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自从春宝出走后,刘府就再没了欢声笑语,太公病卧在床,每况愈下,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陈三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加上连年战乱,乡下收成也不好,家里没人更没心思操办,烧掉的西屋和南屋就一直没有重建,只是把断壁残垣改成了两堵围墙。
刘邵氏担心太公的身子熬不住,和他商量为之秋娶亲,也好冲冲喜气,刘太公也正有此意,只不过和夫人的想法相反,他是觉得自己真撑不住多久了,得趁尚在人世把儿子的前路铺好。
刘家的干亲吴蕴山现在直隶省当政务厅长,刘太公写了书信让儿子前去投靠,之秋上了十年私塾,识文断字,跟着吴蕴山在天津官厅里当差历练。
俗话说得好,富在深山有远亲,自打刘太公在徐州府当上官,济南的亲戚们就又有了走动,太公想到让他们帮忙在济南找个亲家,几番书信往来,终于定下一门亲事,对方说来也是太公的表亲,叫田雪哲,膝下有一个女儿和之秋同岁,尚未许配人家,两家换了生辰八字,只等着黄道吉日成亲了,可是太公却没等到这一天就先走了。
太公是被气死的,此时北伐军已经攻占江浙,正逼近徐州,盘踞徐州的张宗昌是胡子出身,他为了筹措军费,在徐州城市大肆勒索,一群大兵端着刺刀枪冲进刘府,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准备盖屋的八百多大洋搜走了,可怜刘太公一世英豪,老了却被这些丘八欺辱,急火攻心,再次中风,当夜就走了,临终前留下两句遗言,一是“把春宝找回来。”二是“把房子盖起来。”
远在天津的之秋接到电报火速赶回奔丧,虽然父亲的身体状况早在预料之内,但丧父还是给了之秋巨大的打击,他几乎不能主事,里外全靠母亲带着大凤操办。兵荒马乱的年月,太公的灵柩无法送回济南祖坟下葬,在刘邵氏的主持下,暂时将棺材虚葬在北关洪福寺门前的空地上,所谓虚葬,就是在平地上用砖头磊起的一座坟,徐州话叫丘,又叫厝。刘邵氏说,得等太公抱了孙子再正式的入土为安。
太公走后没多久,陈三也去世了,他正值壮年,本该还能多活几年,是燥热的毛病要了他的命,北伐军进城的那个夏天,他狂流鼻血不止,送到诊所去也无济于事,大夫束手无策,一家人眼睁睁看着陈三流干最后一滴血。
家里的顶梁柱接连倒下,只剩下之秋一个男人,这一年他十九岁。
奉军退出关外,北伐军光复北京,老百姓总算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了,之秋不再出门工作,就守着这份家业,他擅长琴棋书画,尤其二胡拉的出神入化,经常以文会友,品茗抚琴,在徐州府也算是年少名士了,读书人耻于经商,老夫人更不便抛头露面,便把家里的盐引折价卖了,没过多久,国民政府宣布北洋时期的盐引作废,之秋庆幸不已,刘邵氏持家有道,李家慢慢的恢复了元气,待到三年守孝期满,之秋手上已经有了五千大洋,可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了。
一封来自上海的书信打破了刘家的平静,信是春宝写的,之秋一字字的念给大凤听,详细解释她听不懂的细节,春宝在上海干得不错,已经是工厂里的大伙计了,每月能拿三十块钱薪水,没病没灾,一切都好,信的末尾问爹娘好,给刘太公夫妇请安。大凤老泪纵横,丈夫死了,本以为丢了的儿子却来了音讯,她又有了依靠了,刘邵氏陪着掉了一阵子眼泪,说,之秋你去上海走一趟吧。
之秋比大凤还开心,接连的噩耗让他的天空乌云笼罩,春宝的出现就像阳光撕破了阴霾,他兴冲冲的准备远行的行囊,其中一多半倒是大凤委托他带给儿子的衣物吃食。虽然之秋在天津生活过几个月,但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行前刘邵氏少不得又把他叫在跟前细细的叮嘱了一番。
这是之秋第一次单独出远门,大包袱小行李带了一堆,刘邵氏说穷家富路,不能苦了孩子,执意要买二等座带睡车票,从徐州到浦口的三等车票只要三块五,二等车就要七块钱,而头等车票则要再翻一倍,十四块钱,这还不算睡车票,加上从沪宁线这一段的车票,整个行程下来要将近二十块大洋,而徐州府一个雇工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七八块钱而已。
