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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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杀·西南王(上)(二)

再说黎玉与黎琮,这二人虽是高手,但一个专注讲,一个专注听,故而都没有注意黎文周到来又离开之事。黎琮听罢,叹一口气道:“这般说来,你杀了唐智,又重伤了唐绝,只怕唐门要将这一笔账算到你身上。”

黎玉耸一耸肩:“已经算上了。”

黎琮惊道:“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黎玉便又把遇到唐新绿之事讲了一遍,他好面子,可不肯说自己被唐新绿迷倒的事情,但孔雀石与五长老却是要说的。那孔雀石他当时捡了一块,这时也交给了黎琮。黎琮也是懂行的人,看后也不由叹服唐新绿心思之巧,之后又忧心五长老之事。

黎玉道:“我倒有个计较。你们带着文周还有灵芝与雪参丸,明天先行一步回黎门。”

黎琮道:“这怎使得,五长老近在咫尺,我们怎能留你一人在此。”

黎玉道:“正是因为五长老就要来了,我才让你们先走,不然,万一大家都出了事,那灵芝与雪参丸谁给掌门?”

黎琮道:“送东西又不需这许多人,总要留人与你一同应对才是。”

黎玉反问道:“留谁?文周拳脚剑法是不错,可这会儿谁和他较量剑法?黎玮暗器本事倒不错,但个性太暴躁,留他在这里一起应敌,是给我添乱。你嘛……”他咳嗽两下,不再说话。

黎琮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在黎门中也不算高明,与五长老比较,那真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心中苦笑黎玉口不留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便道:“那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

黎玉道:“罢了。日后江湖传言,黎玉在唐门面前落荒而逃?我还丢不起这个人。何况,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我有一些想法,是这般这般……”便把这两天的构思与黎琮说明。

黎琮毕竟也是黎门人,听得黎玉这思路,也赞一声巧妙。黎玉道:“再给我三天时间,我全盘想通,以之相对五长老,并不见得就输了,最差也能全身而退,你且不用担心。”

黎玉在黎门地位甚高,黎琮也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是不肯退缩的,兼之方才黎玉所言亦有道理。便道:“也罢,那明日一早,我们先走,你自己须得小心行事。”

黎玉笑道:“你不必担心。”想到明日这三人一走,自己便可离开侯府,不必担个退缩之名,大是得意。

谁想黎玉设想虽好,无奈天不从人愿。次日清晨,他来到黎文周房间,却见房内空空,唯有一张纸条,道是自己打算离开黎门,请黎玉一切保重。

五、纵横天现

拿着这张纸条,黎玉只觉火冲头顶。没提防间黎玮、黎琮也进了房间,见到这纸条,无不大怒,须知黎门立派这许多年,还没有一个人敢说要主动离开黎门,这与叛逃又有何异!

黎玮怒道:“这混蛋……”

黎玉咬着牙道:“还是按先前计议,你们先走,把灵芝和雪参丸带给掌门,这是大事,不能延误,黎文周,我一定把他抓回来!”

黎门掌门的病情毕竟也是要紧之事,于是黎玮、黎琮先行出发。他们走后,黎玉寻思着要去哪里找黎文周,忽听外面有嘈杂声音,他起身出门一看,却见莫寻欢正要出门,便问:“怎么了?”

莫寻欢笑道:“小事没有,出了件大事。听说城外来了高手,我出去看看。”

黎玉问:“什么高手?”

莫寻欢摇头道:“不知道,不过,西南王在丹阳城外布下的三道暗岗都被杀了,这不是一般人物,我只担心……”他笑了一笑,“是纵横天。”

黎玉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纵横天是血魔师弟,常年居于不理原上,武功之高传闻常人难以想象,他问道:“纵横天不是发誓不出不理原吗?”

