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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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一片净土,挥斥人生幽愤

——道缘与游仙诗

李白被称作“诗仙”。“诗仙”的含意,大约一半出于对其天才的诗歌艺术所创造的那种不可思议、不可企及的神妙境界的赞叹,一半则是因为李白诗中不少篇什描写游仙,因而给诗人带上了一种“仙”气的缘故。这后一半,使我们不能不关注其游仙诗。宋人赵次公尝云:“白之诗多在于风月草木之间、神仙虚无之说,亦何补于教化哉!”(《杜工部草堂记》)如前所述,这种看法的片面性是不待说的。即如游仙诗而言,第一,这是传统的诗歌题材,六朝人已多有所作,对于这类题材(还有所谓“风月草木”之诗,即山水题材)是不能简单地用是否有补于“教化”加以评判的;第二,李白的游仙诗,并非“虚无之说”,其中包含着诗人深厚的主观感情,而这些主观感情无一不是客观世界和诗人现实遭遇的反映,尤不能用无补于“教化”加以否定。

李白对游仙的好尚,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李唐王朝崇尚道教,李白成长起来的开元年间,道教之风弥漫天下,又以蜀中为甚。李白在启蒙教育中便受到道教的熏陶,“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六首》其五),少年李白,已经是一个天真稚气的游仙者了。青年时代,李白曾在故乡匡山隐居,又曾在峨眉等蜀中山水间漫游和访道。最初的游仙学道,必然对李白的思想产生影响。从消极方面说,使他不可避免地接受了道教的迷信意识。比如,他游峨眉时,就曾发出过“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登峨眉山》)的遐想,显出初涉道教对神仙的虔诚。从积极方面说,也培养了诗人热爱自然山水、向往自由生活的情怀。因为游仙学道的地方多在风景幽美之处,游仙学道和纵情山水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例如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中所描绘的那个清静幽美、令人神往的境界,与其说诗人是在访道,不如说是在探寻山水之胜。另外,游仙学道形同隐居,游仙学道者与山林隐逸者几无区别,而崇尚自然、自命清高、鄙弃世俗和放旷不羁正是隐逸之士标榜的节操。李白的游仙学道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这种追求自由的精神不断汲取和发扬的过程。天宝元年应诏入京前,李白曾登泰山,有《游泰山六首》纪其事。这是一组典型的游仙诗,其中固然表达了他对神仙、长生的企慕,但其中却有许多美妙、动人的想象和移人性情的描写:“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其一);“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其三);“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其五)。诗人站在泰山极顶,眺望大海,迎接日出,浩荡天风荡涤胸怀,海天空阔的景色使他心驰神飞。诗中出现的那些蓬莱仙境、瑶池银台、飘飘玉女、绿发青童等,好似美丽的神话,宗教迷信的色彩为之黯然消退。诗不仅是写景,而且着重表现出一种摆脱了世俗、洗净了心魂、在广大的宇宙空间自由舒展、精神极度飞扬的壮美情怀。面对这一组游仙诗,我们不得不承认,李白的游仙学道并不是出自单纯的宗教意识,而是内含着一种对美好精神生活的热切向往和自觉追求。同时,他以诗人的情怀,改造了烧丹服食的游仙学道,也改造了传统的游仙诗,把它们一一诗意化、抒情化了。

这种以游仙方式表现出来的精神好尚,对李白的整个人生道路产生重要影响。它为李白预先安排了两种形式的“退”路:一是功成名遂之后,重返自然,将它视作自己最后的归宿、最理想的生活道路。李白诗云:“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功成谢人君,从此一投钓”(《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院内诸学士》);“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尉卫张卿二首》其二)。另一个是当建功立业的理想破灭、在现实中遭遇失败之后,可以将游仙视作安抚心灵、愈合伤口的一片净土,以与黑暗的现实相抗争。李白云:“吁咄哉!仆书室坐愁,亦已久矣。每思欲遐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青穹,挥斥幽愤,不可得也。”(《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挥斥幽愤”就是排遣幽愤,而借以排遣幽愤的精神武器就是游仙。范传正在《李公新墓碑》中,也说李白“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壮心、遣余年也”,大体也是“挥斥幽愤”这个意思。

