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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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赜幽与比兴传统

比兴言志,源于《诗》《骚》,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优良传统,历代诗人或多或少有所继承和发扬,而在李白诗歌中尤其具有重要意义。了解和掌握李诗善于比兴言志这一点,将有助于掌握李诗的命脉。

前文说过,李诗富于气势的表现之一是感情抒发的透彻、淋漓尽致,这是一部分李诗的特点。李诗也有感情表达十分含蓄、隐蔽的时候,他将真情实意很深地包藏起来,并不急于裸露无遗地坦然公布,读者应在做一番探赜访幽之后,始能完全理解。含蓄、隐蔽并不等于含糊、隐晦,它既是李白对古典诗歌比兴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也是在特定情况下表达特殊情绪的需要。

对于李诗富于比兴这一特点,前人早已指出过。譬如李阳冰《草堂集序》谓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讽兴”。胡震亨《李诗通》谓李白乐府“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所未有”。王夫之《唐诗评选》对李诗特以“深”字标出,“深”就是深于兴寄之意。魏源为陈沆《诗比兴笺》所作《序》中也说:“阮籍、傅休奕、陶渊明、鲍明远、江文通、陈子昂、李太白、韩昌黎,皆以比兴为乐府琴操。”对李诗的比兴之作,前人也有所阐发。譬如萧士赟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中的笺释就颇有一些真知灼见。唐汝询在《唐诗解》中对李白某些篇目的苦心孤诣也有所发明。陈沆《诗比兴笺》收李诗五十七首,虽然对个别作品的分析失之牵强附会,有“泛政治化”倾向,但对多数作品的秘旨深意都做了有益的探讨。虽然如此,前人对李诗深于“讽兴”这一特点还未予以更充分的注意,不少重要作品中的比兴之旨尚未发现,或有所发现而揭示得不够准确、不够深透。更重要的是还没有把这一特点同李白的创作思想联系起来加以阐发,从而说明这一特点的重要意义。

李白的诗论虽然很少,但稍加整理即可约略窥知其基本创作思想。

孟棨《本事诗》云:“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一(“《大雅》久不作”)、其三十五(“丑女来效颦”)也是他的重要诗论,其基本观点是标举《风》《雅》正声,复以古道,反对梁、陈颓风及其在当时的余波。

李白为其好友崔成甫诗集《泽畔吟》撰《序》,《序》中对《泽畔吟》作了高度评价,云:“观其逸气顿挫,英风激扬,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微而彰、婉而丽”云云,实际上正是李白创作方法的“夫子自道”。

李阳冰《草堂集序》对李白诗歌做出“凡所著述,言多讽兴”的评价之后,接着说:“卢黄门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这就是孟棨所说的“(白)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的由来。“先后合德”的意思就是陈子昂与李白的诗歌主张一致,有共同的反对和倡导的对象,其诗歌的摧陷廓清作用也是一致的。陈子昂的诗歌理论,集中反映在其《与东方左使虬修竹篇序》中的一段话,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把以上几条资料联系起来加以体味和思考就可以发现,陈子昂与李白共同的诗歌主张是:要以《风》《雅》正传廓清梁、陈颓风。其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梁、陈颓风“彩丽竞繁,兴寄都绝”,“艳薄斯极”。既然梁、陈颓风之“颓”关键在于“兴寄都绝”,那么所谓《风》《雅》正传之“正”即在于比兴言志,使诗歌具有褒贬美刺的作用。陈子昂和李白高举的都是“复古”的旗号,所复之古即使诗歌恢复比兴言志的传统,其实质是革新的。

由此可知,李白诗歌的富于比兴不是偶然的,不是无意识的,也不仅仅是一个表现手法的问题,它是李白创作思想的体现,是他有意识的追求。

掌握了李诗比兴言志的特点,特别是领会了李白继承和发扬这一传统的重大意义,我们就会发现:李白写高山大川、风花雪月、奇禽异兽、醇酒美人、神仙幻境以及其他一些似乎远离社会、远离现实、远离政治的事物,常常不是他真正的创作目的,而是他的比兴手段。他或借大鹏展翅抒发他的壮志凌云,或借行路艰难形容世途坎坷,或借仙山幻境象征人生经历,或借生离死别寄托远窜之苦,或借日月之蚀预言国运。大量的历史题材是他借古讽今的手段,屡见不鲜的男女之情往往是他孤臣孽子之心的反映。正是在这些表面上远离政治的事物中,李白寄寓着他强烈的政治热情。正是由于丰富多彩的比兴手段的运用,李白写了一大批政治抒情诗。例如《长相思三首》其一: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虽然李白写过不少的爱情诗,而优秀的爱情诗也可以传之不朽,但《长相思》这一首却不是爱情诗。深刻地理解这首诗的含义,必须和李白开元间一入长安联系起来,必须和李白此期其他诗联系起来,必须和屈原《离骚》中求女的传统写法联系起来。《长相思》所表述的,是他徘徊于魏阙之下而报国无路的心情,这种心情如此强烈,令他为之“摧心肝”,唯有用男女相思才能写透、写足。