莫寻欢道:“谁晓得呢,他两个弟子都被杀了,一怒之下出来报仇也说不定。”

黎玉奇道:“那就你一个人去?”就算银血霸王枪再怎么了得,真对上纵横天也只有一个死字。

莫寻欢笑道:“越大哥他们伤不是还没全好嘛。再说这是傅镜的地盘,风陵渡自然也会去。”

当日不理原那几场恶斗真是惊心动魄至极,越赢、冼红阳、杜春个个带伤,叶云生虽未受伤,但今日里莫寻欢出外,实因薛明王已递来消息,道是今日到达,而叶云生与薛明王曾经结怨,因此莫寻欢瞒了叶云生,这次是一人前往。

黎玉道:“我同你一起去吧!”再怎么气恼黎文周,他到底担心黎文周遇上纵横天,口气很是急切。

莫寻欢笑道:“求之不得!”

这两人一同赶到丹阳城外,风陵渡已经先他们一步到达,三处暗岗的人被屠杀殆尽,风陵渡、莫寻欢二人查看一番,神情都凝重起来:“果然是纵横天。”

风陵渡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出了不理原……”随即便恢复了素日精干之态,一一分派人手,并下令但凡发现纵横天的,一律不可声张,尽速来报。他们三人也在周遭走了一遍,但并无所获。

纵横天武功盖世,以他的轻功,杀了人后急速离开,现在真不一定已经到了什么地方。风陵渡又问是否有人发现纵横天痕迹,有一人上前禀告说:“禀统领,属下发现此物,不知是否与纵横天有关。”便呈上一物。那是枚小小的绿色暗器,打造得极为精细。风陵渡还没说话,黎玉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那是唐门五长老之首唐厉的独门暗器绿若通,这般说来,莫非唐门五长老也在附近?想到这里,黎玉便道:“这不是纵横天的东西,是唐门的暗器,我去看看。”说罢转身就走。

唐门与黎门的纠葛,江湖皆知,风陵渡与莫寻欢只当这是黎门中事,不便干涉,由着黎玉去了,只说:“若遇到纵横天,还是小心为上。”

黎玉按照风陵渡手下那人所说方向而去,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他忽然发现,在路边一棵树上,又有两枚绿若通。他拔下那两枚绿若通,在手中转了一转,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一小段,他看到树上并排插了三枚绿若通,这不像是比武时暗器射到树上,倒更像是刻意插在上面。黎玉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便继续向前走,果然又走一段,树上的绿若通便成了五枚。

黎玉自嘲一笑,唐厉久未出江湖,他怎忘了,这是唐厉邀战时的规矩,再后来,当是七枚了吧。果然再走几步,前方变为七枚,可在七枚绿若通的旁边,又分别有四枚不同的暗器,正是其余四名长老的招牌暗器,这却是以往所没有过的规矩。

前面是一片树林,黎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片树林,不出意外,唐门五长老应就在其中。他是入,还是不入呢?

在同一时间,丹阳城外的另一条路上,有两个人正在疾行赶路。其中一个是素衣端雅的女子,乃是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的手下,也是太子启蒙夫子之长女薛停云;另外一个青年单衣赤足,腰间插一根竹笛,却是十三杀手中的铁叫子韩潮声。

薛明王曾托十三杀手做事,这两人在一起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的神色都极为凝重,前行速度极快,又不时查看一下四周。

事实上,这两人自从昨日会合之后,便经常觉得身后似有一个滂沱黑影,不时闪现。在靠近丹阳城后,更是连续见到两次丹阳城被杀暗卫尸体,韩潮声见多识广,认出乃是血魔一派武功。

换言之,有一个血魔一派的高手就在他们切近,这人应该并非为他们而来,不然双方一早就碰上,但若是不慎遇到,血魔传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二人只怕也讨不到好去。

韩潮声驱蛇之技世间难得,除此之外,他的轻功亦很出色;薛停云善于五行阵法,但武功并不出色,她看出韩潮声有意迁就她的步伐,便道:“韩公子,你不如先行一步,再有半天距离,便是丹阳城了,你入内先报信也好。”这是她担心韩潮声不肯先走,故而找了一个托词。

韩潮声转头看看她,忽然一笑:“以前我们十三杀手里,也有个女孩子。”

薛停云不想他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出于礼节,她便答道:“那必是一位奇女子。”

韩潮声笑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当年那个女孩子,总是想让我们其他人帮她做这做那,我不喜欢她这样子,她越说,我越不帮她做事。可你却与她不同,倒想让我先走一步。可是,”他随手摆弄腰间的笛子,“我偏偏又不想走了。”

他这么一说,薛停云倒无言可对。况且这话也不好接,只好道:“那位女子不知现在如何?”

