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如玛格丽所预料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埃克斯山谷的孩子们熟知如何预测天气,对那里的人而言,似乎吃着浸泡过牛奶的面包长大,自然而然就能学会这项技能。夜晚会面的时刻逐渐临近,玛格丽兴奋不已,心思早已飞走,只是身子还像设定好的机器一样做着乳品场的工作。
她挤了奶、脱了脂、做了奶酪。她父亲在长椅上睡着了,工人们也都回住处去了,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五分,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走到花园最高处,向出口外面望去。出口朝着东面,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硕大的满月。除了最细微的响动,一切都静止了,她趴在围栏上向外看着,远处开阔的山腰上,一只夜鹰站在孤树上鸣叫。
玛格丽就这样等了许久,等到离约定时间都过了四十五分钟,也没见到什么男爵。她本来满心期许,现在她的心沉到了谷底。终于,从底下的湿地那传来了马蹄声,沿着门口的松软小路越来越近,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陌生人的身影。正如他之前说的,他正骑马回家。
她站在花园的入口处,月光洒在她脸上,使得她格外醒目。
“啊,亲爱的姑娘——你叫什么来着——玛格丽!”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哦,我想起来了,你当然得在这儿,我们约好要见面的。我们说的是八点——老天!——我害你等了好久!”
“这不打紧的,先生。我想好我要的东西了。”
“你要的东西?”
“是的,先生。今早您说过,让我想想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什么,现在我想好了。”
“我是有这么说过——当然,我是说了。”那男人整理着思绪,“我记得我必须得感谢你。”他抬手碰了下自己的额头,接着从马上下来,手里牵着马笼头,“我说要送你件礼物,或者帮你做点什么,当时你想不出想要什么。既然现在你想好了,那就告诉我吧,我会遵守诺言的。”
“我想去参加这个月的自耕农舞会。”
“自耕农舞会……自耕农舞会?”他喃喃地说着,仿佛他设想了所有她可能提出的要求,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条,“你说的这个自耕农舞会,它在哪里举办呢?”
“在益盛普利。”
“你以前去过那儿么?”
“没有,先生。”
“那你去过其他舞会么?”
“没有。”
“可是我让你想的不是一件礼物——实物么?”
“您也说可以帮我做点什么。”
“啊,是的,我说了可以帮你做点什么,”他重复着她的话,像是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点小麻烦,“可是你准备和谁一起去呢?”
“我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就算我能给你弄到请柬,你也没有能一起去的男伴?”
玛格丽抬头看着月亮。
“他们都不会跳舞,”她说完,又犹犹豫豫地补充道,“我以为您也许……”
“但是,亲爱的玛格丽,”他打断了她,仿佛大致猜到了她设想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什么样子,“除了去这个自耕农舞会,你难道就没有其他愿望了么?再想一想。你确定没有别的愿望么?”
“非常确定,先生。”她果断地回答。乍一看之下,没有人会从她那年轻美丽的脸庞上看出她有多坚决。但是再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她的嘴唇尽管柔软,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她的眉毛分明,却又微微皱起。
“我想了一整天了,”她悲伤地说道,“不过,先生,如果您后悔对我做了许诺,那就撤回它吧。”
“后悔?——我当然没后悔。”她的话让他受了些刺激,“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既然许诺了,那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只要办得到。”他的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肯定让你去自耕农舞会。是在哪栋房子里举办?”
“在礼堂。”
“那里会有人认出你么?你认识的人多么?”
“不多,先生。可以说根本没有。我身边的人都不参加舞会。”
“啊,好吧。那就去吧,既然这是你的愿望。如果说你实在找不到其他舞伴,那就由我来带你去。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么?我会跳舞。”
“哦,当然了,先生。我知道您会跳,我料到您可能愿意陪我去。但是,回来的时候您能送我么?”
“我当然会送你回来。但是,说起来,你会跳舞么?”
“我会。”
“你会跳哪种舞?”
