚绣球’,无论什么‘八仙过海’、‘二仙传道’、‘东方朔偷桃’、‘童子拜观音’、‘刘智远看瓜’、‘李三娘推磨’、‘张生戏莺莺’、‘吕布戏貂蝉’、‘敬德洗马’、‘单雄信夺槊’、‘华容道挡曹’、‘张飞喝断当阳桥’、‘张果老倒骑驴’、‘吕纯阳醉扶柳树精’、‘韩湘子化妻成仙’、‘费长房入壶’、‘月明和尚度柳翠’、‘孙悟空跳出五行山’、‘陈抟老祖大睡觉’、‘老子骑牛过函谷’、‘哪吒下海’、‘周处斩蛟’、‘杨香打虎’、‘罗汉降龙’、‘王羲之爱鹅’、‘苏属国牧羊’、‘庄子蝴蝶梦’、‘八戒蜘蛛精’,可喜的‘张仙打狗’,可笑的‘和尚变驴’,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完。”烟火匠重点介绍了“火烧战船”:“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只战船,这烟火要做诸葛孔明坛上祭风,做几只小船儿是黄盖放火。黄盖船上放了火老鸦,撒了火箭,一齐发威。这黄盖船与曹操船儿有一根绳儿,穿了一个烘药马子,马子下带一个将军,手执一把刀,烘药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头砍下;又有一个马子带一个将军,到许褚船上杀许褚,到张辽船上杀张辽。这两个将军,还用烘药马子带回来,到孔明七星坛上献功。那七盏灯是硫磺配的药,可以明多半更。那七十二只曹船,这边火箭乱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儿,那船上俱装的是炮,一齐儿万炮乱响,响的船俱粉碎,齐腾火焰,登时红灰满地。这七星坛上披发仗剑的孔明,机儿烧断,还要慢慢的退入军帐。”
《歧路灯》成书于乾隆前期,那烟火匠介绍的,应该是这一时期民间流行的烟火戏名目。当时烟火技术已十分普及,全国各地几乎都有生产,尤以广东潮州、广西合浦、湖南浏阳、江苏扬州所出者最著名。
清代各地烟火,既有地方的风俗特色,又有规模、技术等方面的不同,可谓情形各别。
浙江新城即今新登,在富阳西南,是一座小城,除上元例放烟火外,六月赛神也放烟火。顺治八年(一六五一),李渔往游,他在《东安赛神记》中说:“乃至爆竹雷轰,火光电作,有炽然上升者,有燎然飞舞如龙蛇状者,然此皆零星小技,一泄而尽,其耐观夺目,莫如烟火。烟火取象浮屠,为七级,级为一故实,自下而上,不疾不徐,楼台器玩,人物花鸟,既宛然逼真,亦纷然旁见侧出而不可方物,洋洋乎大观者。乃土人犹有少之者,谓其中尚缺数事,不若今岁元宵邑使者看灯时所设,乃为大备。又一人曰:‘往在留都,见某内监所放烟火,绝不类此。此仅有其名耳!’噫,一游戏琐事,众见之广隘不同乃如是,矧越此者乎?余其河东豖矣!因讯为此一种所费几何、工几何,土人曰:‘此时硝黄涌贵,须费钱三十贯,制月馀可就。’噫,损中人一家之产,辍三旬耕作之工,娱大众一瞬之耳目,乃犹群施责备,无乃伤作者心!”
