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起读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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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你一起读卡佛

哲子第一次遇见托尼是在去年秋天,在爪哇屋,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屋,坐落在市中心。这里是大学城,所以咖啡屋成了图书馆的延伸部分,客人多是学生,几乎人人面前一台笔记本电脑,终日人满为患,虽然桌椅破旧放得歪歪斜斜,黑乎乎的粗陶杯子,咖啡像被中药渣滤过的水;音乐好似从陈年胶木唱片出来,沙哑的,转到磨损部分便走了音,也许没有走音,只是感觉要走音,因为歌声轻得似有若无,像从隔壁人家过来,并且时不时被那台更旧的现磨咖啡机刺耳的噪音遮盖。

后来,在漫长的冬日,哲子也是“爪哇”的常客。

秋天哲子第一次去爪哇屋已经近黄昏,咖啡馆有一种一天工作将结束可以放纵一下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客人在说笑,并且进进出出流量快速,多是三五一伙的年轻人,背着装满书的双肩包,从图书馆或教学楼过来。那些本科生人高马大却长着娃娃脸,个个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手里端的是杯口堆着奶油的摩卡咖啡。

哲子和在电影系读博士学位的陈千珠刚看完《阿飞正传》,这部王家卫九十年代的旧电影,哲子和千珠都看了不止一遍,但仍然眼睛潮湿,她们意犹未尽才会在黄昏时来“爪哇”。千珠是新加坡人,同性恋,哲子是上海人,某人妻子,和千珠不同国籍,不同性取向,却因为电影上趣味惊人地相投而成了“死党”。

她们刚进门便被陈千珠的韩国同学金玉叫去他们那桌,金玉旁边还有两个韩国女生,其中一个是作家,她的书在美国翻译出版,来做巡回宣传,这个城是美国中西部文学重镇,作家做全国宣传必来此停留,女作家刚在城里最著名的书店reading(朗读)自己的书。那里经常有朗读聚会,学期期间两周一次,大学写作专业的学生或来访问的诗人或小说家在这里为本城居民朗读自己的作品,电台播送现场录音。

女作家年轻标致,白皙光洁的脸上有一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东方美目,让哲子联想到韩国电视剧里的女生,她穿着在下午显得过于隆重的黑色连衣裙,长发披肩光滑柔顺,脸上化着细致的淡妆,不像作家像明星,仿佛韩国是个出产明星的地方,然而韩国名闻遐迩的整容技术,令哲子对着她美丽的韩国脸疑窦丛生?

看起来女作家的朗读很成功,不断有端咖啡杯的本城居民过来与她握手,说着祝贺的话,一时间这张桌子成了“爪哇”的中心。哲子就是在这一刻喜欢上这个小城,简直可以说是憧憬,憧憬住在这里,终日被文学爱好者包围,作家比明星还popular,而哲子过去也想望过当作家,虽然目前她只是个过路客。哲子是带着自己的DV短片去芝加哥参加一个小电影节,因为千珠,便弯来小城小住几天。

来来往往的寒暄中,托尼也来凑热闹,他先握女作家的手,然后发现陈千珠,他们是熟人,托尼热情,千珠却冷淡,托尼好像不在意,拉了一把椅子挤坐在这张本来只可以坐四位的桌子旁。因为人多,七嘴八舌中便分成几对谈话搭子,哲子和托尼隔着桌子面对面,便有了交谈,但他们之间有个彩色玻璃灯罩的台灯挡着,两人经常要摆动头,好将视线从灯罩或灯杆或诸如此类物件的空档处投过去,这样他们的交谈便有了一些话题之外的默契。

哲子和托尼你一言我一语谈得热闹,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沟通。那时,美国刚刚完成选举,布什连任总统,中西部虽是美国共和党的天下,但大学城倾向民主党,这个秋天民主党城市人人脸色难看,虽然这里看出去的行人主要人种是白人。托尼出生波士顿,是激进的东部人,他蓝眼睛炯炯,情绪更激愤,他在向哲子抨击他们的总统,称他为小丑,可他的总统不是哲子的,哲子没有足够的激愤共鸣他的激愤。再说哲子的情绪还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哲子来“爪哇”就是要和千珠一起聊王家卫,过过她们的小资瘾,那些瞬间,那些情绪,像片片羽绒,满眼飘飞,抓在手里却没有质感,脆弱虚无,王家卫的世界不讲是非,简直在和政治选举唱反调。

总之,那个黄昏他们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话题,匆匆忙忙在餐巾纸上留下地址,很快又离去。从咖啡馆出来,哲子对陈千珠说:“我喜欢这里的气氛,我理想的居住地大概就是这里。”千珠吃惊地看看哲子:“是说客气话吧?上海这么繁华,怎么会习惯这里?”

