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成鬼
之后的事情馐姑娘其实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冷惯了，常年孤僻的生活让她习惯了身边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稍微人多一点嘈杂一点，虽然不至于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但是也会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冷着一张脸事不关己地看着这群人如何吵闹。
只是不凑巧的是，这种情况下，往往就事关她，而且她还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当事人。
比如说眼下。馐姑娘在一群闹哄哄的人当中被迫往前走，她耳朵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这群人的喧哗吵闹，但是脑子里想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远到她甚至有点记不清当时事件的全貌。
当时也是这样闹哄哄的，一群人指着她说东道西，所有的指责声像海浪一样扑过来，扑得她神智不清。她才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耳朵又被另一个声音给揪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觉得吵闹。
当初楚寒天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辩解，现在想一想可能有答案了。太吵了，吵得她都反应不过来，更别提什么反驳。等她想起还有反驳这回事的时候，已经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况。
比如说现在，她被推推搡搡地推到擂台之上。她第一反应还是难道这群人要让自己和楚寒天对打？但是立刻她就看到楚寒天站在人群之中，张着嘴看着她，看上去傻愣傻愣的，和她一样呆滞。
馐姑娘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可是第一次在一群人当中一眼就看见谁，尤其还是在这样闹哄哄的环境中。她皱起了眉头，也不知内心涌起的那股冲动是什么，她想楚寒天能够立刻冲上来，一剑把自己周围的人扫开也好，一把把自己提拎起来也好，最好把自己带离这种吵闹的环境。
因为，她竟然，开始觉得有些害怕了。
但楚寒天没有动，馐姑娘觉得心里有些发冷。甚至的，内心开始产生了一股近似于扭曲的愤怒。
她眨了眨眼睛，人群和背后山庄楼栋以及再远一些的群山连绵从她的眼前飞快地略过，像走马灯一样交织成混乱不堪的模糊色块。她慢慢地抬起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慢慢聚集了焦点，她转过头看向被侍从保卫的欧阳青尘，那张宛如木偶般僵硬而无表情的脸竟然让那几个挺胸抬头义正严辞的侍从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心中无鬼。
馐姑娘问道：“二庄主有何贵干？”
欧阳青尘道：“馐姑娘，眼下我们有几样证据，都指向你和艳鬼关系匪浅，请问你有什么要辩驳的？”
辩驳？
馐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死水一般的内心起了波澜。她应该是有恨的，她们妖魔鬼怪四个人，每个人都应该是有恨的，恨天恨地，恨所有人。其他三个都恨，只有她好像缺了一块，说不上爱，更说不上恨，就只有无止尽的疲惫。
所以四个人，只有她下了山之后，好好地融入到了这个龙蛇混杂的大染缸里，像大隐隐于市一样过着孤僻的生活。其他三个，要么不能见人，要么就要杀人。云间狂女，入世凋零。
可是，馐姑娘好像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人。无论她看起来和正常人有多么的不同，她依旧是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宣泄出来的感情，像烧红的岩浆一样挤压在内心的死水深处，挤压多了，总是压不住的。
馐姑娘忽然笑了。
这一回不仅是欧阳青尘身边的侍从，连着欧阳青尘，还有台下看到这个笑容的人，都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是鬼，这就是非人的鬼。
馐姑娘猛然一甩袖子，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能出血。她双眼发红地看着欧阳青尘，出口的声音竟然嘶哑难听，和她平日里的小声清淡几乎是两个人。
“在我为我自己辩驳之前，你——你们——”她转过头来看着台下的所有人，右手缓缓地抬起，指尖像刀刃一样指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你们是不是该为艳鬼辩驳一下？你们是不是应该用冷水泼泼你们的脑子，想想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弯弯绕绕？”
