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野葛(1)
第一节 自天王
回想我上一次去大和[5]的吉野山游玩,已是约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正值明治末年,抑或大正刚开始吧,交通远没有现在这样便利,如今那一带被叫作“大峰山”,至于我当时为何会去那种深山老林,个中缘由说来话长。
想必有不少读者都知道,那片区域的十津川、北山、川上一带,从古至今都流传着被当地居民唤作“南朝殿下”或“自天王殿下”的南朝天皇后裔的传说。这位自天王,即后龟山天皇的玄孙——北山宫[6]殿下,历史上确有其人,这点已得到相关历史学家的认可,绝非只是缥缈的传说。简言之,在一般中小学生的历史教科书中,南朝元中九年,北朝明德三年,经当时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的努力,南北朝统一的和谈终于达成,也就是说自后醍醐天皇开创的延元元年算起,历经五十余年的吉野朝廷至此迎来终局。
但在后来的嘉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的夜半时分,效力于大觉寺统[7]亲王万寿寺宫的楠二郎正秀,对土御门皇宫发起突袭,将象征皇权的三种神器全部盗走,然后进睿山之中固守。当时,因遭受猛烈追击,万寿寺宫自戕而死,三神器中的剑与镜也被收回,只有神玺留在南朝后裔手中。楠氏与越智氏的族人们随即拥立万寿寺宫的两个儿子为王,又建立起正义军,从伊势到纪井再到大和,逐渐逃往北朝军队触不可及的吉野山区深处的偏僻地带,尊亲王的长子为自天王,次子为征夷大将军,改年号为天靖,在敌军找不到的峡谷之间,掌握神玺长达六十余年。
然而,两位皇子终被赤松家的遗臣所骗,遭到北朝讨伐,最终于长禄元年十二月,大觉寺统一支的皇族被彻底断绝。若以这一时间点作为终点进行合计,从延元元年到元中九年的五十七年,再加上从元中九年到长禄元年为止的六十五年,事实上在长达一百二十二年间,南朝在与京都皇族对抗的同时,一直在吉野延续着自己的历史。
对吉野地区的住民而言,他们自遥远的先祖开始就是南朝的追随者,也将忠于南朝的传统继承至今。每每提及关于南朝的历史,他们都会计算到自天王为止,“不止五十多年,而是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吉野住民至今不变的这种强烈认知,其实也并无不妥。我在少年时期就很爱读《太平记》[8],因此对南朝的秘史也始终抱有兴趣,而且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打算写一部以自天王的事迹为中心的历史小说。
一本收集了川上当地传说的书上有载,南朝的遗臣们曾因惧怕北朝的袭击,自大台原山山麓地带的入之波,迁居至伊势境内人迹罕至的大杉谷深山地区中一处叫三公谷的峡谷,并在那里建造了宫殿,又将神玺藏进了某个山洞中。此外,根据《上月记》《赤松记》所记,当时佯装投降于南朝天皇的赤松家残党间岛彦太郎等三十人,于长禄元年十二月二日趁天降大雪突然发动叛乱。他们兵分两路,一边袭击了位于大河内的自天王王宫,另一边又冲进位于神之谷的征夷大将军住所,自天王虽是亲自挥刀迎战,却终因不敌叛贼而被杀。随后,叛贼夺走天皇首级与神玺出逃,途中受大雪所阻,走到伯母峰的山顶时已是天黑,叛贼便就地将天皇首级埋入雪地,在山中过了一晚。然而就在第二天一大早,吉野十八乡的庄司[9]率领众人紧追而上,鏖战之中,被埋了整夜的天皇首级自雪中喷射出鲜血,庄司们这才立刻将其夺回。这一事件在不同史书中的记载虽多少有些出入,但在《南山巡狩录》《南方纪传》《樱云传》《十津川记》等书中均有迹可查,特别是《上月记》和《赤松记》,都是由当时对战的亲历者在晚年时亲笔所写,抑或是经他们的子孙亲笔记录而成,真实性毋庸置疑。而且某本书中也曾记载过,当时自天王年仅十八岁。此外,在嘉吉之乱中遭遇灭亡的赤松家得以复兴,都要归功于他们刺杀了南朝的两位皇子,并将神玺带回京城。