“死了。”韩潮声平平淡淡地道,“记得大概是被莫寻欢杀的。”

薛停云微微一惊,他们这次去丹阳城,说不定就会遇到莫寻欢,便试探着问道:“你可想为她报仇?”

“报仇?”韩潮声奇道,“为何要替她报仇?做杀手的这辈子杀了多少人,若是旁人都找我们报仇,还报不过来呢。这一行,生死由天定,没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

他这么说,薛停云也不由暗自慨叹,韩潮声却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前面有人。”

是有一个人,也是一个高手,但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人。

这个人身形高大,面貌端正,他的衣衫很洁净,但是上面却打了几个补丁,面上亦有上位者的神气。这个人,韩潮声是识得的:“原来是丐帮的副帮主凌松。”

凌松年长冼红阳数岁,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亦是结拜的兄弟,冼红阳任帮主时,凌松便在帮中任副帮主,后来冼红阳辞却帮主之位,凌松依然担任副帮主之职。再后来冼红阳被天下通缉,越赢、杜春送他离开乐游原时,二人还曾见了一面。只没想到,这位副帮主如今怎么也来了丹阳城?

三人相见,凌松与韩潮声彼此相识,打过照面,各自诧异,韩潮声想问一句血魔高手之事,还没等问出,忽觉一阵刺骨杀气,自背后席卷而来。

准确地说,那股杀气一分为三,一刀,分别袭向了三个人。虽则如此,仍是令人难以抵挡。凌松与韩潮声不约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领,凌松抽出腰间竹棒,使出一式“青竹丝”,这一套棒法虽是当年丐帮冼老帮主的绝学,却也教给了他三分之一;韩潮声铁笛回舞,笼罩住周身要害;这二人合力,那一刀十分里有九分是被他们接下,最后一分才是被薛停云接住。

刀光闪却,三人同时退后,凌松虎口震得酸麻,韩潮声小腿上渗出血痕,唯有薛停云伤得最重,她退后两步,一口血染上衣襟。

一个声音,于众人身后响起:“青竹丝?”

这个声音竟然出奇的清朗,韩潮声、薛停云二人被这阵杀气逼迫了几天,却绝没想到这杀气的主人竟然有着这样一个声音,双双转头。

只见在距离他们颇远之处,立着一个老者,这老者年纪虽长,气派却极好,长眉犹青,双目炯然,仙风道骨,仿佛神仙中人。他看了一眼凌松手中的竹棒,点了点头:“果然是青竹丝。”忽然疾步向前,一刀向凌松劈下!

这老者看着何等出尘,这一出手,却仿佛地狱之刀,厉厉侵骨。先前那一刀,他劈出时距离犹远,已令三人同时受伤,这一刀不但更近,气势亦是更强,凌松接得极为辛苦。若不是内功高明,经验丰富,只怕便要丧命于此。

一刀之后,那老者紧接着又是第二刀,凌松被他砍得莫明奇妙,这时他也看出这刀法出自血魔一派,心道我何时曾得罪血魔传人?忙道:“在下与老先生素不相识,您是不是有所误会?”

那老者便止住了刀光,问道:“你用的可是青竹丝?”

凌松不明所以,道:“正是。”

“那便杀得不冤枉!”

一抹刀光再度席卷而来,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刀光,却是直奔韩潮声与薛停云,老者道:“既然你们两个和他一路,那就一起死了吧。”他的声音仙气依旧,听在几人耳中,却仿佛鬼音一般。

这一刀韩潮声接却大半,再度受伤,老者不再管他,翻回头又去对付凌松。他的刀法极度诡异,内力又奇高无比,凌松虽然是江湖中数得上的高手,亦是接得十分吃力,眼见不出五招,就要在此丧命。忽然听见身畔有悠悠笛声传来,竟然是韩潮声横笛唇边吹奏。凌松心中气恼,这都是什么时候,这人还有心思胡闹!

