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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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给老子讲个故事!”我家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大胡子命令道。我得承认,被人命令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我是个写故事的,而不是讲故事的,何况就算是写,也是出于自愿,而不是受人逼迫。上次有人要我讲故事是在一年前,那人是我儿子。当时,我给他讲了一位仙子和一只雪貂的故事——具体的情节,这会儿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还没讲到两分钟,他就睡得雷打不醒了。但此刻的情况截然不同,因为我儿子既没有留大胡子,也没有举着手枪;因为我儿子是友好地向我提出请求,而眼前这个人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抢劫。

我试图向大胡子解释:把枪收起来的话,对他、对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脑门上顶着把装有子弹的手枪,真的很难想出故事。可是,那家伙根本不听。“在这个国家,”他反而教训起我来了,“要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使用暴力。”他是刚从跟这里有着天壤之别的瑞典过来的。在那个国家,想得到什么的话,只要礼貌地提出请求,往往就能如愿以偿。但这里不是瑞典,而是闷热的中东。只须在这里待上一周,你就能明白怎样才会办成事——更确切地说,是怎样才会办不成事。巴勒斯坦人曾经友好地提出请求,想要得到一个国家。他们得到了吗?连屁都没有得到!于是,他们换了个方式,做人体炸弹,伤害公共汽车上的乘客。结果,世人开始聆听他们的声音了。被迫迁移的民众想要对话,有谁理会了吗?根本没有!于是,他们开始采取暴力手段,用滚油泼边境上的巡逻士兵。结果,他们立刻引起了世人的重视。在这个国家,不管在政治、经济领域,还是在争抢区区一个停车位上,强力就是一切。我们只听得懂一种语言,那就是暴力。

瑞典,大胡子的故乡,是个发达国家,在诸多领域遥遥领先于世界各地。瑞典并非只是阿巴乐队、宜家家居公司或诺贝尔奖的代名词,而是自成一个世界,无论什么东西,应有尽有,而且都是通过文明的方式获得的。在那里,要是大胡子上门去找“王牌合唱团”的女独唱为他表演,后者很可能会邀请他进屋,并亲自奉上一杯茶。接着,那名女独唱就会从床底下拿出原声吉他,为他唱上一曲。而且自始至终,女独唱都会保持微笑。但在这里呢?我是说,要是大胡子没有亮出手枪,我可能早就一脚把他踹出去了。“听我说……”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你听我说,”大胡子扣上扳机,嘟囔道,“要么给老子讲个故事,要么吃颗子弹。”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这家伙是玩儿真的。“两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我讲了起来,“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大胡子顿时怔住了,我还以为自己的故事把他吓到了,但其实不是,他并没有在听我讲话。这时,我听到传来一阵敲门声。“去开门,”他吩咐道,“别耍花招。不管是谁,立刻打发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门外是个做问卷调查的小伙子,他想问几个简短的问题:关于这里夏季的高温湿热天气,以及这种天气对我性格的影响。我说自己不感兴趣,但他置若罔闻,闯了进来。

