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成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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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学成文武艺(九至十六岁)

康熙初年的政局与明珠的仕途

康熙六年(1667)玄烨亲政 成德十四岁

是年,成德诗文已小有成绩;曹寅十岁,随父在江宁织造任。

小成德要好好学习,他的父亲明珠则要好好当官。

随着四大臣辅政而来的,就是各种事务、人事关系的调整。

一个是党争,一个是明珠的崛起。

康熙二年(1663),清政府改外派江南三织造(江宁、苏州、杭州)为专差久任。江宁为两江总督驻地,又是明朝陪都,人文荟萃,更为紧要之地,与明珠同曾任职銮仪卫的正白旗包衣人曹玺(曹玺曾为顺治皇帝治仪正,与明珠当有交集)为江宁织造,携其子曹寅同往——曹寅后与成德同在侍卫任上,为一生好友。

康熙三年(1664),三十岁的明珠被提拔为内务府总管,这已经是正三品的高官了。

康熙四年(1665),十二岁的康熙皇帝立首辅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皇后(孝诚仁皇后)。

康熙五年(1666)四月,明珠任弘文院学士,正式开始参与国政,这时,他只有三十二岁。

可以说,明珠的仕途顺利得让人嫉妒。

明珠之所以能够得到迅速的提拔,当然与他的皇亲身份、聪慧能干有着莫大的关系,而其正黄旗的旗籍也是关键因素之一。

多尔衮摄政期间,极力扶植自己亲领的正白旗。顺治亲政后,将正白旗收归自己亲领,与两黄旗并称“上三旗”。

但是,四大臣辅政期间,两黄旗凭借与皇帝的紧密关系(两黄旗为皇太极亲领之旗),基于历史上三旗主人间矛盾与争斗带来的各旗利益矛盾,极力打击正白旗。而这种打击就反映在辅政大臣之间的矛盾上。《清史稿·苏克萨哈传》载:

时,索尼为四朝旧臣,遏必隆、鳌拜皆以公爵先苏克萨哈为内大臣,鳌拜尤功多,意气凌轹,人多惮之。苏克萨哈以额驸子入侍禁廷,承恩眷,班行亚索尼,与鳌拜有姻连,而论事辄龃龉,寖以成隙。

鳌拜仗着自己功大,日渐骄横,康熙五年正月,竟然执意与正白旗更换旗地,在受到抵制后,矫诏杀大学士、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六年,再次矫诏杀儿女亲家苏克萨哈。

可以说,鳌拜的疯狂行径已经引起了皇帝、相关人等的愤怒,已经步上了历史上诸多权臣覆亡的道路。篡权、失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康熙六年(1667)正月,依顺治帝十四岁亲政之例,首辅索尼恭请康熙皇帝亲政,但因鳌拜不愿放弃辅政,多有阻挠,康熙亲政不果。六月二十三日,索尼病故。七月初七日,康熙帝正式亲政——时年十四岁,在太和殿受贺,大赦天下。

虽然皇帝名义上已经亲政,但是,由于中央各权力部门长官多为鳌拜安插,实际上,皇帝仍处在鳌拜集团的包围之下。

也是在这一年,清政府规定,八旗官生可参加顺天府乡试、礼部会试,准考取满洲生员八十名,蒙古生员四十名。

明珠的仕途倒是顺风顺水,似乎顺治驾崩、四大臣辅政、康熙亲政都没有影响到他。

康熙七年(1668),明珠奉命与工部尚书马尔赛南下调查淮扬水患。不久,明珠迁刑部尚书,这已经是从一品的高官,而此时,明珠不过三十五岁而已。

正所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

这一年,明珠的长子成德十五岁(按虚岁)。

按照当时的说法,身高五尺或者十六岁,就算成丁。

也就是说,再过一年,在法理上说,成德就可以挑差或者娶亲了。当然,他的生日小,算十四岁也可,早点晚点倒算不得什么。

好学孝悌的成德

朝廷里的事情,影响不到成德——虽然从母亲和家里仆人的反映里多少能够知道父亲的一些情况,他当下这个年纪不大不小,那些事情还轮不到他去担心和考量,攻读、骑射才是他的任务。

从“四书”,到“五经”、《文选》、唐诗宋词选、八股文种种,都是需要将来科举、为宦、社交不可缺乏的基本功夫,一定要下大力气掌握。书法、绘画、骑射则是作为一个合格文人、合格旗人的基本功,自然也得要好好练习。

生活就是学习,学习就是生活。

从顺治十八年到康熙六年,七年之间,成德在两黄旗官学跟着老师学习各种满汉文化、练习骑射功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好到好,从好到更好,在摸爬滚打中不断成长。

