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烈饮
因机械故障,乘客们被要求下飞机等待换机,哲子便焦虑了,焦虑时她就想吃东西。登机口的等待区附近有食摊,她要了一份最heavy(高热量)的肉肠配奶酪土豆外加一杯冰可乐。食物盒拿在手里香味扑鼻,心里会有不安,但她无法克制地想放纵一下自己。
这是一趟芝加哥飞蒙特利尔的航班,哲子先要搭乘小飞机从大学城到芝加哥转机。大学城没有机场,机场是在旁边的小城,四十分钟车距。为赶芝加哥中午这趟航班,清晨得从小城飞出。她从大学城赶往机场,五点就要出发,基本上没有合过眼。她担心缺乏睡眠会诱发焦虑症,然而,她的焦虑常常源于焦虑自己的焦虑症。
哲子才打开食物盒,那边已经通知乘客上另一架飞机。坐在等候区的乘客们纷纷起身排起队伍,哲子顿时急了,纸盒纸杯各占一手,脚边是拖轮箱,又没有第三只手。有人在身边问,要不要帮你?哲子转脸看去便笑开来,她的邻座,白人男子,刚才她放行李时,他曾主动站起身,帮她把拖轮箱举起来,塞进行李架。
接受了邻座帮忙拉行李箱,哲子马上又后悔。她突然想到其实可以最后一个登机,这样就有时间坐在等待区吃完她的食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着食物盒和可乐小心翼翼走在登机队伍里,担心着哪个莽撞鬼猛地撞上来,把他的衣服弄脏,更有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把自己这身好衣服弄上污渍。这种时候愈发觉得衣服虽体面却非常不舒服,往往如此,就像健康食物是乏味的。这衣服的设计便是窄肩卡腰袖子细长,穿在身已经有束缚感,当手里端东西时,更令肢体产生紧张。此时,如果身边有个垃圾桶,哲子会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心里却恨自己对这类微小不适的强烈反应。是的,焦虑症患者,她称呼自己。
哲子是去蒙特利尔参加文学节,她为这趟旅途悉心准备衣物。她穿了一间黑色西式外套,意大利生产,好些年前在纽约的打折季购买。她曾经像收集艺术品一样收集意大利时装。那时的她追赶时尚,虽然已婚,潜意识仍然在等待奇迹,不如说等待让她重新感受生命活力的激情。激情出现过,转瞬即逝。彼此已婚,不可能勇往直前,其实已预先留了退路。即便如此,仍然有伤害,其结果被焦虑症困扰。她心里却明白所谓焦虑症非一日之寒。那之后她小心翼翼面对生活,开始考虑要孩子。
这位邻座虽是中年,却身材清瘦,一身套装十分有型,不留胡子,腮帮青色阴影性感,这使她心情莫名愉悦。她看惯了大学城穿运动装的学生,教授则不修边幅;当地居民,或者说中西部的男人到中年便有发胖趋势,还喜欢留络腮胡。在航班上,她才会见到注重仪表的美国男人,他们通常是为公司出差。
她突然觉得自己穿得这么正式有点可笑,又不是上班族。从别人的目光,或者是自己多心,她和邻座并肩站引人注目,人们会把他们看成一对儿,他们都身材高挑,互相映衬凸现一种做作的完美,仿佛西服格外笔挺,皮鞋格外铮亮。
要是千珠和康妮在现场,会是什么反应?哲子想象着。千珠不喜欢穿套装的男人,她虽是女同志,却不拒绝和哲子一起讨论男性。康妮不轻易judge(评判)任何表象,她喜爱男子博学,称智慧的对话让她有性快感。康妮不化妆也不穿时装,她的高度精神化,千珠崇拜,却给哲子压力。
康妮是大学电影学系主任,同系副教授陈千珠是哲子的好友,五年前哲子的一个纪录短片参加小电影节得了奖,在千珠引荐下,康妮请来哲子做了一个学期的访问学者。
那次访学是她回归婚姻的缓冲地带,期间因为情绪不稳定,在千珠劝告下,哲子去看心理医生,便被诊断为焦虑症。她没有遵医嘱服药,而是听从母亲劝告,回国,接着怀孕生子。母亲不知“焦虑症”一说,她只是站在长辈立场,告诫哲子人应该什么年龄做什么事,那年哲子三十六岁,再不考虑生养孩子,让自己脚踏实地过日子,恐怕她以后的人生是和精神科医生打交道。
