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见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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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文本归元】《庄子》一书因其独树一帜而引来众多的解注者,这就无可避免地造成了其在二千多年的传承中,杂入了诸多原本不属于原著的符、字、词、句、段、章等,同时还非常可能因误抄或是遗漏而导致文本的难以理解或是主旨偏离,这就要求解注《庄子》的首要前提是对文本进行归元。本书全部【文本归元】都是订正之后的产物,凡有订正处,【见独】均有详细解释说明,尽量做到没有遗漏,以充分尊重《庄子》的可能原样。订正本身则基于三大原则。其一,行文必须合符庄子瑰玮、参差、充实、弘大而辟、深闳而肆的整体风格;其二,逻辑必须自洽;其三,义理必须经得起事实验证。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图南。

蜩与鸴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见独】

北冥

凡庄子虚拟的地名和人名,都是有思想含义的。读不出这些思想含义,要准确理解《庄子》,就完全没有可能了。北冥这个地名明显就是庄子虚拟出来的。它的思想含义,是想表达一种极致境界。仅从本章本段来看,庄子要表达的极致境界,就是物的最原始状态。这个最原始状态的文字表达,就是冥。冥,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冥。用庄子自己的话来阐释,就是《知北游》中的冥冥:“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从这个意义上说,冥就是冥,绝不能通假为“溟”。否则,冥的隐幽、本原的含义,就没有了。“南冥”的冥,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北冥表开始,南冥表结束。北冥南冥的共名,就是天池。另外,北冥中包含着最北之北的含义,南冥中包含着最南之南的含义。这层思想,从“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这段话中,是可以明显看出来的。《齐物论》“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是又一有力证明。不能读出这层隐含但又十分确切的思想,就不能理解庄子的逍遥是无穷时空里的逍遥的思想。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真正天才思想家的思想,是需要慢慢品才能品出某些字词的深刻用意。于作者本人,这或许是一种心灵的自然流露。于普通读者,很可能会觉得有些晦涩甚或高深莫测。这里庄子自然就流露出一种万物皆种和万物皆化的思想。万物皆种的思想,《寓言》中有原话:“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万物皆化的思想,本章寓言“庄周梦蝶”就是明证。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注意,这里用的是“鹏之背”而不是“鹏之大”。庄子这里想要以大鹏来喻大知,所以,鹏的气势,比鲲要更大。光鹏的背,就得以千里为计量单位来形容。不这么写,小知跟大知的差别,就没有办法凸显出来。几,询问数量多少的疑问词,与“千里也”断开,语气及语境契合度更好。

怒而飞

怒,就是“心花怒放”的怒,很有气势同时又很自然的样子。

垂天之云

如何跟实景对应起来呢?漫天乌云不是垂天之云,因为垂的感觉没出来,所以云大的气势也就出不来。垂,就是“垂直”的垂。到过西藏又有幸偶遇过一大片遮天蔽日的乌云从天而降就如万丈悬崖立于眼前的人,自然就很有感触。如果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云,那可以到美国电影《垂直极限》去间接感觉一下。

海运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现象,庄子不重生,没人可以给出使人信服的确切答案。但根据语境,把海运理解为一种类似季风一样的有规律的自然现象,应该八九不离十。关键是,这样理解,已经可以满足文章的义理需要。《天道》中说:“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

南冥者,天池也

这句话乍一看,很像是后人注语。细一想,庄子原话的可能性更大。逍遥游游的就是天,天池就是天的象征。大鹏生于北冥,是天。飞于青天,是天。息于南冥,还是天。唯其如此,才堪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齐谐》

很可能是庄子为了自己思想的需要而虚拟出的一本书名。这从庄子的措辞中可以明显看出。一方面,书名叫《齐谐》,很可能隐喻“齐物论”的齐,“和谐”的谐。就这个且齐且谐的书,却是用来志怪的。任何一个认真阅读并惯于思考的人,看到这么戏剧性的前语后句,想不产生想法都不可能。

水击三千里

理解为大鹏起飞时翅膀击打水面使水激起三千里高的浪花,还是理解为大鹏起飞要贴水飞行三千里才能完成起飞这个动作好呢?从文学性需要看,前者也行,但不好。因为,后者的文学性需要同样得到了满足。但后者的理解里,更多地包含了大鹏起飞的飞行原理。蜩与鸴鸠很可能垂直起降,大鹏很可能就不行。

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理解这句话的关键,不是“搏”是原字还是“抟”是原字,或扶摇究竟是什么意思。理解这句话的关键,是大鹏是不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的逍遥游者。答案:是。从上下文中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大鹏就是大知。大鹏的化、飞、击、搏、息等,都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大鹏从北冥飞落南冥,就是游无穷。整个过程,大鹏没有死守一种状态,就是有待中无待,就是逍遥。搏,就是“搏击长空”的搏。扶摇,当是用来形容大鹏水击三千里后再图起飞时的艰难。想象一下,光翅膀就若垂天之云的大鹏,在水击三千里后要再飞到九万里高空去的情景,眼前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大鹏在云气中且扶且摇斜飞而上的艰难。知道难,行道更难,这是《庄子》的基本思想。

去以六月息者也

要是没有后面“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句中的息,应该是没有歧义的,就是“停息”的息。三千里形容起飞距离远,九万里形容图南高度高,六月形容飞行时间长,行为连贯,逻辑清晰,义理明确。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怎么理解也没办法跟语境协调。如果删除,则文章立马显得非常紧凑。但这段话历来为好庄者所爱,且单独看,确实很有思想价值。从小局服从大局原则出发,最好还是把它看作是某位有思想者的旁注而予以删除为好。