从吉野的大山深处到熊野之间的地区,由于交通不便,许多古老传说和名门世家得以长期存续便不算稀奇。比如,曾被后醍醐天皇当过行宫的位于穴生的堀氏宅邸,其部分建筑被留存至今,而且据说皇族的子孙还住在那里。另外,在《太平记》中“大塔宫熊野逃亡”一章中出现的竹原八郎一族,大塔宫就曾在竹原家住过一段时间,其间还跟竹原家的一位姑娘诞下一子,竹原家的子孙由此繁荣不息。此外还有更为古老的大台原山中的五鬼继部落,附近的人都说他们是鬼的后代,断然不会与部落居民联姻,而他们自己也并不渴望与部落之外的人有瓜葛,并自称是役行者身边前鬼[10]的后裔。这一切皆因当地风俗所致,曾经侍奉过南朝皇族,被称作“南朝遗族”的世家为数众多。如今在柏木地区,每年二月五日都会举办纪念“南朝殿下”的祭典,在征夷大将军行宫遗址——神之谷的金刚寺中,更会举行庄严的朝拜仪式。在祭祀当天,来自数十个家族的“南朝遗族”可以穿上绣有象征皇室的十六瓣菊家徽的成套礼服,跟代理知事、郡长等人一起在上位就座。
以上寻得的这众多资料,都越发增加了我创作老早以前就开始构思的历史小说的热情。南朝、樱花遍开的吉野山、大山深处的秘境、十八岁便英年早逝的自天王、楠二郎正秀、藏于山洞深处的神玺、自雪中喷出鲜血的天皇首级……单是把这些关键字排列一看,就能确信它们定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再加上故事发生地的景致也堪称绝妙,溪流、断崖、宫殿、茅草屋、春天的樱花、秋日的红叶……这里有众多美景可被自由调度。而且这些故事并非毫无根据的空想,不仅有记载准确的正史可寻,各种相关记录和古代书籍的详细程度也是无可挑剔,我想只要将这些史实巧妙地排列组合,就足以写出一部有趣的佳作。如果在此之上,能在文笔上稍加润色,适当添加些逸闻与传说,并充分运用当地的独特名胜、鬼之子孙、大峰山修验道的修行者、熊野参拜等元素,再创造出一位与自天王相配的美丽女主人公,譬如大塔宫后代中的某位公主之类的角色,定会让这故事越发精彩。
正因如此,一想到居然至今都没有稗史小说家留意到这么好的素材,我便觉得不可思议。话虽如此,其实泷泽马琴写过一本未完之作——《侠客传》,我虽未曾拜读,但听说这个故事正是以虚构出的楠氏女儿姑摩姬为中心展开,不过情节似乎并未涉及自天王的真实事迹。另外,德川时代似乎出过一两本写到吉野王的作品,但有多大比例是基于史实所作,便不得而知。总之在如今社会上流传的作品范围内,无论是在书籍中,还是净琉璃[11]或歌舞伎中,我都未曾见谁使用过南朝题材。也因这层缘故,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趁还没人用过这些题材的时候,借此创作出一部好作品。
说来也巧,因为一些意料之外的缘故,我听闻了许多关于那个大山深处的地理状况与风俗民情。这都要归功于我高中时代的一位友人——津村。津村虽是大阪人,但有位住在吉野国栖地区的亲戚,我便常常通过津村打听关于那里的一切。
在吉野川沿岸地区,读音是“kuzu”的地名共有两处所在。下游地区的那个写作“葛”,上游地区的写作“国栖”,因那首与飞鸟净见原天皇、天武天皇相关的歌谣而得名的“kuzu”则是后者。不过无论是葛还是国栖,都并非吉野特产葛粉的原产地。
葛地区我不甚了解。在国栖,多数村民都以造纸为生,那是一种现在已相当少见的原始制纸方法,首先要将楮树皮的纤维在吉野川的河水中进行漂洗,再手工抄制出纸张。此外,这里的很多村民都有个奇怪的姓氏——“昆布”,津村的亲戚如今也改姓昆布,且以造纸为业,还是村子里做得最大的一家。听津村说,昆布氏也是当地历史悠久的世家,应该跟南朝遗臣的血统多少有些关联。
关于写作“入之波”的地方读作“shionoha”,“三之公”读作“sannoko”,我都是在拜访了津村亲戚家之后才得知的。他还告诉我从国栖到入之波,需要越过险峻的五社峰,再走六里[12]多地才能到;要到三之公的话,则需要继续走两里到峡谷入口处;而要前往最深处的自天王居住过的地方,还要跋涉四里路以上。以上这些我不过是出于兴趣问问罢了,其实即便是住在国栖周边的当地人,也鲜有人跑去那么远的上游区域。但据顺流而下的筏夫说,在山谷深处叫八幡平的一处低洼地,坐落着一个聚居了五六户人家、名为炭烧的部落,从那里再往大山深处走五十多米,其尽头处是个叫隐秘平的地方,那里确实留有自天王宫殿的遗迹,还有秘密供奉过神玺的山洞。但是,自山谷入口开始的四里路程,全是完全算不上路的令人生畏的绵延绝壁,即便是大峰山上的修验道修行者想进那里,也绝非易事。住在柏木一带的人,通常只是去入之波河边泡泡温泉,便折返回来。其实若敢进入山谷深处,还能找到许多自溪流中喷涌而出的温泉,在明神更有多条瀑布飞流而下,但知晓这些绝佳景致的只有山中居民和炭烧部落的人而已。
