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诺一生
丹墨璃忧心重重的赶至土地庙,刚到山门口便惊觉心尖处一阵刺痛袭来,那感觉并不十分疼,却好似有人在拿着针一下又一下,又轻又密的在心口处扎着。
那是她留在韩勨灵魂深处的灵识遇着危险时所反噬的示警,提醒她此刻的韩勨正临危履冰,而她两次出手皆未能击破结界顺利进入土地庙内寻人,于是心中的焦躁不安愈加强烈,手背处已隐约有玄色鳞甲显现。自知晓仙与妖的区别的后,她便时时克制着妖性,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暴露,而此刻她心烦意乱,脾气渐渐暴躁,一直被强行压制着的妖性竟趋于本能而外露出来。
她不惧会因打破天规而被罚,却十分害怕韩勨会受自己牵连。
她担心留在韩勨灵魂中的那一道灵识会被福德正神感知到,从而误以为韩勨也是妖。
大道归宗,六界分定之后,妖自生来就轮坐末席,更是不辨原由,不问善恶皆会被天道与诸天神佛所厌弃。所以,妖族若未得允许擅闯神庙会被视为大不敬之举,一经发现,轻则打回原形,重则抹杀,魂飞魄散。
因而,自福德正神留有一缕神识坐守土地庙后那日起,丹墨璃便再也未敢擅自出入过,即便来探望竹槿,也是立在庙门前,等他前来接应,再由侧门进入,会这么做与修为的法术高低无关,只是出于对天道的尊重与敬畏。
让天道知晓,这便是她对这座敲宇,这尊正神的敬仰。
她晓得天道规矩森严与厉害之处,更晓得若是冒犯了正殿之神,其后果将会有多严重,因而,她从不敢有无礼放肆之举。
可韩勨并不知啊!
想他一介凡人来土地庙自然是走的正门,进得正殿。
而若是自己藏于他魂魄深处的灵识被端坐殿上的正神所察觉到,将他的无知举动视为妖族的挑衅,或是大不敬,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丹墨璃越想越害怕,故而也管不了那些许多规矩,今后若因此而降下天罚她自是会应着,可她绝不能让韩勨因自己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其实原本她冷静下来后细想一番,就能想明白韩勨一早上山来,他身上所携带的气息必定会让竹槿与青玄先一步感知到。即已察觉到是她所护佑的人也就不会眼看着他会毫不知情的闯入正殿,惊扰了正神而被罚。
况且即便韩勨真的进了正殿,拜了正神也大可无妨。
一来是因韩勨此来本就是怀抱着敬意来相求帮助的,不可能会做那无礼之状,再者,她留在韩勨魂魄里的那一息灵识可是经她千万次渡化过后所得,连半点妖气都不沾。
那灵识纯净无瑕,间中更带有一点仙灵之气,若不加以深究,除极为相熟的人以外,其他的人根本感知不到那在韩勨魂魄深处的灵识竟然是来自于一位妖尊。所以,便是寻常的修仙之人遇到也只会觉得韩勨灵性十足,是可修道的好苗子,不会另做他想。
福德正神乃大道圆满,今虽位于正神之尊,却也是土地公,因而常会在大小世界的人间穿梭修行,体会民情,看人识物自不会出错,一个人的心性如何,正神一瞧便知了。
韩勨虽心虑重重,却也还是温润端方的读书人,秉性虽称不得大善,却也非奸诈之人。
只是丹墨璃关心则乱,再加上韩勨因身体不适,与竹槿的话而引起的愤怒与决绝,更让她心慌意乱,误以为他是因自己的灵识而被受困于庙宇,所以才会未想明白其中关窍而决心硬闯去救人。
不过好在青玄及时出来制止了她的鲁莽与冲动,不然其后果恐怕是他们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
而青玄的一番解释,终使得丹墨璃冷静下来,急忙收敛气息,平复心神,而后,于庙墙外向着天殿的方向郑重拜礼以示敬重与歉意,而后才与他一同来到侧门处等着竹槿将人带来。
青玄暗自乍舌的摇了摇头,心道:这位璃尊的脾气可与传闻的大有不同啊。
在侧门左右耐着性子等了约有一刻,才看到竹槿领着人姗姗来迟。
丹墨璃还未及开口向竹槿解释,就见他身后,韩勨神色苍白,猛一见到自己,紧绷了几日的心神瞬间松泄,整个人似是力道虚脱一般向下滑倒。她心底大惊,来不及多想就飞身到他面前,将他扶住。稍一探脉便知他是因多日里惶恐不安,加之未曾好好吃饭与休息而导致体力不支,精神极度疲惫。
将清灵丸喂进韩勨嘴里,缓解了他腹中因过于饥饿而起的灼痛感,以及四支绵软无力的症状,只是精神却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一时难以恢复,所以神色依旧是苍白憔悴。
不过,好在身体已是再无大碍。
见丹墨璃安抚好了韩勨后,竹槿方才寒着脸,冷着声的开口询问她。
“今日,你此番这般鲁莽冲动,皆是因他而起吗?”
