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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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除了死亡,其他挫折都是擦伤

当手上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的时候,找对象这种事看起来更像是女人逛商场,可能逛了一大圈啥也没买,但却没法停止那种乐趣。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秦芳给刘小夏介绍的第二个“相亲对象”毕业于医科大,一个长相斯文清秀戴着眼镜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着一个和他外形气质完全相符、同样文艺又风度翩翩的名字——唐锦书。

唐锦书那年正好三十岁,在刘小夏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时候是无法想象三十岁是什么样子的,在她看来,三十岁就已经很老了。唐锦书最初有刘小夏联系方式的时候,明显已经懂得了一个混在相亲圈子里应该有的自我修养,也早已熟练掌握了关于自我介绍的基本套路。

身高、体重、学历、专业、工作、兴趣爱好,每一项都言简意赅,像是有固定的模板只要复制粘贴一下就好。介绍完毕,唐锦书额外又打了一行字。

“你介不介意我是少数民族呢?”

“哦?你是少数民族?什么族啊?”

“蘑菇族。”

“……?”

“不对,是摸骨族。”

“……!”

“这该死的输入法!我想说的是蒙古族。”

“哇,那你一定会骑马吧?”

“我们高考都考骑马五公里和定点射箭的,你不知道吗?除此之外,我们还得考蒙古包的搭建、烤羊腿的制作工艺、单人套马、限时围猎……”

唐锦书抖机灵的样子让人觉得这人挺亲切,刘小夏问他怎么称呼。他说随便,叫哥也行,叫叔也行。刘小夏想了想,决定开玩笑似的叫他叔。

刚认识的那个星期,唐锦书很热情地每晚都给刘小夏打电话,内容就是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为了反复展现他的幽默感,他经常说些其实并没什么营养的笑话。其中一个让刘小夏恶心了半天,说的是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一群男生很讨厌某个老师,就偷偷跑到办公室往他茶杯里吐痰,然后搅拌搅拌看着老师一脸无辜地喝下去再哈哈大笑,直到把老师笑得发毛,罚他们集体跑圈。

刘小夏有些迷惑,这个看着斯文秀气又风度翩翩的男人怎么也有这种恶趣味?秦芳说,男人有时候就是很幼稚啊,屎尿屁类的东西也能笑上半天。总在网上聊天没意思,不如约出来一起见见面。

周末,秦芳很爽快地组了局,三个人随意找了个地方一起吃了顿很普通的饭就算见了面。席间,唐锦书提到了他的大学时代,一会儿对着桌子上的排骨比画了起来:“这段可能是2/12肋,有可能是胸椎而不是脊椎。”

一会儿又说,还是干锅肥肠最好吃,因为食物消化全都在这儿,但是带袋垂的结肠就非常不行,毕竟那里面会有大便。轻描淡写间,满满的知识点。

刘小夏问他:“是不是你们学医的都有这职业病?”

“我现在哪里算是什么医生?要有职业病,也是以前的事情了。”

“听说你毕业后曾经还是在医学领域游过一阵子吧?为啥上岸不游了?”

“话说,我最开始的工作吧,真不适合在吃饭的场合谈起来。”

刘小夏想起他以前说过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尸体解剖,终于完全没了胃口。唐锦书却像是故意逗她们似的,笑着说:“要不要跟你们分享个我最喜欢的钥匙链?”

说罢从兜里掏出个灰白色柱状小物体,表面因为磨损已经变得很光滑了。

“这是什么?”

“你们猜猜?”

“不会是骨头吧?”

“真聪明!这是小指末端的一截骨头,是不是特别漂亮?”

学医的人总是愿意用“漂亮”来形容人体的某个器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一点都不幽默。在那个场合,其实谁都不能分辨出唐锦书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故意吓唬她们。总之,那顿饭前半部分吃得紧张,后半段吃得惊悚。

饭局结束后,秦芳觉得唐锦书并不适合谈恋爱。毕竟那种浪漫的韩剧桥段是绝不会出现在医生这个群体中的。假如有个医生男友,他抱你的时候心里想的也许是摸到了你的第几块肋骨,那还有什么兴致可言?