“他是谁?”问卷调查员指着站在客厅里的大胡子问。“我侄子,刚从瑞典来的,”我撒了个谎,“他爸在泥石流中遇难了,他是来参加葬礼的。我们正在讨论遗嘱的事,请你尊重我们的隐私,离开这里,好吗?”“啊呀,行行好吧,”问卷调查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只有几个问题,就让我赚几块钱吧。他们是按调查的人数给钱的。”说完,他紧紧地抓着文件夹,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瑞典人也挨着他坐了下来。“请你出去,”我仍然站着,假装生气地说,“我没空!”“真的没空?”他打开塑料文件夹,亮出一把很大的左轮手枪,“为什么没空?因为我不是白人?因为我不够礼貌?对瑞典人,你有的是时间;对摩洛哥人,对一个差点死在黎巴嫩的退伍老兵,你就他妈的连一分钟都挤不出来?”我试图跟他讲道理,告诉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我正和瑞典人谈话谈到关键的地方,他来得不是时候。但问卷调查员举起左轮手枪,贴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闭嘴。“行了,”他用西班牙语打断我,“别找借口了!在那儿坐下,开始讲吧。”“讲什么?”我问道,感到自己紧张得要命。瑞典人也有一把枪,情况很可能会失控。你想这样,他想那样,众口难调。我得讲个他们都喜欢听的故事。要不然,瑞典人可能会发狂的,因为他只想独享,让我讲给他一个人听。“别考验我的耐心,”问卷调查员警告道,“我这个人性子急。快讲故事!”“就是!”瑞典人帮着腔,也掏出了枪。我清了清嗓子,从头开始讲起:“三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不要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瑞典人提醒道。“快点讲!”问卷调查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跟着附和道,“不要说敲门声。给我们讲点别的,刺激的。”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他们俩都死死地盯着我。我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啊?阿摩司·奥兹和大卫·格罗斯曼 阿摩司·奥兹和大卫·格罗斯曼都是以色列著名作家。肯定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就在这时,突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那两人的眼神里立刻露出凶光。我耸了耸肩——这不关我的事,我在故事里根本没有提起敲门声。“去打发走!”问卷调查员命令道,“不管是谁,都给我打发走!”我把门开了一条缝,发现外面是个送比萨的。“你是凯雷特吗?”他问。“是的,”我回答,“但我没叫比萨。”“上面说的就是这里,柴门霍夫街十四号。”他边指着送货单不耐烦地说道,边闯了进来。“那又怎么样?”我说,“我没叫比萨。”“特大号的,”他自顾自地说,“一半菠萝味,一半鳀鱼味。钱已经用信用卡付过了。只要给了小费,我马上就走。”“你也是来这里听故事的吧?”瑞典人质问道。“什么故事?”送比萨的问。不过,他装得不太像,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撒谎。“拿出来吧,”问卷调查员催促道,“别装了,快把手枪拿出来吧。”“我没有手枪。”送比萨的难为情地说着,从硬纸盒底下抽出一把切肉刀,“不过,要是他不赶紧想个好故事出来,我就立刻把他剁成肉酱!”

他们三个坐在沙发上,瑞典人在最右边,送比萨的在中间,问卷调查员在最左边。“像现在这样,我讲不了,”我告诉他们,“你们三个拿着武器在这里,我想不出故事。去街上走走吧,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出来了。”“这个杂碎想要报警!”问卷调查员对瑞典人说,“他是怎么想的,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吗?”“拜托,快讲个故事,我们听完就走,”送比萨的恳求道,“短一点也没事,别那么小气嘛。我们活得不容易,时刻面临着失业、人体炸弹和伊朗人的威胁,大家都渴望生活中能有别的东西。像我们这样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你知道吗?我们感到绝望,哥们儿,绝望!”

我清了清嗓子,重新讲起了故事:“四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天气很热。他们感到很无聊。空调坏了。其中一个人说想听故事,第二个人也跟着说想听故事。接着,第三个人……”“这不是故事,”问卷调查员抗议道,“更像是证人的证词。你说的完全就是眼前的事情,完全就是我们想要逃避的现实。拜托,不要像垃圾车倒垃圾那样,把现实倒到我们身上。运用你的想象力,哥们儿,编个故事出来!”

我点了点头,重新开始讲故事。“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他是作家,想要写个故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故事了。他怀念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的感觉。对,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的事物。因为无中生有就是凭空捏造,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但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则意味着,这个新事物一直都是真实存在的。它存在于你的内心,作为新事物的一部分被你发现了,而整个新事物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那人打算写一个关于当前状况的故事。他要写的不是关于政治或社会状况,而是关于人的状况——他自己正在经历的人的状况。但是,他什么也写不出来。因为他正在经历的人的状况似乎不值得写成一个故事。正当他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我早就警告过你了,”瑞典人打断我,“不要说敲门声。”“必须得说敲门声,”我坚持道,“没有敲门声就没有故事。”“随他的便吧,”送比萨的温和地说,“给他点自由。你想说敲门声?好,那你就说吧,只要能给我们讲个故事就行。”


[1] 阿摩司·奥兹和大卫·格罗斯曼都是以色列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