坳堂

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凹凼(dàng),小水坑的意思。

就是芥菜。在这语境中,应该指芥叶。

培风

这个“培”字,用得实在没有根据。勉强可以类比的,是培土,但不通。估计庄子原本是想用“凭”字,即凭风。

夭阏

庄子才情四射,不顾俗议。类似夭阏这样的词的具体含义,是一定要在语境中才能把握到的。从大鹏要飞到九万里高空背负青天后才向南飞行来看,夭阏的含义,应该是阻碍的意思。大鹏背负青天,就意味着大鹏已经在云气之上而非云气之中了。风是有阻力的,九万里高空,风的阻力就非常小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阻碍鹏的自由翱翔了。这个道理跟现在的物理学飞行原理可能不符,但无碍庄子思想的表达。阏,音è,壅塞的意思。

而后乃今图南

原文为“而后乃今将图南”,多了个“将”字。考诸前句为“而后乃今培风”,两者形成对语,故“将”字很可能冗余,何况乃今本来就含有将的意思。

蜩与鸴鸠

究竟是什么动物,不影响对文本的解读,知道是个飞不高也飞不远的小动物就可以了。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决,就是“坚决”“决心”的决,使尽全力的样子。抢,就是“拼抢”的抢。榆枋树虽不高,但相对于蜩与鸴鸠的飞行能力而言,已经够高的了。所以,这二虫要使劲飞才能飞上去。即便如此,也还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时不时会跌落下来。因为是跌落,所以要控。“控于地”的控,就如体操中落地动作的控。不控或控而未制,就会倒地,能力不济的明显表现。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语义不是十分清晰。九万里很明显就是指高,南为所指就不明显。它既可以理解为九万里的并列语,就是到南冥那么远的地方去,也可以指飞到九万里高空后才开始向南飞行。从“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图南”句看,明显是后面那个意思。但因这时讲话的主角已经发生变化,所以,还是不能太肯定是哪种。

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

适的本义为往、到的意思。莽,就是“莽草”“莽原”的莽,草茂盛的样子。苍,就是“苍松翠柏”的苍,深青色的样子。莽苍作为合成词,结合这里的语境,应该指的就是城郊。城里就是建筑、道路等,城外就是野草、树木、庄稼等。野草、树木、庄稼等,看上去都如青草一般的颜色,故叫莽苍。三餐如何理解呢?一看就大概知道,它指的是需要准备三顿饭或是整一天的粮食,因为后面有“三月聚粮”句。“果然”的果,应该就是“食不果腹”的果,饱的意思。

宿舂粮

这三个字的准确含义,绝不能望文生义地理解为先天晚上就得舂捣粮食。宿,就是“一宿未眠”的宿。一宿未眠不是要简单表达先天晚上没睡,而是要强调整个晚上没睡。宿舂粮,不是要简单表达先天晚上就舂捣粮食,而是要强调得花整个晚上舂捣粮食。想必庄子时代,舂捣粮食的效率是比较固定的。舂,音chōng,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掉皮壳或捣碎。

三月聚粮

不能理解为花三个月来准备粮食。因为,粮食准备的多少,与所花时间不是直接正相关的关系。效率高,三天就好。效率低,三月也未必行。从三餐的粮食,到花整晚舂捣粮食,到准备三个月的粮食,语义逻辑是完全一致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这不是平行的两句,而是主次的两句。主句是小知不及大知,次句是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是对前述寓言的寓意提炼,小年不及大年是以打比方的方式,对小知不及大知主题的进一步解释说明。从义理文脉看,小知自然是指笑大鹏的蜩与鸴鸠等,大知自然是指高飞远徙的大鹏。小年自然是指朝菌、蟪蛄、彭祖、众人等,大年自然是指晦朔、春秋、冥灵、大椿等。注意,换一种对比,小年就可以是大年,大年就可以是小年。有些过往解注本里,句中加“此小年也……此大年也”显然是没有理解到庄子思想的本质。理解言语,一定不要受言语的束缚。老子、庄子、柏拉图三个思想天才,在这点上是完全一致的。

奚以知其然也

从后面整一段都只言及年的大小来看,这句话仅仅是针对小年不及大年来说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朝菌的年寿是一天,自然不知道一月里的事。蟪蛄(huì ɡū)据称是一种小蝉,其年寿就是一个夏季,自然不知道春秋两季里的事。

冥灵

究竟是一种龟名还是一种树名,对文本思想的理解影响不大。

彭祖

中国传说人物。自夏代至殷末,活八百余岁,旧时视为长寿的象征。

穷发之北

其实就是北冥,极北之北的意思,呼应的是“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此小大之辩也

必须把这句话看作是它之前全部寓言的总结。小大之辩,不是说大就是对,就是好。这句话的关键点,不是大与小之别,而是大与小之辩。《齐物论》里说,道昭则不道,言辩则不及。大鹏不辩,它逍遥游。蜩、鸴鸠、斥等小知辩。小知不是因为它们小才是小知,而是因为它们因不知道而笑大知,才是小知。大鹏如果笑蜩的自由自在,也就小知了。

