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姐姐莫走
残月落尽，夜色沉凉，风过处露降如霜。
虽已是入夏的时节，但昼夜交替时乍暖还寒，于病体虚弱之人而言，此时更易遭寒邪入侵。而弱不经风的小书生正单衣薄衫的立于露水里，眼底的倔强，像是一滴晶莹的露珠，让她无端心慌。
其实若仔细想来，韩勨也不过是个年幼便父母双失的孩子，唯有的亲人堂兄一家又指望不上。长年孤苦伶仃，无人照看的独自一人在这已生荒草的茅屋旧院里，过着饥寒交迫生活，甚至于死生之际徘徊数量都无人前来问津。
这一次的病重，让他更加害怕这座空寂无半点人声的院子，每到暗夜无眠时，望着父母的幽幽牌位，总觉着这座院子更像一坐荒败的孤坟，逐渐被荒草掩埋，被人淡忘。
因多年的孤寂让韩勨甚为害怕独自一人被弃留在这院内，所以才会使得他一遇到个稍微对自己好一点的人，就满心欢喜的以为人家可以长久的陪着他。
只可惜，她不过路经此处，暂留一时，且自古人妖殊途，使得天道不可违，她并不能久留尘世，不然必会受这世俗所影响，扰了凡人的生活，也可能会动摇自己修身问道的心性。
“我走了，你早些回屋休息，莫要被这深夜里的露水冻着了。”她叮嘱着，抬手将树梢上那将落未落的水滴挥去，露珠纷扬，洒落如雨。
她见韩勨并未听话的转身回屋，而是痴傻了一般立那里，一动不动。
她神色担忧的上前半步，欲查看一番，岂知他竟伸手拽住她宽大的衣袖，苍白瘦弱的一双手，在她墨黑色的衣裙上，尤为显眼。
她不解的望着眼前消瘦得弱不经风的小书生，心中纳闷他这是想要做什么，也很是好奇，他今夜怎的不害怕自己了？
一月前的那夜，他不过只看了她一眼，就吓得躲在桌下不敢出来，今夜却敢抓着她的袖摆不放。
这孩子莫不是真病糊涂了？或是他以为自己正在发梦？
可无论她作如何猜，那韩勨只管低头，也不说话，也不撒手，她稍稍低下头，也瞧不见他的神情，更是想不明白他这是要闹哪样。
她原想想甩开韩勨的手，高冷的拂袖离去，可一想到他刚才的那声“姐姐”便心生出一丝不舍来。再者又怕万一自己的力道一时没拿捏住，伤着他了可如何是好。
这小书生本就是被她吓病的，眼下又有些烧傻了，若是再摔伤，或是有个其他万一，那她日后的罪过岂不是更大。
别的不论，若想修成仙道，除了要行善积德，单一条不得无辜杀生，便是万万不可犯的。
若是沾染上了不该有的血腥，那这一世，就再不用妄想能修成正果，得道升天了。
况且自己此前来寻他，原是想报答他的搭救之恩，不料这恩未报成，眼下又欠了他遭因果，如是报还不清，岂不是要误了她日后的修仙之路。
如此一想，她便更是犹疑不决，一时不知应该拿他如何是好。
这……说不听，又骂不得，真是有些为难她了，
“你……这夜已深了，不如你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再着凉，加重了病情可就不好了。”
“若是……若是我又病重了，姐姐你可是就留下，不走了？”韩勨握紧手中的乌墨软纱，仿若抓紧了她的袖摆，就能抓紧她的人一样。
晕沉的大脑已有些迷糊，可一听到她的细心叮嘱，他像是突然找到救命稻草，攥紧的双手也更用力了一些。
“那……要不，我再给你留些丹药吧，能强生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她的丹药都是非寻常之物，所用药材乃是天下少有灵性的奇花异草，凡人若得一颗，不敢说脱胎换骨，也能百病皆除，延年百岁。
“姐姐，你当真不再回来看我了吗？”
韩勨抬起头，垂于脸上的泪痕及沁红的眼角，在悬黎莹白的光晕下看着尤为脆弱，他就这么凄凄惨惨的望着她，直望得她心头颤颤微微，一片兵慌马乱的。
她望着面前这个哭到眼红声哑的小生书，倍感无语，不知应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离去是天道使然，不可违抗的事情，而韩勨也抬头也回望着她，因湿润而愈发清亮的眼底倒映出她此刻慌乱不知措的模样，及桃花随风落下的悠扬。
“姐姐……你就真忍心弃我于不顾吗？”
韩勨将她的袖摆一点一点往手心里攥紧，不一会，就将她的手拖至他的胸前，从眼角滚下的泪珠延着下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纵使她在尘世修行三千多年，也遇到过不少凡人，和妖类，他们或是敬畏她，或是厌恶她，无一人会像他这般，对她产生如此沉重的依赖，好似她真是他孤寂生涯中，唯一遇到的温暖。