试读下面一首写草木的诗:

嘉谷隐丰草,草深苗且稀。农夫既不异,孤穗将安归?常恐委畴陇,忽与秋蓬飞。乌得荐宗庙,为君生光辉?(《感兴八首》其八)

这当然不是在写草木。诗中的“嘉谷”,以寓在野的贤良之士,“丰草”则是芸芸众生,“农夫”则是简拔人才的皇帝和左右辅佐之臣。萧士赟评云:“嗟乎!士怀才而不遇,千载读之,犹有感激。”(《分类补注李太白集》)

下面是一首写禽鸟的诗: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双燕离》)

诗中的“柏梁”“吴宫”就暗示此诗不是一般的禽鸟诗。只要了解李白的生平,就会想到诗中所写指永王璘事件以后,自己遭冤枉、坐监狱、被流放,和妻子儿女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的事。永王璘事件是皇帝与其弟争夺权位残酷斗争的结果,“吴宫”焚荡,祸及无辜的燕巢,这在当时是人人尽知而又不能明言的事,在特定的环境下,李白只好借双燕以比兴言志,婉曲地表达他血泪一般的控诉。

下面是三首写女性的诗: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归去潇湘沚,沉吟何足悲?(《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九)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七)

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四)

从字面上看,第一首写因色美而遭妒,第二首写女性盛年未嫁,第三首写盛年被弃,实际上并非如此。萧士赟评第一首:“此太白遭谗摈逐之诗也。去就之际,曾无留难,然自后人而观之,其志亦可悲矣!”评第二首:“怀才抱艺之士,惟恐未能见用,而老之将至。”(《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王琦评第三首:“古称色衰爱弛,此诗则色未衰而爱已弛。有感而发,其寄讽之意深矣!”(《李太白全集》)都可以称得上是独具慧眼。陈藻《读李翰林诗》云:“莫怪篇篇吟妇女,别无人物与形容。”这就是李白屡屡借妇女以寄意的苦心所在。李白集中有《幽涧泉》诗一首,是李白自制的琴曲歌辞,诗云:“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诗写琴声,实喻诗心,也即是说,诗中写的虽是幽涧、流泉、松风、愁猿,但传达的主旨是“哀时失志”,读者对诗人苦心所在的领会,赖于对诗人“写声发情”的“妙指”的感受。“妙指”,在这里应指其比兴的手法。

按这样的方法去理解《蜀道难》,《蜀道难》就不是简单的山水诗所能概括。与李白此期的《行路难》等诗联系起来,它应是李白一入长安寻求政治出路失败以后“哀时失志”心理的反映,是李白出蜀以来艰辛经历的写照,是他凌云壮志初受重创而发出的悲愤交加的呼号。诗中跋涉在畏途巉岩间的旅人就是诗人自己。《梦游天姥吟留别》也不是简单的游仙诗或山水诗所能概括。这首诗作于李白待诏翰林去朝之后,将它与我国诗歌中借游仙以抒怀寄意的传统联系起来看,就可以体会出诗中从入梦到梦醒的过程,那种种可欣可羡亦复可惊可怖的幻境,实际上就是李白从奉诏入朝、待诏翰林到终于被放还的经历。诗中可惊可怖的场面,正是当时来自杨贵妃、高力士、张垍等权贵人物谗言中伤后在诗人心中留下深刻创伤的反映。陈沆《诗比兴笺》评此诗云:“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正因为此诗是寄意之作,所以诗末出现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一篇之警策。这两句的出现,不是天外飞来,而是从心中涌出,直抒胸臆。

又如《梁园吟》《襄阳歌》《将进酒》等,虽非纯用比兴,也是兼用比兴或暗用比兴。《梁园吟》借访古抒发一入长安后失败的悲哀。《襄阳歌》借及时行乐、放荡不羁,挥斥干谒韩荆州后的愤懑。《将进酒》借置酒高会畅写心曲。这些诗表面上都多有及时行乐的句子,所以常常被误解为糟粕或含有糟粕成分。如《南轩松》《空城雀》《天马歌》等大批咏物之作,如《妾薄命》《夜坐吟》《秦女卷衣》等闺怨、宫怨诗,如《越中览古》《苏台览古》《古风五十九首》其三(“秦王扫六合”)等一批咏史之作,都不是单纯的咏物、闺怨和咏史之作,都是李白比兴言志手段的反映。“微子悲殷,实兴怀于黍离;屈平哀郢,亦假助于江山”(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天地间形形色色,无非诗也”(魏源《诗比兴笺序》);“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就是比兴言志的诗歌传统。李白是这个传统的优秀继承者和发扬者。李《集》中,以比兴而言志的政治抒情诗很多,可以说,掌握了比兴言志这一特点,就基本上掌握了李白;而忽视了这一点,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失去李白。过去对李白评价不够,甚至误解他、歪曲他,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忽视了他在继承和发扬比兴言志这一传统方面的苦心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