两条退路,一条是理想的退路,一条是不得已的退路。终其一生,李白并没有实现其“尽节报明主”的愿望,所以他的游仙行为大率是他遭受挫折后的退路,其游仙诗也大率是他“挥斥幽愤”思想的反映。

李白的幽愤,始起于开元间“一入长安”受挫之后,而大盛于天宝初待诏翰林被逐放还以后。在不足两年的待诏翰林期间,他遭际了人生的大幸运,领略了人生的大风光,引发了人生的大构想,旋即又经历了人生的大幻灭,饱尝了人生的大痛苦,因而胸中贮满了人生的大幽愤。离开朝廷后,为了“挥斥幽愤”,他即转向游仙学道,并曾正式加入道籍。与此同时,创作了大量的游仙诗。由于诗人的幽愤源于现实的黑暗,其“挥斥幽愤”之作自然也就具有了揭露和批判黑暗现实的社会意义。这些诗篇,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

第一类游仙诗,李白多有关于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势下走上游仙之途的说明,即对已往经历的回顾。对已往经历的回顾,必然触及内心的痛苦和创伤;为了“挥斥幽愤”,却将一腔幽愤先行倾泻而出,无异于治疗创伤先将创伤揭开,行为与动机发生了离异,其结果必然是“挥斥幽愤,不可得也”,游仙诗成了出世之想与人世痛苦的混合物,于是,造成这痛苦的黑暗现实也就被映照出来了。

如《留别广陵诸公》一诗。诗中先用“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四句,概括而真实地回顾了他待诏翰林始受宠、终遭弃的经过,反映了宫廷中的风波险恶以及他精神上感受的惊惧和失望。诗句虽然简括,却足以震撼人的心灵,使金碧辉煌的天子之宫令人望而生畏,使“开天盛世”的圣明天子在人们心目中丧失了原有的光辉。宫廷既然如此黑暗可惧,诗人便不得不“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开始了他去朝之后的游仙学道生涯。

《古风五十九首》中,有许多游仙诗,“其四”一首,也真实地揭示了诗人徘徊于游仙之途时的心境: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衔书且虚归,空入周与秦。横绝历四海,所居未得邻。吾营紫河车,千载落风尘。药物秘海岳,采铅清溪滨。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惟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

这首诗作于天宝后期诗人漫游宣州一带时,对其大半生经历有总回顾的性质。诗的开头采用寓言手法,诗中的凤鸟乃是诗人的化身,它以高翔九千仞的志向,“五章彩珍”的美质,衔瑞图西飞周、秦之都(即长安),但不为王者所用,“虚归”“空入”,宏图莫展,竟至四海之内连一个立身之地都找不到,这便是李白一生怀抱辅弼之志而功业无成的真实写照。诗人面对桃李争艳的景色,慨叹美好的春光已经不属于自己,于是“落(脱离之意)风尘”“望仙真”,走向非现实的“清都境”,去与韩众(仙人)相亲。宋人葛立方在揣测李白《古风》多写“身欲为神仙”的原因时尝云:“岂非因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因为是以信其说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耶?……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则太清倒景,岂易凌蹑乎?”(《韵语阳秋》卷十一)“抑”字而下,很能体会诗人苦衷,是对李白游仙诗的真切体味。

以上两诗,诗人内心虽然痛苦,但仍能勉力自持,“幽愤”感情的抒写如同冷静的反思。在另一些诗篇中,幽愤的抒写以及与之相伴的对现实的批判就要强烈得多了。如下面《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一首:

我昔钓白龙,放龙溪水旁。道成本欲去,挥手凌苍苍。时来不关人,谈笑游轩皇。献纳少成事,归休辞建章。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闭剑琉璃匣,炼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图,腰垂虎盘囊。仙人借彩凤,志在穷遐荒。恋子四五人,徘徊未翱翔。东流送白日,骤歌兰惠芳。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范蠡脱勾践,屈平去怀王。飘飖紫霞心,流浪忆江乡。……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怀归路绵邈,览古情凄凉。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却恋峨眉去,弄景偶骑羊。