“听我妈说,她们科室的护士通常也都没什么情趣的,听说她们哪怕是情到浓时还会突然停下来说一句,你不能这么摸,会得尿道炎的……”

但即使这样,刘小夏偶尔还是会在闲得无聊时去看唐锦书的QQ空间,他转发的多半都是那种重口味的视频,什么巨人观的特征,什么一氧化碳中毒后的惨状,那些各式各样奇葩的死法看得人头皮发麻。不过在他的训练下刘小夏的进步也很大,至少在看欧美的恐怖片时不会全程闭眼了。

唐锦书对鬼片情有独钟,不知道是不是学医的人多少都在有意地训练自己的胆量。他也尤其喜欢怀旧经典的港式鬼片,比如《山村老尸》,一看就是好多遍。刘小夏问他,那片子究竟好在哪里,唐锦书就很严肃地说,这个片子其实告诉你,鬼并不在你身边,它一直在你的心里。所谓的鬼,也只不过是一种幻象,鬼本身根本没有任何伤害你的力量,但它却可以轻松利用你给自己的恐惧把你杀死。但是,如果你敢于面对内心的恐惧了,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唐锦书的魅力在于该严肃时严肃,该玩笑时玩笑,这个看似一本正经的人,QQ空间却经常写些段子,比如有天他的“说说”上就忽然发出了这么一句:“一天二十多次!太爽了!”后面跟着一个坏笑的表情。

QQ空间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是不是有共同好友,你都能看到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在上面肆无忌惮的留言。唐锦书的那些损友都把这句话想象得无比香艳,谁知当大家都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唐锦书却话锋一转,说:“你们都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拉肚子!”

有时候,唐锦书又忽然抽风了一般在空间里写些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话,比如:“我不想活了!赶紧死了得了!”

“到底有没有世界末日啊?地球干脆马上爆炸了算啦!”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人都有好奇心和偷窥的欲望,正巧刘小夏在往下翻记录的时候手一划不小心给他这样负面情绪的“说说”点了个赞,刚想取消,他马上发过来一个发怒的表情。

“怎么?你就那么希望看到我死?”

那段日子刘小夏和唐锦书的交往是很轻松的,虽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至少是有意思的。而就在刘小夏觉得慢慢对唐锦书有点好感的时候,他却忽然不见了。

也是从那时起,刘小夏开始慢慢地懂了一个道理:当一个男人在撩了一个自己不喜欢又不讨厌的姑娘却发现好像往下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进展,或者有了新的合适目标又不知道怎么收场的时候,最简洁的方法就是装死。

幸好,刘小夏对唐锦书还没有萌发出太深层次的情感,也就不太伤心。秦芳问刘小夏:“唐锦书也没给你个解释?”

还解释啥呢?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和理由,随他去吧。

果然,不到半年,唐锦书结婚了。头像换成了婚纱照,不出一个月就换成了蜜月旅行照。刘小夏点了几个赞之后跟秦芳说:“让我二十五岁之前嫁人这种事儿,你还是别想了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那么早就迈进婚姻的坟墓有什么意思呢?幸好唐锦书没看上我,人家到了年纪可是特别着急把自己埋了,我要是和他真有点啥,现在埋的就是我了啊!我才多大啊,我不甘心啊!”

唐锦书结婚的事儿,刘小夏表现得很平淡,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遗憾,她十分担心他结婚后就会失去联系,这样她便再也看不到他写的段子了。好在他们其实并没有发展出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唐锦书没有屏蔽、拉黑、删除刘小夏,也就一直保留着联系方式。

后来的七年里,刘小夏看着唐锦书离婚了,又结婚了,二婚后生了个长得和他很像但比他看着喜感的儿子,又看着他开始在微信朋友圈刷代购和广告。婚后的他接地气多了,再也不抱怨和期待世界末日了,也不再写任何段子。他不删刘小夏这类人的原因可能是不愿意损失一个有可能成为购买客户的人,毕竟他的朋友圈内容不过是今天卖土特产、明天卖运动鞋、后天卖变形金刚……

这种好友,最多就是偶尔过年过节的时候群发一条短信,淡淡的,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太多。

有次过年,唐锦书在街上遇到刘小夏,两个人差点就擦肩而过,还是唐锦书先开了口:“咦?这不是那谁吗?还在那儿上班呢?”