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三个层次世俗小知的象征。这句话,乍一看,很好理解。细一想,很难理解。很难理解的原因,是看不到这三类小知怎么就是小知了。要是能看到他们不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则很难理解立马就变成很好理解了。此,指的是蜩、鸴鸠和斥。世俗社会里的人,如果能有一官半职,如果能名闻乡里,如果能担当一国之君且取得一国之民信任的人,就会笑一些有远大抱负的人不现实,大而无用。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理解这句话的关键,是要先给宋荣子定对位。宋荣子在《庄子》里是个什么人呢?从本章本段里可以看出,宋荣子是一个有一定道行但尚未到达最高境界的人。有一定道行,是指宋荣子“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没有到达最高境界,是指宋荣子“犹有未树”。《天下》里也有一个有一定道行但没有到达最高境界的人,叫宋钘(xíng)。《天下》是这样论写宋钘的:“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对比看,宋荣子跟宋钘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如果确实就是同一个人,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意思,就是“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句首的而,“因而”的而。犹然笑之,犹就是“记忆犹新”的犹,一直、仍然的意思。“笑之”的之,指代前面言说的三类小知。注意,宋荣子的笑,不同于蜩、鸴鸠、斥的笑。蜩、鸴鸠、斥的笑,是不理解而不接受。宋荣子的笑,是理解而不接受。劝就是“劝勉”“劝进”的劝。沮就是“沮丧”的沮,灰心失望的样子。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这是庄子对宋荣子的正面评价,即宋荣子是一个对内外和荣辱有分别有坚持的人。这种人比起一般世俗的小知还是要高出一筹的。一般的世俗小知,总那么自以为是却又意识不到自以为是,嘲笑他人却又意识不到在嘲笑他人。总之,他们分辨不了内外与荣辱。可能够分辨内外与荣辱的宋荣子又有什么不足呢?他即使比起不那么得道的列子来,都差太远了。列子可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宋荣子就无法免乎行。

未数数然也

要理解这句话,最好转换一下语境。即如果理解了世人是数数然,也就理解了宋荣子未数数然。世人的数数然是什么意思呢?无论从这句话的语境,还是从我们现实里观察,数数然就是斤斤计较的意思。数数然怎么就有斤斤计较的意思呢?数数然不是一锱一铢地算吗?所以,数数应该是个动宾词组。前数就是“数米而炊”的数,后数就是“数字”的数。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这里插入列子,是为了在比较中说明宋荣子道行的不高,同时又衬托出即使能如列子般御风而行,也不是最高道行的表现。一些武侠影视作品里,把一个顶尖武林高手描绘成能飞檐走壁,这在庄子看来,实在算不上顶尖功夫。“泠然”的泠,就是《齐物论》里“泠风”的泠,用来形容列子御风而行时就如微风般不急不骤。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列子的所待,就是风。没有风,列子的行,就不大可能“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列子就如风筝,没有风就飞不起来。所以,列子“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那宋荣子有待,列子有待,那怎么才能无待呢?大鹏算有待吗?下句话将要给出关于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这个终极答案,是庄子的核心思想。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仅凭这句话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理解这句话的。仅凭这篇文章,也是根本不可能理解这句话的。那凭《庄子》整本书就能理解这句话吗?也不行。如果请出庄子的祖师老子呢?还是不行。那如何才行?理解天地大道并坚信人要终极皈依天地大道的人,才行。这里仅就文字的字面意阐释一番。乘,就是“乘胜追击”的乘。“天地之正”的正,要真正理解,得有些实体观察并有所领悟才行。凡天地所生所赋,皆是正。比如,我们人的手指,正常情况下是弯曲的,这就是正。是可以伸直的,这就是正。能曲能直,就是正。但如果一直是弯曲着的,就不正。如果一直是伸直着的,就不正。总之,无待就是正。不化以待,就不正。自然界的正跟人类社会里的正,是有很大差别的。人类认识的终极状态,就是将人的正建立在天地的正上。《齐物论》彻底终结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宋荣子、列子都是有待的人,都是固守的人,都是小成的人。所以,他们谈不上乘天地之正。现说的这些文字,相对于乘天地之正的内涵来说,简直就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秋水》)。御,就是列子“御风而行”的御。六气,就是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跟气其实关系不大。气在这里是个哲学概念,正如招呼语“你好”,其实跟你好不好是没有关系的。辩,不可以理解为“变”的通假字。庄子用到N多“变”字,没必要在这里用“辩”来通假“变”。那辩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分辨”的辩。分辨的能力,是人的理性的基本能力。没有分辨,就没有知识。分辨能力越高的人,理性能力就越强大。一切糊涂蛋,都是分辨能力低下的结果。世界无时无刻不是处在变化之中,但不管变化有多么复杂,道总是寓于其中。诚如老子所说:“道者,万物之注也。”所以,要辩。不辩,就不善。能辩,就善。要提醒的是,分辨不是争辩。以游无穷者,就是在无尽的时空里,尽情地遨游。大鹏从北冥迁徙到南冥的整个过程,就是游无穷。恶乎待,不是没有待。没有待是不可想象的。那些将庄子理解为无须任何依凭地逍遥的人,是绝不可能在自己的内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那庄子所言说的无待,究竟如何理解呢?真正理解大鹏从每一次有待以实现其从北冥到南冥,就理解了庄子的无待。人如果能每一次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当下的条件以实现自己的意图和目标,就是无待。过往解注本本句后有句看上去很具思想性的话:“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深度沉思,这句话没有思想性,也不知所云,后人注语混入正文的可能性非常大。


