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随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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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槐多与《两名少年》

如碧空般越是凝望越觉深不可测的真实存在的美丽与恐怖。刚开始意识到这两者时那年少的我,做着极其斑斓而神秘的梦,在这些梦幻已然淡却的如今,怀想少年村山槐多[70],能寥慰我的忧伤。

《槐多的诗》《槐多的诗·续》这两册书常伴我左右,仿佛那些令我醉心的情感,全都化作了最动人的辞句,藏于其间。

槐多年仅二十四岁时,便因肺部疾病以及命中注定的不健康生活匆匆离世。此前他是当时美术院里的西洋画画家,凭借《六指女人》《泄溺的裸僧》《少女们与麻风病患》《猴子与女人》《乞丐与女子》等题材奇异的画作获得了天才的赞誉。近二十年前,上野的一次画展上,我在这其中的一幅作品前驻足了近一小时。

他大部分的热情自然是倾注到了绘画当中,但他的魅力——我为他吸引的缘由,并不仅仅在于这些独具一格的画作。

我初识村山槐多,并非通过其画作,而因其侦探小说。那时我住在名古屋,上中学高年级,爱读的杂志《武侠世界》(也可能是叫《冒险世界》)里刊载了他的奇幻小说《恶魔之舌》,这故事光怪陆离的魅力震撼了我,它截然不同于我以往读过的任何作品。我不禁自忖,他这恶魔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来自于他早在十七岁时既已崇拜的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而在深处似乎还闪烁着坡[71]那犀利的眸光,至少,《恶魔之舌》确实展现了富于理性与智慧的恐怖。

另还有两篇奇幻小说,虽解谜色彩不若《恶魔之舌》浓厚,却也不妨将其称为侦探小说,即《杀人行者》和《魔猴传》。这两作中充斥着疯狂、罪恶及梦魇,尽管文笔稚嫩,情感却鲜明独特。

虽槐多自身并不认为这些奇幻小说有何价值,称这仅是他为攒零花钱而信笔胡编的,但我却认为他的作品比肩于谷崎润一郎的《白昼鬼语》、佐藤春天的《指纹》,是日本最出色的侦探小说之一。

槐多吸引我的另一大魅力,在于他笃爱古希腊文化。敬慕古希腊雕塑的画家不在少数,但他的热情异乎寻常,他带着少年的无知和直觉,深深沉湎于古希腊的思想及生活。

从他十九岁时的日记既已可看出他爱读柏拉图,日记中还有此类感悟,“我的诗似又变得鄙俗了,自下个月起,开始过纯粹的希腊式生活吧。”进入东京的美术院开始锤炼画艺后,他仍常常前往图书馆,阅读柏拉图的著作。

槐多对同性的爱慕,虽并非结识了柏拉图后才萌生,但不可否认柏拉图美化、膨胀并激励了他的情感。收录于《槐多的诗》及《续》的小说、戏剧、日记、感悟中,槐多用极高雅而又不时化作猛兽的纯真言辞,反反复复地赞美少年,表达对希腊式爱情[72]的感悟。

去年夏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搬进了西式书房,望着书房内光裸的墙壁,我立即想到了村山槐多的画。若要挂画装饰,村山槐多的画比其他任何杰出画家的作品都更合我意。于是素来懒于外出的我频频出门走动,最后劳烦松叶一夫先生,经由槐多的画友——春阳会会员长岛先生的周旋才总算入手了一幅(长岛先生之名屡次出现在槐多的日记、书信中)。

这是一幅大小约二十号[73],色彩浓厚的深蓝色人物水彩画,此画作于1914年,当时槐多十九岁,可说是他摸索期的作品。且不论画的巧拙,其独特的题材,及画面透露出的槐多的人格及思想,颇合我意。

夏季午后,背景为农家小院(庭院内的杂草中,红色的菱形和黄色的月见草格外显眼),屋檐下伫立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二人腰部以上的部分填满了整个画面,人物外围大胆地涂抹着被称为“槐多茜红”的赤红颜料,此色如琉璃般光彩夺目。

这茜红一支就花去了近两元,

但猛地将它挤出,

是何等愉快!