这位筏夫的一番介绍,让我构思中的小说世界变得越发丰富。其实我手头合适的素材均已齐备,没想到现在又多了溪流中喷涌而出的温泉这一理想背景。不过话说回来,此前我已在远离吉野的东京,尽我所能地对当地的历史和地理状况做了充分调查,如果津村那时不曾邀我到吉野山一游,我恐怕不会专程跑到那样的大山深处去吧。其实有了手头的那些资料,即使不去做实地考察,之后全靠自己的想象也能写出故事,而且留些想象力发挥的余地或许更利于创作。
“机会难得,不妨来亲自看看。”然而我终是耐不住津村的热情邀请,那时正值那一年的十月末或者十一月初,津村因事准备拜访住在国栖的亲戚。他劝我说:“虽然去不了三之公那么远的地方,不过在国栖附近走一走,亲眼看看当地的地貌和风俗,肯定会对你的小说起到参考作用。况且也不必拘泥于南朝历史,每片土地都自有其故事,你还可以去收集些其他素材,少说也够你写出两三部小说的。反正这一趟绝对不会白来,你就拿出点职业精神吧!再说现在这天气正适合出游,吉野的樱花虽然最出名,但秋天的风景也相当不错哦!”
上述铺垫虽有些长,但正是出于这些缘由,我才突然有了出行的打算。津村所说的“职业精神”确是动因之一,但说实话,去自由自在地游玩一番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第二节 妹背山
津村告知我他从大阪出发的日期,以及在奈良若草山脚下,预定好一家叫武藏野的旅馆之后,我便自东京出发,坐夜班火车前往会合,途中在京都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晨便抵达了奈良。这家叫武藏野的旅馆二十年前就在,但现在的店主似乎已不是从前那位。那时的旅馆建筑看起来更古旧,也更雅致。铁道部开始设立酒店已是那之后的事了,因此在当时,武藏野旅馆和另一家叫菊水的旅馆都是当地一流的旅店。由于津村早在这里等得没了耐心,只想尽快出发,加之我也不是第一次到奈良来,于是我们只在旅馆房间里远眺一番若草山,休息了一两个小时后,便决意趁着山中尚未变天,即刻前往目的地。
我们在吉野口换乘上咔嗒作响的轻铁列车先抵达了吉野站,之后便要沿着吉野川的沿岸街道一路步行。抵达《万叶集》中提及的六田淀、柳渡一带时,前路一分为二。向右的一条路通往赏樱胜地吉野山,一过桥便到了下千本,再往前经过的关屋之樱、藏王权现、吉水院、中千本……都是每年樱花盛开时节游客聚集的地点。想来我曾两度到吉野来赏过樱,年幼时跟随母亲来京都附近游玩是第一次,之后一次是在上高中时,印象中当时确是跟随人群登上了右边的山路,而向左走这还是第一次。
近年来,由于乘汽车或缆车都可以直通中千本,选择在山间路上边步行边赏景的人已不多见。但在过去,来吉野山赏樱的人都要经过这处分岔路口,右转登上六田淀上的桥,一览吉野川的河畔风光。
“那儿,快看那儿,那就是妹背山。左边的是妹山,右边的是背山。”
从前,做向导的车夫都会站在桥栏杆前,指向吉野川的上游方向,示意旅客驻足观赏。记得那时母亲也曾让车子停在桥中央,她将年幼不知事的我抱在膝上,凑到我耳边说:“你还记得妹背山那出戏[13]吗?那个就是真正的妹背山。”
那时我还小,对妹背山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当时正是山中寒意未退的四月中旬,黄昏时分薄云蔽空,在朦胧泛白的辽远天空下,层层叠叠的远山峡谷间,吉野川悠悠而来,风一过,那河面上便漾起许许多多细碎的涟漪。就在那山与山的缝隙之间,有两座山峰显得格外小巧可爱,暮霭笼罩,就像那小小的山峰微微红了脸。虽然我当时还看不明白妹背山是夹吉野川相对而居,但自妹背山的戏剧里,我早已知道它们是分别坐落在河流两岸。在歌舞伎的舞台上,大法官清澄的儿子久我之助跟他的未婚妻少女雏鸟,分别居住在背山和妹山临山谷而建的高楼里。在整部戏中,这个场景极具童话色彩,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当时一听到妈妈的话,我便在心中感慨:“啊,那就是妹背山啊!”即使如今长大,我也会不自觉地陷入孩子似的幻想,想着只要去到那条河边,是不是就会邂逅久我之助和那位少女雏鸟呢。总之,幼年时初次在桥上目睹的风景让我始终难以忘怀,直到现在都会不经意地兀自怀念起来。