她真的变成鬼了，一个披头散发，会扑上来吃人的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扶风起撑住了她的摄魂术，勉强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打断她的说话，然而一把折扇先打断了他的动作。平遇秋看上去也不太好，那笑容仿佛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手给强行拉起了嘴角一样，额头上甚至有冷汗渗出。
“别急啊扶门主，听她说说又何妨？”
扶风起怒目瞪着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平遇秋，再看看龙松涛。刚好龙松涛也在看他，那眉头皱起的样子仿佛是在问，你心虚个啥？
我呸，你才心虚。扶风起只好坐下，一肚子火气。
”你们所有人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罗双错是青洞村出生的人？为什么魑魅堂之前灭人家村子，灭人家满门，没有这么多人去调查去追踪，所有人都只说魑魅堂有多可怕多残忍，却没有人出头？为什么一到了艳鬼灭青洞村，忽然之间，所有的武林正道，江湖高手，简直像死了爹娘一样跳脚？”
平遇秋干咳一声，小声地自言自语，“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就因为青洞村出了罗双错！一个带一个，青洞村里有好几个所谓的名门正派武林弟子，你们要给你们村子讨个明白无可厚非，但可别拿着什么正义之名往自己头上套！罗双错去追查艳鬼，难道你们还指望听到什么公正公平的说法吗？！啊？！”
她目眦尽裂，瞪视着台下每一个人。
“罗双错追到了屠青洞村的凶手是艳鬼，但是他敢不敢把艳鬼为什么要屠村的理由说出来？他敢吗？！他不敢！所以他才疯了！所以他才会被灭口！”馐姑娘说到这里，语气里竟然流露出了笑意，简直像一个不识人间真情的恶鬼。
“艳鬼原名辛九娘，死了爹之后和自己娘相依为命。本来她可以成为一个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普通女子，偏偏村里有不要脸的男人看上了她。一家人里没男人，可想而知她们会被欺负得有多惨。后来终于有男人按捺不住强暴了她，就在他们村外的一个山坳里。她叫得那么惨也没叫来人帮她，不仅如此，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她反而成为被指指点点的那一个。她做错了什么啊？！是错在打不过那个男人，还是错在她生得太漂亮？！”
她的声音像野兽在咆哮，低沉里带着无尽的压抑。
“她嫁不出去，还要饱受他人的非议。她娘受不了终于死了。她一个人，成了村里的笑柄，这还不算，从那之后，村里是个男人都可以上她，也不必担心受到官府的惩罚，因为没有人会为她说话，她成了全村的村妓，还是不花钱的那种。她几乎快疯了，她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形如鬼魅，整日疯疯癫癫不近他人，但就算这样她还是没有被放过！没有！没有！！”
馐姑娘吼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已经没有人能够听出来是从一个女人的喉咙里发出——甚至，可能也不是从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那是从无尽的怨恨和不甘，扭曲幻化成的深沼里冒出的泡泡，一炸就是满眼的血和泪。
“这样的真相，你们以为罗双错敢说吗？！！你们觉得艳鬼，难道不会在下山之后去屠村吗？！村里所有的人都该杀！！该杀！！”
馐姑娘疯了。——这是所有人在看到馐姑娘现在模样的想法，除了楚寒天。
楚寒天虽然晕得厉害，但是该听到的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艳鬼会是这样的经历，其他三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当中当然也包括这个正在为了他人而变成鬼的馐姑娘。
“阿馐。”他试着叫了一声，但是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得厉害，根本传不到台上去。他动了两下，想要冲上台，但是身边的人在他动弹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楚寒天没来得及往前跑两步，就被拉了回来。
“这就是，我要辩驳的所有内容。”
馐姑娘忽然收住了自己的咆哮，又像以前一样冷冷清清地说了自己的结束语，只是这声音比之以前，又要不知冷了多少倍。被她那充血通红的眼睛一看，仿佛自己几辈子的亏心事都被她看了个透一样。
欧阳青尘道：“馐姑娘，你为何对艳鬼的事情如此清楚？”
台下的人有些愣住了。
不得不说，欧阳青尘就是欧阳青尘，就在所有人都在为这惨无人道的事情震惊得言语不能的时候，欧阳青尘还能够像这件事只不过是昨天晚上吃了螃蟹还是虾米一样，让它就这样过了，一字一句都死死咬着现在的事情不放。
馐姑娘没愣，她从来都不指望能够用感情去打动谁，她不信的，云间狂女都不会信人心。
她道：“因为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不是谁的臆想。只要真的发生过，就一定会有人知道。”
欧阳青尘又问：“馐姑娘，你莫非是妖魔鬼怪四人的其中之一。”
馐姑娘回道：“因为知道艳鬼的过去所以就是妖魔鬼怪之一？那么罗双错也知道，他难道也是？”
她回答时脸上始终带着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看得人心里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