“繁华背后是寂寞,那里越来越像新加坡了!又一个‘美丽新世界’!”早些年哲子在新加坡住过一阵,就是在那里认识陈千珠的,那时候,她们一起把这个文学荒芜的花园城市嘲讽为“美丽新世界”。

“哪里没有寂寞?这里的寂寞更加生物性,是动物的寂寞!”千珠用词生猛,描述透彻。“我们这个州酒的销量全国排首位,酗酒是这个州的社会问题,我就是到了这里,喝酒喝上瘾。”哲子张着嘴十分吃惊,哲子甚至不知道千珠有这个嗜好,怪不得从电影院出来她曾提出去喝酒,无奈哲子不肯响应。

她们的谈话被千珠做辅导的本科班学生打断,他们正扛着索尼小型专业机在路边拍摄什么,也许拍摄秋天。秋天的确美得惊人,河流把教学区一分为二,河边是连绵起伏的草坪,草坪尽头是树林,树林尽头是夕阳,夕阳在燃烧,树林秋色浓,赤橙黄绿青蓝紫,赤橙黄是主调。哲子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辉煌的秋天,关于秋天,她只有萧瑟的概念,然而,有关“美”的描述都是陈腐的,所以“美”已经不在艺术电影的取景范围内。哲子怔忡着,抬起头,夕阳已经消失。

反正那个黄昏之后,哲子便有了想要在这里住一阵的念头,当然并不完全是小城的吸引力,哲子厌倦了自己的城市,不如说是厌倦了留在那里已经长久从而变质的关系。这次小住,由于千珠介绍,哲子与千珠的指导教授康妮有过一次长谈并在系里放了自己的短片,之后在康妮的促成下,电影系邀请哲子做短期访问讲学,时间在春季,一月到五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后哲子又回到这里,可千珠为她的学位论文去亚洲收集材料,暑假后才回来,她们正好错开。

哲子再次来到中西部是一月初。“虽说是春天的学期,但那里的春天只有十分钟,你先得挨过漫长的冬天,如果遇上冰雨,简直想自杀,那时书店的朗读也停了。好吧,给你准备一本雷蒙德·卡佛的原版小说,请在不能出门的日子,在家读卡佛,他的语言浅显,但意味深长,适合你。重要的是你可能会渐渐明白为何美国的优秀作家多是从中西部出来,为何中西部的作家不是阴郁便是怪诞。”出发前收到千珠从潮湿闷热的新加坡发来的邮件,她后来又跟来一信安慰:“不过,担心的话说过头便成‘咒语’,事实是,并不是每年冬天都有冰雨,再说地球在变暖,冬天一年比一年短,听说中西部到现在还未下雪。”

已经晚了,第二信发来时,哲子已出发,且“咒语”生效,当天晚上就有一场冰雨在美国中西部等着哲子,哲子到达西得来比兹机场拿到行李已经夜晚十点,天气预报当晚十二点有冰雨。机场的城市到大学城哲子居住的公寓有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康妮来接机,五十岁的金发女人,一股帅气,穿牛仔夹克驾快车,逃亡车速,她自称,当然是逃出冰雨,她的家在山上,她得在冰雨到来之前上山,然后把自己囚禁在家里,直到冰雨停。“如果强迫你停在一个地方,就是囚禁。”她笑着止住哲子的抱歉,说最喜欢的是接机,有客人来高兴,坏天气来更高兴,又说逃开冰雨的时间很充裕,可她是急性子,即便是好气候,在高速公路开着开着便illegal(不合法,违章)。

哲子发现,尽管康妮笑声爽朗却难掩焦虑,她不断看表还要看路牌,一边把车上收音机调到FM频道,强节奏的摇滚风格的歌曲似乎就是为高速公路存在的,康妮的语速和DJ一样快,她在抱怨这“鬼天气”。她告诉哲子,两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将要来临的冰雨天,她把她的两根肋骨摔断了。“当然不完全是天气,那年我的好朋友终于出了第一本书,她搬去纽约,我的女儿去芝加哥读艺术学院,前夫在西岸结婚,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她仍然笑着,哲子却无话应和,但康妮话锋一转:“我有好几个作家朋友,但他们一个个都搬走了,我总是在告别。”她瞥一眼后视镜准备转弯,哲子突然就有了歉疚,想到四个月后,她们之间也将有个告别。“人们都说这里出作家,但成为作家后他们都走了。”她又在看表。“因为冬天书店没有朗读聚会?”哲子开着玩笑,对即刻到来的冰雨,对后面漫长的冬日,她能给予什么安慰?康妮没有回应哲子的打趣,笑容隐去时她的脸突然变成了灰调子,是对气候的忧虑,或者说远远不止对气候的忧虑?

