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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蟋蟀入我床下

秋夜,窗外落着小雨。

一只小灰蛾扑落灯下,又笨拙地跃起,抱着白炽灯泡扑棱棱乱飞。这大约是世上最没头脑的昆虫,既无野性,又乏灵性。没有蝴蝶的美丽,没有蜜蜂的智慧,没有蝎子蜈蚣的个性,连苍蝇蚊子的无耻也没有。眉毛胡子满脸,你分不清它的五官在哪里。灯泡不是火苗,此刻,它连“飞蛾扑火”的滑稽剧也上演不成。

我飞起一指,将这个勉强可称为生命的东西弹到书桌后面去。

我耳边倏然响起翅膀刮削空气的声音,微细而锐利。我还没来得及分辨,一只蟋蟀便啪地落下。这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生灵,我不敢轻视它。纯然淡褐色的躯体,简洁的羽翘,修长的须。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头颅方正,又似一位不卑不亢的博士。它静静地停在我展开的书页上,与我对视。我知道我眼中的异类是异类,异类眼中的我该是什么?

它的眼睛极其细小。我屏气凝神。我的眼神似终于与它的眼神相接。它的眼神幽幽的,冷冷的,似能洞察一切。我心惊胆战。它似从地底看人。它看见了我的白骨吗?

我急忙伸出温热的双手,企图讨好它。但它拒绝我的温暖,只一下,就跃下书桌,藏进壁角的罅隙。

那只被我弹到桌下的小灰蛾这时却又爬上了桌面。它蠕蠕地动着,一点一点爬进晕黄的灯影里,在那儿瑟瑟发抖。望着它,我发出无奈苦笑。

忽然,从蟋蟀藏身的壁角,传出那种磨砺灵魂般的鸣声——瞿瞿,瞿瞿,瞿瞿瞿……你仔细地听吧,大有深味呀。幽怨如埙,深情似箫,沉静若琴,堪称金声玉振,砭人肌骨。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豳风·七月》)

蟋蟀鸣,懒妇惊。(民间谚语)

好厉害的蟋蟀。它步步紧逼,深入我的私人领地,它逼得我无处可逃。

儿时,我玩过斗蟋蟀。它是儿时的那一只吗?肯定不是了。但与儿时的那一只,与《诗经》里的那一只,又有什么区别呢?

千年,万年,蟋蟀的鸣声传自历史深处。先人早就听懂了它的启示。

深夜,我醒来,又听见那鸣声——瞿瞿,瞿瞿,瞿瞿瞿……空气是温馨的,妻女的气息是温馨的,而蟋蟀——这没有红色血液没有温暖体温的生灵,却在顽强地提醒我:秋风、秋雨、落叶、生命、坟墓……

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在床底下说:你心惊了没有?

我复归宁静,又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