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蓬特利尔太太不是那种会向别人吐露心声的女人,那样有违她的天性。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就习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她很早就本能地懂得去过一种双重生活——外表柔顺驯服,内心暗暗质疑。
待在格兰德岛的那个夏天,她开始稍稍卸下心防,不再把自己藏得那么深。她之所以会如此,可能是——不,一定是那些微妙或显见的影响从诸多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影响来自阿黛尔·拉蒂诺尔。最先吸引她的是这位克里奥尔太太异常美丽的外表,因为埃德娜对美丽的事物极其敏感。接着,她发现阿黛尔整个人都很坦诚,这点谁都看得出来,且和埃德娜自己一贯拘谨自持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正是这种性格上的互补维系了两人的友谊。谁能说得清上帝是用哪种材料打造了人与人之间叫做共鸣(或许亦可称之为爱)的精巧纽带呢。
一天清晨,这两位太太撑着巨大的白色阳伞,手挽着手向海滩走去。埃德娜成功地说服拉蒂诺尔太太离开她的孩子,但却不能阻止她带上一小团针线,因为阿黛尔央求着要把针线放进口袋里。她俩不知使用了什么办法,避开了罗伯特。
通往海滩的道路景色宜人:长长的沙子路两旁,零星错杂地长着各种花草树木,常常在不经意间跃入人们的眼帘。路两旁都有延绵数英亩的甘菊花海。更远处是许多蔬菜园子,其间还不时夹杂有橘子园或柠檬树园。深色的绿茵在远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俩都身材高挑,拉蒂诺尔太太更加端庄稳重、富有有女人味,而埃德娜·蓬特利尔的美则在人不知不觉中展露。她的身体线条修长,匀称利落,常不经意间呈现出极美的姿态,却并不是那种刻意做出的时髦的老一套。粗心大意的观察者往往会与这位美人擦肩而过,不再多看一眼,但若其对美更敏感、更具洞察力,则会发现蕴藏在她体态中的高贵和美丽,以及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韵味,正因如此,埃德娜·蓬特利尔才显得与众不同。
那天早上,她穿着清爽的白色平纹细布裙,裙子上纵向装饰着一道棕色波浪形条纹;衣领是白色亚麻布质地。她头上戴着个大草帽,草帽是从门外的挂衣钩上取下的,帽子很沉,牢牢地扣在她那略微卷起的棕黄色头发上。
拉蒂诺尔太太更爱护自己的皮肤,在头上挽了面纱,还戴上狗皮长手套,以保护手腕不被晒到。她一身洁白,衣服上微微泛起的褶皱勾勒出她美好的体型。衣服的褶皱和飘起的衣饰与她丰满的身材相得益彰,比线条硬朗的服饰效果好得多。
海边有很多简陋但坚固的更衣室,室外有面向大海的小防护走廊。每个更衣室都被分成两小间,每个去勒布伦家度假的家庭都有自己的专属小间,小间里放着基本的游泳用品和其他生活用品,以满足主人的需要。她俩并不想游泳,只打算到海边走走,再在靠近海水的地方静静呆一会。蓬特利尔家的更衣间与拉蒂诺尔家的共处同一屋檐下。
蓬特利尔太太习惯性地带上了钥匙。她打开更衣室的门走了进去,不一会便拿着一条毯子和两个套着粗棉布枕套的大枕头走了出来,她把毯子铺在走廊地板上,把枕头靠在墙上。
她俩肩并肩坐在走廊的阴影里,背靠着枕头,舒展着双脚。拉蒂诺尔太太脱掉面纱,用一条雅致的手绢擦了擦脸,取出扇子扇起风来,这把扇子她一直随身携带,用一根细长的缎带系在身上。埃德娜摘下衣领,解开颈部的扣子。她从拉蒂诺尔太太手中接过扇子,开始给两人扇风。天很热,有好一会儿,她俩一味地抱怨着天热,太阳晒,阳光刺眼。然而终于起风了,变幻不定的强风在海中掀起泡沫,吹动着她俩的衣裙,弄得她们不得不不停地整理衣服,固定发夹和帽子,忙了好一会儿。稍远处,有几人正在海中嬉戏。此时,海滩上静悄悄的。邻近的更衣室外,那位穿黑衣的妇人正在走廊上念晨祷。一对儿年轻的恋人发现孩子们的遮阳棚下没人,便坐在里面互诉衷肠。
埃德娜·蓬特利尔茫然四顾,最终将视线投向大海。天朗气清,她的视线随着蓝色的天空向前延伸,直至天际,只见几朵白云懒懒地漂浮在地平线上,一艘挂着大三角帆的船朝着卡特岛[14]方向驶去,而南面的其他船只从这么远的距离望过去几乎是静止不动的。
“你在想谁——在想什么呢?”阿黛尔问道,她有些玩味地凝视着同伴若有所思的表情,并被那融汇了埃德娜所有特点的、宛如雕像般的专注神情深深吸引。