那晚,风声紧,雨却悄无声息,公寓的温度调在华氏65度,T恤外再套衣服已经太热,哲子很快便把天气预报忘了。康妮把千珠留给哲子的卡佛的小说集也带来了,并告诉哲子,卡佛正是从这座大学城出来的,临走时又补充道,我也喜欢你们的王家卫,In the Mood for Love,她念着《花样年华》的名字。“是的,长长的一生,也许只有某些片刻才称得上真正活着,没有虚度。”车钥匙从左手抛到右手,“我今天突然意识到我已离婚十年,从芝加哥搬来这里六年,六年里竟然没有约会。”康妮挥挥手,告别的姿势却很潇洒。“等天气晴朗,到山上来,我请你喝酒。”喝酒的女人自有其魅人的率性。

这是一本崭新的五百页的短篇小说集Where I'm Calling from(《在我打电话的地方》),封面上是卡佛的半身照,他坐在桌前,微蹙双眉,眼神阴郁还带些愤懑,可他穿一件深色T恤,袖子捋到手肘部,手臂壮实汗毛浓郁。哲子突然就想起她的第一个男友,他们相遇在夏天,最先映入哲子眼帘的是他手臂上浓郁的汗毛,说青春期的哲子是先被性感的手臂打动也未尝不可。

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哲子的身体变得热烘烘的,同时哲子强烈意识到她将在这间公寓里度过四个月的单身生活,思绪便跳到六年没有男朋友的康妮,她调低了暖气的温度,把卡佛的书放在枕边。哲子环顾这间为访问学者准备的单人公寓,所需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房间色调悦目,白色护墙板,点缀着某摄影师的黑白印刷作品;与之相配的红砖壁炉,炉膛里放着一堆木柴,房间有暖气,所以这壁炉和木柴仅为审美需求,但哲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看来看去终于弄明白是床的问题。

这是一张单人床,尺寸狭小不算,安置的方式还特别局促,它被塞在房间的角落里,紧紧贴着壁炉旁凹进的墙壁,人若躺在床上,似乎半个身体嵌入墙壁。在房间的整个布局中,床降格以求,十分次要,且有些摇晃,原来床架是虚设,与床板早已身首分离,这床,无法容纳双人,暗示的是寂寞长夜。哲子的头痛开始发作,二十四小时的旅途疲劳汹涌而至,哲子倒在这张狭小局促的床上,竟睡得分外沉迷,一觉醒来已是上午,连时差都没有。

次日旋开塑料百叶窗,外面在滴雨,这就是所谓的冰雨吗,哲子看不出和普通的雨有什么区别。系办公室秘书爱米开车来载哲子去办公楼办一些手续,哲子的公寓是一间单独的小平房,右边是车库,左边是小花园,哲子出门必须经过花园小径到街上。小径湿漉漉的,覆盖着奇异的光线,哲子粗枝大叶来不及细究,脚刚踏上小径,便觉得仿佛踩在湿玻璃上,爱米一声“当心”,但她已无法控制,先滑出几步,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当然抓的是虚空,终究没站住,摔了个仰面朝天。还好,哲子的长至小腿的厚软鸭绒大衣起了缓冲和铺垫作用,她其实是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待最初的剧痛过后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又在爱米帮助下缓缓起身。其实光是站着也要打滑,爱米把哲子的手放到旁边的漆成白色的木栅栏上,于是哲子双手紧紧抓住木栏,就像溜冰场上的生手紧紧抓住场边的扶杆,一步一步连挪带滑地离开这片“玻璃”。

是的,冰雨在哲子出门的第一时间便给了她下马威,在办公楼又获知系里至少有两人摔伤送医院急诊,其中一人是会计,于是爱米代替会计带哲子去市中心的银行开户头。其实所谓的市中心与哲子的寓所才隔了两条横马路,空寂的中心广场,偶尔有路人经过,竟也是接二连三仰面朝天地滑翻在地,哲子总算身历其境感受冰雨造成的险恶处境。由于中西部冬天气温太低,雨到地面时形成一层像玻璃般的湿漉漉的薄冰,就是这块“湿玻璃”,令城市几近瘫痪,学校停学,工厂停工,商店关门。