【今译】

最北的北边,有个大海。大海里有一种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那个大呀,真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有上千里那么大。到了某个时候,这个原本是鱼的家伙,就会化作一只鸟,它的名字叫作鹏。光鹏的背就那个大呀,真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有上千里那么大。它飞起来的那个气势,光它的翅膀,看上去就像头顶那遮天蔽日的云。也就是这只鸟,季风来临时,就将随季风迁徙到最南边一个叫天池的地方。

有本叫《齐谐》的古书,是专门用来记载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它上面就记载着这么一段话:“大鹏迁往天池的时候,光贴水起飞,就得三千里。然后借助风力,斜上到九万里高空,竟然要在整整六个月飞行之后,才会降落下来停歇。”

要是水的深度不够,那它就无力承载大船。这就好比把一杯水倒在一个小小的凹坑里,就只芥叶之类的东西,才能浮于其上。即使放一只杯子,也会搁浅。原因无它,就因为水太浅而船太大了啊。同样道理,要是风的厚度不够,那它就无力承载大翼。正因为如此,唯有当鹏飞到九万里高空时,风才有足够的厚度。也只有到了这时,鹏才便于顺着风势,背负青天而毫无阻碍地一路南飞。

蜩与鸴鸠不解地对大鹏笑着说:“我奋力上飞,也就飞个榆枋树之高而已,时不时还飞不了那么高,以至于会踉踉跄跄跌落到地面。你为何要飞到九万里上空并还要飞到那么远的南边去呢?”

到一城之郊走走,准备三餐的食粮也就够了。返回到家时,说不定肚子还饱着呢。要是到百里开外的地方走走,那就得花整一个晚上准备食粮。要是到千里之外的地方走走,那可就得准备三个月的食粮。这些道理,蜩与鸴鸠又怎么能够懂得呢?

蜩与鸴鸠这样的小知,自然难以理解鹏这样的大知。就好比,活的时间比较短的生命,自然就难以理解活的时间比较长的生命。凭什么就可以这么说呢?那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月晦月朔的。那只活在夏季的蟪蛄,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春来秋往的。楚地之南有种叫冥灵的树木,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种大椿树,更是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直到今天,彭祖还以长寿著称,大家竟都希望能与彭祖共寿,这不也太悲催了吗?

商汤在咨询他的贤臣棘时,棘也提到了这个。商汤问棘:“这上下四方有没有边界呢?”棘答道:“边界之外,还有边界。顺便给你讲个寓言听听吧。在已经是边界的北边,有个别名叫冥海的天池。就在这天池里,有一种鱼,它的体积极为硕大。就其宽度,就可达数千里。要问其长度,则无人能知道。这种鱼的名字,叫作鲲。天池里还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作鹏。这鹏鸟,光它的背,就大若太山。而它的翅膀,则大若头顶的遮天之云。它有时会顺风而上,直达九万里高空,似乎凌驾于全部云气之上,背向着青天,然后谋求向南飞行,一直要飞到最南的南边去。一只小小的燕雀不解地笑着对大鹏说:‘这大鹏究竟想飞到哪里去呢?我腾跃而上,也才不过数仞而已,能够翱翔于蓬蒿之间,就已经是我飞的极限了,这大鹏究竟想飞到哪里去呢?'”

这就是小知跟大知的区别啊!

所以说,那些识见能够胜任一职,品行能够冠绝一方,德行能够担当一君且能取得一国之人信任的人,他们的自我感觉,也就跟这类小知差不多。正因此,宋荣子对这类小知们一直不以为然,且不会因全天下人对他予以赞同就洋洋得意,也不会因全天下人对他予以反对就灰心丧气。宋荣子确实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这诚然不错。为什么呢?因为他比起那些世俗的人来说,确实不那么斤斤计较。但即便这样,宋荣子还是有不到位的地方。列子可比宋荣子强多了。他可以御风而行,就如和风一般轻松自在地在空中待个十天半月。列子对于所谓世俗的福分,可以说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只不过,列子虽然无须像世人那么贴地行走,但他还是得有所依待。

要是能因顺天地万物自身的本真面目,且随就上下四方全方位的千变万化,以逍遥于无边无际的时空之中,那还需要依待什么呢?

【文本归元】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实乎?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见独】

爝火不息

就读者对《老子》《庄子》这样伟大经典的阅读而言,死抠一字一词的精准含义,会因小失大。就学者对《老子》《庄子》这样伟大经典的解注而言,唯有死抠一字一词的精准含义,才能体现出解注者的专注与赤诚。有些事态度重要,如人际关系。有些事能力重要,如工程技术。有些事态度能力缺一不可,如老庄解注。过往解注者因为不专注不赤诚,就风风火火把“爝火”理解为火把或烛火,进而把“息”通假为“熄”。其实,这里的爝火应该是动宾词组,就是点火照明的意思。如果把“爝火不息”同“而犹浸灌”结合看,就会更明白些。那照明的意思又是哪来的呢?由日月的天然作用来,由后面光字的本义来。光的本义就是光芒、光亮的意思。顺理成章,息就是“停息”的息。把“爝火不息”理解为火把不熄灭,虽然对文本的思想理解影响不大,但它反映出解注者的问题很是不小。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文脉上看,夫子立的不是天下,而是尧的王位。立了王位当然也就能立天下,但王位就是王位,天下就是天下。尸,就是“尸位素餐”的尸,在其位而无所作为的意思。缺然,明显是尧把自己同许由对比后得到的结果,所以,“缺然”的缺,就是“缺点”的缺,不足的意思。“请致”的请,就是“请问”的请,礼貌用语。致就是“致敬”的致。致敬就是给敬,致天下就是给天下。请致天下,就是请允许让我把天下送给您来治理。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