后来直到二十一二岁,我才又来到吉野,再次走上这座桥凭栏而立,心中忆起已不在人世的母亲,久久地望着河流上游,出了神。由于河流是自吉野山山脚下向平原地带流去,湍急的溪流便转换为“恣流千里长”的悠悠之态,自成趣味。位于河流上游左岸的上市町中,只有一条背山临水的街道,其间坐落着点点屋脊低矮、质朴素雅的田舍房屋。
我们过了六田桥桥畔,在分岔路口折左而行,向着一直以来只在下游远眺过的妹背山的方向行进。眼前的街道沿河岸笔直延伸,看似平坦易行,但其实它从上市一路通向宫瀑、国栖、大瀑、迫、柏木,逐渐向吉野的群山深处深入,抵达吉野川的源头之后,又越过大和与纪井的分水岭,最终能抵达熊野浦地区。
由于我们从奈良出发得早,正午刚过便到了上市町。街道上的人家跟在桥上远眺这里时想象的模样相差无几,极为朴素,古香古色。街上临河一侧房屋稀疏排列,但多数都遮挡住了河流景致,街道左右房屋的外侧都是老旧的黑褐色格子窗,外观看起来虽是二层楼,第二层却像阁楼一般,整体显得非常低矮。走在街上向沿路昏暗的格子窗里窥探,首先看到的定是田舍人家常见的直通向后门的素土地面房间,而在房间入口,多悬挂着一枚店名和姓名被拔染成白色的藏蓝色门帘。不光街上的店家如此,不做生意的普通人家也多是这样。这里房屋的构造都像被压垮一般,屋檐低垂,面阔狭窄,但门帘后边却多能瞥到树木矗立其中,有些还在侧面加盖着房屋。这一带的建筑大致都有五十年以上,甚至一两百年的历史,然而房屋虽旧,每家门窗上糊的白纸看起来都格外新,就好像刚刚换过似的一点污渍都看不到,即使有个小小的裂口,也被用花瓣形状的剪纸精心修补上了。
在秋日澄澈的空气中,这些门窗纸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白,那是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洁净感,仿佛连一粒尘埃都不曾落在上面,当地人这种不使用玻璃窗的习惯,也彰显出他们比城市人更为敏感纤细的地方。东京的房屋通常都会在纸拉窗外再加一层玻璃窗,否则白纸很容易被弄脏而变暗,有了破洞的话还会漏风,必须马上修补或换新。总之,这里家家户户的门窗纸所呈现出的清新感,完美地综合了格子窗与门窗框被熏黑的外观,就好像一位家境贫寒却格外注重仪表的美人一般,给人一种文雅秀美之感。
把那些照拂在白纸上的日光注视得越久,我便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确是身处秋日之中。因为今天天色晴得鲜明,反射到门窗纸上的光线看着明亮,却不至于刺眼,实在是美得刻骨铭心。太阳行到河面之上,照亮了街道左侧房屋的门窗纸,而其反射出的光线又全部照进了街道右侧的住家。蔬果店门口陈列的柿子也被照得别具美感,木醂柿、御所柿、美浓柿……各式品种的柿子颗颗都被照得光润明亮,这些熟透了的珊瑚色果实好似眼眸般在闪烁着光。就连乌冬面店前玻璃箱里成团的面条都被照得格外鲜亮。一些房子前面正铺了草席,上置簸箕,晾晒着软炭。也不知是打哪儿,还有铁匠铺的锤铁声和碾米机的沙沙声不时传来。
直到快要走出上市町,我们才在一家饭馆的沿河房间里用了午饭。从桥上远眺妹背山时,我总觉得它还在更远的上游,但此时这两座山已是近在眼前。以河相隔,岸这边的是妹山,对面的则是背山,《妹背山妇女庭训》的作者或许就是游历过此处的山水之后才有了关于那出戏的构想吧,不过这里的河流宽度,远比舞台上看得更宽,并不是戏里那样狭窄的溪流。假设久我之助和雏鸟真的住在妹山和背山上,是绝不可能像戏里那样隔着河对上话的吧。河对岸的背山山脊与其背后的山峰相连,整体形状与妹山并不完全一致,妹山看起来是座完全独立而居的圆锥形山,山体更被繁茂的绿树铺了个满当。上市町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妹山脚下,从河这边望去,看到的是街上房屋的后墙,二层楼看着像三层高,平房则好似两层楼高。有些人家在家中二楼架设了直通河底的铁丝,借着木桶,人在家中就能随时汲水来用。
“我说,妹背山看过了,下一个就该《义经千本樱》[14]啦!”