爪哇屋与银行遥遥相对,竟然开着门,有人从里面出来端着“爪哇”的咖啡纸杯,隔着马路也能看到杯上冒出的热气,虽然这么微弱,但宛若一个死城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咖啡馆门外的露天桌椅已收起,玻璃墙内冷冷清清,哲子站在银行门口脸朝“爪哇”呆立片刻,想着去年秋天爪哇屋里的另一番景象,于是,哲子便想起了托尼。

去年秋天在“爪哇”遇见托尼之后,他来找过哲子。那是几天后哲子从圣路易斯回来,在旅馆她发现托尼从房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他说写过电子邮件但哲子没有回信,也许地址错了?哲子打开电子信箱,果然有他的两条留言,前一条约哲子去新开张的中国餐馆吃饭,那已经是几天前他们初遇的次日,后一条昨天刚留,说他已知哲子不在城里,希望回来后一定与他联系,词语中有种迫切。哲子立刻发信向他道歉,告诉他她已回城,但明天就要去芝加哥,从那里搭乘回国的班机。鼠标刚点击发送,回信便过来了,托尼说他在图书馆,但马上要去爪哇屋,希望在那里与哲子见面,哪怕半小时。“不管你来不来,我已朝爪哇去,我会在那里等到晚上。”

他的诚恳和迫切打动了哲子,她本来就不讨厌托尼,虽说他热衷的话题她并不感兴趣,但那股认真劲儿令哲子欣赏,在她自己的城市,比她年轻的人都比她世故,谁还会认真抨击什么或赞赏什么?那面映照人性的镜子已经积满尘埃。但哲子仍然有些踌躇,那时已近黄昏,行李未整理,还要和康妮千珠她们聚餐告别,与托尼坐半小时,能坐出什么名堂?托尼眼睛明亮,说话义正词严,他好像不是那类可以和她擦出火花的男人,再说明天就要离去,而那时的哲子并不知她会再来。哲子口口声声说不喜欢自己的城市,却没有意识到她在自己城市养成的积习,和人相处,做什么事,都要问“有什么用?”。她的城市紧赶慢赶朝着商业化赶,在那个兴兴轰轰的巨大的生意气场,即便不是生意人,也传染了生意人的价值观。

这种约见,仔细想清楚或者说用功利去判断,便全然没了意思,哲子到底没有再去爪哇屋,只通过邮件与托尼道了再见,接着就把他忘了,却在冰雨天的银行门口突然想起他来,哲子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她感到安慰的是,在这个空寂的地方还有个托尼可以联系,却又有一丝莫名的疑虑。

那天哲子在爱米的带领下办完手续,还去了超市,买回至少两星期需要的食品和各种杂物,两星期后大学才开学。爱米关照哲子,冰雨未停前不要出门,听她的意思,好像开学后才见得上面。

于是这开学前的日子于哲子简直度日如年,她终于感受到了千珠所形容的生物性的寂寞。冰雨两天后倒是停了,但紧接着便下雪,一夜下来已雪深半尺,望出去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千珠已经说过,这白色将持续整个冬天。

哲子的公寓是独立的一层平房,没有邻居,这一带都是大小不等的独立小屋,但停车场边上有两栋四层的公寓楼,出租给学生,因为还在假期中,所以似乎是空楼。哲子常赖床到近中午才起来,旋开白色百叶窗,窗外世界冰清玉洁,对于在拥挤的尘埃飞扬的城市长大的哲子,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不太真实,不太有质感。风格相近但没有一栋是相同的小楼房尖顶,栅栏围住的花园,那些掉尽了叶子只有树身和枝丫的大树或小树,现在都成了雪的载体,雪盖住了所有的颜色,也吸去了所有的声音。哲子感到可怕的是,从旋开百叶窗的一刻,当这洁净寂静到虚幻的世界照亮了她的眼睛的一刻,寂寞便笼罩住她,这寂寞积累到夜晚,像雾一般越来越浓,令她产生窒息般的恐惧,她焦虑地打开地址簿,依序拨着不同的电话号码,宛如一头被四墙禁锢在寻找突围方式的动物。

那时她的笔记本电脑还未设立本地账号,电脑人员也要等开学后才能出现,冰雨一停,她便冒着大雪去图书馆,不仅是为开学后的讲课做准备,更是为了上网,她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写e-mail上,中国或美国,所有她曾经懒得联系的朋友都接上了头,她的在马里兰的老同学在网上为她订购了电话卡,让她在这四个月期间可以用这张他随时在充钱的卡往中国挂电话。