哲子生养孩子那几年,与千珠和康妮几无联系。这四年里,她一心照料孩子期间,睡眠成了问题。最初,婴儿一晚上要喂两次奶,她起夜后就难入睡。然后,失眠引起头痛,发作时止痛药也无效,一边还要和正在长大的男孩搏斗:把奋力挣扎手脚不停的男孩按在浴缸里洗澡,或者揿在椅子上给他喂饭,都是体力活。这种时候丈夫在哪里?也许在上班,也许在出差,也许在看球赛。
丈夫赚钱养家,母亲要她关心丈夫的健康,说家中男人不能倒。她当然关心丈夫,不仅为家庭利益,而是真的心疼丈夫的早出晚归。她觉得夫妇之间就像手足,朝夕相处会厌倦、话不投机、各种不满,但关心和担忧也无比真切。
因此,为丈夫健康考虑,她能做的便是保住丈夫的睡眠时间,他们分房睡。她从来不让他起夜,早起送孩子上托儿所,夜晚和周末带孩子这类事,她也尽量不去麻烦他。他很感激她的体贴,养家无怨言。她深感,有了孩子之后,他们之间的相连更紧密。可自从分房睡,她和丈夫不再做爱。问题就在这里,当你把身边人当作亲人,性欲也跟着消失。她的同龄已婚友人也会说,早就没有感觉了。
他们相亲认识。哲子大学毕业后曾经渴望和校园恋人结婚,可恋人却去国外留学,两人因此分手。这一个打击,她好几年都缓不过来。她当时在一份社会杂志做编辑,朋友不少,却没有认真交往的男友。母亲瞒着她去人民公园相亲角,然后由亲戚安排相亲。
丈夫是理工男,在校园时对文科女生曾有憧憬。相亲时,知道哲子是文科生先就有了好感。他们交往顺利,彼此第一眼就觉得舒服,在性方面竟也没有让对方失望,两人都认为这就是缘分,约会半年就结婚了。
他们没有立刻要孩子,杂志工作清闲,哲子买了DV机拍纪录片,也因此有机会被邀请访学。丈夫那时也经常需要出差,这正好让他们平稳度过新婚后需要磨合却往往也是婚姻破裂的阶段。
她丈夫和丈夫的朋友都认为哲子好相处,她性情随和,虽在外面忙些不切实际的事,但只要回到家就随遇而安。丈夫在外应酬无论多晚,她都不会干预,有孩子后便辞职,也不再拍片子,全职在家照管孩子。
家里的经济由丈夫掌管,哲子从不过问银行卡里有多少钱。她在财务事上糊涂,也可以说是洒脱,正好说明她与世俗的精明计较隔绝,这让丈夫觉得放松,虽然有时心不在焉,好像不在角色状态。
哲子内在的分裂丈夫是感受不到的,他还在创业,每天冲锋陷阵似的,家庭是他栖息的地方。她也需要家,无法忍受孤独,努力维护丈夫需要的平宁。丈夫的原生家庭,父母每天都在争吵,所以他害怕话锋尖锐的女生,撒娇撒野都让他避之不及,宁愿无趣,也不要无事生非,他的理想婚姻便是平静和睦,这,恰恰是哲子可以给到的。
这四年里哲子床头柜上放着安眠药和止痛片,两种药交替吃。她的神经衰弱症状在她丈夫看来就是文科生的毛病,他同情她,却也并没有太放心上。
他出差期间她的焦虑症就爆发了,即使加倍服安眠药也无法入睡。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兜圈子,脑中有一把火在烧,半夜招来出租车去医院挂急诊。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又非常担心医生会拒绝给她治疗,知道医生能给的无非是舒乐安定之类的安眠药。
果然,值班的年轻医生告知,药房只有普通安眠药,她这样的状况需要强效镇静剂,必须去精神病院挂号看门诊。门诊八点开始,此时才半夜三点,她说她熬不过后面五小时。于是医生给她注射安定针剂,让她在观察室的床上躺一阵。哲子却拒绝躺下,诉说脑子要烧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医生说,这里是医院!我们医生都在!你怕什么呢?
