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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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实际上,早晨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逛了一个小时,但从午饭时起(没有客人的时候,里德太太总是很早就吃饭)便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之后阴云密布,大雨滂沱,户外活动只好作罢。

我倒是很高兴。我一直不喜欢长途旅行,尤其是在寒冷的午后。试着想一下,在阴冷的薄暮时分回家,手脚都冻僵了,还要受到保姆贝茜的责备,况且自己的体格又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心里既难过又惭愧,那情形真是可怕。

此时,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都在客厅里,坐在他们的妈妈周围。她则斜靠在炉边的沙发上,身旁坐着自己的小宝贝们(眼下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哭闹),一副安享天伦之乐的神态。而我,被允许不必同他们坐在一起,她说很遗憾,不得不让我一个人在一旁呆着。要是没有亲耳从贝茜那儿听到,并且亲眼看到,我正在努力养成一种比较单纯随和的习性,活泼可爱的举止,也就是更开朗、更率直、更自然些,她就真得不让我享受那些只给快乐和知足的孩子们准备的特权了。

“贝茜说我都干了些什么?”我问。

“简,我不喜欢吹毛求疵或者刨根问底的人,况且小孩子这么跟大人讲话着实令人讨厌。找个地方坐着,直到你能够和气地讲话,不然就永远别张嘴。”

与客厅相连的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了进去。里面有一个书架。一会儿的功夫,我已从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特意挑插图多的,我爬上窗台,盘起双腿,就像土耳其人那样,将红色的带波纹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藏了起来。

右侧,绯红色窗幔的皱褶挡住了我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给我提供了保护,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阴沉天气的侵害,又不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翻书的间隙,我抬起头看着冬日午后的景色。远方白茫茫一片,近处有一块湿漉漉的草地和一丛受暴风雨欺凌的灌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吹过,驱赶着无休无止的雨。

我低头重新看书,那是本比威克的《英国鸟类史》。通常情况下,我对文字部分不感兴趣,但有几页前言,虽然我是个孩子,却不愿把它们当做空白页随手翻过。上面写到了海鸟栖息之地;写到了只有海鸟居住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角”;写到了从最南端的林德尼斯,或纳斯,一直到北角都遍布小岛的挪威海岸:

在那里,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涡,

咆哮在光秃秃的、阴郁的小岛四周。

大西洋的汹涌波涛,

灌入了暴风雨之中的赫布里底群岛。

对于书中提到的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荒凉的海岸这些地方,我也不能连看都不看,随手翻过,“广袤无垠的北极圈和那些阴郁的荒蛮地带,还有像冰雪一般的储存库。冰冻的地面,无数个世纪的寒冬积聚成的坚冰,像阿尔卑斯山的一座座高峰,闪着亮光,包裹着极地,把与日俱增的严寒汇集到一块。”我对这些死寂的白色地带,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它就像孩子们的某些一知半解的念头,虽然一时难以捉摸,朦朦胧胧浮现在脑际,但却出奇地生动。前言中的这些文字,和后面的插图搭配在一起,让站在大海波涛中的孤零零的岩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过云层窥视着沉船的凄凉的月光,显得更加含义隽永了。

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调纠缠着孤寂的教堂墓地:刻有铭文的墓碑、门、两棵树、低低的地平线、破败的围墙。一弯新月,表明时候正是黄昏。

两艘船停泊在平静的海面上,我确信它们是海怪。

魔鬼从身后抓住了窃贼的背包,这幅图实在可怕,我赶紧翻了过去。

同样可怕的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蹲在一块岩石之上,注视着围着绞刑架的一群人。

每幅插图都是一个故事,因为我的理解能力不足,欣赏水平有限,它们往往显得神秘莫测,不过还是很有趣,就像冬夜里,贝茜心情好的时候讲述的故事一样。每逢这时,贝茜都会把熨衣服的桌子搬到保育室的壁炉旁边,让我们围着它坐好。她一边熨里德太太的蕾丝饰边,把睡帽的边沿烫出褶皱来,一边向我们讲述一段段的爱情和冒险故事,这些片段选自于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歌谣,这是我后来在《帕美拉》[9]和《莫兰伯爵亨利》[10]中发现的。

当时,我膝盖上摊着比威克的书,心里乐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乐,只怕别人来打扰。但打扰来得很快,早餐室的门开了。

“嘘!苦恼小姐!”约翰·里德喊了一句,随后就打住了,显然发觉房间里空无一人。

“见鬼,上哪儿去了呀?”他接着说。“丽茜[11]!乔琪[12]!”(喊着他的姐妹)“琼没在这儿,告诉妈妈她跑到雨地里去了,这个坏东西!”