不错的是,十五岁的成德诗词、赋文、八股都已经做得有模有样,骑射弓马自然不在话下,面貌也发落得英姿雄发,已经俨然成为翩翩少年。徐乾学称赞他:

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其书法摹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

成德其人,友人除言其自幼聪颖、过目不忘、为人谦和外,皆言其孝悌过于常人,与父母兄弟关系极好。徐乾学云:

容若性至孝,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辄色喜,以告所亲。友爱幼弟,弟或出,必遣亲近傔仆护之,反必往视,以为常。[12]

按照明珠、觉罗氏的《墓志铭》记载,他们夫妇在生下成德后,还生育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二儿子揆叙生于康熙三年(1664)。如此,康熙初到康熙十年间,觉罗氏当陆续为成德生下三个妹妹。

也就是说,每隔三四年,母亲就给成德生下一个妹妹。成德友爱诸弟,自然也会友爱诸妹。

当我们把成德的生活与学习放进他的家庭活动与节奏,他的人、他的生活就充满了色彩,而不再是一个忧郁、多情、刻板的平面形象。

这段资料缺乏的时段,适合放飞我们想象的翅膀,一定程度上还原一个鲜活的纳兰。

成德 董讷 学问

康熙八年(1669)成德十六岁

是年,皇帝擒鳌拜,圈禁。

随着明珠职位的上升,家里最明显的变化是,房子越来越大,仆人越来越多,生活用度自然更是宽裕得多了,近乎有些奢侈。

只是因为事务繁杂、各种人际关系复杂,明珠回来后,明显的心事多了许多。

再一个明显的现象是,随着明珠地位的上升,来家里的各色人等多了起来,尤其是汉人儒生。

明珠虽然是满人、是大姓,与皇帝关系紧密,但是从基层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这种经历使得他为人谦和,仗义疏财,又博学有谋,且深知基层中卧虎藏龙,特别注意照顾、提拔有学之人,不少汉人知识分子跟他走的很近。其中,就有山东平原人董讷。

董讷(1639—1701),字兹重,号默庵,康熙六年一甲三名进士,外放后,为政有大体、爱民如子。《清史稿·董讷传》载:

授编修,累擢至江南总督。为政持大体,有惠于民。左迁去,江南民为立生祠。二十八年,上南巡,民执香跪讷生祠前,求复官讷江南。上还跸,笑谓讷曰:“汝官江南惠及民,民为汝建小庙。”旋以侍读学士复出为漕运总督。[13]

纳兰成德死后,董讷为作《诔词》,其中回忆自己与明珠的交往云:

二十年前,余在编翰,受知夫子。夫子以余为迂疏,不惟不过督,且从而礼貌之,敦吐握之风,款简淡之士。

旗人对山东人素有好感,这当然是因为脾气秉性相类,当然,也与旗人和旗人的附属人(包衣、随丁、马夫等)中山东人多有关。

清朝入关前,历次战争中,投降、俘虏的山东人数十万计,多给旗人做管家、庄头、教师、马夫、包衣等,在饮食、生活、习俗、教育等诸多方面影响着旗人。故而旗人多认为山东人有学问、可信。

面对董讷这样一个博学质朴的山东人,明珠自然提到了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希望董讷能够给予指点。

康熙七年(1668),对十五岁的纳兰成德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

这一年,成德与董讷见面,相与谈论学问。

学习和学问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学习更多的是在接受,接受“然”;学问则更侧重于思辨,考量“所以然”。

随着年龄的增大,智慧渐开,加之与学问高深汉人的交往、交流,成德的学问之道渐渐入港。

官学里的老师虽然也多国子监、翰林院出身,但是,人怕比,跟董讷比,自然是不成的。

二人的交往与言谈,董讷作成德《诔词》中有所回忆:

时,公方成童舞象,固已嵚崎不群,相与纵谈汉魏,不以东海之士为孤僻而略之也。

所谓舞象,谓十五岁。《礼记·内则》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郑玄注:“先学勺,后学象,文武之次也。成童,十五以上。”

“嵚崎不群”,指品格卓异、超越群伦。宋秦观《南都新亭行寄王子发》:“亭下嵚崎淮海客,末路逢公诗酒共。”《楚辞·九章·惜诵》:“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也。”这里当指成德贵为显宦之子并无骄矜之气,能以学问下人。

“相与纵谈汉魏”。汉魏时候,是中国古体诗(相对于唐代律体的“近体诗”而言)大发展年代,三曹七子,尤其是曹操四言、曹植五言体诗、乐府诗达到了极高的成就,成为后世文人学诗的标本。以成德的性格而言,似乎应该是听多说少的,但考量他的学问和求教的心态,当有精辟合辙的见解。

成德与董讷的交往自然不止这一次,成德交往的汉人儒生自然也不止董讷这一人,唯不见于文献,不能尽知。

明珠引汉人儒生与成德交往,指点成德的学问,觉罗氏自然是支持的,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成器呢?

