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贝币迷
古时候,在大河下游,大约就在现今的炮台一带,住着一个上了岁数又有点儿小聪明的尼斯卡利人,他就是我爷爷。他同住在河边的印第安人一样,以打猎和捕鱼为生。除此以外,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就是贝壳了。贝壳是北方一种螺的外壳。在我们民族的眼里,贝壳是一种装饰品,也被用作钱币。在这片谷地里,谁要拥有比别人多的贝壳,谁就更加被人看得起。
我爷爷一生都在积攒贝壳,不过攒来攒去也存不下几个。为了积攒贝壳,他做驼鹿肉和鲑鱼肉买卖。他不让自己的老婆戴贝壳的耳环和项链。他本人也不佩戴贝壳制作的装饰品。只要一弄到贝壳,他就立刻藏起来。我们这里每年春天,为了庆贺鲑鱼鱼汛到来,总要举行一些庆典活动,他从来都不参加。
“大吃大喝的人都是败家精。”他常常说,“大吃大喝的人必终生受穷。从大吃大喝到穷光蛋只是差了一步。”
邻居的大嫂和大娘刚要储藏食物,他就把驼鹿肉卖给她们,把她们手中的贝壳钱币捞来。他常常做些昧良心的买卖。比如他拿一把全是筋的干驼鹿肉和一些缺吃缺喝的女人交换,把她们手上的贝壳饰物捞进自己口袋里。他对一切产鲑鱼的水塘和有驼鹿的草场简直了若指掌,鲑鱼和驼鹿肉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样一来,贝壳就慢慢集中到他的手里。这还不够,他连做梦都想找到一个大量埋藏贝壳的地方,他日夜祈祷神灵,请神灵指给他一块可以挖出更多贝壳的地方。不过,神灵并不理睬他。最后,驼鹿神穆斯穆斯告诉他,在塔科布特山[8]顶上埋藏着好大一堆贝壳钱币。穆斯穆斯详详细细地向他说明,怎样才能挖出这笔宝藏来。
谁也没有登过塔科布特山。这座山的山坡就是森林的尽头。大神塔赫玛赫纳维斯就住在那里。我爷爷非常渴望得到这些贝壳,这个强烈的愿望给他增添了勇气。太阳刚落山,他就单枪匹马地开始爬山了。
为了上路,他带了少量的干驼鹿肉和卡玛斯蒜,带了石烟袋和一把烟叶,带了一副弓箭和两把大鹿角做的铲子。
他在山坡上爬了一夜,又爬了一天。第二天夜里,他来到雪线,停下休息。天实在太冷了,但是,他又怕邻居跟踪他,把宝藏截获而去,因此,他不敢捡些树枝、生上一堆篝火来烤火。等月亮刚刚在天空露面,他又沿着大雪覆盖的山坡继续往上爬,在他以前,这里是人迹未到的地方。他头上就是塔科布特山峰,脚下是深深的山谷,乌胡尔日[9]河水在闪闪发光,浩瀚无垠,就像海洋一般。人陷在深深的雪地里,往上爬是非常吃力和缓慢的。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登上了峰顶。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洞,这就是喷火口。喷火口的边壁覆盖着皑皑白雪,喷火口的当中是一泓黑色的湖水,喷火口的对面竖着三块石头。他急忙向石头走过去,这就是驼鹿精穆斯穆斯告诉他的那个地点。
第一块石头像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庄稼汉,脑袋却像鲑鱼的头。第二块石头尖尖的,很像卡玛斯蒜球茎。第三块石头离这两块稍远一些,真像长着茸毛犄角的驼鹿头。
“一切的一切,都和穆斯穆斯说的一模一样!”他心想。
他心里一阵激动。驼鹿精对他说过,贝壳钱币的宝藏就埋在这鹿石下的雪地里。
他甩掉背上的背包,抡起驼鹿角制的铲子动手挖土。他刚把铲子刨下去,就听到身后传来喘气的嘘嘘声。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一只水獭正从湖里爬上来。这只比普通水獭大四倍的水獭,就连他这活了大半生的人也没有见过!水獭停下脚步,用尾巴拍打着雪地,紧接着从湖里爬上来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它们都跟在首领后面,一共爬上来十二只水獭。它们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一只跟着一只,向他走了过来,在他周围围起一个密密的圆圈。每一只水獭都比栖居在乌胡尔日水中的水獭大两倍。