“幸亏我拉好了窗帘,”我想。千万别让他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地。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眼睛不好,脑子不好使。可惜伊丽莎从门外一探进头来,就说:“她在窗台上,准没错,杰克[13]。”

我赶紧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么事?”我尴尬而不安地问。

“快说,什么事呀,里德‘少爷?’”我继续问。“我要你到这儿来,”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小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论年龄,他长得又高又大,但肤色灰暗,一副病态。里德的脸又胖又圆,四肢很粗,还长着一双大手。他总是坐在餐桌旁贪婪地吃着,搞得他肝火很旺,目光呆滞,脸蛋儿松松垮垮的。这段时间,他本该呆在学校里,可是他妈妈把他领了回来,要在家里住上一、两个月,说是因为“身体虚弱”。但他的老师迈尔斯先生却断言,如果家里少送些糕点糖果去学校的话,他就会很快好起来的,不过做母亲的心里却很讨厌这么刻薄的话,而倾向于一种更讲究的想法,认为约翰是过于用功,还有可能是想家,才导致脸色那么蜡黄的。

约翰对他的妈妈和姐妹们并没有多少感情,他一直都很讨厌我。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两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每次在他靠近的时候,我身上的每块肌肉都会收缩起来。有时我会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因为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佣人们不愿站在我这边去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则装作没看见,他的儿子打我骂我,她却熟视无睹,当着她的面,约翰动不动就这样做,背着她的时候不用说就更多了。

对约翰,我已惯于逆来顺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用了大约三分钟,拼命向我吐舌头,就差没有绷断舌根,我知道他会马上打我。我一面担心挨打,一面上下打量着他那副让我感到恶心的丑态。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反正他二话没说,猛地狠命揍我。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子。

“这是给你的教训,让你刚才那么无礼地跟妈妈讲话!”他说,“让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让你两分钟之前眼光里露出那副鬼样子,你这个小耗子!”

我已经习惯于约翰·里德的辱骂,从来没想过去回应,我只想着怎样去忍受那场辱骂之后的必然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走回窗前把书取来。

“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妈妈说的,你靠别人养活你,你没有钱,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应该去要饭,而不该跟我们这些体面人家的孩子住在一起,不该跟我们吃一样的饭,不该让我妈妈掏钱给你买衣服。现在我要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们书架的后果。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要不过几年就归我了。滚,站到门边去,离镜子和窗户远些。”

我照他的话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见他把书举起,拿稳当了,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扔过来的架势,我一声惊叫,本能地闪向一旁,可是晚了,那本书己经扔过来,正好打中了我,倒在地上时,我的头撞在了门上,碰出了血,疼痛难忍。我的恐惧已越过极限,其他的情感代替了它。

“你是个邪恶残忍的孩子!”我说。“你像个杀人犯——你是个奴隶监工——你像罗马皇帝!”

我读过戈德史密斯[14]的《罗马史》,对尼禄[15]、卡利古拉[16]等人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并且我曾偷偷作过对比,但却没有想到会如此大声地说出口来。

“什么!什么!”他喊道。“她是在说我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听见她说的话了吗?我会不去告诉妈妈吗?不过我得先——”

他径直向我冲过来,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他跟一个不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我发现他真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我觉得一两滴血从自己的头上顺着脖子流下来,感到一阵剧痛。此时,这些感觉战胜了恐惧,我发疯似地跟他对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见他不停骂我“耗子!耗子!”一面哀嚎着。他的帮手就在跟前,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去叫里德太太了。里德太太上了楼梯,来到现场,身后跟随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我们被拉开了,只听她们说:

“哎呀!哎呀!这么大的气出在约翰少爷身上!”

“有人见过这么火冒三丈的吗?!”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说:

“把她带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立刻就有两双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