但他毕竟是丐帮副帮主,心思缜密,暗想:不对!韩潮声是何等人也,焉能在这时分神?又想到韩潮声的拿手绝技,心中已有了分数。就在这时,薛停云出声道:“凌副帮主,这里来!”

这时凌松已被那老者刀光逼得极为窘迫,闻得薛停云声音,也不及细看,匆忙便向她所示方向跃去。

凌松连跃两次,恰好跃入数块巨石之中,这些巨石大半是先天形成,另两三块则是方才薛停云示意,韩潮声推动使其改变位置。凌松跃入后,那老者自是不肯罢休,轻轻一跃,距离虽远,但他甚至并未停顿,只在空中一个转折,便同样来到了巨石之中。

就在那老者脚尖刚一落地时,一声嘶哑笛声响起,一条粗大蟒蛇忽自石后跃出,紧紧缠绕住那老者身体。老者大怒,运气挣扎,但蛇性顽固,你越是挣扎,它缠绕得越是厉害。尽管那老者武功盖世,一时间亦竟不能挣脱。凌松何等聪明,连忙借此机会跃出。

薛停云忙道:“干五,艮七!”韩潮声已与她配合一次,知晓其意,忙按照薛停云所言,将石块方位再度移动,凌松亦知其意,上前帮忙,很快移好石块,布成一个石阵模样。

三人互视一眼,几乎是同时道:“快走!”

那石阵只是薛停云仓促间布下,最多只能让那老者眼花缭乱片刻,而那蟒蛇虽然厉害,可也只是对一般人。对那老者,却是不能阻住他太长时间的。不过也幸亏此处已属西南,虫蚁长大,不然若是在北方,就算韩潮声驱蛇之术无双,要寻出这么一条蛇来,也是难事。

三人飞速前行,此时时间真如性命一般宝贵,前行未久,前面现出两条岔路,三人互视一眼,凌松拱手道:“就此别过。”说罢转身向左边道路而去。韩潮声倒也无意与他一起,便和薛停云一同朝右边道路而去。

两人走了一段,身后寂寂无声,分路而行有一样好处,那老者毕竟只有一个人,因此危险也就减少了一半。现在两人走了良久都无声音,是不是说明,那老者真的奔着凌松去了?

虽是如此,二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又走片刻,韩潮声忽然“啊”的一声,停住了脚步。薛停云奇道:“韩公子,发生何事?”

韩潮声淡淡一笑:“两件事,一嘛,这周遭蛇蚁的动静不对,我看,那老者多半是还缀在我们后面。”

薛停云并未听到任何声音,但韩潮声自有一套判断准则,她相信他的判断,便道:“那我们尽快前行。”

“晚了。”韩潮声摇头一笑,“走到这里我才想起,这条路我过去曾走过,前面再走一段,是个极陡峭的悬崖,是死路。”

薛停云一怔,尚未开口,韩潮声忽然把她往旁边一推,那是一条被荆棘遮掩,几乎看不出的小路:“你走这里。”身形飘然向前,这一跃,才显出他的真实轻功,真是宛若飞仙一般。

但这样一来,韩潮声岂不是以自身为饵,将那老者引开,薛停云忙道:“韩公子,不可!”

韩潮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说不可,你说不可的,我偏要做。”又道,“我这次到西南,是为了向薛明王传一句话,十三原说只可说与他一人听,现在看来,只得是由你转达啦。‘烟花九变,其意自现。’他自然明白。”

韩潮声轻功何等高明,这几句话间,身形已经远去,难以追击。薛停云怔怔站在当地,心中思量他留下这句话到底是何等含义。所谓烟花九变,乃是指百年前一位女杀手袁乐游的独创剑式,但这套剑法已经失传,韩潮声留这么句话下来,到底是何含义?