十二只水獭围成了一个圆圈。这时候,它们身材巨大的首领一下子跳上了有鹿角的石头,蹲坐在顶部鹿角的中央。所有的水獭,仿佛按照一个口令似的大声喘起气来。
他战栗了一下,又重新干起活来。每当他用鹿角铲刨十三下,水獭首领就用尾巴打一下石头,其他十二只水獭就学着首领的样子,用尾巴打一次雪地。听它们砸地的声音,似乎雪地底下是空的。
他刨呀刨呀,把冻结的积雪扔得远远的。一会儿,雪被铲光了,露出了布满石块的土地。
他感到燥热,疲劳的双手艰难地攥着鹿角铲。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歇一口气,擦掉流过眼睛的汗水。但是,只要他一停下来,水獭首领就转过身来,用尾巴重重地抽打他。其他水獭也转过身来,一阵阵地抽打他。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来不及喘口气,又拿起鹿角铲干起活来。他刨呀,刨呀,把鹿角铲刨断了。这时候,水獭首领从石头上蹦下来,把另一把鹿角铲递给他,又重新蹲到鹿角石头上去了。水獭的包围圈一刻比一刻紧。现在,它们紧贴着他,连它们的鼻息都可以感觉得到。还是在他刨了十三下以后,它们往地上甩一次尾巴,而雪地底下的空响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终于看到了一个方形的大洞,他往洞里一看,简直惊呆了。由于过度激动和兴奋,他屏住呼吸,死命盯着这个方坑,里面是满满一坑数也数不清的贝壳钱币。
他伸手到贝币的坑洞里,四下摸了摸,完全够不到底。他高兴得大笑起来,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贝壳不大,红得发亮,这样好看的贝壳,一串串地用鹿皮绳穿了起来。
他全身挂满了贝壳钱串:胸前挂一些,双肩挂一些,左右手又各拿了五串。即使拿了这许多,坑里的贝壳仍不见减少。于是他拿定主意要尽可能地搬运,然后再返回来把其余的拿走。他用石头把坑口填平,又在石头上覆盖上雪。
但他忘记了一件事,他对众神并没有表示感谢。他本来应该拿一串贝币挂在像鲑鱼头的石头上,另一串挂在像卡玛斯蒜球茎的石头上,拿两串挂在像驼鹿头的石头上。可是,他实在太贪婪了,不知道感恩图报。
他背着一大堆贝壳钱币,腰身被压得弯弯的,爬出了火山口。这时,水獭首领冷不丁地从它蹲坐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顿时,12只水獭喘着粗气一只跟着一只排成整齐的一队。接着,它们迈着端庄的步子,向湖边走去,跳进水里,用尾巴拍打着水面。
脚步是那样沉重,雪又那样松软,他爬到火山口的上面,就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他停下来,往后面看了看。从那些水獭拍水戏闹的湖面上升腾起一团浓雾,雾过去后是一片黑云,这黑云越来越大、越来越浓。
“难道一下子众神都来到了这片云团上不成?”他慌张起来。
他一步步走下山,云也一步步跟着他。这云骤然间变成了飓风,直吹着他,把他拋掷到尖尖的石头和冰块当中。他被贝壳串缠住了,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往前走。风越刮越厉害。在风神的呼啸声和雷神的隆隆声中,听得见大神塔赫玛赫纳维斯的声音:
“哈——哈——哈依柯瓦[10]!哈——哈——哈依柯瓦!哈——哈——哈依柯瓦!哈——哈——哈依柯瓦!”
