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相分离的影子颇为恐怖,脱离了发声源的声音同样如此。银座那烈日曝晒下的水泥路面上,若有一片黑影悠然独行,那光景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同样,独步于杳无人迹的原野时,耳畔蓦然响起不明源头的低声呼唤——“喂”,四下张望却怎么也寻不见半个人影,这也是恐怖至极。
幼时,母亲常给我讲树精的故事,我为此受了不少怕。那时,正因未见过树精实体,倍觉此物诡异。若在山中大呼一声“喂——”,个头最大的树精便首先回应道“喂——”,闻此声响,第二大的树精则用略低的声音应和道“喂——”,第三、第四、第五紧从其后,无数的树精依序重复此声,呜呜哇哇,音量递减,直至消失。那时,我深信树精确实存在,这种不具形体的生物让我百般畏惧。
幻听或许称得上是展现声音之可骇的最大主题。幽灵多源于幻觉,但源于幻听的幽灵同样层出叠见,即不见其形而独闻其声的怪物。爱伦·坡有一篇题为《影子》的散文诗,诗中的幽灵由庞然巨影与森然妖声构成。将影子和声音这世间两大惊悚之物融为一体,此处足见爱伦·坡的天才。他对这声音的刻画,亦是精妙绝伦。
“我们七人因恐惧一跃而起,面色铁青,战栗不止,腿脚僵直。因为这影子的声音并非来自一人,却也不是千万人的合音,它每说一个字变换一种音色,无数已逝去的友人那熟悉的声音,向我们的耳畔袭来。”
心理学上有凝视透明物体和聆听贝壳这两种相类似的古怪实验。前者曾被用于西方的占卜,据说,若长久地凝视水晶球或玻璃球,内心所思便会呈现于其中。这或许是由于透明球体隐隐透着神秘之感,最能唤醒人的潜意识。后者则是说,若拾起海滩上的贝壳贴于耳畔,由于共鸣原理,会听见贝壳内传出海涛声,若持续凝神谛听,则能听出些可理解的言语来。这无疑是一种幻听,心理学上对此有明确解释,但总有些灵异事件般的诡秘感,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轻度的神经衰弱可引起幻听。耳鸣便是幻听的一种,我耳畔不时响起严重的耳鸣幻化作的私语。汽笛声般的耳鸣稍加重一些则会变作蜜蜂的嗡嗡声,再度恶化则成为可理解的言语。例如,这声音用一种现实中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快得骇人的语速说:“快、快、快”,忽而又极为拖拉地说:“愚蠢、愚蠢……”不断重复同一个的词。若症状进一步加剧,大约就是真正的幻听了,这便成了声音的幽灵。
有腹语这么一种技艺,在日本叫八人艺[23]。这是一种闭上嘴用鼻孔讲话的本领,不少魔术师精通此道。表演者可通过改变发声方式使听者产生错觉,以为声音来自与表演者相去甚远的别处。若从剧院的天花板传来诡异的话语声,这的确有些惊悚。与之相对的技艺则有读唇术,虽不能体现声音的恐怖,但其揭露秘密的功能有种侦探小说式的惊悚感。
文明之利器大都带有几分诡异的惊悚感。窃以为,人们对于科学的好奇,或许有几分正源于这惊悚感。例如望远镜和显微镜,从目镜窥探时,我总免不了心战胆栗。电影亦是如此,谷崎润一郎先生在《人面疽》中巧妙地展现出了电影的恐怖。相关声音的则有留声机、电话、收音机等。据说爱迪生发明留声机后,悄悄将此物装在客房里吓唬朋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人声,不知是机器作怪的朋友大惊失色。这便是脱离人体的声音的恐怖。
想来,电话也具几分异样的惊悚,因它将声音剥离人体。外国的侦探小说中常有电话出场,下面这则尤是有趣。某个房间里发生了凶杀案,侦探赶到时被害者已无生命迹象,但死者却发出诡异的声音,那是一种瘆人的嗖嗖声,阴森诡谲。然而经一番缜密侦查后发现,被害者因难耐痛苦而电话通知警察,但却中途气绝身亡,话筒还未挂上,电话那头不停地追问究竟怎么回事,这声音从听筒传出便成了嗖嗖声。确实有些骇人。
收音机也同样可怕。大量的声音在空中腾飞数百万里,这怎不骇人?若在无广播节目时将出声口贴于耳侧凝神细听,定觉古怪诡异。由于电车与铁轨间擦出火花之类的原因,会突然听见“哔……”的声响,照这样,若不属于广播局的恶作剧者,在荒唐的时段搞出荒唐的广播来,必定会造成一种癫狂的惊悚感。
说到收音机,据说在美国城区,广播引起了降雨量的变化。类似的,某座高山的山顶上竖着“请勿高声语”的告示牌,说是若在此喧哗,声波会引起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可能导致山下降雨。虽不过一个小插曲,但若真有此事,那倒也着实骇人。
虽仅罗列了一连串枯燥乏味之事,但篇幅已达限定,且就此搁笔。括而言之,如我屡屡提及的那样,脱离发声源的声音略有令人胆寒之处。
(《妇人公论》大正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