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一切是梅奇命运的开始,也是梅奇命运的根源。又到了妈妈来接梅奇的日子,妈妈坐着她的马车来到门口,梅奇别无选择,只能跟妈妈离开。这次就不存在奥维尔小姐能不能和她一起走的问题了。众所周知,奥维尔小姐已和法兰奇太太反目成仇,水火不容。孩子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事实。法兰奇太太带走梅奇时既没有热情拥抱也没有大声嚷嚷——只有令人害怕的安静,一片死寂,甚至也没像往年一样询问很多令人反感的问题。这样可怕的气氛在见到一位更加恐怖的老太太时达到了顶点。这位老太太站在门口迎接她。“以后就是这位太太看管你了,”妈妈说。“带她走吧,维克斯太太,”她又说,她说话时很不耐烦,并且用力推开了梅奇,因此梅奇推断艾达希望把威克斯太太树立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形象。第二天,梅奇就感觉到,维克斯太太带她走了就不会放她走的。因为刚离开奥维尔小姐,梅奇一直很害怕,还打了维克斯太太。但在一个小时后,维克斯太太讲了个梅奇没有经历过的故事,这使梅奇深受感动。尽管,毫无疑问,梅奇无法用语言表述,但梅奇隐约能领会到其中的情感。过几天后,维克斯太太就和梅奇把故事讲清楚了,而且是干脆明了地讲完了。主要是维克斯太太也曾有过一个女儿,但她的女儿在一次危险事故中去世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彻底一无所有了,这样的打击也让她心力交瘁,痛苦不已。维克斯太太那么伤心,她们之间应该好好相处的。梅奇感觉到这是一位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而且她饱受丧女之痛。这种情感,奥维尔小姐身上没有,令人奇怪和困惑是,妈妈身上更加缺少这样的情感。因此,在极短的时间内,梅奇的脑海里一直想着那个死去的小孩克莱拉玛蒂尔达,无法自拔。克莱拉玛蒂尔达是在穿过哈罗路时,被一辆残酷无情的马车撞倒碾死的。仿佛她从没在自己七人的家庭鲜活地存在过。“她是你死去的小妹妹,”维克斯太太最后这样说。这时,梅奇对这个小女孩充满好奇和同情,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抖。一开始,她对此无比虔诚,最后她勉强接受了这个妹妹。不管怎样,这并不是真正的妹妹。可却让梅奇觉得更富戏剧性。因此梅奇更加坚信,她不会和任何人讲起这个妹妹——尤其是她的妈妈,法兰奇太太。而且法兰奇太太根本就不会关心她,甚至更加不会承认这段关系。这是梅奇和维克斯太太之间无法言表的小秘密,这个秘密他们会一直保守下去的。梅奇知道克莱拉的一切事情,任何她能够知道的事情,包括她不完整的生命中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甚至她个性有多可爱,她的卷发有多美丽,她的裙子有多平整,她都一清二楚。她有一头及腰的长发——金光闪闪,明亮闪耀。维克斯太太年轻时也曾拥有过这样一头美丽的秀发。维克斯太太的头发确实比较引人注意。最初,梅奇觉得维克斯太太应该不会在意自己的头发。梅奇刚来的时候,维克斯太太的头发显得油腻而灰白,而这是她看起来悲伤又古怪的重要原因。那一头的发尤其引人注目。她的头发本是金色的,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份优雅已经荡然无存,她的头发变得油腻枯黄甚至变得灰白脆弱。而且这长发特别浓密,显得累赘。她头上扎着光滑的辫子,像个大大的王冠,后颈盘成圆玫瑰式样,就像个大纽扣,这样的装扮就像一个不承认自己被抛弃的贫穷女士。她戴着一副廉价的眼镜,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帮她矫正视力上的散光问题。她把这副眼镜称为视力矫正器。她穿着一条紧身难看的褐黄色连衣裙,裙子上装饰着扇形的绸缎带子,颜色古朴,质地光滑。她和梅奇解释她戴着视力矫正器是为了别人,她认为这个矫正器能帮助别人认清自己的行为举止,要不然他们就会感到困惑不安。而其他郁闷暗沉的装束则真是她自己喜欢的。她的护目镜还有个额外的功能,可以提醒她的孩子不要踩到光滑的贝壳或是可怕的甲虫。最初,梅奇觉得维克斯小姐很凶甚至很残酷。但是随着梅奇对她了解的加深,最初的印象就不存在了,反而觉得这是一个被命运嘲笑和戏弄了的可怜人。她就像是谢拉德一样的小丑或者是“自然史”里濒临灭绝的动物——一个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向他人描述或模仿的人物,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视力矫正器,每个人都知道她的王冠和纽扣,她扇状的裙子和光滑的缎带,甚至他们都对克莱拉的每件事一清二楚。尽管梅奇从没有背叛她,没有向他人说过这些。