山东曲阜,上元烟火甚盛,孔尚任《节序同风录·正月》记康熙间见闻:“灯楼下放烟火花爆,各呈奇巧。烟火之气,熏目触鼻,曰‘放花雾’;碎纸如雪,纷纷街陌,曰‘铺香尘’。其烟火缀长竿,累累多层,有珍珠倒垂帘、十二连灯、十八学士、春榜春联、风车旋轮、连环绣球、挂龙飞仙、天鹅下卵、万笏朝天、满架葡萄、万盏金灯、千丝柳、万丈菊、各种台阁故实;又有架上盒子灯,大如车轮,火发线断,垂下各色人物飞走;又有砖筒、泥墩、纸卷、瓦盆,各种梨花、雪梅、金柳、烟兰、青松、大剪金、一剪梅、滴滴金、金丝菊、金丝桃、垂丝海棠、十丈木、香金银、芍药、缠枝牡丹、遍地金钱、金菊对芙蓉、红桃间绿柳、金盏银台盘。纸爆有双扎头、单扎头、渔鼓、寸金、杏核、菱角、双响、三响、宫花捷报、禹门三汲、五色烟爆、起火、包裹、高升、飞鱼、飞鼠、地鼠、水鼠、水鸭、赛月明、一转金阶、九龙寻母、三喷金弹子,又有火鞭、火伞、火车、火船、火龙、火虎、合家欢、三捷连、炮打襄阳城、冰打御花园,种种新奇,谓之‘火树银花’。其火戏方甚多,别有《烟火谱》,近有烟火市,不必自制。”
江苏江宁是六朝故都,城市繁华,上元例放烟火。万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利玛窦到江宁,正值上元,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邀他共度佳节,观赏烟火和灯彩,“这种非凡的表演是公众庆祝活动常有的,其中并没有迷信的痕迹,邀请被愉快地接受了,拒绝将是不礼貌的。尚书家人对他非常礼貌的接待和他所观看的景象,使他感到惊异,超出预料之外。在烟火制造技术的表演这一科学方面,南京超过了全国其他地区,或者也超过全世界的其他地区”(何高济等译《利玛窦中国札记》第四卷第三章)。至清嘉庆年间,秦淮河的画舫上常放烟火,以添富丽之观。捧花生《画舫馀谭》说:“画舫竞放烟火,向为河上大观,水鸭、水鼠、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风车、滴滴金,不一其名,不一其巧。曾凭红板桥阑,望东水关及月牙池前,灯影烛天,爆声溅水,升平景象,图绘难模。迩来业此者,范正学稍有所蓄,去而之他,客岁又逢亢旱,奉官停止,故夜游者争事南油西漆,遂忘电击雷轰云。”
天津烟火之最盛,每在观音诞日见于草厂庵。张焘《津门杂记》卷中说:“城内东南隅,地段荒僻,人家寥落,靠城有草厂庵,其中供奉大士像。二月十九日,俗传为观音诞辰,居人向于是日醵钱施放盒子,盒子者,津人之谓烟火也。届期,白昼演戏,上灯后,陆续燃放花筒,即点盒子。花样有太师图、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对联、宝塔、莲灯、火扇、牌坊、襄阳城、草船借箭,又有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等类,各色飞潜动植、人物楼台,隐现空中,锦簇花团,陆离闪烁。远近来观者,无不啧啧称妙,车马飚驰,冠钗云集。近因拥挤伤人,性命攸关,奉禁停放矣。”民国时,各公园常放烟火,以吸引游客。冯文询《丙寅天津竹枝词》云:“游园烟火万人欢,宝马香车沸夜阑。草厂庵前思往事,一年仅得一回看。”自注:“曩年二月十九日在城东南隅草厂庵放烟火盒子,近来各游园每一星期放烟火二三次。”又云:“盒子层层巧莫名,鱼龙变化庆升平。年来烽火惊魂魄,怕看襄阳炮打城。”自注:“盒子一架内装四五层不等,有鱼龙变化、炮打襄阳城等名色。”
北京烟火向为大观,每当上元或圣上万寿,皇家例放烟火,以示庆贺。高门大族欢度上元,也放烟火,如王源《怡园记》记康熙中大学士王熙园中景象:“又往往上元张灯,观者如登碧落,繁星烂熳,层霄无际,玻璃水碧,悬黎夜光,云堆霞涌,争辉吐焰,而烟火幻为重楼、复阁、山川、仙佛、灵怪,或悬灯珠贯,千百日月愈出,或浮图、鸟兽、人物、琪花、瑶石,五色变化,恢奇眩怪,不可方物。而火树盘旋喷薄,龙腾凤矫,爆震如雷,碧火起空,团团如明月,与直上千尺,亦袅袅爆裂,如天葩乱落者,俱以百数。要皆一线所引,不假再然,其巧合天工如此。”《红楼梦》虽然是小说家言,但其中描绘贾府庆赏元宵的场景,也正是富贵人家的常情,第五十四说:“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