两元钱就见鬼去吧,

这茜红纵是千元也不贵,

猛地将它挤出,

比同烟花女戏耍还要愉快。

槐多如此歌颂到的茜红,奔放地纵横于整个蓝色画面当中。

将此画饰于屋内,凝神谛视间我渐渐领悟到,这画里的不单是两个少年,其深处还潜藏着支配槐多一生的、希腊人那动人的爱情。

画面右侧那看上去结实强健、容光焕发、好强而顽劣的少年身上,有几分槐多自身的影子,石川鹤三先生为槐多制作的遗容面模与之颇为相似。何止如此,这画中人与照片里中学时期的槐多简直如出一辙。

而立于画面另一侧,那神色迷离、柔弱苍白的少年,恐怕就是槐多的乔康达[74]。槐多生前,总禁不住拿他爱慕的男性与他梦中的情人——达芬奇的乔康达作对比。他倾心的蒙娜丽莎那微笑的面影,也投映到了画面中这少年苍白的脸颊上。

槐多有一幅名为《光之王子》的杰作,画上隐晦地描绘着他中学时代的同性恋人,据说此画保存在槐多的母校京都一中。而这《两名少年》与之不同,它展现了槐多更为普遍、更为抽象的梦,在我看来,这是绝无仅有的。

这绝非我一人的专断,我并不是仅将槐多的秉性与此画相比照而隐约得此感想。槐多另还留有描绘梦境的文字,其意旨与《两个少年》别无二致,若能在水彩画上添附诗文,我真想把这槐多描绘自身梦境的散文诗写上去。

《槐多的诗》中收录了槐多的挚友山本路郎先生所著的短文《槐多的初恋》,该文引用了这段描绘梦境的文字。

“槐多的恋爱对其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的艺术创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他的恋爱异乎寻常。浪漫的他就像济慈那样,将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满足的心投放到遥远的神话时代,尽情沉醉于自由的逸想。他痴迷于古希腊神话,对我国神话时代的传说亦兴趣十足,且始终致力于在诗歌中展现神话时代的神秘。不知不觉间,在他脑海中,这一想法与美少年的概念结合在了一起,但他心中的美少年不同于德川末期[75]的人们所认为的,其风貌更接近于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等人物。耽于幻想的他,曾多次在现实中清晰目睹如下光景。”(以上为山本先生的文章)

“料是四月,正午时分,因整个画面中几乎不见丝缕阴影。世界宛如透明而略显朦胧的美丽托帕石,当中藏着引人赞叹的一举。

画面里站着两名少年,他们无疑爱着彼此。身量较高者显然因情感的震颤涨红了脸。

他的右手伸向另一名少年。

我们得睁大双眼。这名少年有着稀世的美貌,让人不禁联想到一支鸣声悠扬的华美长笛。其面庞白净而润泽。

他迷人的眼眸凝视着身量较高的少年,这眼神酿就了四月正午那带揶揄之意的妩媚神情。啊,如此眼神的他用右手接过了什么,这是什么?

这正是将二人迷醉的心结于一点之物——这画面的核心。

这是一枚樱花,美丽而轻盈。

许是在书里夹了数日,色泽稍有淡却,花朵略显枯蔫,但五片花瓣规整齐截。

这玲珑的樱花将美好的邪念与春天锁于一处,为其笼上幽微的光芒,并指引它前行。

如此,一名少年欲将这春日的银白小锁赠与一俊美少年。俊美少年的手是如此柔软,他定将接过这枚樱花并为之欢喜,而绝不会将之弃于地面。这画中的光景委实美好。”

以上文字皆为文中的引用,或许是槐多留在笔记本角落里的字句,抑或是山本先生回忆着槐多生前的话语,将其记录在了文章当中。无论如何,这描绘梦境的文字,这感人至深的画面,除那枚樱花而外,与我书房内的《两名少年》别无二致。

如今,我与村山槐多的梦同住于幽暗的书房,这梦给我以不可思议的喜悦。

(《文体》昭和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