是的,入睡前她迫切地需要和什么人说说话,被寂寞的浓雾隔离的她,似乎通过电话找到了突围方式。可在这个时段给丈夫打电话,他已在公司上班,他的上班便是开会,或谈合同,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如果起床后打过去,已经是上海的晚上,丈夫在餐馆或酒吧,那里人声鼎沸,对比得她这里更冷清孤单。因为四周的喧哗,丈夫常常“喂……喂喂……”地喊着,喊多了,哲子就要发脾气,话说到一半便把电话挂断。给朋友挂电话,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是开会谈合同,便是吃饭谈生意,有个密友是自由撰稿人,但她上午睡懒觉,晚上与朋友聚会。总之,上海那一头的人好像都在过集体生活,这时候她的心情坏得一塌糊涂,不仅寂寞还烦躁,突围的路途障碍颇多。

她颓然倒在床上,卡佛的书便在映在她的眼前——《在我打电话的地方》,她一惊,确乎如此,这也正是她的状态。当然书中的故事是悲剧,黑色绝望,却感人至深,还充满寓意。故事里的戒酒中心只能让身陷其中的“我”,酗酒者,清醒片刻,他是在那一片刻从沉溺更深的酗酒者身上感受被酒精控制的屈辱的,而这耻辱对所有的酒精中毒者已经永难摆脱。对于他们,“过去”和“外面”多么美好,但已经在彼岸,他只能在想象中给他妻子打电话,祝福她新年快乐,给他的女友打电话,说:“你好,我的爱,是我呀!”哲子正是在这里,在这间单人公寓重读卡佛而感动得眼睛发热,也许不算重读,因为读的是原文,感受完全不同,抑或环境和心境迥然不同,她是在此时此刻深深感触卡佛节制到吝啬的“温馨”和“爱”的强烈,宛若被厚雪掩埋的世界窜出的一两粒红色火星,亮得让人铭心刻骨。

就这样,哲子一边在寂寞难挨的日子读起了卡佛,一边怀疑着她是否能坚持在这里过完四个月,这开学前的十几天她似乎都挨不过去。

夜晚,她仍然试着给朋友们挂电话,受话者的地点渐渐集中在美国,她在纽约生活过一阵,所以那里有不少朋友。因为在相近的时段,环境也差不离,心情不至于相差太远。有时一个电话讲两小时,放下电话仍意犹未尽,但夜已深,再拨电话已很过分,可自己还完全没有睡意。有一晚,她的马里兰的老同学来电话,专门和她讨论住在美国中西部冬天的孤独,他问:“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无论打多少电话,都觉得不够?”他从本科读到博士后,在伊利诺伊斯待了十年,度过许多个被雪掩埋的寒假。

她深深点头,真的,没有够的时候。

“你从早打到晚也不够,如果身边有个人,哪怕不讲话也够了,没有什么,就是渴望体温。”他平静道来,却让她眼泪汪汪,想起千珠比喻的,动物的寂寞,完全是一种生理需求,不是吗?“所以在积雪的日子,很容易建立同居关系,在那种日子,我是说在冬天,你常会看到因为寂寞建立起来的关系,你看到的那一对对似乎很不般配,比如女生很优秀,旁边并肩走着的男生却不怎么样,等假期结束,雪化了,那些关系也结束了。”他的描述平淡,却令她震惊。

放下电话,她想着那些无奈的关系,在积雪的日子降格以求只为获取体温?她联想到自己曾在图书馆给托尼发了e-mail,秋天的时候她与他一起喝杯咖啡的兴致都没有,但那是个色彩辉煌的季节,在爪哇屋找个空桌都不容易。现在咖啡馆人去楼空,她进去过一次,凭空添了一些伤感,觉得还不如图书馆温暖,那里至少有许多书陪伴你。她就是从爪哇屋出来后,给托尼发信的。

“在中国我们是在人堆里过日子,已经不习惯独处,可是,这种经验,我是说独处的寂寞,你应该体验,等你习惯了,你会厌恶那种集体生活,说到底,那只是一种混时间的方式。我常常想为何西方人更有内心生活,尤其是寒带的人,比如北欧,那里的人似乎个个是哲学家,他们有空间面对自己的内心。”

老同学虽是工程专家,却常有至理名言,他的话不无警戒,奇怪的是,她在中国可以独处,在这里怎么就不行了呢?这么想着,手却仍然伸向电话机,给托尼的信已发出两天还没有回应,她忍不住给他拨电话,虽然告诫自己不要显得太急切,可托尼那儿只有电话录音,她便给纽约朋友拨电话。

直到十二点,纽约已经是凌晨一点,她才收线,仍无睡意,便读卡佛,却收到托尼的电话,他的语速跌跌撞撞,嘴贴话筒太紧而声音刺耳,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他说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打电话回公寓查询留言,才知哲子到来。他告诉她,他已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不再是学校的人了,原来的e-mail地址不能用了,目前正在找工作,去明尼阿波利斯便是去接受面试。然后对哲子的到来一遍遍地表达他的惊喜。

“我周末那天回来,星期六你有安排吗?我开车陪你去哪里走走?”托尼的热情竟也像焦虑。

她笑了,这就是说至少周末不再是孤单的:“下雪能去哪里呢?”