她思量此事,片刻后方想到不可辜负韩潮声这番作为,便向荆棘丛中走了几步。

她刚走了这几步,忽然间一道刀光仿佛冲天而起,四下荆棘皆被绞碎。她一惊抬首,却见又一道刀光,如若汇集了十九神魔的骇人之力,向她袭来。

她毕竟还是走晚了一步,那老者看到她身影,焉能放过?而薛停云先前接那老者刀光十分之一便已勉强,如何能接下这惊动天地般的一刀?但她虽知不敌,仍不肯束手待毙,咬牙双掌击出,这时却见一道雪亮闪光,仿佛天际流星一闪而至,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有青衣秀雅书生立于她身前,冷冷道:“纵横天,这是我的人。”

六、一生终负

一左一右,当世两大高手于丹阳城外对峙。左边的青衣书生身形瘦削,透着伶仃之态,面貌则生得十分秀雅,宛若好女,正是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薛明王;右侧的老者面貌出尘,然而无论是他的刀,还是他的言谈举止,却都透着一股地狱中方有的血腥,正是血魔师弟,曾发下誓言终身不出不理原的绝代高手,纵横天阙纵横。

空气中似乎已有火花四溅,二人目光相接,下一刻,漫天刀光如惊风密雨,周遭万物似乎都被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刀光之中。薛停云本已退出圈外,亦被这刀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只觉身前草木都被刀风碾得细碎。她情知在这两人面前,并没有自己插手的空隙,只得又退两步,忽觉面上一凉,伸手一拭,竟有血痕渗出。

这究竟是千百刀合在一处,还是一刀而有此凛凛声势?除却当事人,只怕无人得知。这一刀的时间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终于刀光顿落,二人依旧对面而立,只是已换了位置。薛明王的左肩中了一刀,血流不止,而纵横天的手臂上却也多了一道血痕。自这名绝世高手出世以来,这是首次有人令他受伤。

薛明王右边青袖微微一动,宽大的袖口如水舒展,露出一截雪亮铁钩,钩尖处隐隐一股阴寒之气,凝住一颗鲜红的血珠,将坠未坠。

当年薛明王与叶云生争斗,被飞雪剑一招“快雪时晴”砍去右手,他在手腕上安上铁钩,将原先的袖中剑化于铁钩中,更加神出鬼没,阴狠难测。而方才他与纵横天拼那一刀,一直是用左手匕首,直到最后,才骤然祭出铁钩,纵横天果然着了道。

为铁钩所伤,纵横天的面上反而出现一种欢欣之色,他上下打量了薛明王几眼,感慨道:“好一个高手!”

能被纵横天赞上一句,也是极难得之事,薛明王的面上并无任何得色,他右手铁钩既已现身,便不再收回,一道阳光照在钩尖上,映射出的却仍是阴寒之气。

纵横天继续说道:“我在不理原上住了这些年没有出来,我那徒弟又孝顺得很,凡来的高手都替我杀了,我已有好些年没有亲手杀过你这样的高手啦!”

薛明王纤细的眉毛微微一挑,未发一言,身上那种阴寒之气却愈发明显。他轻轻一抖钩尖,那滴血珠便滴落在尘埃中。

就在这一瞬间,刀光再度闪耀,这一次的光芒极是强烈,就连悬挂在天上的太阳也抵不过这辉映天地间的刀光。看纵横天手中长刀极为普通,不知怎会有这般的流光溢彩?

而薛明王鬼魅一般的青影就穿梭在这闪耀刀光中,阴寒光芒再度一闪,随即他整个人飘然而出,右手的袖子却已被割断大半。

一击不中,飘然而退,这确是高手风范,然而就算如此,薛明王也还是败了一筹。

纵横天长笑出声,又是一刀劈落,这一刀与先前两刀又不相同,没有骤急声势,亦无闪烁刀光,这一刀快,奇快无比,薛明王铁钩纵是来无踪去无影,却也达不到这般的速度。更了得的是这一刀虽快,力道却不曾减弱半分。薛明王凝神相对,没想这一刀却并未砍向自己,刀锋一转,竟是向后方的薛停云劈去!

薛停云没有离开。

尽管方才两人交战,是她逃离的大好时机,她却依旧没有离开。她是薛明王的下属,天下万无上司与人生死相搏,而自己却率先逃命的道理。

也正因如此,当纵横天那一刀劈来时,她莫说没有应对之力,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见着白茫茫一片大水般的刀光扑面而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竟只有默念一声:天,我言守宜今日竟要丧命于此?