津村忽然向我搭了话。
“千本樱的话,那是在下市吧,那儿有家钓瓶寿司店我倒是听说过……”
在净琉璃剧目《义经千本樱》中,有一段讲的是平维盛化身寿司店家养子,藏身于此的故事。然而下市町有人借着这段毫无根据的戏剧情节,居然自称是平维盛的子孙,我虽未曾实地探访过,这样的传说却是有所耳闻。那家人中虽没有恶人权太,但至今还给女儿取着跟戏里一样的名字——阿里,并靠卖钓瓶寿司为生。不过津村要带我去看的并非这家店,而是戏中的另一件重要道具——静御前的初音鼓,据说收藏着这件宝物的住家,就在前面宫瀑的对岸,一个叫菜摘的地方。
“反正都要路过,不妨前去一看。”如此说着,津村便带路前往。
说到菜摘,应该就在谣曲[15]《二人静》中唱及的菜摘川的岸边吧。曲中唱过“菜摘川岸边,有女从天降”时,静御前的亡灵随之降临,她开口唱道:“罪孽深重生悲愁,终日抄经赎罪身。”之后一段是边舞边唱,“我心惭愧,难忘往昔……今以三吉野河之名,自称菜摘女。”由此可见,即便是传说,菜摘与静御前的关联也有相当的真实依据可寻,或许并非完全是虚构。此外在《大和名胜图册》中,还有“菜摘有名川,其名曰花笼,亦有静御前生前暂居房屋遗址”的字句出现,看来静御前的传说从很久以前业已存在。
如今收藏着初音鼓的人家虽已改姓大谷,但过去是姓村国的庄司,根据家中旧时的记录,文治年间,义经与静御前流落至吉野时,曾在其家中做过短暂停留。加之菜摘附近还有象小川、小憩桥、柴桥等知名景点,有不少人会在游览观光之余去一睹初音鼓真貌,不过这毕竟是他们家中数代珍藏的传家之宝,若没有可靠的介绍人提前拜托的话,绝不会轻易示人。津村正是请住在国栖的亲戚做了我们此行的介绍人,想必今天对方正在等候着我们的到访。
“那个初音鼓,就是用忠信狐父母的狐皮制成,只要静御前一敲鼓,他就定会马上现身的那面鼓吧?”
“嗯,没错,戏里是这么演的。”
“真有人家里有那么神的东西吗?”
“听说是有。”
“真的是用狐狸皮做成的?”