她看着荒草遍地的院子，心下便又多出一分不舍，她多少有些不忍将这个孩子留在这座空无一人的荒院里。此前是怕自己会再吓着他，但若他不再畏惧自己，那……或许她也不是不能多来看望他的。
“你可知，我并非凡人，而是异类？”
她斟酌再三，也未敢直接告诉他，自己是修行三千年的螣蛇，是一条另人听之胆寒心惊，避之唯恐不及的千年蛇妖。
虽然，她并无伤害过任何一个凡人的性命。
韩勨听她如此坦率的问自己，神色微微征愣，他非痴傻之人，反之因过早体会了人情冷暖，他的心思比之其他同龄人要更会察言观色。早在前几夜里，打从看到她自桃花树下凭空出现的那刻，自己便知眼前的女子并非凡人，他也曾想过要假装不知，将她留在身边倍伴自己。
况且便是人又如何，这世间最不缺少的就是人，可芸芸众生千万人，像她这般对自己好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懂的，可是，我不怕姐姐。”
她细而长的微挑，打趣的望向小书生，一月前，他分明怕得要死，现下的病重，更是因自己而起，此刻他竟然敢对自己说，不怕？
“当真不怕我？”
韩勨点了下头，怕她不信，又接连着用力点了好几下，于是本就晕沉的脑袋这下更是迷糊了，眼前天旋地转，他身一歪像前倾倒，一下子跌进她的怀里。
不知是衣纱冰凉，还是她的温度本就冰凉，总之，他额头贴在她的胸前，觉得凉凉得，十分舒服。
她见晕倒，本是扶了他一下，以为他会顺势站好，谁知他却是懒进自己怀里，一动不动了。
僵持了片刻，见他依旧不动，她心生尴尬，心头多了一丝不安。
这小书生不是晕了过去吧？
她推了推懒进怀里的人，取笑着问道：“方才不是还说不怕的吗？这会子怎么就吓晕了呢？”
韩勨一听，立马从发她怀里站起，眼前仍旧有些晕眩，他忍不住直摇晃。
她见韩勨这样小心，也就不忍在吓唬他了。
她心下一横，也罢了，就留下陪他一程吧。想来待他长大也不过几年时间，于她的千年岁月里，只是白云过隙，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
她长年居于深山老林，除了修道炼身之外也无事可做，她那洞府虽在深山老林里，但距离此处路途也不算远，每年来回一趟，也耽搁不了她多少时间。
况且她若只是每年来看上几回，确保他安然无恙便可，只要不在尘世多做久留，只要她道心坚定不移，想来应也无碍。
眼下只当是，给这孤苦无衣的小书生一个安慰。也当是自己的一场历练也未尝不好。
待过向年他年长成人，遇到更多的人和事，想来也就不会再如此般依靠她了。
“今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必须得离开，待明年我再来看你，可好？”
她刚出关没几月，心下牵挂着好友，再者自己闭关百十年，不论尘世，还是仙界都有了一番变化，她需要和好友打听一些事情，所以，此次招摇山之行是必要走一趟的
韩勨听她如此说，惊喜得抬头望向她，可眨眼后，惊喜又转为不信。
“明年何时？”他将信将疑的问道，怕这是她想要急着脱身的说词，用来诓骗的自己。
“明年，也是此时，如何？”她不喜在冬日里出行，那漫天的风雪像是能穿过她的鳞甲，冰冻她的血液。虽然她早已不再畏惧风寒，只是天性使然，让她不喜在寒天出门。
韩勨眼底的光芒大亮，像是盛满了星河的琉璃，他两手紧紧拽着好宽大的衣袖，病容憔悴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她即给了明确的承诺，便不会失约，这回他终于信她，明年还会再来看望自己。
丹墨璃本以为此事就些谈妥，她可以如约去往招摇山访友，怎料那韩勨依旧抓着她的袖摆不肯放手。
他心眼一动，小心翼翼的向她问道：“姐姐明年……可还能再早些来？”
她征愣着，似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会在此事上与自己讲价。不由得心生恼怒，只是这恼怒还未发出，那小书生又是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小声解释着。
“我就是想念姐姐，不想和姐姐分别得太久。”
忽而怒气全消，只余无力，与心软，占据她的心头。
“那，待明年桃花开时，我再来看你。”
桃花春分时便有花苞，比夏至更早。
“好，那我等姐姐来……”
“一直等着……”
“姐姐可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