她得感谢那个年轻医生,他的话让她镇静下来。她躺上医院的观察床昏迷般地突然沉睡过去,就那么十几分钟,再醒来,她有了睡意,凌晨回到家顺利入睡。
那几天,为了给她好睡眠,母亲来帮她带孩子睡觉,当晚竟不知她去过医院。她没有把半夜求医的事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丈夫。
她没有去精神病院,而是听从这位年轻医生的建议,去中医院吃汤药。草药似乎比安眠药更见效,服药期间昏昏沉沉,把她缺失的觉给补上了。那些日子她常常会想这位年轻医生,觉得自己快爱上他了,只因为他说,这里是医院,我们医生都在!你怕什么呢?
她写信给千珠,诉说自己困兽般的日子,希望有一个短期访问可以出逃几天。千珠正带领学生讨论中国纪录片,在康妮的认可下,请哲子来班上做演讲并参与学生的纪录片工作坊,为期一周。那时千珠已经向蒙特利尔文学节的组织者推荐哲子参加文学节。哲子带孩子这几年,没法做纪录片,便写些随笔和短篇,出了两本书。她没有文学进取心,不过是通过写作抒发负面情绪。哲子是以作家和电影人双重身份参加文学节。
电影系短期访问七天加上文学节的五天,哲子可以离家十二天,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孩子。婆婆和母亲轮流去她家照顾孩子,她们上了年纪吃不消男孩的淘气,所以十二天已经很长。
她在行李箱里放入不同风格的衣服。大学几天入乡随俗,那里的教授都很朴素,她为大学准备的是T恤和牛仔裤,却给文学节仔细搭配了几套有风格的时装,把平时没有机会穿的奇装异服塞进了箱子。她要抓紧文学节的五天时间。抓紧时间做什么?她也不清楚。至少那里作家云集,她想象都是些有意思的人,短短五天,总会有片刻心动,却足以把她从庸常中拯救出来。
坐进第二架飞机,仍然需要等。她专注在食物上,一时忘记焦虑。经过先前的动荡,哲子此时可以安心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享用迟到太久的早餐,心情陡然放松。
她很享受这份快餐,奶酪厚厚地裹住油炸土豆块,配上冰可乐,久违了!她像青少年一样惦记美国快餐,在国内,她会一个人去麦当劳解馋,点一份巨无霸汉堡配大杯冰可乐。可是,千珠和康妮是健身达人,素食主义者,她们去健身房跳操做瑜伽,在有机商店购买昂贵的蔬菜和面包,从来不碰碳酸饮料。大学几天,她俩轮流请她吃饭,食物贵而清淡。
现在,她可以毫无顾忌满足自己低俗的口腹之欲,她无法每时每刻都正确地生活着,不吃快餐,每天跑步,控制药物依赖,对婚姻忠贞,等等等等。患焦虑症,她好像更有理由放任自己。
她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男子在看自己,带着微笑,像面对贪吃的孩子,这是哲子自己生发出来的想象。自恋的人总是自作多情,她很快又会嘲笑自己的想象。此刻她嘴里有食物不能说话,便忍住和邻座交流,并且尽量保持斯文的吃相。
所以,她看起来专注于自己的食物,其实眼角余光在瞄邻座。她从他打量的目光里,能读出他的羡慕,吃这种食物竟能保持苗条,哲子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评论。她承认自己爱吃垃圾食品,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了消化这些食物,有时她得走两万步。
哲子并不觉得自己苗条,是衣服让她显瘦,意大利时装就有这样的魔幻效果。自从剖宫产以后,她的腰身从1.8尺伸展到2.2尺,她那时陷入产后的忙乱中,没有及时瘦身,这是又一个不正确生活的例子,让她再一次对自己失望。