“我也没见过,还真不敢保证。反正听说这家的历史确实有年头了。”
“也许他们家跟钓瓶寿司店一样吧,谣曲《二人静》自古便有,他们是借人家的名声,自己编的故事吧。”
“或许如此吧,不过我对那面鼓还真有些兴趣。反正我想着一定要去拜访大谷家一趟,亲眼看看初音鼓。这也是我这趟旅行的目的之一。”
津村如是说,至于个中缘由,待我追问时,“以后再说”,他只是如此回我。
第三节 初音鼓
从上市到宫瀑这一路上,吉野川一直在我们的右侧相伴同行。越往山的深处,秋色也渐行渐浓。我们数次穿过麻栎树林,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向前走。虽然这一带的枫树并不算多,且没有聚集生长,但眼下红叶正长至盛时,常春藤、野漆树、山漆等红叶树在这片杉树丛生的山峰上星星点点分布,从最浓郁的红到最浅淡的黄,各色秋叶缤纷错落。虽说我将它们统称为红叶,但若仔细观赏,便会发现其中不只有红色,还有黄色、褐色等,树木种类着实多样。单是从黄色树叶中,就能分出数十种各不相同的黄来。曾听说野州盐原的秋,能把盐原人的脸映红,那样漫山满眼的红叶虽美,这里五彩缤纷的秋叶倒也并不逊色。“百花缭乱”“万紫千红”这类辞藻,常被用来形容春天的山野花海,眼下吉野山间虽正值秋日,整体基调是“黄色”,但论色彩变化之丰富却也堪比春日山景。在从山峰与山峰的裂隙到河流上游地带弥漫的晴好日光之中,这些秋叶不时坠离枝头,在空中闪闪烁烁如金粉般耀眼,最终飘落水面。
《万叶集》中说的“天皇幸于吉野宫”,指的就是天武天皇在吉野的行宫,笠朝臣金村的“三吉野乃多艺都河内之大宫所”、三船山,还有人麻吕吟咏的秋津原野,听说这些景致都在宫瀑村附近。不一会儿,我们离开村子,终于要向对岸进发。河流在这里终于收窄,两岸变成陡峭断崖,湍急的水流拍打着河床上的巨大岩石,此处俨然成了一道湛蓝深渊。
象小川自树木丛生的象谷深处流出时是潺潺小溪,就在它即将流入这处深渊的地方,横跨河流之上的一座桥就是小憩桥了。都说这是源义经小憩过的桥,但想来多是后世的牵强附会吧。只见一脉清流之上,这座样式华丽但看似不甚牢固的桥,多半藏进了繁茂枝叶间,桥上还有游船船顶似的可爱桥顶,与其说是为了遮雨,倒更像是为了挡去落叶而盖。如若不然,遇上这样落叶飘零的季节,小桥顷刻间就会被落叶掩埋吧。桥畔坐落着两户农家,桥顶下的大半地方都被他们当作自家地方用来堆放柴火,仅留出够行人通过的宽窄。
此地名叫樋口,从这里开始前路一分为二:一边是河流沿岸,前方直通菜摘;另一边是要越过小憩桥,经樱木宫、喜佐谷村、上千本、苔之清水,通向西行庵地区。静御前的谣曲中唱到的“山间落白雪,有人踏雪来”,说的应该就是跨过小憩桥,从吉野后山向中院的峡谷方向去吧。
走着走着我才恍然发觉,高耸的山峰已近在眉前。天空被挤得越发狭窄,吉野川的河水、沿岸的人家,还有脚下的路似乎就要在眼前的溪谷迎来尽头。不过所谓村庄,是只要有点空地就会被人类开发到极致的地方,因此在眼前这片三面都被耸立山峰围绕,口袋似的低洼地里,仍有人将狭窄的河岸斜坡开垦成梯田,建造出茅草屋,而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菜摘了。
如今终于亲眼见到这里的山水景貌,才会明白这里确实像是逃亡者会落脚的栖息地。
我们进村稍加打听,马上就知道了大谷家的所在,从村口向里走五六百米,在拐向河滩的一片桑树田中,一处格外显眼的建筑就是了。因为那些桑树长得格外高,从远处望去,那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茅草屋脊和瓦檐,就好像汪洋之中漂浮的小岛一般浮现在桑树叶之上,很是优雅。但进入大谷家之后又让人觉得,与房屋高雅的外观相比,内在实在只称得上是寻常人家。两室相连的客厅面朝桑树田而居,拉窗正全部大敞。其中一间设有壁龛[16]的房间里,一个约莫四十岁、似是主人的男人正坐在其中,一见我们进来,还没等递上名片,他就马上起身迎接。那是一张饱经日晒、肌肉紧绷的脸,他的眼似睁非睁,像是没什么精神,但眼神中却清晰地透露着良善,再加上那短脖颈宽肩膀的体格,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憨直的农夫。