他想了想:“想去游泳吗?”正中下怀,雪天和游泳馆之间有种令人兴奋的张力,哲子似乎从浓雾里走出来了。

但是星期六哲子游泳未成,她在例假,可托尼开车来接她时她完全忘记自己的状况,直到进游泳馆的更衣室才意识到。她知道托尼会在游泳池找她,但她穿着衣服无法通过甬道进游泳池,便来到健身大厅,打算站在游泳馆出口和池内的托尼打招呼。于是隔着出口大门的玻璃圆窗,她看到站在水池里东张西望在找她的托尼,赤裸着上身站在水里的托尼皮肤白皙得刺眼,可能,还有些松弛。哲子转过身去不想面对这样的镜头,身后边就是排球场,那里气氛热烈,她突然明白这个健身中心是可以排遣孤单的,可她却意兴阑珊,似乎托尼不性感的身体让她触摸到现实的种种缺陷。

不久,托尼换回衣服出来找她,她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想游泳,托尼便开车送她回家。由于这样一些小曲折,使哲子对托尼有些歉疚,车子经过爪哇屋,哲子便说要请托尼喝咖啡。

这次在爪哇屋,他们不谈竞选谈卡佛,是哲子提起的话题,她故意不给托尼机会抨击他的总统,所幸托尼对卡佛也同样反应热烈,这多少提升了哲子下坠的情绪。托尼告诉哲子,他曾辅导英语本科生读卡佛的小说,他在绵软的餐巾纸上写下一个篇名——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我们谈论爱情时在谈些什么》)。“你的这本小说集有没有这一篇?”“有,有,当时觉得这个书名有意思,但还没有读……”“哦,有趣,精彩,值得一读再读!”他似乎联想到什么滑稽的场面竟出声笑了。哲子被他的笑声感染也笑了,这个周末的意义刚刚开始显示。

他把她送到公寓门口,说:“哪天想去游泳给我打电话。”哲子敷衍地点点头,第二天晚上他来电话,主动和她聊卡佛,哲子已经在读他提起的那篇小说,果然很吸引她,可也有不少疑惑之处,她告诉他:“对于我,好像卡佛的故事不是那么容易理解。”“没错,他的对话看起来简单,但似乎句句有潜台词……”哲子觉得应该对他刮目相看。

“有什么问题,我帮你!”

“有,不少呢!”她拿起书,把彩色马克笔划出的句子念给他听,他说:“这样吧,你现在有空吗,我来给你朗读,一边给你解释!”哲子笑了,虽然他看不见,她对reading(朗读)这个词有特殊的期盼,自从回到这儿,书店还没有过reading。

托尼住在郊区,开车过来也要二十分钟,那天晚上仍然在下雪,哲子在暖气过足的公寓待久了就会忘记外面的气候,她为托尼开门时看到夜空中白雪在黑幕前飞舞得很梦幻。哲子便对托尼说了一大堆感激话,她是否在利用他对她的好感呢?然而听人念书这件事对于哲子是一个久违了的美好记忆,让她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个不识字的小文盲,她童年的夜晚是在父亲念书给她听中度过的。她心情一好便很热情,问寒问暖还要为托尼煮咖啡,反让他面红耳赤地害羞起来,他要求先给他一杯冰水。

托尼的朗读给予哲子出乎意外的感受,她一直认为卡佛小说的基调就是阴郁、黑色,但托尼的朗读赋予卡佛荒谬古怪的色彩,小说里两对男女在谈论关于什么是真正的爱,是一篇以对话结构起来的小说,这群饮酒过度的郊区居民跟现实中的她和托尼一样无聊,谈论的话题一样无谓,然而在卡佛笔下却又变得意味深长,回味无穷。

而托尼的朗读就像表演,他模仿着不同人物的说话语气。小说的主人公Mel Mc Ginnis是个心脏病专家,似乎这个职业赋予他某种权力,他听上去自负专横,神经质,言谈举止粗鲁,但所有那些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如同盖在中西部厚雪上的污秽脚印,洁白藏在深处,也许是吧,至少哲子这么理解。托尼每每“表演”到这个人物便忍俊不禁。