她的婚姻是失恋的结果。她告诉信奉不婚主义的千珠,人们往往经过恋爱才会结婚,但不是和所恋对象成家。恋爱的结果是分手,然后才进入日常,不太甘心结婚,却心甘情愿生养孩子。然而,她自己的故事稍微复杂一些,失恋后结婚,结婚后又恋爱,失恋后去生养孩子。
昨天晚上给自己准备行装时,身上这件外套令她心情有些动荡。她猛然又触到纽约的心情,她曾经以为一辈子不能释怀,未料有了孩子便忘了,这四年里竟没有片羽浮现。不要说一辈子,连四年都很长。昨晚想起来,眼睛虽然有些潮湿,可心里却在庆幸,她终于摆脱了,像摆脱梦魇一样摆脱了对一段关系的执念。
她终于吃完,把食物盒仔细放进垃圾袋,擦干净嘴,现在可以让自己转过脸对邻座微笑,并再次向他道谢。
他们开始交谈,很快交换了名片。果然,他是为公司出差,他叫Will,公司销售部经理,在蒙特利尔有客户。她的名片是为这次文学节制作的,写上的头衔是“作家”和“电影人”,不经意间给自己罩上了光环。果然他表达了敬意。名片仿佛比口头自我介绍更有说服力似的,他们彼此都心里放下戒备,更轻松了。
他告知他经常去蒙城出差,次日开完会就坐当晚航班回芝加哥。然后他仔细询问她当晚的安排。
这就是艳遇的节奏了!她心里在judge他:想来是猎艳老手,有这份经常出差的工作。
但她还是告诉他了,文学节没有安排当晚活动,除了报到之外,自己是第一次去加拿大,对当晚在蒙城做什么还没有想法。
他问她是否知道蒙城是一座法国化的城市,被称为北美巴黎。她笑着直点头,她当然已在网上了解了信息。他说,所以你可以在城里吃到非常正宗的法国餐。要是愿意,今晚我可以带你去我认为相当不错的法国餐馆,我会教你点这家餐馆最拿手的菜。他在建议,他们可以一起用晚餐。
她来美国几次,才搞清楚“一起用餐”不是“请吃饭”,“一起用餐”是各吃各的,不用为对方付账。她非常接受这种方式,很爽快就答应了。后面五天安排很满,到达的当晚是空白,突然有了内容,让她暗喜。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讨论如何见面。问题是,她没有手机,她在美国短期访问几天,没有开通漫游。她也没有记下入住蒙城酒店的地址,因为,主办方会派人来接机。
他们互相留了电子邮箱,她到达酒店后,可以把联系方式写给他,他就能打电话到她酒店。不过,她已经察觉他的失望,当她告诉他没带手机时。不方便是这种即时约会最大的障碍。无论如何,这个叫Will的男人不太有趣,目的性太强,为什么不能穿插聊些其他话题?她认为,即使讨论如何见面的细节,你也能感知此人是否有一颗有趣的灵魂。
与千珠和康妮相处几天,有趣的灵魂是她们聊天逗乐的关键词。哲子看出,千珠和康妮是彼此的有趣灵魂,可是她们无法结合,康妮爱男人,千珠爱女人。
你怎能指望一次偶遇就碰上有趣的灵魂?再说,不过是聊以打发在陌生城市的无聊夜晚,一个临时地陪罢了,她这么自嘲。不是想着抓紧时间吗?无论如何,在陌生城市第一时间有人陪伴,应该看成意外馈赠。
她想到一个主意,待会儿可以让接机的工作人员告诉Will她将入住的酒店地址,这样,Will就可以到酒店大堂来领她,就像领一个迷路的人。
然而,来接机的是一位脸容严肃的老妇人,因为飞机延误,她在机场多待了两个多小时,此时有些急切地走向停车场。匆忙中,哲子与Will挥挥手便紧随她去了。
路上,老妇人告诉哲子,她是退休教师、文学节的志愿者,每年为文学节接送作家。此时已经黄昏,她得赶回家为家人做晚餐。这时哲子才庆幸没有把Will介绍给女教师,让严肃的女教师把酒店地址给一个路上认识的男子,她将怎么看待这位号称作家的女子?她是否会后悔把业余时间奉献给一个有道德瑕疵的作家?