“国栖的昆布家之前跟我联系过了,我这会儿正等着你们来。”
他这短短一句话里都是我们很难听懂的乡音,即便我们开口询问,他也总难流畅地回答,只是一直有礼貌地同我们寒暄。想来这家人早已不是过去的名门世家,只有微薄收入度日,但我恰是更容易跟这样的人亲近起来。
“百忙之中前来叨扰,实在抱歉,听说大谷家对传家珍宝格外爱惜,鲜少在外人面前展示,今日冒昧前来,希望能有幸观赏到那件宝物。”
听我如此说,这家主人倒惶恐地应道:“没关系,倒也不是说不能拿给别人看。”其实在取出传家宝之前,遵照祖先要求,应该先斋戒七日,但现如今这要求实在有些苛刻。如果有人说想看看宝物,这家主人都不会拒绝。话虽如此,他整日要应对田里的农活,若是有人突然到访,定是没有空闲接待。特别是最近秋蚕的活儿还没忙完,家里的榻榻米其实整日都是掀起来未铺的状态。要是客人直接上门,怕是连招待的地方都没有;但如果提前打好招呼,他们就一定会空出时间,专门接待到访的客人。向我们解释起这些时的大谷,正把一双指甲又黑又长的手叠放在膝头,满脸难于启齿的神情。
仔细打量这个两室大的客厅,我发现地上的榻榻米确实都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才刚刚铺好。从纸拉门的缝隙向储藏室窥去,那里还露着未铺席子的地板,一旁杂乱摆放的农具也像是匆匆忙忙硬塞进去的。而在客厅的壁龛上,数样宝物早已摆放停当,主人将它们一件一件毕恭毕敬地排列到我们面前。
其中有题为“菜摘村由来”的卷轴一卷,义经公赏赐的长刀短刀数把,还有其清单,护手、箭袋、陶瓶,以及静御前的初音鼓,等等。在那卷《菜摘村由来》中,卷末写着:
五条御代官御役所之御代官内藤杢左卫门大人出游之际
大谷源兵卫于七十六岁记录传闻
留存于家中之物
落款时间为:“安政二年乙卯夏日。”
据传在安政二年,代官内藤杢左卫门来到这个村子时,当时的一家之主大谷源兵卫以跪拜礼迎驾,但等到老人一亮出这卷轴,又轮到代官立刻让出席位,向老人行起跪拜礼。不过这卷字的纸张早已像烧焦似的污迹斑斑,字迹实在难以辨识,因此随卷附了摹本一份。眼下虽无法得知原文如何,但摹本中却是错字百出,即便靠读注音假名也有很多无法确认的字眼,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是有修养之人所写。
通过这段文本我知道,这家的祖先自奈良时代以前就住在此地,在壬申之乱[17]中,追随天武天皇的庄司村国男依还前去讨伐过大友皇子。那时庄司拥有从菜摘到上市之间五十多公顷的土地。此处的菜摘川,指的就是吉野川流经这五十公顷间的河段。关于义经,这里还记载着这样的文字及和歌两首——
“源义经公又于川上白屋岳庆祝五月端午,游览一番下山后,在村国庄司处逗留三四十日。观宫瀑、游柴桥,并吟咏和歌两首。”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源义经有和歌存世。那上边所记载的和歌,即便是外行看来都丝毫不像平安时代末期的调子,措辞也格外粗糙。另有关于静御前的记录——
“当时义经公的爱妾静御前正于村国氏家中逗留,自从义经公在奥州落难,静御前无所依靠,遂投井自尽。这口井便被后人称为静井。”
从中可以得知静御前是在此处逝去。此外还写道:“然而静御前与义经公永别后,因妄念未尽,夜夜化作鬼火从井中现身,历时三百年。那时,莲如上人在饭贝村给众人讲经,村中百姓请求上人为静御前的亡灵超度,上人欣然应允,为其接引,将一首大谷氏家中所藏和歌写于静御前的和服长袖上。”这段文字之后还记录了那首和歌。
在我们阅读卷轴期间,这家的主人未曾向我们做过一句说明,只是沉默恭敬地坐在一旁,脸上全然一副对祖辈传承至今的这些文字深信不疑的表情。
“请问,那件上人写下和歌的和服,现在何处呢?”