往常竹槿对丹墨璃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敬重有加,亦友亦师。而此刻他背手远观,冷漠得面无表情,话一出口就是责备与问询,不见一丁点以往的温和。
丹墨璃面对好友的责问,羞愧不已。她也知自己理亏,故而仅无脸面,也未敢多言解释,将所有责备一力担下。
她上前半步,稍稍侧身,却将韩勨护在其身后,而竹槿见她这般作态,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今日是我多有冒犯,十分抱歉,若有追责,我定一力承担。”
“你……”竹槿气结,指着丹墨璃,厉声说道:“你以为我是因此事而责备的你吗?我是担心你,生怕你走错了路,被不相干的人耽误了修行,更怕你会忘了那些个前人的下场!”
竹槿此话意指何人,所指又为何事,十分明显清楚丝毫不做掩饰,因而,在场的几人都能听懂。
韩勨在背处握紧丹墨璃的手不放,他害怕阿璃会被竹槿的话说服,怕自己会断了她的修行,怕她会困此而选择与自己形同陌路。
丹墨璃发觉到背后的那只手微微轻颤,明白他在担忧什么,望向他苍白一片的面容,柔柔一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再转身望向竹槿的眼神则坚定无比,于无声处,丹墨璃已向竹槿表达了她的选择与决心。
竹槿眉心拧成结,胸口快速起伏着,与她亦师亦友相了四百年,了解她的性情,所以也是看懂了她眼底的坚持。
可除了无奈的叹息,他竟无力再说些什么。
青玄也想开口劝上两句,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说讲,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可他与竹槿反而是因过于明白和了解丹墨璃此时的心情的决心,才会不知要说些什么,因为他自己不也是正执着于某个人,而宁可舍天下,弃正道,也在所不惜吗?
青玄淡然一笑,转头看着闭眼,沉默不语,却与自己有着一样心思,同样不知该如何劝阻的竹槿,轻轻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
竹槿抬眸回望身边的青年,见他满眼含笑,而眼底深处却倒映着自己时,忽然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他对青玄抱以同样的释然,轻声一叹,无奈一笑。
罢了,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的,别人替代不了,自然也是决定不了的。
“我先将韩勨带去厢房好生歇息,你且与璃尊去后殿好好思量一番,往后该如何,还需要有一番谋划才是。”
竹槿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明白他们与丹墨璃而言再是如何时交好的友人,于某些事也只能是局外人。
情丝乱如麻,虽细却刚,若当断时未能断,事后则再难断了。
他点头,同意青玄的安排。
“我不用歇息,也不去厢房。我与阿璃之事我们自会好好协商处理,不敢再劳烦两位仙长,我们这就回家去。”
韩勨可不傻,即便他现在疲惫不堪,头脑却是清醒的。不用细想他也能猜到他们背着自己预备做些什么。
这两位仙长定是要背着自己劝阿璃与他断了关系,再无联系。此后各自生死,各奔轮回,生生世世后再相遇,也只是陌路人。可他不愿,无论前路如何,天堂地狱,也要与阿璃一起。
所以他定是不肯让他们单独相处的,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牢牢的锁在身边,他方才能有一点安心。
而丹墨璃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着他。
“你身体还未恢复,刚刚服下清灵丸也须时间消化,不如就先在笔槿这里歇息一日,将养好身体再回去。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定下的心也不会轻易更改。”
丹墨璃已然想清楚了,便是真的喜欢上了韩勨又如何。
人妖殊途的定理她确实更改不得,此后与他,姐弟相称也好,朋友相待也罢,总之只要她不去贪心那男欢女爱,不去奢求那万万年之久的生死不离,自然不会去学那前人之路。
再且,韩勨的寿数生死簿上早已注定,她只要安下心来好好陪着他走完这一生,护他无病无灾,富贵荣华,待百年后他去轮回,她亦当归山,潜心修行,再不出山就是了。
她只求此人这一生相安无事,便足以。
韩勨摇头,面色苍白,眼中泛红,整个人十分憔悴而显得有些狼狈。
“回去休息也是一样的,这里离家不远,我能撑得住。”他不放手,说什么也不会放手,管他是人是仙,还是神都不能说动他放手,便是她这妖,也不行!
不论何人,若对一事执着过了头,便易生心魔,而韩勨心中的魔,早在十年前就已种下。
而丹墨璃与他相识近十年,自他少年起一路看着他成长,比任何人晓得他执拗的脾性,与藏在温润端方下那对不相干的人和事皆不予关心的冷漠无情。他对自己的情感,怕是他此生唯一的执着了。
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才不敢轻言离去,她怕自己转身这一走,会使得他此生万劫不复了。她也知自己或许太过多情了,但她不敢用他去赌那万分之一,她不怕自己到头来会伤痕累累,天劫加身,却唯恐他会一世无欢颜。
“你信我,我定不会就此放开你的手,更不会独自一人去。”丹墨璃轻轻将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道:“等你歇息好了,我就与你一道回去。那身你特意为我制的嫁衣还在家里呢,我想穿上它,让你好好瞧一瞧。”
许是她的话太过温柔,许是她的承诺太过美好,又许是耳边的那道气息太过绵软香甜,令韩勨倾刻间就失去了防备之心。
立时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双臂软软的搭在她的腰身上,抱着她昏昏睡去。
风过处,花开,立夏时,云轻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