文学节的广告牌矗立在酒店门口,傍晚的酒店大堂拥挤热闹,各地作家正陆续到来。哲子花了不少时间报到,拿房间卡号要排队,之后又去排队领演讲费。她三次演讲费不仅cover(足以支付)她来回加拿大的飞机票,五天的生活费用也足够了。
哲子又花了一些时间找千珠的朋友Chris。一位颈上挂工作牌叫Alice的亚裔女生主动招呼她,她告诉哲子,Chris不在酒店现场,但明天开幕式他会出现。Alice又立刻被其他人找去,告别时特地关照哲子,酒店就在down town附近,离中国城也不远,出门吃饭很方便。
哲子回酒店房间安顿,为了找密码上网又花了一些时间。待她进到自己的电子信箱,看到Will已经留言一个多小时。他留给她电话,和他住的酒店地址,说就在down town附近。他可能七点半左右去一家法国餐馆晚餐,也留了餐馆地址,可此时已过七点半。客房里有蒙城地图,密密麻麻的英文字,要找到Will的餐馆不太可能。再说,找过去,他可能已经用完餐离开了。
酒店房间是文学节付费,房间内打长途要另外去前台算费用,她觉得麻烦,便去大堂打付费电话。Will的电话才响了一声就进入录音档,她愣了一下,她应该留言给他酒店名字和房间号码,可是却忘记酒店名字的拼写。她去前台拿名片,回到电话机旁,有人在用电话。她便去房间给Will发e-mail。
这样一来,她不能离开房间了,便给千珠和康妮写邮件。千珠的电话很快就进来,哲子担心Will电话进来,和千珠匆匆聊了几句,便挂电话查来电。
等了一阵,没有等到Will电话,她才意识到,他可能还未回酒店。下楼见付费电话机仍然被人占用,此时已近八点,她开始犹豫是否还需要联系Will,“一起用晚餐”的计划已经泡汤。她本来还指望用餐后让Will带领她去城中心的街道逛逛,没想到蒙特利尔的寒冷堪比美国中西部。现在是早春,路上积雪比她的大学城还厚,想来也跟大学城一样,街上无行人,餐馆和酒吧却很多。
她意识到,这个夜晚假如不想浪费,应该自己去探索城市。
哲子洗了澡,为去法式餐馆特意换上黑色羊毛套头衫,配一条时髦的裤管绣花的黑色瘦腿西裤,外套灰色羊绒大衣,小巧的双肩皮包。
她拿了地图独自上街,酒店周边街道没有商店,路灯黯淡,感受不到想象中的法兰西风情。她过了几个街口,才看到亮灯的商业街,在第一眼见到的中餐馆就坐进去了。她不是想着去法式餐馆吗?可一路走来,地上积雪,寒风刺骨,她需要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面。
她坐在略显简陋的中餐馆等面时有些沮丧,如果之前没有遇到Will,现在应该是心平气和的。可见期待多么害人,哪怕是微小的期待。
她突然想起遥远的一幕:在一间小餐馆,她在等即将出国的男友,他来和她告别,她准备把他们的关系做个了结,因此,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这间小餐馆简陋而偏僻,离大学两个站,他们常在这里约会。那时他们已经毕业,回到这里见面,是她提出,她是否暗存希望留住他呢?
她点了一桌菜,要了啤酒。以前,他俩喝一瓶啤酒,这晚她独自喝了两瓶酒。当他没有准时出现时,她就知道他不会来了。她不愿意电话他,这点自尊她必须拥有。她直坐到小店打烊,桌上的菜大半未动。
他没有给她机会主动结束这段恋情,这是她无法原谅的。他无声无息离去,令她觉得之前的相恋太虚幻。她没有为此流泪,是空虚得流不出泪。失恋的阴霾好些年才散去,如果,焦虑症是一种病,病根该是那时埋下的。
哲子回到酒店,在大堂又遇见Alice。她邀哲子一起去酒店的酒吧,说,今天报到的作家们都在那里。她们匆匆聊了几句,Alice用不熟练的汉语告诉哲子,她是个出生在蒙特利尔的华人,热爱写诗,也是志愿者。
酒吧热气腾腾,柜台前人们在排队买酒。不同的朋友圈团团簇簇,挤满酒吧空间。Alice说,文学节的大部分来宾是本国作家,所以他们互相认识。
占据酒吧中心的一个朋友圈在召唤Alice,她拉着哲子挤到他们中间。桌上有好几杯鸡尾酒,是同一种泛着红色茶泽的“长岛冰茶”,他们说这间酒吧的“长岛冰茶”非常地道。Alice把酒递给哲子,说她还要去机场接人不能喝酒,话未完,她的手机响起来,Alice接起电话急匆匆地离开了,却又转回来问哲子,你能喝酒吗?哲子笑着点头说,我不仅能喝酒,还能喝烈酒。Alice开心地喊了一声great,又走开了。
就这样,哲子陷在一群英语说得飞快的西方人中间,或者说国际人,他们的肤色有白有黑。他们被某个话题吸引,争先恐后表达观点,为某人妙语发出响亮的笑声,笑声又吸引其他人加入进来。