至乾隆朝,北京烟火的民间化程度更高,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正月》说:“烟火花炮之制,京师极尽工巧。有锦盒一具内装成数出故事者,人物像生,翎毛花草,曲尽妆颜之妙。其爆竹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等名色。其不响不起盘旋地上者曰地老鼠,水中者曰水老鼠。又有霸王鞭、竹节花、泥筒花、金盆捞月、叠落金钱,种类纷繁,难以悉举。至于小儿顽戏者,曰小黄烟。其街头车推担负者,当面放大梨花、千丈菊;又曰:‘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统之曰烟火。勋戚富有之家,于元夕集百巧为一架,次第传爇,通宵为乐。”至光绪朝,烟花更普及,且有洋式制造者,让廉《京都风俗志》记上元佳节,“而豪家富室演放花盒。先是,市中搬芦棚于道侧,卖各色花盒爆竹,堆挂如山,形式名目,指不胜屈。其盒于晚间月下火燃机发,则盒中人物花鸟,坠落如挂,历历分明,移时始没,谓之一层大盒。有至数层者,其花则万朵零落,千灯四散,新奇妙制,殊难意会。近日亦有洋式制造者,尤幻变百出,穷极精巧,不可名状”。
城中各商家在上元夜也争放烟火,常人春在《老北京的风俗》中说:“凡属闹市区,如东四、西单、鼓楼前、正阳门外大街一些商店,如糕点铺(饽饽铺)、干鲜果品南货店、百货线店、布铺、绸缎庄、西药房等为招揽生意,均争放花炮、焰火,名为‘酬谢主顾’。一般届晚,首先放万头鞭,加放二踢角、飞天十响、大旗火;继之则放太平花、铁冲子、八角子、炮打襄阳城之类的焰火;再放有如松鼠偷葡萄之类的花盆;最后才放盒子,有几层至十几层不等的。放大型盒子须预先用杉篙搭好架子,把盒子吊在上面。第一层照例是向观众祝贺的吉祥话。例如‘恭贺新禧’、‘祝君健康’之类,或是主办铺户的字号;然后映出长明塔、珍味帘、和合二仙、福禄寿三星、八仙人或其他戏剧人物的图案。还有映出诗句的,清高士奇《灯市竹枝词》中写道:‘火树银花百丈高,过街鹰架搭沙篙。月明帘后灯笼锦,字字光辉写凤毛。’又注:‘月明帘、灯笼锦皆盒子内放出者,最后有午夜漏声催晓箭诗,全首字如斗大,光焰荧荧,良久方灭。’反映了当时实况。”
至于里巷孩儿,也有自己玩的小烟火,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正月》已经提到,常人春《老北京的风俗》说得更具体:“比较小的孩子都玩‘滴滴金儿’,此种焰火不爆不响,只是喷花,在暗处殊为可观。可是有的小孩白天就跑到门后头放了起来,所以落下了话柄——‘门后头放滴滴金儿,心急等不到天黑。’比较别致的是‘黄烟儿’,燃点之后冒一股黄烟,不爆不响,可供观赏,亦可拿来在墙上绘画。有的则是‘黄烟带炮’,点着后先冒黄烟,最后一响,炸得粉碎。还有一种所谓‘耗子屎’(因状如耗子屎,故名),把尖上皮子抠破,用香火一点,有时能钻床底下,甚至窜上房顶,比较危险。”
据金受申《北京通·爆竹烟花》介绍,晚清在北京专营爆竹烟火的是吉庆堂史家,以制作烟火戏闻名,他举了几个例子。一是“烟火城”,“烟火城是一小型城池,也有城楼四门、雉堞、刁斗、旗杆及桥梁等物,城楼上并有守城兵丁,和有名无实炮打襄阳城绝不相同。点着火线以后,城墙上‘秀灯子’一齐大放光明,烟花灯火一律发作。等到城楼灯子一明,桥梁立即落下,现出满桥莲花,宛如孤城夜火,传柝戒兵一般,实兼‘花’、‘炮’、‘花盒’三种做法而成的”。二是“八角美人亭”,“火线燃着,亭角珠灯齐明,亭中美人动作如真人。孝钦后因制作精巧,命内监剪下美人。此时史公以为将获罪谴,后奉到供奉的懿旨,方知上邀宸赏了”。三是“花牌楼”,“在一大型牌楼下排列狮象虎豹,额嵌‘万寿无疆’四字,做成百兽庆寿的样子。燃着火线,牌楼子一明,象身宝瓶花筒随着放出,高及四五丈,以后百兽有的吐火焰,有的射花筒,兽眼皆放射莲花。至烟火放尽,百兽跪伏地上,一时灯暗烟消,牌楼依然存在,能经过数十分钟”。史家“又特制三丈五丈九层大花盒,有的每层装做一个吉祥故事,有的每层装制一出戏。有一次史公惠林用半年时间,研究出一个特别方法来,把一个九层花盒共装成一出戏,每层一个场面,盒子连续落下,场面连续演出,太后十分欢喜,赏赐很多”。
历史上的烟火,蔚然大观,然而迄至于今,尚未见有关于烟火的专著,这在科技史、工艺史、风俗史研究上,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