托尼忍着笑读道:“‘那个人恐吓说要杀我。’Mel说。他喝完杯里的酒手抓住金酒酒瓶。‘Terri很浪漫,Terri更认同揍我便是爱我这样一种方式,Terri,心肝,不要那么看着我。’Mel越过桌子用手去抚摸Terri的脸颊,他朝她笑笑。”托尼也哗地笑开来,但很快又把笑声咽下去,继续读道:

“‘他想和解呢。’Terri说。”

“‘和解什么?’Mel说。”托尼又笑出声,但仍竭力忍住,并学着Mel生气的口吻。“‘哪里看得出他想和解?啊,在哪里?我很清楚这一切,这就是我要说的。’”托尼又一次忍俊不禁,顿时Mel的气愤显得很荒谬。

“‘我们怎么就说起这个话题来了?’Terri说。”托尼继续朗读,“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Mel脑袋里总有爱情,’她说,‘对不起,宝贝儿?’她微笑着,但已经很勉强。”

“‘我只是不想把Ed的行为叫作爱情罢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亲爱的,’Mel说,‘我所说的爱情正是这样,我所说的爱情是,你不会想要杀人。’”

托尼放下书哈哈大笑,书中的情景似乎不那么好笑,却因为托尼的笑声而变得古怪,哲子也跟着放声大笑,他们一起笑了又笑,就像被呵痒似的无法遏止。直到窗外也传来笑声,是夹杂着尖叫的笑声,哲子止住自己的笑,侧耳倾听,托尼用手背擦着笑声带出的泪花和汗珠说:“嘿,这些孩子,他们又喝酒了……”他是指寒假归来的大学生们。“要开学了,他们先要喝个够。”他抬起脸,电灯光照着他那张含着笑失神片刻的脸,那张脸突然失去某种现实感,他和秋天那个目光炯炯的托尼判若两人。然后托尼低下头,重新对着书。

朗读在继续,同时不时被托尼自己的笑声打断,伴随着窗外越来越频繁的夹杂着尖叫的笑声,这时现实场景和卡佛的人物混合,并且因为托尼过度反应的笑声而使故事中某种阴郁伤感变得滑稽甚至荒诞,曾经给哲子带来压抑的白色的寂静早已被这两种笑声融化。属于卡佛的阴暗在这一刻蜕变成盖在欢乐的闹剧上的薄薄的嘲讽的纱幔。

朗读人托尼的身体随着情节发展而热气腾腾,他脱下全棉套头衫,里面是短袖汗衫,他发烫的身体令坐在他身边的哲子就像坐在正在烧火的壁炉边上,她的身体也在发热,她去调低了房间的温度,给托尼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凉水。

第二天是开学日,哲子去学校,出门时发现她屋子门口的信箱里留着托尼的纸条:“感谢你给我机会朗读卡佛,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不能相信我们曾经笑得那么厉害,回来后,我一直想着我们一起念书的情景,或者说,我是用这样的方式想着你,用这样的方式想着你,真好!”

用这样的方式想着你。也许住在小城才需要文学?或者说,这样的表达只有在小城才不显得可笑?哲子很感慨,想着曾经纠缠在纽约的那段关系,那好像不是爱,是战争。

接着的一个晚上,托尼打电话告诉哲子他去买了卡佛的书,为了能够继续一起念书,哲子那一刻相信,在后面的三个多月,她和托尼将有若干个称得上是愉快的晚上,因为可以一起读卡佛。那晚他们聊了很久,话题自然越走越远,他们不知怎么就谈起了陈千珠和韩国女作家,托尼说女作家很美,可遗憾的是,她好像对男人不感兴趣。哲子以为他指的是千珠,但托尼说:“我知道千珠是同性恋,我是说那女作家也不喜欢男人!”哲子笑起来:“喝一杯咖啡的时间你就知道了?”“用不着喝一杯,喝一口就知道了,这种感觉,第一分钟就会有。”“是吗?但愿你不要出错。”哲子笑说。

“当然不会错,比如你,我绝不会把你当作同性恋,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了期待。”哲子笑笑,没有接他的话。她不知道他到底对她的现实有多少了解。

已经开学了,哲子渐渐忙起来,托尼也在找工作,经常出城去外州接受面试,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联络。哲子白天的时间常常排满,夜晚不是看电影,便是被城里的中国家庭邀请吃饭或参加校园里教授举办的聚会,但夜深回家她仍然要朝外州或中国拨电话,那些夜晚窗外又安静起来,大学生们只在周末喝酒。

有一天晚上,哲子出门回来又煲起电话粥,一煲煲了一小时,突然听到敲门声,看钟已是十一点,这么晚了谁不打电话就上门?她拿着电话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出去,看到的是托尼。