正因为这样,妈妈雇佣维克斯太太只支付了很低的薪酬,低到几乎可以说是免费劳务。一天,维克斯太太陪梅奇进了客厅,然后就留下她一个人。梅奇听到客厅里的一位女士向他人宣称她知道家庭教师都很贫穷。这位女士的眉毛弯的像跳绳,又像粗黑的绑结,像漂亮的白手套上用仪器画出来的音符。奥维尔小姐对自己的贫困羞于启齿,维克斯太太的贫困则人尽皆知。然而,梅奇觉得维克斯太太有种独一无二的魅力,既不是因为她的贫穷,也不是因为她褐色的旧裙子,更不是她王冠状和大纽扣似的的头饰。她的魅力来源于她的一切,尽管她丑陋还贫穷,但是不管怎样,她有一种怪异的但能慰藉人心的安全感。她给予的安全感胜于世界上的任何人,胜于爸爸的,妈妈的,那个长着弯弯的眉毛的女士的;甚至胜于奥维尔小姐的,尽管梅奇认为她远没有美丽的奥维尔小姐漂亮。小梅奇隐约意识到,不是每个人哄人入睡和道晚安的方式都一样的,她也不能只习惯和依赖于同一种方式。维克斯太太就和克莱拉玛蒂尔达一样让人觉得安全。即使这个小女孩已经上天堂了,更尴尬的是,她也葬在绿色公墓,她们能够一起看到她那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墓地。维克斯太太说话的语气中有些东西是难以名状和无法仿效的,即使别人想拙劣地效仿也模仿不来。梅奇在妈妈这边住的这半年里,她觉得这是一种支持感,能给予她力量,让她永不退缩,就像是在一个不断往下掉的深渊里抓住的一根齐胸高的栏杆。
如果她知道她的女老师又穷又怪异,那她当然也知道她远不如奥维尔小姐“合格”,奥维尔小姐对很多的历史事件脱口而出,完全不用看书本,能指出马拉巴尔海岸的位置,不用谱子就能演奏六部曲。在素描方面也得心应手,可以漂亮地布局树木、房子和那些难画的部分。梅奇本身能比维克斯太太弹奏更多的曲子。甚至在绘画方面,维克斯太太也明显有点丢人现眼,她用肮脏黝黑的食指画了房子、树木和从烟囱里的冒出的烟。但也是仅此而已。她是否受过正规的艺术教育也令人怀疑。梅奇和她的老师维克斯太太讨论过上课科目。但是许多科目都会被她的老师一周一周地推迟,甚至有些科目她们从来就没有上过。维克斯太太推脱说“我们会在合适的时间再讲这些内容。”所谓合适的时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圆,空泛到像一个人迹罕至的球体。她没有冒险精神——梅奇也清楚全面地知道有多少让自己害怕的科目。她站在被真相之河蜿蜒环绕着的坚实的谎言之地以寻求庇护。她知道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看过的小说里了解的,她会把这些故事和一些回忆联系起来,还会讲很多讨梅奇欢心的细节,这样她讲的时候才不会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这些故事都是关于爱与美丽,女伯爵和邪恶势力。她的讲述几乎可以说是娓娓道来,无穷无尽。一个浪漫美丽的花园,寻常普通的喷泉正喷着水,突如其来的美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生活里,诸如此类的事物,都让她们一直无法割舍,留恋不已;维克斯太太这样让梅奇再次度过她冗长乏味的课堂,她们的思想徜徉在魔法或妖怪的世界里。维克斯太太用的言语给这个孩子创造了一幅生动的画面。那里的每个人都令她震撼不已——其中有些人非常冷酷无情——每个人都有事无巨细地提及。除了维克斯先生,维克斯太太的丈夫。维克斯太太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他的事情,只是提过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缺席了他妻子人生相当大一部分,维克斯太太也从不带梅奇去他的墓地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