大神的呼号声越来越响亮。眼前的黑暗一刻比一刻浓重。飓风越发令人感到恐怖。他终于醒悟了,知道自己必须向神贡献些什么。因此,他把左手拿着的五串贝币向飓风抛去。
飓风登时停息了。在一片瘆人的寂静中听得见远方水獭的喘息声。但不久,飓风又向他发动新的攻势,在雷神的呼啸和隆隆声中,又响起了诸神的声音:
“哈——哈——哈依柯瓦!哈——哈——哈依柯瓦!”诸神在大声呼喊。
他觉得诸神似乎正伸手把他胸前和脖子上挂着的那些贝币夺走,他惊慌极了,六神无主地从胸前扯下贝币串,向飓风拋去。有一段时间,飓风停息了,又响起13只水獭的喘息声。突然刮来一阵风,把他扳倒在地。雷神发出了可怕的隆隆声。同时,又想起了诸神的声音:“哈依柯瓦!哈依柯瓦!”
他把右手拿着的贝币抛出一串,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但飓风一点儿也没有歇息的意思。他多么不愿意把第五串贝币串抛出去呀,要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串了。然而,没有办法,他只好把它拋了出去。
他顿时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觉得头昏脑涨,跌倒在松软的雪地上,睡得死死的。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醒过来。淡蓝色的松鸦为迎接东升的旭日而发出的啼叫声唤醒了他。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安下营地,等待月亮升起就开始往山上攀登的地方。在他周围长满了密密一层卡玛斯蒜。“怎么回事?卡玛斯蒜只能在水源充足的牧场生长,山上是不会有的呀!”他纳闷了。
他饿了,打算从背包里找点儿鲑鱼肉干或干卡玛斯蒜吃,但怎么也没找到背包,只在不远的地方找到石烟袋。他开始下山了,只觉得全身麻木,关节吱嘎吱嘎作响。他拢了拢头,感到头发实在太长了,乱蓬蓬的。最奇怪的是,他感到异常轻松: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周围的世界,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满足。他愉快地倾听着鸟儿欢快的歌唱和枝头树叶的窃窃私语。他已经不再去想什么贝壳币了。如今,他只想着一件事:去看看自己的邻居。虽然关节痛得很,他还是加快了步子。最后,他总算到家了,但却没有找到自己原来的家。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在他原来的家的地方,现在是一幢新的、比原来大得多的房子。原先的小树,如今都成了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树木了。
在房子前面,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太婆,她正在篝火上煮鲑鱼汤呢!这就是他的克鲁契门[11]吗?哎呀,在他外出这段日子里,她老得实在太快了。还有,她变了,变得富有了!你看她脖子上、胸脯前挂着这么多贝壳串。她一面在锅里搅拌,一面唱着歌:
我的丈夫去了,去了,去了,
我的丈夫到山上去了,去了,去了,
老早以前他去打驼鹿去了!
什么时候他才下山,下山,下山?
等着他的是一锅鲑鱼汤和我!
他听了很高兴,一下子扑到她的身边,高声加入了她的歌唱:
他从山上下来了,下来了,下来了,
来到鱼汤和老婆子身边。
他老婆告诉他,他走后已经下过三十场雪了。在这些年里,她捡拾卡玛斯蒜球茎和草药去卖,盖起了新房子,买了这些贝壳串项链。
老婆子和邻居们很快就看出,她的丈夫去过塔科布特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就连性格都变了。他对贝壳钱币完全冷淡了,对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对邻居总是尽其所能地给予帮助。他告诉大伙儿去什么地方打猎和捕鱼最好。他教给人们用各种方法捕鲑鱼和猎驼鹿。居住在塔科布特山下和乌胡尔日河畔的人,都乐意到他那儿求教。他还告诉他们应该善待山上的众神,他成了尼斯卡利人最大的巫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