见哲子受惊的脸容,托尼连连道歉,说只是来向她说一声hello。说的也是,虽说住在一个城里,但要讲上话并不容易,平时哲子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家就是电话忙音,公寓的电话没有留言设备,托尼说他从未碰到如此困难的电话联络。“今天我是下了决心要联络到你,打了一晚上的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就是忙音,我想忙音说明你在家,而且没有客人,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好几天没有通上话,想问你好不好。”托尼是站在房门口说这些话的,本来穿着家居衣服素面朝天的哲子面对不速之客的托尼有些不自在,但他的真挚让她把他留下,应他请求她为他泡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薄荷茶。面对面,托尼显得比电话里腼腆,喝完茶他便告辞,哲子也不留他,回到家,托尼打来电话说:“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我是想说,几天不见,我很想你。”虽然是在电话里,虽然是用第二语言,但仍然触动了哲子的心,她与丈夫经常告别和重逢,却从来不用“想你”这样的抒情语。

自那天之后,夜深时哲子放下电话,托尼的电话就会进来,至少在电话里,他们已经无话不谈,有天晚上托尼告诉她:“在爪哇屋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和你做爱。”哲子半开玩笑回答:“我需要恋爱而不是性。”托尼问得认真:“你已经结婚,不觉得恋爱很危险,会危及你的婚姻?”哲子暗暗吃惊他竟然知道她的情况却从未表露,这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两人关系的感受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晚托尼放下电话,开车去她的公寓,这次不是上门读小说而是做爱,他还带了安全套,但是,哲子让他扑了个空,她在门上写着:“问题是,我只想和你一起读卡佛。”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再找机会一起读卡佛。或者说,这个机会已在从托尼扑空的这一晚起就丧失了。

天气越来越暖,眼看就到了春假,虽然春假开始时,中西部还在下雪,但纽约已经晴朗,虽然积雪没有化。是的,春假哲子是在纽约度过的,她曾在那里开始和结束一段关系,她本不应该和他见面却又见面了,说过不再做爱却又做爱了。回来时,纽约的雪化了,中西部还白茫茫,但不再下雪。当中西部的雪也开始融化时,她接到托尼的e-mail新地址,他告诉她,他将在他兼职的邻近小镇的学校拿一份全职的工作,这样他可以继续住在这个小城,他不舍得离开这个每两星期书店就有一次reading的地方。他顺便告诉她,城里来了一位著名的纽约摄影记者,《时代周刊》近二十年中有八十二期的封面是这名记者提供,这次他刚从伊拉克战场归来,为他的图片配文字的纪实书籍做宣传,他将在书店朗读一段他书中的章节,关于轰炸间隙的一次邂逅。

不过,哲子错过了记者的reading,那天晚上她和系里的学生有个影片观后讨论,但两天后她在爪哇屋遇到摄影记者。那晚爪哇屋有个来自芝加哥的爵士乐队的演出,康妮买了好几张票,请了哲子和传媒系的教授,那位教授把记者也带来了。乐队休息时,记者坐到哲子身边,他问她从哪里来,她告诉他她从上海来,他问是不是上海的女子很性感,她说有些人性感有些人不性感,情况跟其他城市差不多。他又问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说喜欢她的香水,她说没有用香水,可能康妮用了,康妮就坐在她身边,她指指康妮,一边在想,纽约来的男人就是这样搭讪女人的?或者,纽约人便是这么直接获得“性”?之后记者和康妮交谈起来,音乐再起时,著名摄影记者已经离去。

在萨克斯召唤般的独奏中,哲子突然想起某个晚上,托尼来给她念卡佛,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个晚上已经离得很远。还有几天她就要结束四个月的访问,她几乎记不得后来几个月是怎么过去的,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铭刻在记忆的是最初的两星期,那场冰雨,之后的大雪,洁净寂静到虚幻的城市,她的寂寞和饥渴。她现在才知道她爱过托尼,但只是那一刻,托尼坐在她身边,他抬起头,脸对着电灯光失神片刻,那张脸还在笑着但已经失去某种现实感。然后他低下头,脸对着书,继续念着粗鲁的心脏病医生和他妻子的对话,常常忍俊不禁甚至哈哈大笑。他的额角溢出汗珠,他举起胳膊脱下套头衫,只穿着短袖汗衫,他的身体热气腾腾,她坐在他的身边,就像坐在壁炉旁,那是一只炉膛里的柴火正熊熊燃烧的壁炉,而窗外传来弥漫着酒精味的夹杂着尖叫的笑声。

(初刊于《西部》二〇〇七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