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硬笔书法说到教人写字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一本《怎样写钢笔字》,第一版就印行了50万册。现在看来,那本东西太幼稚了,但书中提到的“钢笔字好看的标准”是“整洁”和“清秀”,这观点我至今未移。书写“带点艺术趣味”并利于实用,最能得到社会大众的认同。“参差错落”或“雄强浑厚”,以及现在书法提倡的“支离”、“霸气”等等,对钢笔字这个工具是一种喧宾夺主,所以不宜提倡,还是谦和漂亮一点比较好,这与钢笔线画纤细及简易的特性也是相当默契。另外,书中强调字的“间架结构是研究的核心”,以及“临帖要多动脑筋”、“眼中要有空白”等观点,到今天也还有参考价值。特别是关于“空白”的概念及其作用,可以用来解释所有字体、书体中每一个字的成败,这成为我在学校里开设“汉字造型原理与应用”课的理论基石。
图6 阿敏书写的第一本字帖
当初我弄硬笔书法的另一个目的,是为毛笔书法“做小样”。
比如要写一幅大尺寸的草书,内容以前没涉及过,如果上手就用毛笔宣纸,费时费力费成本,而且开始入手注定不会成功——不是因心里没底而犹豫,就是因明显的硬伤而废弃。既如此,不如拿钢笔先写几遍,弄清楚每一个字以及通篇安排怎样最合适,写坏了就重来,不心疼不费事——这和古人用树枝在芭蕉叶上、沙滩上练习的意思是一样的。等到心中有数,再拿毛笔时,每个字长短、宽窄、大小、正欹、断连、疾涩、方圆,以及通篇的行气、节奏、疏密、虚实、对比等等都已经胸有成竹,用毛笔再写就容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一般挥毫几遍就可以拿得出去。
图7 要写一幅毛笔草书,先用钢笔打个小样,以求章法和谐
所以,先用钢笔推敲一篇草书的基本章法,既经济又便捷,还容易把握,我一直觉得这个办法是不错的。
后来又发现,其实硬笔写好了本身就很有欣赏价值,而且,要用硬笔表现笔锋的变化也是可能的。当然,此时你的笔和墨水就要十分讲究,特别是用什么质地的纸,会直接影响行笔的动作和速率——不同的纸产生的效果真是千差万别的。还有一点,硬笔入纸的深浅、线画的粗细,无论如何没有毛笔那样变化宽泛、往来自由,这就逼着用硬笔的人更要在字的结构细节上狠下功夫。总的来说,毛笔书是挂在墙上粗放远看的,硬笔书是放在眼前仔细琢磨的,所以,要说“放”,硬笔也许不及毛笔放达自由,但要说“精”,只会用毛笔写字的人,恐怕难敌硬笔人对手眼要求的苛刻和细致。
客观地说,硬笔和软笔表现的都是书法,只是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难度,所以只要是与书法相关的花样、情趣和讲究、褒贬,钢笔和毛笔都能同样得以体现并享受其乐趣。
以上这些方面,没有硬笔实践的人是无法体验甚至不可想象的。不信,你就来试试。
拿硬笔来研究字的结构,可以尽量排除“用笔”的干扰,好像绘画把素描、色彩、透视单独提炼出来专门研究,目标就变得十分集中和纯粹,既容易深入,又容易发现毛病和掌握规律,所以我以为“分解”是充分体现现代科学精神的好办法。说它是一种进步,也不为过。
图8 小样也可以变成硬笔书法作品,不完善还可以改进
毛笔可以借笔画形态的变化来掩盖结构上的不足,还可以用“此处失,彼处救”的方法来成全一个字的平衡(这本身当然也是书法的重要内容),然而硬笔则基本“不能”。因为它的“用笔宽容度”受到先天限制——虽说在硬笔人眼中,笔画的粗细锐钝可以“上天入地”实现“无级变速”——然而一般观者的眼里,它的“粗细恒定”还是公认的基本属性。硬笔所谓的“提按顿挫”,不过是音乐中偶尔出现的“装饰滑音”,它不可能改变旋律的简明脉络和基本调性。从另一个角度看,硬笔的这一属性反倒是“因祸得福”——它把复杂问题剥离得十分单纯干净:假设字的结构有差的、较好的、好的、好到极致的,那么硬笔就只能心无旁骛地专向那“极致者”努力靠拢,否则它就没有优势可言。仔细考察一批写了几十年字的人(尤其是楷书、行书):只用毛笔不沾硬笔的,他的字虽然愈发老练、成熟、自如、传神,但老实说,在结字方面看不出有多大的发现和突破;而另一些既写毛笔也弄硬笔的人,从他们出版的一本本钢笔字帖中,很容易发现他们在结字上的进展与飞跃,由此生发,其毛笔字在结构上也不断加进精密严谨、亲和融通的实质内容。