哲子有些慌乱,每当进入英语圈子时就有这种感觉,可此刻还有被冷落的尴尬。在美国大学城,她是受邀访学,千珠一路陪伴,去派对或其他任何场合,都被当作重要客人照顾。此刻,她觉得自己多余,连听众都不算,因为有限的英语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话题。他们并非没有理睬哲子,都对她“Hi”过了。他们是作家,自我,有个性,还有智力上的优越感,不愿意敷衍任何人;出于平等理念,他们也没有觉得少数民族作家需要特别照顾,比如她。
如果不想让自己尴尬,哲子必须找个人聊天。身边有位年轻人,肤色略深,哲子总觉得肤色深的人更像是同类,她到了国外便有了所谓“少数民族”的sense(感觉)。乘他不说话时,她问他来自哪里,他告诉她,他和他们中的部分作家来自多伦多。
深肤色的年轻人很快又转回他的朋友圈,似乎生怕失去某一段有趣的对话。到底是什么话题让他们这么兴致勃勃?她仔细听去,模模糊糊捕捉到,好像是关于某位作家的作品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歧义。她是多么喜欢这一类讨论,与日常无关,与现实无关,它会产生类似于幻觉的效应,让你从地面升起几米。如果在大学城,遇到这类讨论,千珠为她做翻译。千珠不仅是翻译,千珠和康妮所营造的精神空间,可以让哲子暂时离开地面。
哲子又开始焦虑,挑剔的目光在内心打量自己。她觉得今晚此时连衣服都没有穿对,比起身边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的作家们,她的这身衣着太刻意太修饰太有期待感,人们是否以为,她是来这里猎艳?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从这类场合获得过快乐和满足,一直如此,人一多她就紧张,既渴望被注视,却又发现自己浑身都是缺点,而害怕被注视。
焦虑引起的紧张令她嘴发干,便一口接一口喝着手中这杯“长岛冰茶”,眼看酒杯见底。哲子以前很少喝鸡尾酒,认为鸡尾酒跟软饮料差不多。她自认酒量好,有一阵嗜酒,葡萄酒不过瘾,直接喝威士忌。这都是发生在几年前逗留美国期间。自从回国打算生孩子,她就戒酒了。
这款鸡尾酒,色泽通透红润,几与柠檬红茶乱真,这可是一杯没有一滴茶的烈酒,入口微甜,有丝丝柠檬酸,带一点苦,刚觉得像红茶,吞咽一刻暗藏的辛辣给予喉管刺激快感。渐渐的,身体轻盈起来,心情无端地轻快,她想喝威士忌了。
买酒的队伍并没有缩短,一直会有人去添酒。像她一样,这里每个人都不想虚度这个夜晚。又有几个人过来加入群聊,哲子乘机开溜去排队买酒。
她发现吧台前坐着几位酒客,都是孤立的,彼此没有交谈。这状态很吸引她,她在想象自己坐那儿独自喝威士忌的形象,很酷!不是吗?如果不抓紧在这个拥挤着作家的酒吧给自己买酒,她以后恐怕很少再有机会坐在吧台前独自喝烈酒。这么想着,心情更急切了。
这时,哲子发现有个男子在看她,他是吧台前独自喝酒的人中的一位。她站的角度正好与他面对面,虽然隔了一条队伍的距离。
她立刻转开目光,再转回时,他仍然在看她。他眸子细长有点花哨,猛一看像亚裔,但头发和眸子浅色。
她忍不住又转回脸,他仍然神情自若望着她,就像观望一个景。她没有躲开目光,接受挑战一般迎住他的凝神。他微微眯缝双眼,眼里有笑意,她的心脏跳出了响声。她曾经期待心跳加速,这一刻,却面红耳赤。不,是酒让她上脸,这杯称为“冰茶”的鸡尾酒,是由好几种基酒调制的,包括烈性的伏特加,此时正开始发挥后坐力……她感到些微的晕眩,心在激荡。她打算待会儿买了酒,去和这位含笑看她的男子碰杯……
她被伸到面前的酒杯一惊,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她面前似要和她碰杯。我是Chris,他说,我猜你就是Judy的朋友。Judy?她一愣。然后,才想起Judy是千珠的英文名。
Chris是位肤色微黑五十岁左右的南美裔男子,眸子很黑,在五官中霸气地吸人眼球,灰色卷发乱蓬蓬已经稀疏,穿一件灰色连帽运动T恤,就像她熟悉的大学城的教授。
千珠告诉过她,Chris不仅是文学节的组织者之一,也是赞助人之一,他还是诗人,出过好几本诗集。如果在另外一个场合,比如在飞机上,哲子都不会注意到他。她想起飞机上的西装男,叫Will的销售经理,他留给她的莫名沮丧。她开始置疑自己的品位,竟然对一位拿公文包穿上班装的男人暗含期待?