不仅在态度上支持,在后勤上,觉罗氏也做好种种准备。唐孙华作《觉罗氏墓志铭》中记载觉罗氏帮助、督促儿子读书事情,云:

相国雅重文学,招延名儒以训其子,夫人则敕中厨,具丰膳,饼饵时果,馈饷不绝。

以予之固陋,缪见采择,俾训二子。尝冬月□□,据几讲论经史,自旦及日中。夫人帷堂而听之,甚喜,手调酪茗以赐焉。

可以说,通过父母给予的支持、自己的努力,成德已经为未来的自我发展打下了极其扎实的基础。他需要等待的,只是好的老师前来点拨、好的友人为之传扬,只待明主加以青目而已。

明珠 皇帝亲政 成德的妹妹

康熙八年(1669),皇帝十六岁,成德也十六岁了,虽然,按照实际时间计算,他来到这个世间的时间还不到十六年。

在传统社会,这个年龄意味着一个男孩的“成丁”。

也就是说,从这一年起,成德就算是一个长大的男人了,他就拥有了挑差的权利。

在这一年,成德迎来了学问的第一个小爆发期,而与他同岁的皇帝则完成了他生命中第一件独立自主的大事,擒鳌拜。大清政治真正迎来了康熙时代。

索尼去世后,其三子索额图继其大学士、辅政大臣之位。

面对日益骄横的鳌拜,年幼的康熙日感不安。

康熙七年(1668),索额图授吏部侍郎。八年五月,自请解任,效力皇帝左右,复为一等侍卫。

索额图之所以解“吏部侍郎”任,而为皇帝侍卫,目的即是为保卫皇帝安全、密谋擒鳌拜。

五月,皇帝“以弈棋故,召索相国额图入谋画”,数日后,突然发动袭击,令诸多少年侍卫群起而上,逮捕鳌拜,将其圈禁,并惩其党羽,玄烨“正式”亲政。昭梿《啸亭杂录》卷一“圣祖拿鳌拜”条载其事甚详,云:

余尝闻参领成文言,国初,鳌拜辅政时,凡一时威福尽出其门。因正白旗圈地事,以直隶总督朱公昌祚、巡抚王公联登、户部尚书苏公纳海与之龃龉,乃将三公立加诛夷,圣祖不预知也。

尝托病不朝,要上亲往问疾。上幸其第,入其寝,御前侍卫和公托见其貌变色,乃急趋至榻前,揭席刃见。上笑曰:“刀不离身乃满洲故俗,不足异也。”因即返驾。

以弈棋故,召索相国额图入谋画。数日后,伺鳌拜入见日,召诸羽林士卒入,因面问曰:“汝等皆朕股肱耆旧,然则畏朕欤,抑畏拜也?”众曰:“独畏皇上。”帝因谕鳌拜诸过恶,立命擒之。

八月,索额图升任国史院大学士。

康熙九年(1670),恢复内阁制度,索额图改为保和殿大学士,一直到十九年八月离任。

朝政的调整,不仅没有影响明珠仕途的正常发展,甚至因为亲戚、能力、忠心多方面要素的综合作用,明珠迎来了更为光明的个人发展机遇。康熙九年,明珠加封都察院左都御史,任皇帝经筵讲官。

都察院掌管监察,经筵讲官则要通文史、政务,由此可见明珠的修养和受到皇帝的信任程度。

这对成德家族来说,当然是好事。

在过去的十数年,成德家族的好事不仅于一两桩,只是因为资料的问题,我们不甚清楚罢了。

有信息可以了解的,至少有这样一条。期间,成德的父母又为他添了几个妹妹。王鸿绪做的《明珠墓志铭》中写道:

女三人:长适一等伯李天保;次适哆罗贝勒延寿;次先卒。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唐孙华撰《皇清诰封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相国纳兰公元配一品夫人觉罗氏墓志铭》则云:

女三人:一配温郡王,一适一等伯李天宝,乃宗勋之后也,一未字。夙禀母仪,皆有女德。

唐孙华所谓的“温郡王”,即王鸿绪所称的“贝勒延寿”。

按,延寿,一作延绶。顺治十四年(1657),肃武亲王豪格第五子猛峨封温郡王。康熙十三年(1674),猛峨长子佛永惠袭爵;十七年(1678),猛峨二子延绶袭爵,三十七年(1698),降贝勒。五十四年(1715),卒。因而唐孙华称其为“温郡王”,王鸿绪称其为“哆罗贝勒”——觉罗氏卒于康熙三十三年八月,时,延寿仍为郡王。

李天宝,即李天保,清初开国功臣李永芳孙。

三女之后,明珠夫妇又生有揆叙、揆芳二子。

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四月二十四日。期间,姐妹三人陆续出生。

考虑明珠夫妇身体衰老节奏,则其三女出生时间大约可以推定:

大妹:顺治十四年

二妹:康熙元年前后

三妹:康熙八年前后

每一个孩子出生,都是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对已经官运亨通但人丁不算旺盛的明珠来说。

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免不了亲戚各种庆贺、走动,尤其是随着明珠职位的上升,朋友日多,京师日渐繁华,习俗渐染奢靡,几个孩子出生后,家里的各种迎来送往比成德生时自然更是复杂了不少。

生活,就在学习和家庭的熙熙攘攘中如流水般过去。

对成德而言也是如此,多了的除了越来越多的妹妹一个个做了跟屁虫,越来越多的丫鬟、仆妇、护卫、来家官员人等,更多的是越来越多的读书和父母的催促。

或者,还有不断提亲的各色人等。

艳歌:诗酒外的生活

成德的生活,自然不只局限于读书骑射——骑射也算功课,也算娱乐的一种。娱乐休息总是有的,亲戚友人间的来往,替父亲参与些人际往来等等,构成了成德学习之外的活动与节奏。

交往虽不可避免,但高兴与否,当然要看气味是否相投:对一些学问一般、名利心盛的官僚士人,成德因性冷,少与交接;但跟一些至亲,尤其是跟一些学问好、人品佳的士大夫交往那倒是颇多的。

就活动而言,除了诗酒文会,总有些射鹘子(这多在旗人间进行)、对对子、掷骰子、听小戏的活动。

鹰是满人打猎的最好帮手,入关后,京郊也不乏鸟兽,故而满人多保留着捕鹰、训鹰、放鹰的习惯,终其一朝,此风不绝。至于玩鸟儿,《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有很清晰的描述,可为一观:

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听戏自然是日常最常有的娱乐。

彼时,风行的江苏昆山腔和日渐风行的江西弋阳腔,莫说寻常人家、达官显贵,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昆弋并赏。

皇帝、达官显贵不乏银子,也懒得与其他人一起去挤戏园子,自己家里都养着戏班,戏班子的人自然是南方买来的;普通人家则多到南城的各种大小戏班子去听戏,当然,有名的戏班子驻地自然也是达官显宦不时一往的地方。

其时,旗民分城居住,旗人住北城,也称内城,为保证旗人不染奢靡之俗,影响淳朴本性和战斗力,内城娱乐、消费产业受到较大的限制;汉民居南城——即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以南,也称外城,娱乐、商业最为发达。旗人子弟多有出城游乐之举。

《通志堂集》卷五收有成德作七绝《艳歌》四首,大概是写南城游戏场景的作品: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

二更,晚上九时至十一时,又称二鼓。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彼时,城门一般三更关闭,旗人南城游乐,往往要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家中,故有“相逢常在二更时”“欢尽三更短梦休”句。

前言“见面消魂去后思”,可知是有感情的生活,非仅为逢场作戏。

玎玲,象声词,多形容玉石等撞击的声音。

细语回延似属丝,月明书院可相思。

墙头无限新开桂,不为儿家折一枝。

书院,这里指供娱乐的高等场所,亦称书寓、下处等,一般布置华丽,供以美酒佳馔,书院中人美貌多艺,但不唯以色事人,如明末之秦淮八艳。书院多为文人雅士谈天宴饮之所在。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是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卢郎系用典,宋钱易《南部新书》丁卷载:

卢家有子弟,年已暮犹为校书郎,晚娶崔氏女。崔有词翰,结褵之后,微有慊色。卢因请诗以述怀为戏。崔立成诗曰:“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

成德与友人往来书院,未必流连其间。但由此可知,彼时京师旗人少年子弟生活、交游之状态。

如夫人颜氏

众所周知,康熙十三年(1674),成德二十一岁时迎娶了妻子卢氏。

实际上,在卢氏夫人之前,成德就有一个侍妾颜氏。

颜氏大概是家中的包衣女儿。

清朝,尤其是清朝初年,旗人大族人家婚姻特重门第。

从客观上讲,门第意味着血统,也意味着教养。从主观上讲,门第则意味着势力。大族之间通过联姻,形成庞大的势力网络。当然,也不乏大族间感情本好,再通过联姻,增进彼此情感的事情。这就是何以成德到二十一岁,方与卢氏成婚的原因之一。