出行那天,全家连同之秋的朋友同学都来北关车站送行,车票得等到开车前两小时才开售,刘邵氏的远见卓识起了作用,头等二等的车票不用排队轻松买到,三等车票售票窗口前乌泱泱一群人挤破头,上车的时候剪票也是分开的,之秋的行李多,亲朋们七手八脚帮他搬上车,徐州是津浦线和陇海线的交汇处,属于交通枢纽,车停的时间久,加水加煤上客下客,足足耽搁了四十分钟,之秋早就等的不耐烦,汽笛鸣响的时候,他心底简直要欢呼起来。
蒸汽漫天,铁轮铿锵,火车在夕阳下缓缓南行,之秋坐在二等车里向亲友们挥手道别,随着车速的加快,窗外的树木田地快速向后移动,之秋的心也飞向了上海。他坐的是津浦线上最豪华的蓝钢特快,与其他木质车厢不同的是,蓝钢特快的车厢是从美国进口的钢制车厢,乘坐舒适,小站不停,旅客大多是来往于平沪之间的达官贵人,二等车厢里人不满,头等车里更是空了大半,之秋打热水的时候看到三等车里人满为患,再次庆幸自己听了母亲的话,到了晚上,之秋去二等卧车换了票,茶房带他找到自己的铺位,躺在窄小的二层卧铺上,之秋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春宝离家时的样子。
次日午后,列车抵达南京浦口,旅客下车渡江,转乘宁沪列车,之秋带的行李多,又没经验,忙的不可开交,还是茶房帮他找了个脚夫才把东西搬过去,花了他一枚大洋的小费。
第三天晚上,之秋终于抵达上海,春宝接到电报,早早在车站外面等着,之秋身上背着包袱,两手拎着藤条箱,腋下夹着油布伞,动辄身上就掉下来一个东西,狼狈不堪,乍一抬头,就看到铁栅栏外远远站着的春宝,两人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还是互相第一眼就认了出来,眼泪啥时候淌出来的之秋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宝和出站口的职员说了句话,走进来接过之秋手中的行李,两人并肩往外走。
“怎么不叫个脚夫。”春宝乡音不改。
“唉,在南京被人敲了竹杠,不敢再叫了,就这几步路而已。”之秋侧脸打量着他,春宝比以前白净了,也稳重了,穿着阴丹士林蓝的长衫,千层底布鞋,衣襟上还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起来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春宝叫了两辆黄包车,兄弟俩各乘一辆,从闸北一路来到大马路,过英租界闸口的时候,春宝怕弟弟不懂为什么会有洋兵站岗,特意解释了一下,之秋等他说完才道:“我在天津禁烟局当过三个月帮办,也去过租界。”
天津和上海一样,都是外国租界云集之处,只是天津靠近北洋政府的首都,是畿辅首邑,下野的军阀政客优先选择天津租界当寓公,算起来天津比上海滩还要繁华一些,春宝明白弟弟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只介绍起上海的特色来。
下榻的地方是大马路上的英华街大东旅社,依旧是铜架子床,搪瓷浴缸水龙头,春宝要帮之秋放洗澡水,之秋却说饿死了,赶紧去找个地方吃饭。
列车到站已经是晚上,在旅社安顿下来就更晚了,正式的饭店已经不营业,于是春宝带之秋去了四如春,点了两碗阳春面,看着之秋吃完,又将自己面前这一碗推过去。
当夜,兄弟俩在大东旅社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春宝已经从电报上得知三年前去世的信息,听之秋说起详情来忍不住又哭了一场,两人絮絮叨叨说到凌晨才睡去。
白天,春宝带着之秋畅游洋场,花了两枚铜元从英租界坐到法租界,在一家西餐馆吃了牛油面包和炸猪排,再从法租界坐电车回来,去跑马厅旁边的车行花费小洋六角租了半天马车到处跑,见识了铁藜木铺的一段南京路,看了外滩的高楼大厦和黄浦江心停着的洋人炮舰,尝了城隍庙的酒酿圆子,晚上在老半斋吃饭,春宝点了响油鳝丝,清炒虾仁,烤麸,糖醋小排,加一壶黄酒。
之秋说:“春宝,你还记得咱们上回喝酒么?”
春宝说:“怎么不记得,大冬天,两根鸡腿,一把盐豆子,一壶酒。”
之秋说:“凤姨让我给你捎了一罐盐豆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