Chris自带气场,善于制造轻松自在的氛围,他像遇见老熟人一般和哲子攀谈起来,他说接到Alice电话,特地过来看哲子,说他已经看过她的纪录短片。他用了fantastic这个词,意思是很精彩。也许是客气话,哲子却很受用,尤其今晚此刻。
他打量哲子通红的脸颊和眼睑,问道,你看起来喝了不少酒,还要买酒?哲子笑说,没怎么喝,不过是一杯“长岛冰茶”。
不过是一杯“长岛冰茶”?他重复她的话,哈哈大笑,一边说,你是告诉我,你酒量了得?
哲子直点头,和他一起笑……突然身体像被旋转似的晃起来,晃得她站不住,伸手去抓Chris。
Chris把她送回酒店客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她请客人坐沙发,自己坐床边。她太晕了,顾不上礼节,半卧到床上去了。她后来回想,事情的发展并非是酒,而是单人房的格局。
Chris用哲子带来的电热杯给她煮了一杯真正的红茶。她喝了茶,晕眩感也像被稀释。她把为千珠带来的电影资料交给Chris,这是中国更年轻的纪录片导演的片子,千珠希望Chris转交给蒙特利尔电影节。
于是他们聊起纪录片话题,她一聊这个话题立刻亢奋起来,酒精带来的晕眩转化成热能,英语也变得流利了。
Chris告诉哲子,比起作家身份,他对哲子的电影人身份更感兴趣,早些年他曾经有过电影公司,后来破产了。说到破产,Chris哈哈大笑,仿佛这是件有趣的事。他说他的大部分时间仍然放在公司经营上,也许有一天又会去投资电影,希望那时有人会阻止他。
他的幽默感染了她,她也哈哈大笑了。她被自己高音量的笑声一惊,戛然而止,心里在暗暗吃惊自己酒量退步至此。喔,此时她才想起,缺失的是,昨晚的睡眠。
Chris告诉她说,这间酒吧的“长岛冰茶”很有名,喝倒过不少新客人。哲子莫名地要强起来,说她能喝烈酒,不要说威士忌,伏特加都喝过,从来不喝软饮料一般的鸡尾酒,没想到遇到一款戴着茶面具的混合烈酒,清甜的味道太有欺骗性,竟把它当作饮料一气喝下……
Chris直笑,她有点不悦,觉得并不好笑。她受骗了,被谁骗了?被一杯号称“长岛冰茶”的烈酒骗了?被自己……无因的反抗骗了?不是早就戒酒?有了孩子必须过自律的生活……当她想到孩子时,突然流下眼泪,愧疚和绝望,对自己的人生丧失信心。这个夜晚,她一直在和自己的“丧”挣扎,她的青春之丧、中年之丧,匍匐在她身体的某个暗角,此时汹涌而来。
Chris并不怎么吃惊,他把她的泪水看成醉酒后的泪水,年年有文学节,年年有作家在酒吧喝醉哭泣。他知道怎么安慰醉酒人,他拿了纸巾盒坐到她身边搂住她,事情就发生了。
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回想,她都明白是她主动。
她紧紧抱住他,这拥抱如此迫切和不由分说,让他吃惊并终生难忘。这已经不是情欲,而是生死攸关的求救信号。
这个夜晚,她熄灯后才发现电话的留言灯亮着。她按下留言键,是Will的留言。他说,我收到你的留言,给你打过电话,可惜我们互相错过。希望你的晚餐让你满意,享受你在蒙特利尔的日子!
她一时怔忡。刚经过一个百感交集的夜晚,Will已经离得太远,而这个夜晚却是从错过Will开始。
再见,Will!她很快就会忘记他的面容。但是,和一个穿套装的男子充满隐喻的相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划痕。
(初刊于《作家》二〇一九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