“没什么,”蓬特利尔太太答道,然后她惊觉了什么,又补充道,“真傻!不过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时,我们好像都会本能地这么回答。让我想想,”她把头往后一靠,眯起眼睛想了起来,直到她的双眼如两簇鲜艳的火苗般闪动时,她才又开口道,“让我想想,我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但也许我可以回忆一下。”
“哦!没关系!”拉蒂诺尔太太笑起来,“我没那么苛刻。这次就放过你好了。天实在太热了,这种时候让人思考,尤其还要回忆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不过想想也挺有意思,”埃德娜坚持道,“首先,海面延伸得那么远,那些帆船在蓝天下一动不动,这幅图画好美,让我想坐下来看一看。扑面而来的热风让我想起——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我想起有年夏天,在肯塔基州,那是我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我走在草地里,草比我的腰都要高,蔓延的草地就像大海一样大。我边走边伸开手臂拨开高高的草叶,就像在滑水一样。啊,我现在明白这两者间的联系了。”
“你那天走在肯塔基州的草地里,是要去哪呢?”
“我想不起来了。我当时斜穿过一大片草地。太阳帽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绿意从眼前延伸开去,那时我觉得自己会永远那么走下去,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不记得自己是害怕还是高兴。我一定觉得很有趣吧。”
“说不定那是个周日,”她笑道,“我为了避开长老会[15]的祷告溜了出去,一想到我父亲念祷词时那一脸阴沉的样子,我到现在还会脊背发凉。”
“亲爱的[16],在那之后你还会从祷告仪式上开溜吗?”拉蒂诺尔太太愉快地问道。
“哦!不!”埃德娜飞快地答道,“我那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总被错误的冲动牵着鼻子走。相反,曾有一段时间,宗教对我的影响牢不可破,那是从我十二岁开始,一直到——啊,我想应该是一直到现在,虽然我从没仔细想过——只是按照习惯来。但你知道吗,”她顿一顿,转而望着拉蒂诺尔太太,并把身子稍稍前倾,把脸凑近她的伙伴,“今年夏天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又走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上了,就那样懒懒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拉蒂诺尔太太将手覆在近旁的蓬特利尔太太的手上。见对方没有拒绝,她便坚定而热情地握住了它,又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摩挲着它,喃喃低语道,“可怜的人。”[17]
这样的举动起初让埃德娜有些困窘,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位克里奥尔太太温柔的爱抚。她自己不习惯将情感外露,或用言语表达,也不习惯看到他人那样做。正是因为这种糟糕的习惯,她和妹妹珍妮特才常常争吵。她的姐姐玛格丽特稳重而高贵,这很可能是因为母亲在她们很小时就去世了,她不得不过早地挑起家庭主妇的重担的缘故。玛格丽特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她很实际。埃德娜偶尔会交个女性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们都是同一类型的——都很沉默寡言。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拘谨的个性和这些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可能就是这些因素作用的结果。她学生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极富才智,写得一手好韵文,埃德娜很钦慕她,还时常努力模仿她的文章;她俩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英国古典文学,有时也会争论宗教或政治上的问题。