“里尔舞、吉格舞,还有一些乡村舞蹈,像是‘挂上新帆的船’‘追随我的爱人’‘奔向婚礼’,还有‘学院轻快舞曲’‘最爱的快步舞’,还有‘怀特船长之舞’。”
“好极了——你会跳的舞真多!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舞会上恐怕不会跳这些舞。但是,如果你有跳舞的天赋,我想你马上就能学会舞会上的跳法。来跳一段给我看看。”
她离开门口,站到了花园小径上,两人之间仍隔着花园的小门。她两手抓住裙子的两侧,跳起舞来,都是英格兰村民经常跳的欢快舞蹈。然而,尽管她的动作非常优美,这却并不是现代舞厅里会跳的舞蹈。
“好吧,我的朋友,你跳得真是赏心悦目,”他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了个铺垫,“可是你跳得太好了——太张扬了——时下不流行这样夸张的跳法了。要我说的话,在大诗人乔叟的时代,大家肯定就是像你这么跳舞的。但是现在不兴这样跳了,所以我们得想想别的法子。我得多打听打听这场舞会的事,然后再见你一次。”
“如果这非常费事的话,先生,我——”
“不不,不费事。我会好好考虑的。目前没有问题。”
之后,男爵告诉了玛格丽一个日期,他会在那天晚上的某个时间再次从这条路上经过。说完,他便骑马离去了。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正逢太阳刚刚落下去,月亮取而代之,照亮了西尔佛索恩。还是在老地方,只是这次他没有骑着马。玛格丽最初遇到他的时候,他是那么郁郁寡欢,第二次见面时也还能看出忧郁的影子,但这一次,那种迹象完全消失了。他双手从花园矮门的栏杆缝隙中伸进来,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的好姑娘,愿上帝保佑你!”他热情地说,“我时常想起那个早晨!我那时太抑郁了,简直就要崩溃了。虽然你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你当时奇迹般地出现在那里,是你的出现拯救了我。现在我们谈谈高兴的事吧。我有好多消息要告诉你——前提是,你还是想去参加舞会么?”
“是的先生,我是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别老想着我反不反对了。我有了新发现,这事可以好办得多。除了你之前说的益盛普利那场舞会以外,还会有一场自耕农舞会,在隔壁的郡,基本是同一个时间。这场舞会跟寻常的不一样,不是在县城的市政厅举行,而是在托恩伯勒大人家里。他是位上校,我猜他举办这场舞会是想获得自耕农的支持,因为他的兄弟将成为代表该郡的议员。我们去这场舞会,事情就很简单了,比起你说的那场舞会,这场舞会最大的好处在于,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认识我。还是说你更想在自己这个郡参加舞会?”
“哦不,先生。我只是想参加舞会——我想知道参加舞会是什么感觉。我不在乎在哪举办。”
“很好。在那里没人能认出我们,我也可以没什么顾虑地做你的舞伴,和你跳舞了。这第一件事解决了,下一件事和你要跳的舞有关。里尔舞那些都不合适。听我说,现在有一种流行的新舞蹈,伦敦舞蹈俱乐部还有其他地方的人都喜欢跳,全世界都为之疯狂。”
“那得多可怕啊!”
“哎呀,‘为之疯狂’只是一种修辞啦。那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斯基泰舞蹈。但是,时尚的力量多强大啊,一旦大家接受了这种舞蹈,只三个月就传遍了欧洲大陆。”
“先生,这种舞叫什么呢?”