主人回我说,祖先为给静御前祈祷冥福,便把那件和服捐到了村中一个叫西生寺的寺院中去,但如今寺院早已不在,和服辗转到谁的手中他们也不得而知。我把这家世代珍藏的长刀、短刀、箭袋拿在手上端详便会发觉,它们确实都是些相当有年头的物件,特别是那只箭袋早已破烂不堪,单靠我们绝对无法辨别真身。
至于最关键的初音鼓,竟然连鼓面也没有,只有鼓身被收藏在一只桐木箱中。虽然看不出鼓中门道,但只觉得漆色略新,也没有泥金画的花样,看起来不过是只平平无奇的黑色鼓身。因为鼓身的木料已相当老旧,我猜测它曾被重新上过漆也未可知。
“这个嘛,可能是吧!”对于我的疑问,这家主人总答得不带一丝关切。
在他展示给我们的众多宝物中,还有附带顶和门、形制庄严的牌位两尊。其中一尊的门上是葵花纹样,正中刻有“赠正一位大相国公尊仪”字样;另一尊则是梅花纹样,正中刻着“归真松誉贞玉信女灵位”,右侧写着“元文二年巳年”,左侧则是“壬十一月十日”。但是关于这两尊牌位,这家的主人似乎一无所知。只听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它就是相当于大谷家主君之人的牌位。每年正月的第一天,他们都要照例对两尊牌位行礼跪拜。此外他还满脸认真地对我们说,刻有元文年号的那尊,应该就是静御前的牌位。
看着面前这位农夫半眯双眼里善良又慎重的目光,我们没法再回一句话。时至今日,也没有必要再向他说明元文年号的对应时代,或引证介绍静御前生平的《吾妻鉴》和《平家物语》。总之这家主人一直以来都在一心一意地相信着祖先传给他的这一切,我想他脑海中静御前的形象,未必就是在鹤冈神社前为源赖朝起舞的那个静御前,而是一位象征着大谷家祖先曾经生活过的遥远时代的高贵女性形象。在这个名为“静御前”的高高在上的幻影之中,寄托了大谷家世代对“祖先”“一家之主”“往昔”的崇敬与怀恋之情。至于这个崇高的形象是否真的曾在这个家中投宿过,又是否度日艰难,都已没有追问的必要。既然大谷家的主人对此深信不疑,不如就任他心无旁骛地相信下去。若是硬要对主人施以同情的话,我想即便传说的原型不是静御前,也可能是南朝的某位公主,或战国时期的某个逃亡者,总之大谷家在繁盛年代确实经历过类似的事,后来又渐渐将这一事实与静御前的传说混为一谈也不无可能。
“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就请尝尝这些熟柿子吧!”
正当我跟津村打算告辞时,这家的主人为我们斟来茶,又端来一盘柿子,以及一个干净的空烟灰缸。
这就是熟柿子啊。至于空的烟灰缸,应该不是扔烟头用,而是让我们吃那些已经相当软烂的柿子时用它接着吧。却不过主人的盛情邀请,我小心翼翼地把一颗似乎随时要熟破皮的柿子攥进手心。看着眼前这颗圆锥形、顶部尖尖的大柿子,它那通红的熟透的半透明果皮,就好像膨胀得圆鼓鼓的橡胶袋一般。若照上日光,这颗熟透的果实就变得宛若玉制的珠子般圆润剔透。市场上售卖的酒桶漤柿[18],再熟都不可能呈现出如此漂亮的色泽,通常等不及变得这样柔软,果实就已经烂得不成形了。
主人告诉我们,制作熟柿一定要选择果皮厚实的美浓柿。在柿子还又硬又涩的时候就要从枝头摘下,然后尽量将它们储藏在箱子或筐子里,放置到不透风的地方。十天之后,无须任何加工,柿子皮中的果实自然就会变成半液体状,口感甜如甘露。如果是用其他柿子做熟柿,中间的果实会融化得像水一样,绝不会跟美浓柿的果实一般浓稠黏糊。吃这样的熟柿可以像吃半熟的鸡蛋一样,先把顶部的蒂摘掉,再用勺子从露出的小洞口里舀着吃。不过,即使会弄脏手,也还是数接着器皿、亲手剥着皮吃最为美味。听说外形如此漂亮、口感又绝妙非凡的熟柿,只限于存放到大概第十天的一段短暂时间内才吃得到。若放得再久些,熟柿就会彻底化成水。
听着主人的介绍,我把手心上那一颗玉之甘露看得入了迷,仿佛此刻我手心的不只是颗柿子,而是这山间灵气与日光的浓缩。我曾听人说过,从前乡土之人上京城的时候,都会抓一把城中的土,包好当作特产带回家,如今如果有人问我吉野的秋色如何,我想我定会把这颗熟柿小心包好,带去给那人瞧一瞧吧。
到头来在大谷家令我感触最深的,不是那面鼓,也不是那些古文书,而是主人端来的这些熟柿。
我和津村在为这份从唇齿之间沁到五脏之底的山野凉意而欣喜不已的同时,贪婪地把这些甜蜜而黏稠的大颗果实吃下去两个才肯罢休。我的口腔被这意外邂逅的吉野之秋给塞得满满当当。现在想来,佛经中记载的庵摩罗果或许并不会比大谷家的熟柿更加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