但是,婚姻重视门第,又要合适,往往就意味着时间的流逝。考量子嗣,彼时,大族男子婚前多有侍妾。

旗人贵族子弟早年所娶侍妾多为自家包衣女儿,此一点不唯满足主子喜好,也有笼络包衣的意思在内,也有照顾规劝少主人,避免、减少其外出寻欢作乐、惹是生非的想法在内。如《红楼梦》中史太君、王夫人安排给宝玉的袭人一般。《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写王夫人择袭人为宝玉“屋里人”事情: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

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屋里人”还未有“名分”,但往往一旦生子,或者受宠,即能升格为妾。

明府自然是大家,成德又系长子,家里连生三个女儿,明珠夫妇自然希望成德早早为家里添丁进口。

成德妾室颜氏的情况,可据资料不多,因此,对她的情况,我们所知也很少,这当然是因为成德诗词少有注释,而诗词又往往讲求含蓄,指代不明造成的,故而我们有时难以发现成德哪些诗词写给颜氏、写及颜氏;不过,在成德、颜氏的孙子瞻岱(颜氏所生儿子富格的儿子)笔下,颜氏的情况倒是有所反映。雍正十三年(1735)十二月,瞻岱在写给新皇帝乾隆的奏折中写道:

臣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宣,接闻臣祖母讣音,五内崩摧,不知所措。臣祖母颜氏现年七十九岁,抚育臣父子两世遗孤,苦节五十余年。[14]

以雍正十三年为基准,逆推七十九年,则颜氏生于顺治十四年,小成德两岁,据实际时间,则小一岁多。

颜氏所生子名富格,一作福哥,系成德的庶长子。富格死后,乾隆三年(1738),赐进士出身、光禄大夫、经筵讲官、户部左侍郎赵殿最为富格撰的《富公神道碑文》中写道:“公卒于康熙庚辰春正月,距其生年二十有六。”

庚辰,即康熙三十九年(1700),则富格生于康熙十四年或十三年,则颜氏之嫁成德至晚在康熙十二年。

再,考虑卢氏之嫁成德在康熙十三年——不可能娶妾仅早娶妻一年,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娶妻之前娶妾的意义,考虑彼时大族男子十六岁上下结婚的常规习俗,则颜氏为成德妾当在康熙八年前后。

我们不知道,颜氏是不是明府包衣家生的女儿。所谓家生的,是相对于后来投充、买来的奴仆而言的。家生的女儿,如《红楼梦》里的鸳鸯;外买的女儿,如《红楼梦》里的袭人、晴雯等。

如果颜氏是家生的女儿,则颜氏陪伴了成德生活的全部;如果是后买的女儿,则陪伴了成德绝大部分的时间。

也许,在当初嫁给成德时,颜氏并无妾的名分,只是作为屋里人存在;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测,颜氏并非成德唯一的屋里人或者妾室,其他人大概因为没有留下子嗣,而不为我们所知。

不仅如此,成德死后,颜氏继续在明府孝养公婆、抚育儿子。赵殿最撰《富公神道碑文》,其中写道:

夫人卢氏、颜氏,并诰赠一品夫人。公为颜氏太夫人所出,生而颖异,笃好图史……十岁失所恃,持丧,动中礼,则擗踊如成人……颜太夫人苦节持家,茹茶集蓼,赖前膝有此佳儿,差以自慰,然公愈自检束,色养弥谨,不敢持爱稍有放佚也。

碑文中写道,成德死后,颜氏“苦节持家,茹茶集蓼”。

茶,味苦;蓼,生长在水边,茎叶味辛辣。以“茹茶集蓼”比喻生活困苦。明珠府为大邸,颜氏为明府生子,又何以如此呢?

这是因为颜氏为包衣妾室,富格虽然是成德长子,却是庶长子,在面对成德后娶的官氏和官氏所生的嫡子富尔敦(永哥)时,言语行为自然多加收敛,不敢稍有逾越。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富格的此种性格与明府家族基因有关,明珠、成德、揆叙等似乎都是这般性格品性。

但是,我们也不可否认,人的性格养成,不仅出于性情,更因所处的环境。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对自己出身的认同,虽然经历种种磨砺,颜氏倒是得以长寿,一直活到了雍正十三年(1735)十一月中下旬,享年七十九岁,这在成德家族中真真算是长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