这首诗的特点,是诗人把他的游仙之想和对现实的怀恋交织在一起,迟回往复,一波三折,使激愤悲凉的抒情染上了一层政治批判的色彩。诗中说他早年曾经倾心仙道,后来意外的境遇使他进入宫廷。原欲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但竟一事无成,只好离朝而去。现实的出路既已绝望,只好游仙学道,远遁世外。然而将去之际却对人世十分依恋,以至叹息徘徊,迟迟不行,“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陷入了进退失据、举步维艰的境地,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此诗作于李白离朝十年、北上幽州之后,大乱将起,但诗人“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是被迫遁入游仙之途的。诗中“范蠡脱勾践,屈平去怀王”两句,一方面暗示局势的危急,表明自己是不得已脱身远行;一方面以狠暴、亡国之君喻朝廷,表明了对玄宗皇帝的彻底绝望。诗的后一半想象流浪江南的情景,凄苦哀伤,因怀旧而引起的缠绵返顾之情,令人读之怆然。因此,尽管结尾处呈现了游仙幻景,但与诗人心中的真情实感相比,显得飘浮无力,甚至言不由衷。

第二类游仙诗,诗人通过对缤纷的神仙世界的描绘,“挥斥幽愤”得以奏效,使他得到暂时的精神平息和灵魂解脱。这固然由于游仙学道行为客观上使诗人远离了纷扰的人世,避开了现实环境的纠缠,但主要则是靠诗人主观精神的自我解脱。首先,他须以旷达的态度看待过去不幸的遭遇,直到旷达到对平生怀抱的功业理想的否定,旷达到决心与现实诀别:

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才术信纵横,世途自轻掷。吾求仙弃俗,君晓捐胜益。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草创大还赠柳官迪》)

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怀仙歌》)

两诗都间接或直接提到了帝王(“金阙”“尧舜”),说明诗人认清了玄宗的不足与为美政,于是拂袖掉头,飘然而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气概和精神。

在这一类游仙诗中,诗人借助“遐登蓬莱”的想象,为自己寻到了一片净土。在这片净土里,现实的黑暗与丑恶一齐屏退,现实加给诗人的压力和困扰全部解除,诗人在人间失去了的,甚至在人间不可能有的幸运,在这里都会出现。于是,他进入了一个自由、洁净、和谐而美妙的境界,怡然自得,优游其中,现实中留下的精神创伤受到平抚,感情痛苦得到解除,飘荡无依的灵魂找到了归宿。如《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一: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挥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云卧游八极,玉颜已千霜。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人间的“明主”疏远了诗人,但当他飞升到“无倪”之境时,却得到天国“上皇”的礼遇,因此他连故土也不再思念了。又如《拟古十二首》其十:

仙人骑彩凤,昨下阆风岑。海水三清浅,桃源一见寻。遗我绿玉杯,兼之紫琼琴。杯以倾美酒,琴以闲素心。二物非世有,何论珠与金?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

诗人与仙人倾心相见,琴酒相知。这种纯真的情谊,使诗人政治失意后在“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赠新平少年》)的炎凉世态中造成的感情空虚得以填补,精神因此而变得充实,以至于可以傲视人世了。

话又说回来,归根结底,还是葛立方说得对:“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则太清倒景,岂易凌蹑乎?”李白诗中所写的仙境,毕竟出于主观幻想,纯系子虚乌有,它脆弱得像肥皂泡一样转瞬即逝。至于学道的服食、炼丹那一套,更是难有结果。所以,李白在游仙学道的同时,也常自感叹其虚妄无稽:“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已闻蓬海浅,岂见三桃圆?倚剑增浩叹,扪襟还自怜”(《郢门秋怀》);“缅思洪崖术,欲往沧海隔。云车来何迟?抚几空叹息”(《日夕山中忽然有怀》);“冀餐园丘草,欲以还颓年。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烟”(《秋猎孟渚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他还常以游仙和饮酒来比较,最后的结论是前者虚无而后者实在:“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十二首》其三);“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月下独酌四首》其二);“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月下独酌四首》其四)。李白游仙学道失败的感叹,正可提示我们:尽管他终生游仙学道不歇,但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宗教徒。诗人执着不渝、终生企待的,仍是建功立业。“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赊。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早秋赠裴十七仲堪》)。不论在游仙路上走得多远,朝廷一句话就能把他召回来。李白的游仙究竟为何物,他本心到底倾向入世还是出世?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