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种番薯
人压番薯压闹闹,[67]咱也担犁犁几沟。[68]
三八四月侬哭饿,也得几个给子刨。[69]
这首歌名为“种番薯”,是雷州民情歌,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年雷州的农业生产、群众生活及家庭关系等情况。
雷州,历史上是苦旱之地,种田望天,水稻收成无保证。番薯较耐旱,谓之杂粮,实际上,千百年来直至改革开放前,一直是农民的主食。过去有首谜语歌:
有它不忧米谷贵,有它不愁吃北归。
有它不怕闰四月,有它不愁猪不肥。
“北归”指灾荒年月,“吃北归”即度灾荒。农历三、四月离上年秋收已远,早稻又未收获,八月离早造已远,秋收又未到,这几个月青黄不接,最易闹灾荒。雷州有句土语:“三八四月饿死光棍”,即连骗子都没啥可骗,都骗不出来。如果再闰一个四月,那就更糟糕了。那么,是什么东西那么灵,有了它就不忧米谷贵,不愁度灾荒,不怕闰四月,不愁猪不肥了呢?谜底是番薯。那时候自然一猜就中。因为番薯实际是主粮,有了它,米谷再贵无所谓,再闰几个四月都不怕,反正人有食,猪也有食,人壮猪肥。所以,还有一首歌流传得更加广泛:
乜都不如种番薯,大妃给人小给猪。
薯皮薯蒂妃给狗,还有薯藤留给牛。
你看,还有什么比种番薯更好呢。大的给人吃,小的就给猪,薯皮薯蒂给狗吃,还有薯藤留给牛。番薯全身是宝啊!因而农民爱护备至:
薯一种下就回青,一日去巡几十次。[70]
手捘嘴叫猛猛发,无给妃穷饥狺牙。
番薯一种下很快就回青了。农民一天去巡看几十次,又除草松土,又追肥培土,又牵藤灌水,双手天天抚摸,恨不得拔长一些;嘴里不断地念叨,番薯啊,快些长大吧,我家孩子都等急了,再不长大,他就快饥饿得狺牙了。“狺牙”是雷州土语,指像狗吊死时或人痛苦时,龇牙咧嘴,牙齿外露的丑相。再等饿到那样子就惨了。可见番薯在当时农业生产中的分量,在群众生活中的地位。它不仅是粮食,简直是救命神丹了。开头那首样歌,就生动地反映了这情况。
第一句,“人压番薯压闹闹”。人们种薯正热火朝天,可见当时种薯很普遍。种薯,多是起畦种植。雨季在水田或草地种薯,直接用犁在地里轻轻犁起土皮,将土皮每隔一步远做成一个小畦,在畦上放足土杂肥,再犁松畦与畦之间的土,人工用钉耙或锄把土培到小畦上做成大畦,放好薯苗(即割断成节的薯藤),进行插植。冬春季(旱季)在旱地上种薯,要先把土犁耙疏松,以保水防旱,再用犁每隔一步犁出一条沟,下肥后又从两边犁成畦插苗。也有的先起畦再在畦上开一条沟,放下土杂肥和薯苗,用钉耙耙土压苗,故种薯又称压薯。
第二句,“咱也担犁犁几沟”。这里的“咱”字应按雷语习惯唱成“nan”。水田旱田种薯都离不开犁沟起畦或先起畦再犁沟,“犁几沟”即指种几畦薯。
第三句,“三八四月侬哭饥”。农历三、四月和八月闹灾荒之时,孩子饥饿难耐,啼哭吵闹。
第四句,“也得几个给子刨”。“刨”即刮薯皮。生番薯要用小刀刮掉薯皮洗干净后,砍成块或刨成丝才能煮饭,此活多由小孩子干,所以说也得几个给子刨,实际是也得几个番薯煮粥给孩子吃的意思。
此歌从一个农民嘴中唱出,亲闻,亲见,亲感,清淡自然,朴实无华。先是人们大种番薯搞备荒的热闹场面,再是自己也赶快种薯的紧迫心情和紧急行动。“犁几沟”是谦词,实际是加紧种。接着是加紧种的原因,即是考虑到三八四月闹灾荒时,全家挨饿、孩子啼哭的可怕情景。最后是番薯丰收,“也得几个给子刨”的幸福憧憬。
这就是那个年代活生生的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他那语言是轻松的,“犁几沟”呀,“给子刨”呀,都很轻松明快。心里却是沉重的。试想,若不赶快“犁几沟”,到时孩子没薯可刨,那将是什么情景?那是性命攸关!那“犁几沟”实际是对贫穷命运的抗争,是死亡面前的挣扎。“给子刨”轻松吗?那是他的全部目标,是他的最高理想。他别无他求,只求有薯给子刨,即有碗稀薯粥给孩子充饥就行了。这是最起码的生命保障啊,可是都难办到,只是一种憧憬。能否实现,还要看老天是否恩赐,还要看是否再有人为干扰。“人压番薯压闹闹”的情景,便见人们的忧患意识,简直心急如焚。这话题轻松吗?我们听了这首歌心里轻松吗?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辛辛苦苦,风刀雨剑严相逼,饥饿贫穷紧相随,能让人轻松吗?
他那语言是朴实的,全无舞台上或主席台上的亮丽语言、优美辞藻。朴实的语言活脱出朴实的形象。可以想象,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冷峻如铁。他久经劳作的手上厚茧隆起,强硬如钳。全身的皮肤像松树皮,铁鳞铁壳,全无油腻光滑之处。可是,就是那样铁鳞铁壳的铁汉子,一担起犁犁几沟时,想到的便是“三八四月侬哭饥”,为的是“也得几个给子刨”,这是何等深情。淡淡的语言,浓浓的感情,哪是嬉皮笑脸的甜言蜜语替代得了的?穷苦人的爱子情怀、父子感情灼然可见。
这首歌说的是一个农民的事,“种闹闹”是背景,是很多人,透过一个人看到了很多人。这是当时社会的缩影。所以说,此歌不是一般的农事歌,应是雷州民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