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结婚了
结婚证是血一样的红色。不是娇滴滴的玫瑰红,不是滑溜溜的西瓜红,也不是圆滚滚的可口可乐红。那颜色让蔚莱首先想到血,摸上去甚至有血的热度。她和周礼笑得都很勉强,尽管摄影师说了好几次“两个人挨得再近一点”“笑得开心点”“头互相靠一点”,他或许以为这样的两个人正处在婚前冷战,而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一版照片,是两个陌生人所能完成的极限。
他们确实是陌生人啊,是填登记表才知道彼此名字写法的两个人。
是冲动吗?是,也不是。
前一天晚上,蔚莱对这场婚姻只有一个想法:他与杨林相熟,杨林又和晓月关系好,所以至少不是坏人。
周礼收好证件,面色一如既往平静,“去吃饭吧。”
蔚莱有些许的愧疚,这愧疚是对于婚姻本身——这样一件神圣的事,她和他,他们似乎都太轻薄它了。
可她太知道,时光不会为谁而倒流。已经完成的事,后悔无用。
他们去了民政局旁边的兰州拉面馆,蔚莱问,“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这是本就有的心理预期。
周礼舔舔嘴唇,“虽然你到现在都没问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些我的情况。”
蔚莱点头。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确实没有深究过面前的人为什么会答应。
“我妈是肺癌,晚期,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周礼说下去,声音有些许哽咽,“这么多年,挺……对不起她的,父母一直催结婚,我也没往心里去。就算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吧,我希望她能看到。”
孝顺,或者说,是愚孝吧。
蔚莱克制住自己的想法。或许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也会这么做。
“再呆一周我就要回肯尼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两家人见个面,至少让他们知道……”周礼停顿,继续,“是我们自己想结婚。”
他想说我们是因为爱结婚。可这番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说了,就等于照着镜子告诉里面的人,你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子。
蔚莱点点头,“是要这样。”
周礼第一次注视蔚莱。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除去一双眼睛,五官都很小,绝不是乖巧甜美、善解人意的长相,可奇怪的是,即便他说半句话,她也能听得懂。
“还有就是,我还是希望办个婚礼,算给家人看吧。”周礼观察她的神情,“不过也看你的意愿。除了这些,我没有别的诉求。”
“诉求。”蔚莱重复他的话,轻轻笑了笑。
周礼也笑,“跟客户说话说习惯了。”
蔚莱再次点点头,“办婚礼,我可以。我父母应该也希望。”她又想到三个月前的那场婚礼,心猛地疼了一下。
周礼朝她的方向推推刚端上来的面,“那就一件一件来。”
蔚莱点点头,拿起筷子。大体,他们的沟通没有任何障碍。万幸,对方还是个有打算有条理的人。
蔚莱回家按照对好的口供和父母摊牌:是晓月朋友,之前见过几次面,接触下来感觉都不错,头脑一热就把证领了。这套说辞并不严谨,但父母的落脚点自然在最后一句,免不了一顿“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胆子太大了!怎么也应该带回来见见”之类的痛骂和说教。蔚莱心里顶撞,平时催得紧,这回生米煮成熟饭倒不乐意了。嘴上却也不敢多说,只唯唯诺诺坐到一旁左耳进右耳出,含糊回答着关于结婚对象的提问。
末了母亲问,“有照片吗?我看看。”
蔚莱一惊,我都还记不清长什么样,哪里来照片。只得蒙混过关,“后天晚上不是一起吃饭么,到时候就见到了。”
母亲气不过,转身回房摔上门。蔚莱叹气,求助父亲,“再劝劝吧,反正都这样了。”
“莱莱,没出什么事儿吧?”父亲盯住她的眼睛,满是关切。
比之母亲关心则乱的架势,父亲总是冷静而理智的一方。蔚莱早已习惯这种家庭角色的定位,却还是在这句话后深深陷入自责。她实实在在辜负了一些东西,是双亲对她一生幸福的期许,是希望她平安快乐的那份真情。她为了逃离,为了躲避,选择了一条甚至根本不会走到头的路,她辜负的是父母心。
蔚莱摇头,“爸,想太多。”
父亲叹气,“从小到大,你妈我俩从来没限制过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结婚登记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应该说一声。你这一签字,一领证,那就是要和别人过生活了,是一辈子。”
蔚莱曾经想过一辈子,只是彼时她不知道“关系”的意义。她以为只要那个人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就是一辈子。
她看了他太多年,以至于渐渐忘了别人,忘了在这社会上,世界里,人和人一定要有一种“关系”来界定彼此。子女,兄弟,夫妻,室友,同事。她忘了和他选定的关系是“朋友”,所以就只能是朋友。
父亲像儿时那般揉揉她的头,“女大留不住,也该嫁人了。爸总觉得你是小孩。”
“爸……”蔚莱鼻子发酸,内疚难当。
“行了,我劝劝你妈。没准见到人啊,你妈比你还高兴呢,莱莱选的肯定是好小伙儿。”父亲宽慰着,蔚莱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白色的发根。
大半头发都白了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临睡前她接到周礼的电话,两人互相通报进度。听上去,他那头也是如此,父母再急切,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免不得要晕眩一阵,更何况是福是祸所有人心里都没底。蔚莱这才感受到一阵彻头彻尾的心慌,登记,见家长,办婚礼,她在法律上现在有了个丈夫。
第二天快下班时,黄一帆提着猫笼直接找到医院。开口便是一通抱怨,“就知道你想不起来回我电话,总算堵到人了。”
蔚莱脱下刚刚穿好的外套,接过猫笼,放出里面喵喵叫着的生物,问道,“Miya怎么了?”
“你看看它的脚,”黄一帆抓起毛茸茸的一团翻过来,“都流脓了。”
蔚莱仔细看过,指缝间有一片黑点,触感偏硬,肉垫红肿,有黏糊糊的脓包,当下判断,“就是脚气,别担心。先打点消炎抗真菌的针剂,然后我给你开点药,回去抹就行了。上次那个伊丽莎白圈没扔吧?给它带上,免得一直舔。”说罢抱起Miya去诊疗室,“走吧小家伙,给你治病去。”
黄一帆跟上,“这东西,年龄不小,事情不少。”
算起来Miya快六岁了。那时蔚莱还没毕业,学院里有个师姐家的大猫下了一窝毛茸茸的小东西,蔚莱喜欢,又怕没时间照顾它,纠结几天还是求助于黄一帆。开始他百般拒绝,抛出各式各样的理由,“不会养”“不喜欢”“不干净”“有损阳刚形象”“以后找对象还多个累赘”,禁不住蔚莱软磨硬泡,终于松口,“我替你代养几天”。
再之后他和这个棕黄色叫Miya的家伙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心甘情愿当起铲屎官。当蔚莱提出要带走时,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是我的猫。”
Miya是他们的纽带,也是他们某段共同时光的见证者。它一天天长大,无声无息地步入中年,好像在提醒所有人,看啊,留不住的。
都处理完之后,蔚莱急匆匆穿起风衣,“我晚上还有事儿,先走了。过两天不见好,给我打电话。”
黄一帆拉住她,“你干嘛去,我现在真得挂号才能见你一面。”
“跟晓月他们约了吃饭。”
“又是四人约会?”黄一帆鼓鼓嘴,“莱莱,你现在……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自己的事了。”
他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疑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高中开学典礼留着短短头发的她被老师当做男生排进男孩子们的队列,站在前面的他转过头,一模一样的眼神。
黄一帆是第一个进入蔚莱视线的男孩,是她一度以为会进入她未来的男孩。
“一帆,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