这句话一定要接上上句话的“气”才能很好理解。上句话是说,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来治,而许由打心底里认为,天下是不能拿来治的。如果能拿来治,你尧治好了吗?如果治好了,那你让我再来取代你治,我图什么呢?图名吗?如果不能治,那就不是你尧的能力问题,而是天下能不能治的问题。就如人要死了,能不能治,就不是医生的医术问题,而是人必然都要死的问题。所以,既然尧的想法是治,那在许由看来,即使让他来治,也治不了。不是许由治不了,任何人都治不了。《老子见微》第29章有同样的思想:“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吾将为实乎?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先得把这个句子的外在结构和内在结构厘清。外在结构是,它跟“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句式上相对应。内在结构是,“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是对“吾将为实乎?”的回答。“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原文为“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现删除“于深”两字,以使鹪鹩巢林与鼹鼠饮河一致。理由是,形式上具有对称美,内容上没有任何丢失。不喜欢对称美而喜欢参差美的读者,持保留意见好了。这句话的含义,同《老子见微》第12章“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等同。人的需要,有自然而必要的,有自然而不必要的,有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老庄显然都是追求一种自然而必要的生活方式。

归休乎

“休”如何理解?过往解注本多解注为“回去休息吧”,这么随意的解注,该回去休息的,不是尧,而是这类解注者。哪来的要尧回去休息的语境呢?想象一下这里许由与尧对话的语境,大致就能猜出这时许由想对尧说的意思是:您还是回去吧,别再说什么了,我不会接受您送给的天下的。

予无所用天下为

古文功底不好的读者,转换一下理解方式就行了:“鹪鹩无所用林为,不过一枝。鼹鼠无所用河为,不过满腹。许由无所用天下为,不过一人。”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庖人,官名,职掌供膳。尸祝,官名,职掌祭祀。供膳当是俗职俗务,祭祀当是神职神务。庖事是俗务的象征,樽俎是神务的象征。樽是酒器,俎是肉器。这里许由应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尸祝而把尧看作是庖人的意思。想必许由只是打个比方,方便理解而已。意思是说,您尧有尧的生命价值,我许由有许由的人生追求。


【今译】

尧在想把自己的江山交给许由来治理时说:“太阳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如果有人还在那里点火照明,那它对于光亮这件事来说,不是太过微弱了吗?及时雨都已经从天而降了,如果有人还在那里挑水浇灌,那它对于润泽这件事来说,不是太过徒劳了吗?要是许君您来担当君位,那天下必将大治。现在,我却霸占着君位一直没放,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很不合适,现在还是请您把天下接过去治理吧!”

许由回答说:“尧君您说要治理天下,大概是您已经把天下治理好了吧!如果您已经把天下治理好了,现在让我来接替您的君位,难道是我想图一个名分吗?名分这东西,只不过是实利的附属品罢了。又或是我想图一个实利吗?鹪鹩的实利,当它筑巢于林时,最多也就一枝。鼹鼠的实利,当它饮水于河时,最多也就满腹。尧君您还是回去吧,别再说什么了!天下对我来说,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主厨的人虽然不在处理厨事,主祭的人也还是不会越过自身的职责,而去替代主厨的人啊!”

【文本归元】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窅然丧其天下焉。


【见独】

大而无当,往而不返

《知北游》里“道不当名”的同义语。当,就是“旗鼓相当”的当,相称、相配的意思。具体点说,大就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段话。无当,就是找不到眼睛可以看到的现实依据。“往而不返”可以看作是“大而不当”的同位语,类似于“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的我们大家。如果不看作同位语,“往而不返”就当理解为只看到它去而没有看到它回。因为,在常规思维看来,任何东西都是循环往复的,就如春去秋来。

河汉

传统解注都理解为银河,也不知道根据是什么,也无法理解河汉何以就可以表达银河。但根据本句中“而无极也”的字样看,理解为银河很可能不会太错。《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也有用到河汉的:“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从诗的意境看,好像又不可以理解为银河,银河怎么可以清且浅呢?《齐物论》也有一处用到河汉的:“河汉冱而不能寒。”单从这句话看,河汉是绝无可能理解为银河的,银河怎么冻呢?那它可能指什么呢?理解为黄河跟汉水较为可信些。如果两个河汉的含义要一致,那本句中的“而无极也”又不好理解。黄河和汉水怎么可能用无极来形容?所以,还是各走各路吧。

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径,门外小路。庭,门内大堂。径庭合用,形容大不相同,就如词语泾渭分明一样。人情,不要跟我们现代汉语中的人情相混。这里的人情,特指接舆所讲的那事,不符合人的真实情况。