这句话对待不够熟悉一时想不出话题的人来说最能缓解尴尬气氛,刘小夏点头笑了笑,说了一句:“叔,别来无恙。”一瞬间仿佛时间倒流。

“还别说,你那时候叫我叔有些勉强,现在我还真成大叔了。”

“你还像以前那样幽默。”

“哪里哪里,都挺好的吧?”

“嗯,还都挺好。”

“其实有段时间觉得挺尴尬的,一直也没好意思给你一个解释。”

“不用解释啊,我懂。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嘛,但也许你当初是我喜欢过的类型。”

“你看,又取笑我不是。其实那时我觉得是我配不上你,你比我小那么多,人生还有很多其他可能,我还一直有个预感,觉得你其实不属于D城,你应该去更大一点的地方看看世界。所以……”

“所以,你给我发了张好人卡。”

“哈哈,可惜当时连好人卡也懒得给你发啊。男人嘛,都怕麻烦,你懂的……再说像你这样的姑娘,很快就能把我忘了,应该没给你造成多大的伤害。”

“那可不一定!”

“真的吗?你可别说后来你一直没走出来。”

“说得还跟真的似的了。”

刘小夏确实没有把和唐锦书的那段不了了之的相亲当回事,可那么多年来刘小夏却一直记得他当年和她闲聊时在电话里说过的话:

“感情里没有放不下的人,生活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年轻的时候都不太懂,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除了死亡,其他挫折都是擦伤。”

不过有些创伤也许是不可逆的,就像大学时打篮球撞骨折的手臂,即便打上钢板固定石膏,看似愈合了,其实也还是有裂缝的。哪怕是真正到了死的那天,骨头还是裂的,回不到最初没有骨折的那样了。

那段话对于当时的刘小夏来说确实理解不了太深。虽然在那时那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工作了的社会人,不再是大学时代青涩的学生了,可有些成长终究要靠时间的累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就算总有人说女人的青春只有很短的一截,她也从未想过刻意去抓住什么。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谁知道?管它呢。毕竟刘小夏一直最喜欢的是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的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这时候的刘小夏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脸上还有不用打玻尿酸也饱满的胶原蛋白,会在应酬的酒桌上被当作是刚上班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学生妹小绵羊任人宰割,被喝多的领导拉过去特意摸两下光滑的小手却不知道怎么圆滑地处理这种事,会偶尔想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茶水小妹的工作。但她从未曾想过要离开D城,也未曾想去外面再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时候的她和大部分的年轻姑娘一样,每天一边肆意地挥霍着青春,一边又迷茫着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很少思考关于三十岁时的她会怎么样这类看着根本不着边际的事。

北京?她好像早就忘了这个考大学时让她有挫败感的地方,她觉得也许最好的人生是像隔壁办公室的徐子琪那样,读完大学以应届生身份考进政府机关成为国家公务员,左手毕业证右手结婚证,和大学的男友在工作两年后就有了孩子,买房买车稳步前进,妥妥的人生赢家。

她曾经觉得自己也可以和徐子琪一样的,如果她不和大学的男朋友分手,如果她学的不是考公务员招考时几乎不设岗位的专业,如果她的家庭不那么普通……

这样想,她觉得自己和时常感叹怀才不遇的苏楚杰没什么不同,她认为自己也许只是缺了一点运气,谁不想给自己每日疲惫的生活里注入一些英雄梦想?她把苏楚杰的网站当成了一个筑梦的地方,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