图9 掌握了汉字结构,阿敏开始用自来水笔写楷书和隶书字帖
一句话,对这批“软硬兼施”者来说,没有现在的硬笔字就没有现在的毛笔字——从硬笔那里得来的“纯粹”结字体验,使他们的毛笔字更加“气足神完”。
现在的书法,有人说混乱,有人说丰盛;有人愿守旧,有人爱“流行”;有人趾高气扬,有人顿足痛心——这是由偏好不同而产生的评价两分。倘说毛笔和硬笔的大体侧重,我愿说现在是:毛笔重“篇”,硬笔重“字”。尽管,无论硬笔软笔,成功的书例都要讲究“字”的结构、用笔和“篇”的对比、和谐——但具体说到每一个“字”,似乎是在硬笔那里更容易得到普遍的深入和关注。在社会意识中,毛笔对应的是“书法”,而钢笔侧重的是“写字”——字写不好,硬笔书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图10 硬笔竖幅隶书
毛笔都去忙艺术、个性、风格、创意,以及展览、比赛、得奖、升迁了,剩下硬笔书法还要承担教人写字的任务。要教人写字,有一个问题必须十分明确,就是:汉字造型的好坏究竟有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说没有,它在人们眼中分明是存在的——“这个人字写得真好”、“那种字狗爬都不如”——而且这“好坏”的评价还相当一致,甚至众口一词。尽管现在的书法百人百面各树一帜,但并不能从根子上动摇人们心目中写字“好坏”的尺度。这个尺度究竟是什么呢?恐怕又说不清楚。如果连这个都糊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就是咱经常要拿来照照的一面镜子。
汉字书法有各种“体”。不错,不同的人群,会因性情、偏爱甚至地域之不同,决定其对某种书法的臧否弃取,但那不过是吃菜爱辣偏甜的“口味差异”。但既说菜肴,第一属性是“咸淡”合适——只有恰当的盐量,才是决定菜是否好吃的核心因素。也就是说,无论是爱辣的爱甜的,尽管对咸淡有“口重”“口轻”之别,但盐量是否在合理范畴内,必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假若一个菜中只放几粒盐或一下就是半斤,那么无论偏辣偏甜,吃客都会因太淡或太咸而无法入口。
现在大概可以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四川菜辣,江南菜甜,这是风格取向,不是我们所说的好坏标准。我们要寻求的,是各派菜肴所以能“合众人口”的“盐量”尺度。这个尺度,不是“绝对值”——它只是一个“范畴”。在这个范畴内,菜就可口,字就好看;而超出了“范畴”,无论是上限还是下限,菜就没法吃,字就不好看。
图11 用蘸水钢笔临摹魏碑,也可说表现各种效果
既然我们实际上能够分辨汉字造型的好坏和美丑,说明这个“范畴尺寸”客观存在着。只不过它依据的是什么,大家一时还说不清。我寄希望于硬笔书法教育工作者们——因为:一,他们年轻,相信科学,意识现代,比较有创造性;二,硬笔重“字”(前面说过),而且不容易发财,这使研究可以相对集中,也不至于为“一张字卖多少钱”而到处奔波;三,硬笔字相对比较单纯,它的研究重心偏重于字的结构。而“好字”的要素,只有从结构上着眼才会有突破——这里的理由更简单:无论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甚至印刷体美术字,都有好坏美丑之分,这说明“用笔”对标准而言,不起决定作用。如果我们能找到并抓住这只“看不见的手”,评价汉字的好坏就有了理论依据,书法批评就有客观的尺度;教人写字,也不至于尽说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此处要活”、“彼处宜放”的泛泛之论。
图12 蘸水钢笔也可以写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