藐姑射之山

藐,理解为姑射山的前置定语似乎更好,遥远的意思。因为,这个寓言需要地理上遥远的语境,以形容神人的神。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人的外貌最重要的部分,不是五官,而是肌肤。现实中观察,肌肤好的,大都没有病的,也没有丑的。庄子用神人的肌肤如冰雪般白净剔透来形容神人的健康与美丽,应该是观察现实的结果。绰约,就是“风姿绰约”的绰约,形容体态柔美。处子,就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处子,指未嫁的女子。今天的女子,即使未嫁,也未必就体态柔美。庄子时代的女子,很可能未嫁时,确实就体态柔美。其实,这只是一种文学表达,跟真实情况吻合与否,关系不大。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非常不好理解。但即使不理解,也已经不妨碍对本段大意的把握。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瞽者,就是盲人。“文章”,《庄子》三处用到,另两处分别在《骈拇》和《胠箧》中。综观三处的“文章”一词,理解为今天常规意义上的文章,或是理解为图案色彩,似乎都能成立,且不影响文本解读。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这句话确实歧义很大。只是,即使产生了很大歧义,但对庄子思想毫无影响。如果“是其言也”的其言,指的是“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则“时女”,自然指的就是肩吾。时,就是“时下”的时,眼前的意思。女,同汝,指肩吾。但这样理解,单独看,没有问题。上下文看,就有问题。肩吾是谁?是知的瞽者与聋者吗?如果是,那尧往见四子于藐姑射山的四子,指的又是谁?肩吾如果不是其中的一个,那四子的语境在哪里?所以,肩吾不太可能是知的瞽者与聋者,何况“肩吾”的吾,就有道的象征义在其中,就是《齐物论》中“吾丧我”的吾。如果“是其言也”的其言,指的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则时女自然就是对这段话作评判后的评语。时女作为评语的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时髦女子吧。时髦女子引申点说,就是妙龄女子吧。妙龄女子再引申点说,就是美好吧。从上下文看,这个引申义是完全成立的。

之人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原文“之人也”三字后有“之德也”三字,现已删除。理由有二。其一,“之人也”两次就近连用,后一次没有“之德也”三字。形式一致,更合逻辑。其二,“之德也”三字所包含的意思,本来就在“之人也”之中。它的具体含义,就是“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从文章的简练性要求上,一句话,可有可没有,没有好。

读懂这句话的关键,是有正确的句读。句读正确了,句子的结构就跟着出来了。结构出来了,意思也就出来了。过往解注本的句读是这样的:“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只要这样断句,就不可能有正确解读。按归元后的句子解读,意思就十分清晰了。它的结构是拿神人跟世人对比。神人是顺其自然而将竞相勃发的万物视为一体,而世人则基于人的意愿而将人事搞得乱成一团。对这因人的欲求而乱成一团的俗务,神人哪里有什么心思来治理它?

磅礴

就是“气势磅礴”的磅礴,气势盛大的样子。磅礴万物,就是磅礴的万物。这里的万物明显是指天造的万物。天造的万物,无论其大与小,高与矮,硬与软,挺与垂,直与弯,都是磅礴的,都是气势盛大的。一棵小草,一只蚊子,一片雪花,一缕风,都有其盛大气势。单个时,看不太出来而已。一连成片,就赫然在目。凡生命,都气势盛大。任何对大自然有细心观察的人,都会承认并接受这一点。《齐物论》是对这一主题的终极论证。庄子这里用“磅礴”一词,重点在强调万物的生命感。凡生命,都有其自身的生理和生存逻辑,人无力也不应横加干预。

以为一

以为是“以+为”。“以为一”的一,即“道通为一”的一。

世蕲乎乱

理解的关键点,不在“乱”字,而在“蕲”字。蕲,就是“蕲求”的蕲,同“祈求”的祈。蕲怎么就会乱呢?人的祈求往往是天道的背离,天道都是有序的。与天道背离,自然就乱了。《在宥》有极其精彩的论证: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尔所欲问者,物之质也。尔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尔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

话虽然很独特,但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高手中的高手。同样的意思,庄子在《让王》篇中,还有另外的表达方式:“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章甫有两种可能解释。一种是指商代的一种冠,一种是指儒者之冠。取哪种好呢?结合庄子对儒学所持的否定态度看,取儒者之冠似乎更好些。更何况,《论语·先进》中还有“端章甫”这样显明的文字。从后文越人用不着章甫的事实逆推,章甫应该不是一种帽子,因为帽子戴不戴跟头发有没有没有关系。从儒服的头上装束看,章甫很可能是簪子之类的东西。簪子,是一种绾住发髻的条状物,用金属、骨头、玉石等制成。文身,不太可能是现在所谓的文身,也不太可能是裸体,越地再热,也不可能不穿衣服。这里的文本很可能有误,但正确的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暂且放过。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窅然丧其天下焉

原文为:“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现删除“汾水之阳”,强烈感觉这四字是后人对藐姑射之山作地理位置解释而被误入正文。

四子

如果我们必须坚持语境说,则四子应该就是本寓言里提到的四子:肩吾、连叔、接舆、神人。

窅然

本义是深目,形容深深地凹陷。结合语境,窅然应该是修饰“丧”字的。窅然丧,就是深深地丧。整句话的意思是说,尧在拜见四子之后,心有所悟,怅然若失,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矢志治理过的天下。


【今译】

肩吾问连叔说:“我从接舆那里听过一番话,觉得空洞无物,不着边际。我自己对他所说的话,确实是惊诧莫名,就好像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时空里。这太不合常理了,太难以置信了。”

连叔于是问:“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肩吾回答说:“接舆说,在那遥远的一座叫姑射山的地方,有位神人居住其中。他的肌肤就如冰雪般洁净,他的风姿就如姑娘般柔美。他不像我们凡人一般要吃食五谷杂粮,他吸风饮露就可以了。他因云顺气,随形就势,逍遥于五湖四海之中。他的心神始终凝聚不散,万物都不会因为他的行为而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他那里年年五谷丰登。接舆的这番话,我以为太过轻狂了,简直难以置信。”