埃德娜时常会对自己的某种偏好感到吃惊,这有时会让她的内心很不安,但她从不表现在脸上,或者宣之以口。在很小的年纪上——大概就是她穿过那片如波浪的起伏的草海之时——她记得自己曾经狂热地迷恋上了一位骑兵军官,他很高贵,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曾到肯塔基州拜访她的父亲。他来访时她无法从他身边挪开脚步,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视线,他的面容有点像拿破仑,一束黑发落在额边。但不知不觉间,这位骑兵军官的影像便在她心中烟消云散了。
之后她又深深爱上了一位年轻的绅士,那个年轻人是到她家附近的种植园去看望一位女士的。那是她们家搬到密西西比州之后的事了。那位青年和那位女士已经订婚了,他们有时会在午后驾着马车来拜会玛格丽特。埃德娜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意识到对于那位已经订婚的青年而言,自己什么也不是,这让她非常难过。但这份爱恋最终也归于梦幻。
成年之后,她自以为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爱人。那是一位伟大的悲剧演员,他的容貌和身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搅乱了一池春水。那份迷恋因其持久而显得真挚;那份激情因其无望而倍显崇高。
装着那位悲剧演员照片的相框就放在她的写字台上。任何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不会起疑,或者说三道四。(她很喜欢这个小花招。)有他人在场时,她便将照片递给他们看,诉说自己对他那崇高天赋所抱有的敬意,反复强调照片和本人有多么相像。而当独自一人时,她时而会举起相片,热情地亲吻冰冷的玻璃相框。
她与莱昂斯·蓬特利尔的婚姻完全是个意外,和其它许多婚姻一样,都假以命运之名。在她热情地暗恋悲剧演员的时候,她遇见了他。就像男人们惯常的那样,他坠入了爱河,并真诚而热情地向她求婚,其间的表现可谓尽善尽美。他取悦了她,那全心全意的爱恋令她高兴。她以为他们心有灵犀,品味一致,不过那只是她的假想而已。此外,她的父亲和姐姐玛格丽特强烈反对她嫁给一位天主教徒,这些因素加起来就足够促使她接受蓬特利尔先生的求婚了。
对于埃德娜来说,嫁给那位悲剧演员才是最大的幸福,但她此生注定无法达成。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人忠诚的妻子,她觉得自己应该用某种高雅的姿态,在现实生活中履行妻子的职责,永远关上浪漫与梦想的大门。
但不久之后,她对那位悲剧演员的爱恋便随风而去了,和她之前爱上的骑兵军官、订过婚的青年以及其他一些人一样。埃德娜发现自己面对面地遭遇了现实。她喜欢上了自己的丈夫,并意识到这种喜欢里并不包含过多的或虚幻的热情,因此便不会消散,这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她对孩子的爱则非常冲动,时而浓烈时而淡泊,有时会热情地拥抱他们,有时又会把他们忘到脑后。去年夏天,孩子们曾到伊贝维尔县[18]的祖母家住了几天,因为觉得他们是快乐而安全的,所以她除了偶尔惦念一下之外,并不很想念他们。虽然她即便是对自己也并不肯承认,但事实上他们不在家反而令她松了口气。孩子们不在身边把她从一种盲目的责任中解脱了出来,而她天生没有履行那种责任的能力。
那个夏日,当她俩面朝大海坐在一起时,埃德娜并没有把所有这些心事都告诉拉蒂诺尔太太。但她着实说了很多。她把头靠在拉蒂诺尔太太肩上,红着脸,沉醉于自己的声音和那还未曾习惯的,对人开诚布公的滋味。她就像是喝醉了,又像是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有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那是罗伯特带着一群孩子在找她们。蓬特利尔家的两个孩子围在他身边,而拉蒂诺尔太太的小女儿被他抱在手里。其他孩子也跟在一旁,两位保姆走在后面,看上去有些不悦,又无可奈何。
她们马上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衣饰,舒展筋骨。蓬特利尔太太将枕头和毛毯都丢进了更衣室。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向了遮阳棚,站成一排,直盯着仍在交换誓言和感叹的不速之客。那对恋人站了起来,无声地抗议了一下,就慢慢走到别处去了。
孩子们夺回了自己的帐篷,蓬特利尔太太走了过去,加入到他们中间。
拉蒂诺尔太太央求罗伯特送她到大宅,她抱怨说自己手脚发麻,关节僵硬。她无精打采地挽着他的胳膊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