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京小品
芥川龙之介
镜
我蹲在一片黑暗的书斋里,周围堆满了书,以此消磨寂寥的春日挂松之时[1]。开卷阅读,兴起走笔,厌了倦了做俳句二三——便是如此的太平安逸、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日子,家中也无人造访。有一日,邻居家太太带着小孩来拜年,从前就听说这位太太驻容有术,那日一见,果真如此。她带着的女孩儿都五岁大了,本人看起来依旧美艳如昨,仍保留着少女时代的容貌。
那日我正好在书斋里插了梅花,于是我们就闲聊起梅花来。我们聊天的时候,那个叫千枝的小女孩就抬眼打量着书斋墙上的匾额和挂着的装饰,无聊地坐在一旁。
聊了一会儿,我看着千枝怪可怜的,就对邻居太太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吧,我母亲也想跟您聊聊呢!”趁着母亲跟邻居太太说话的时候,我提出想找些玩意儿给孩子解解闷儿。于是邻居太太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镜子,把它递给了千枝:“这孩子啊,只要有了这个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呢。”
我问其中缘故,原来从前她丈夫在逗子[2]的别院里养病的时候,一周两三次,她要带着千枝往返于东京和逗子之间,千枝在车上常常觉得无聊。因为无聊,所以总想着捣乱,时常搞点恶作剧,拿她简直没有办法。有时候还会抓着旁边的老头儿问人家,“你会不会法语啊?”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她也给过她图画书和手绢,想方设法给她解闷儿,直到有一次掏出了小镜子给她,发现她居然乖乖坐了一路。千枝对着镜子仔细瞧,时而整理脸上的香粉,时而搔首弄姿,时而又故意蹙起眉头,跟镜子里的自己玩得忘记了时间。
邻家太太说明了给她镜子的缘由,又加了一句:“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只是看到了面镜子,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对这位太太生出了些许恶意。我不假思索地边笑边冷冷评价道:
“你自己还不是照了镜子就把什么都忘了。你跟千枝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是在无聊的汽车里,一个是在繁杂的尘世中。”
寄鞋牌[3]
这件事也发生在挂松之时。那日有个叫H的年轻的美国人来我家玩,突然从口袋里掉出来一枚寄鞋牌。他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个寄鞋牌还散发着木头的味道,崭新的表面上用恶俗的粗体字写着“雪之十七番”。我看着那字体,不知为何想起了两国桥边的甜酒屋里红色的行李。不过话说回来,我确也猜不着这“雪之十七番”的来头。于是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只能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不知道啊。”简单回答道。这么一来,H从夹鼻眼镜后边儿送出一个微妙的眼神,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这个啊,是个艺伎给我的纪念品呢。”
“嘿嘿,这要是个纪念品,你还真是得了个不同寻常的玩意儿呢!”
我们两个人中间摆着正月的餐点。H把脸微微一倾,就着屠苏酒[4]的酒杯喝了一口,又举起了汤碗,将这寄鞋牌的来由娓娓道来——
原来,H就任教师的学校昨天在赤坂的一间茶屋里举办了新年晚会。H才来日本不久,还不懂得如何应付笑脸相迎的艺伎,只顾着埋头消灭一道道佳肴,饮干一杯杯美酒。在陪酒的十来个艺伎里,有一个一直在对他暗送秋波。对于H而言,日本女子除去脚脖子以下,尽是美的,因此这位艺伎在他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一位美女。于是乎他一面豪饮饕餮,一面不时瞥一眼那个女子。
H的舌头虽然还不能流利地说日本话,倒是不妨碍将日本酒一杯杯吞下肚里。不过一个小时,已是烂醉如泥。末了在位子上根本坐不住,踩着东倒西歪的步子到门外去了。庭院中石头做的灯笼里点上了火,照着幽暗的竹林。醉眼朦胧间H望着这样的景致,整颗心都为此刻的和式氛围而迷醉。不过沉浸在这日本情调之中只是一瞬间的事,突然间跟着他出来的艺伎搂住了他的脖颈。接着,朝着他那散发着酒气的嘴唇上,吻了下去。正是刚才那个对他暗送秋波的美人儿。H大喜,双手将其揽入怀中。