连叔回答说:“这么回事呀!盲人就不要给好看的了,聋人也不要给好听的了。难道只有形骸才会看不见听不到吗?人的认知也会有呢。接舆的那番话,可妙着呢,一如妙龄女子。他所说的那位神人,其所表现出的德性,是将竞相生发的天地万物混同一体。世人就因为欲求太多反而导致世事纷乱不堪,神人哪里会陷入这种简直让人崩溃的窘境当中去呢?任何外境都伤害不了神人,即便是洪水滔天也淹不到他,即便是大旱将金石土山都烤焦熔化了,他也不会觉得热。他即使拿出最差的东西,也可以打造出尘世间最好的东西。都这样了,神人哪里还肯忙忙碌碌地为物所役?宋国曾经有人想将一种簪子贩卖到越国去,结果呢,越国人都根本不留头发不束发髻,根本就用不上簪子之类的玩意儿。”

尧原本一直醉心于天下治理这事,政绩不可谓不卓然,但当他前往藐姑射山拜会神人、肩吾、接舆、连叔这四人后,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矢志要加以治理的天下。

【文本归元】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纩,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纩,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见独】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

这则寓言的事情经过很可能是虚拟,但惠子、庄子、魏王三个人物应该真实。惠子,约公元前380—300年。庄子,约公元前369—286年。惠子长庄子约11岁,庄子晚死惠子约15年。魏王,约公元前369—319在位。惠子任魏王之相约在公元前340—322年。庄子安排惠子以“魏王贻种”起兴,就已经把惠子绑定在世俗层面了。贻,本义为赠送。庄子用贻,很可能双关怡,以嘲讽惠子以魏王赠物为怡而不以大道为怡。大瓠,从后面的文字表达来看,这个大瓠的东西,半真半假。所谓真,确实有葫芦存在。所谓假,确实没有大到可以装600斤重东西的葫芦存在。既然是寓言,就得有这种效果。五石,石是古代的计量单位,一石约合今天120斤。

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看不起惠子,不是因为惠子是魏王之相,而是因为惠子以魏王之相的身份看不起庄子,才导致庄子看不起惠子。庄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这里,惠子就如那蜩与鸴鸠,庄子就如那大鹏。蜩与鸴鸠笑大鹏为什么要飞到九万里高空并还要飞到南冥。大鹏大是大,但飞那么高那么远,没有用。就如庄子的《庄子》,那么高那么远,远没有惠子的魏王之相有用。枵,音xiāo。有些解注本写作“呺”,意思是声音的高而响。哪个对呢?不要离开语境理解语言。这里的语境,很显然是在言说大瓠的大而无用,以类比庄子思想的大而无用。在惠子看来,庄子的思想与大瓠有共同特征,那就是大而空。枵,空虚貌。枵然大也,就是空而大也。所以,庄子原字基本可以肯定是“枵”而不是“呺”。掊,音póu/pǒu,前面的“剖”好理解,这里的“掊”不太好理解,很可能与“抛摔”的抛同义。

不龟手

龟,音jūn,“龟裂”的龟,皲裂的意思。现代城里人已不太知道这种病了。冬季寒冷且干燥,手脚如果经常在冷水中浸泡,就会生出一种皮肤病,看上去像乌龟背上的裂纹一般。

洴澼纩

音píng pì kuàng。洴澼,很明显就是对漂洗声的模拟。纩,麻絮之类的织物。

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汉语的词,意境是其优,含混是其劣。万幸的是,再含混的词,只要在具体的语境中,都可以辨析出其中较为确凿的含义。本句中“大樽”的确凿含义怎么辨析出来呢?有把大樽解释为大酒器的。这酒樽要浮乎江湖,能理解吗?将大樽理解为带着酒壶在江湖上豪饮,有语境吗?融入语境,庄子要替惠子解决的问题,是“忧其瓠落无所容”。所以,大樽应该就是指大瓠没有被剖开之前的自然状态,是密封的。密封的大瓠,自然就可以浮乎江湖了。用大樽来代替大瓠,庄子的用意当是,大瓠浮乎江湖,就像密封的大酒瓶浮乎水面。大瓠再大,大不过江湖。人再大,大不过天地。大瓠浮乎江湖,人浮乎天地。这,就是逍遥游的真实含义。

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逍遥游的真实含义,是有待中无待,无待中有待。惠子反之。他死死地待在人世之间,待在俗务之间,待在蓬艾之间,待在惯性思维之间。总之,惠子待在小成之间,没有待在大道之间。所以,《天下》篇庄子评述惠子时说:“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悲夫!”