“波尔卡舞。年轻人本就喜欢跳舞,很容易就迷上了波尔卡舞。连那些上了年纪,许多年都没跳过舞的人,为了跳波尔卡舞,也纷纷回归舞池了。老老少少都如痴如醉。前几个月这种舞才传到了伦敦。现在全国都在跳啦。玛格丽,你的机会来了。你只要会跳这一种舞就够了。舞会上几乎不会有人跳别的舞。另外,这舞最棒的地方在于非常容易学,而且我就很擅长,我可以教你步法。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玛格丽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走出门去——从很多方面来看,出这道栅栏就如凯撒渡过卢比孔河一般举足轻重。但是,她对这位陌生人的言语和行为充满了好奇和崇拜,已经顾不上小心谨慎了。她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他们一起来到一个幽静的角落,那块儿被两道高高的树篱围住,形成一个夹角,草地干燥而松软。他轻轻将手臂放在她的腰间,教她跳那令人着迷的新舞蹈。没有音乐伴奏,他便低声数着节拍,而她,不出所料,对他的指示百依百顺。他们就这样一起跳着,在月光下转着圈,小树枝的影子从他们身上掠过。
这场幽会大约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然后,他猛然间停下,将她送回了花园里,并从门外看着她。
“好了,”他低语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真是离谱!之后我得花好些功夫才能恢复理智了!”
玛格丽向来觉得那陌生人有某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当他揽着她,轻柔地带着她快步移动时,她觉得他好像有种能控制人的魔力。但是,当时缠缠绵绵的情绪可能使她那段记忆产生偏差。在听信她的话之前,必须考虑到,在那样的年纪,她的想象力是相当丰富的。然而,不管这个陌生人是谁,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力量,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这场月夜的私会中,在她父亲花园的地势最高处,他教了她一些跳现代舞的技巧,证据就在于,她确实学会了跳一点波尔卡舞,而她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学会这种舞。
他极其擅长指点别人,而她又特别灵活敏捷,在旁人看来,他们俩遇到一起必定是事半功倍,简直是造化有意。但是这件事还有另一面。无论这位奇怪的绅士是不是异邦人,都很难断定两人相识是否会有好结果。现实点的人估计会这样概括他们的关系:“一段转瞬即逝的罗曼史,而且很可能带来灾祸。”
玛格丽当时仿佛置身天堂,不过那时她还没有完全坠入爱河,对那位陌生人怀抱的情感更加神秘,更接近于崇拜。他从矮门上方看着她,她羞怯地开口,说出了一件她显然思考了很久的事情:
“先生,我得有一条舞会上穿的裙子吧?”
“当然了。我会给你准备的。”
“真的么?”
“没什么好怀疑的。为我最好的朋友做事,我可得尽善尽美。方方面面的事我都考虑了,裙子也不例外。”
“那我的舞跳得够好么?”
“很好、很好。”他突然停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望向她,“玛格丽,”他说,“你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么?”
“哦,能啊,先生,”她快活地回答,“只要这不会给您带来太多困扰——只要带我去舞会不至于给您丢脸。”
男爵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笑了起来:“说真的,我觉得这点信心你还是应该有。好了,回到正事上来。舞会是二十五号,也就是下周四。关于裙子,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不知道你穿什么尺寸。可以把这件借给我么?”他碰了碰她的肩膀,示意她身上那件小小的紧身短外套。
玛格丽非常乖顺,脱下那件外衣,递给了对方。男爵将衣服卷起,用全力压成拳头般大,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下一个问题,”他说,“是怎么让周围的人同意你去舞会。你有想过这一点么?”
“只要我爸爸同意就行了。我可以告诉他有人邀请我去派对,我想他不会介意的。不过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不要跟他说。”
“但我认为你有必要一定程度向他透露你的计划。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他好像并不清楚英国农民的传统,不知道他们遇到这样的情况通常怎么处理,于是他补充道,“不过,说到底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我对这种事不是很了解。至于怎么去舞会会场,我是这么打算的:从这去托恩伯勒大人家和去我家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到时候我们在三岔路口碰头,那地方在奇林顿森林里,离这里大概两英里多一点。你知道怎么走么?很好。在那里碰头,我们能少走五六英里——这是考虑到路途遥远。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确定自己的愿望是去舞会么?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你就不想要点别的——更好的——比如实用的家居用品?”
玛格丽之前一直神采奕奕,满脸期待,现在她的表情暗淡了。她抿紧嘴唇,声音哽咽起来:“您说了要带我去的,现在您又——”
“不不不,”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那我们就不想别的了,带你去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