至此万事皆顺意,只是H这一抱,猛地胸口袭来一阵恶心,在走廊里失态地呕吐起来。大吐特吐间,耳中的鼓膜上捕捉到一个声音:“我叫X。下次你一个人来的话,要找我哦。”娇声婉转,入耳之际,如同圣徒听到了天使的欢声,他昏昏然丧失了意识。
翌日上午十点左右,H总算有了点儿精神。回想在茶屋里裹着厚厚的绸缎做的铺盖倒头大睡,似乎已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然而闭上眼,那献上香吻的艺伎的样子仍会浮现在眼前。“今晚也要来哦。”她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去找她的。想到这里,H从床上一跃而起。可现在脑袋被酒洗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艺伎的名字来。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人家呢?H来日本虽然时间不长,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他呆坐在床上,连换衣服的心情也没了,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细长的手脚——“说起来,昨天带回来一个寄鞋牌呢!这肯定是那个姑娘给我的纪念品。”
H这样说道,放下了手中的汤碗——那脸上的寂寞,与挂松之时实在是不配——仔细地将夹鼻眼镜重新戴上。
漱石山房之秋
当寒夜的微凉爬上指尖时,我来到了一座有着老朽木板屋顶的房子前。门上打着灯,灯光惨淡几无,一如门柱上业已剥落的名牌。穿过门,地上铺着砂石,庭院落叶纷纷,遍地洒落。
踩着砂石和落叶走到玄关,藏在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后面的,既不是墙,也不是木板,而是铁门。要想叫人出来领路的话,先得拨开爬山虎的枯叶,按下门铃才行。终于按了门铃,亮着光的拉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束起头发的女子,把铁门上的锁取了下来。玄关的东侧有一条走廊,走廊的栏杆外,不畏严寒的木贼[5]在庭院里铺满了颜色,客房的玻璃窗里透出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或不如说,在那灯光照射下,屋檐上挂着的风铃投下的影子在黄昏中藏得更深了。
透过玻璃窗往客房里看,糊着白纸的天花板上还留着雨水渗漏的痕迹和老鼠啃出来的洞。房间有十张榻榻米大,铺着红色的毯子,毯子上有五只鹤的图案,看不出榻榻米用了多久了。客房的西侧(靠近玄关),有两张印花布质的隔扇,其中一张上面垂着个古色古香的挂壁。麻质的面料上绣着黄色百合花,好像是津田清枫氏作品里的图案。隔扇旁的墙边上,有个一看就不很高级的玻璃书橱,层层书架上塞满了外文书。走廊的南侧,在颇煞风景的西式铁格子窗前,摆着一张大大的紫檀木桌子。桌上有砚台和笔架,绢纸与字帖放在一起,格外端正整洁。有铁窗的这边是南墙,与之相呼应的,对面北墙上要是不挂点什么画卷也真是没有道理了。北墙上有藏泽所绘的墨竹,上题黄兴名句“文章千古事”。又有木庵的“花开万国春”,与吴昌硕的木莲和钵相配。不过客房里的书画可不只是这两幅卷轴。西面墙上有安井曾太郎的风景油画,东边壁上挂着斋藤与里画的花草油画,北墙上又有明月禅师的横幅草书“无弦琴”正挂额上。北墙下,卷轴前,时而摆着铜瓶插上枝梅花,时而又换作青瓷中开一朵菊花,不用说,这是夫人的雅趣了。
没有客人的时候,不会多看这间客房,眼睛总会很快移向下一个房间去。下一个房间里,客厅的东侧没有隔扇之类的,其实大小是一样的。只是这里的地板上只有中间摆着一张旧绒毯,此外连一张榻榻米都没有。靠着东面和北面的墙,并排站着两个挤满了中外新旧书籍的、大得过分的书架。书架上挤不下了,就连附近的地板上也摆了不少。南面窗边的书桌上,卷轴、字帖和画册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房间中央的那块旧绒毯被周围的书压着,只留出一些些漂亮的红色来。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小桌子,桌子前放着两张蒲团。桌上有铜印一枚,石印二三,有一个代替笔盒用的竹茶则,里面有钢笔,此外还用一个玉质的镇纸压着一叠稿纸——除了这些,桌上连老花镜都很少会放。在那桌子的上方,电灯煌煌而亮。旁边濑户火盆的铁壶正发出虫鸣般的沸腾声。夜寒更甚时,不远处的瓦斯暖炉也会烧起红红的火焰来。坐在这张桌子前,两张蒲团上的,是一位驼背的老人,头发已经半白,不知为何总令人想起一头狮子来。老人间或执笔于稿纸之上,又或翻看唐本诗集,端然独坐……
漱石山房的秋夜,便是这般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