有蓬之心

对比“茅塞顿开”的茅塞,就心领神会“有蓬之心”的有蓬了,脑子进水是它的另一种直观表达方式。


【今译】

惠子有次对庄子说:“魏王曾经赠送过我一把大葫芦种子,我把它们播了下去,结果很不错,收获了一个可以装载六百斤重物的大葫芦。我本想把这个大葫芦拿来装水,后来发现它太不结实了,根本就装不了水。于是,我又把它切开,想当作一个瓢来用。可这个瓢又确实太大了点,没有地方可以摆放。庄子呀!不是这个葫芦不够大,而是这个葫芦没有用,我才把它给摔了啊。”

庄子回答说:“惠子呀!你真是有点笨拙,怎么就不知道如何用大呢?宋国曾经有户人家长于熬制不会皲手的药。就凭这药,他们世世代代得以漂洗为业。有客人听说有这等好事,想出价百金购买它的配方。这户人家遂将整个家族聚拢起来商议说:‘我们干漂洗这个活都好几代了,才不过赚得数金。现在只要把药方一卖,就能够赚得百金,那还是卖吧!’客人得到这个药方后,前去游说吴王。那个时候,越国和吴国正在交战,吴王顺势就把统帅大军的重任交给了这位客人。待到冬季来临,吴军跟越军展开水战,吴军大获全胜,客人于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封疆大吏。不皲手这同一种药方,有人就因之成了封疆大吏,有人却因之世世代代以漂洗为业,差别就在于使用方式不同。现在,你手上有六百斤之瓢,为什么不考虑将它当作密封的空樽以浮游江湖,却反而忧心它没有地方摆放呢?难道是你惠子脑子进水了不成?”

【文本归元】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见独】

音chū,臭椿。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要仔细体味庄子这里措辞的精准与精妙。在惠子眼里,庄子的言合道不合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庄子的言有没有用,有没有被大家所接受。完全可以设想,爱因斯坦要是给惠子讲相对论,惠子很可能对爱因斯坦说同样的话。可见,人多与有用,是惠子继而也即普通大众价值评判的标准。这个标准,仍然顽固而普遍地存在于中国的文化与现实里。

狸狌

音lí shēng。有把它解读为野猫的,有把它解读为黄鼠狼的。哪个对呢?《齐物论》说,是非标准得照之于天。从《秋水》篇“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看,狸狌显然是一种捕鼠动物。照之于天,黄鼠狼和野猫都捕鼠。所以,作野猫可,作黄鼠狼也可,既不作野猫也不作黄鼠狼而作另外一种能捕鼠的动物,还可。如从后世有狸猫一词来看,则庄子心中狸狌为野猫的可能性较大。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这句话原本接在“死于网罟”之后,现予以删除。删除的原因,是实在看不出这句话在句中有什么作用。如果是庄子原话,则必是庄子糊涂时候的话。庄子天分再高,也不是神,一定有错。是错就当改正。当然,按过往解注本的解读,这句话不删,也是勉强可通的。为文还是那个原则,一句话可有可无时,无。

无何有之乡

按过往解注,“无何有之乡”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这话除了解注者自己和人云亦云者梦里会偶尔相信一下以外,恐怕就没人会相信了。理性强大的人除了不信外,还能给出不信的理由。《庄子》有三次用到“无何有之乡”,另两次在:


《应帝王》:“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

《列御寇》:“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


综合三次用到的“无何有之乡”,它的意思极为清晰,就是天地大道。天地大道有无限多样性存在,每一种存在都有道在其中。照《知北游》的说法,就是道“无所不在”。我们人要做的,就是认识你当下的道,顺从你当下的道。唯其如此,你才能在有待中实现无待,以致逍遥。结合本段来说,惠子认为,只有直的树木才有用,曲的就没用。为匠者所用的才有用,不为匠者所用的就没用。这完全反映出惠子的有蓬之心,有待之心。有道者就不然。他会认为,直有直的用,曲有曲的用。直被匠者顾有用,曲不夭斤斧也有用。匠者有匠者的用,逍遥者有逍遥者的用。逍遥者的用,更加符合天然,符合人性,更能体现出大匠不斫的思想。所以,庄子这个寓言的寓意,重心不是物各有用,而是物各有用基础上的无为逍遥。

广莫之野

单独看,它既可理解为“无何有之乡”的同位语,也可将“莫”视为“漠”而理解为广漠的原野。结合“无何有之乡”在《应帝王》中的意思看,则“广莫之野”明显就是圹垠之野的意思,也就是广漠的原野的意思。

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句话的前面用的是句号,过往解注本多用逗号。有什么不同呢?用逗号,则针对惠子的“樗树无用”来说。因为庄子回答惠子说,把樗树栽到“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就有用了。用句号,则针对惠子的庄子之言无用来说。或者这么说,用逗号,就具象些。用句号,就抽象些。鉴于《庄子》是思想著作,舍小取大,所以,还是句号好。也就是说,不要为“无所可用”所困苦,是一种思想而非理论。理论具有局限性,思想具有绝对性。


【今译】

惠子又有一次对庄子说:“我家有棵大树,人们都管它叫臭椿。这棵臭椿的树干长满了疙瘩,没有任何笔直的地方。它的小枝也是卷卷曲曲,同样没有任何笔直的地方。它虽然就长在路边,可过往木匠连看都懒得看它一眼。现在,庄子你所说的那些话,就如这臭椿一样,大则大矣,但要说到用处,就谈不上了,大家自然就弃而不听了。”

庄子回答说:“你难道没见过狸猫吗?它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等待着它要捕获的猎物出现。猎物一旦出现,便东蹿西跳,完全顾不上地势是高是低。结果呢,要么被机关捕获,要么被网罟掠杀。现在,你有了这么棵大树,还很是担心它没什么用处,你怎么就想不到把它移植到合适它的地方?比如天地大道或是广漠的原野,这样,你不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它的周围玩耍,或是无忧无虑地在树底下安然入睡?既不要担心它遭刀斧之患,也不要担心它遭到其他祸患。当一个东西被无所可用时,哪里还需要为之忧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