一蓬鲜血,溅在她手上脸上,温热的血激得她身上一颤,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之感。一道青影挡在她身前,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

“大人!”薛停云惊叫一声,她从未想过,薛明王竟会为她挡住这致命一刀。她是什么人,薛明王又是什么人?他为了什么,凭了什么,会为她如此!

那青衣瘦削书生倒在她身上,她初次发现,那云阳卫的地字部大头领,竟比她想象中尚要单薄三分。

黎玉站在密林外,正在思量之际,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他一惊,以为唐门在五长老以外,犹埋伏了人在后面,连忙回身,却吃了一惊,身后的人背着一个包裹,正是黎文周。

“你怎么在这儿?”黎玉又惊又怒,他固然是前来找黎文周的,但在这里见面,实在是不巧到了极点!唐门五长老就在前面,他是想找死不成!

黎文周的面上也有些惊讶,他道:“我原想留张纸条便离开,但事后又一想,觉得这样实在不妥,便回转想与你说明,没想竟在这里见到了你……”

黎玉怒道:“走,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他着急于先把黎文周撵走,一时间竟未注意,黎文周对他的称呼已变成了“你”,而非平素的“小叔叔”。

黎文周却单膝跪倒:“这番话,我今日一定要说明。”

黎玉火大,但他也知道黎文周的个性,真正执着起来,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就在这时,那密林中忽有一盏红灯闪烁三下。黎玉想到之前所闻唐门规矩,知道五长老已发现自己存在,这红灯闪烁之后,再有一炷香时间,就算自己不入林,五长老也会出来与己对战,心念一决,已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用力一伸手,把黎文周拽了起来,道:“那你就说,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说不完,你自己滚蛋。”

黎文周此刻心情亦是激动,因此他并未注意到那红灯闪烁,事实上,他对暗器相关一直不甚留意,就算他看到,也绝想不到那是唐门长老邀战的信号,便起身道:“我……并不是黎家人。”

黎文周离去,黎玉自然也曾有种种猜测,但绝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原因。他也不由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当初是黎家人把你找回来的,怎会有这等事?”黎门行事最为严谨,怎会有把外姓子弟带回之理?

黎文周道:“这其中自有原因。”

原来黎文周的母亲被逐离黎门时,虽是身怀有孕,但不久便因贫寒交迫而小产,恰逢一个江湖人收留了她,两人成婚。黎母二度怀胎,这才是黎文周。

然而江湖风波险,那江湖人在黎文周不到一岁时,便因仇杀之事身死,黎母靠着为人做些针线勉强度日,在黎文周九岁时患病过世,临死前将黎文周托付给兄嫂照顾。

可黎母的兄嫂也甚穷困,哪里养得起黎文周?况且黎文周的生父曾留下一本家传武学秘笈,黎文周自小按之练习,又常流浪江湖,对务农等事亦无兴趣。黎母兄嫂更是不喜,到后来,黎家人找来时,黎母兄嫂一商量,决意就说黎文周本是黎家后人,让黎家人把他带走,也省了许多嚼裹,又捞了些银子。

黎文周并不知自己身世究竟为何,听黎母兄嫂这般说,也就当自己真是黎家后代,就此归入海南黎门。黎门人虽见他身有武功,听黎文周言道自己是从家中一本小册子上学来,只当是哪个江湖人丢弃的,并未在意。

黎玉听他说了一遍,皱眉道:“这些话,是谁与你说的?”这些时日他与黎文周时刻都在一处,没理由他能知道这些。

黎文周垂首道:“是周奇。”

“周奇?”黎玉念了一遍这名字,没想到是什么人,黎文周低声道:“在玉京城时……”

这一下,黎玉也想起在玉京城时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十二楼覆灭后,这周奇的名字已经久未听闻,怎么忽然从这里冒了出来?

黎文周道:“正是他,他是长缨门出身。当年娶了我母亲那个江湖人也姓周,出身长缨门。周奇在玉京城见过我一面,后来又辗转找来……”

长缨门,黎玉默默思量一番,他想起来了,当年江南是有过这样一个门派,一门都是姓周,门主周寄涛在江南曾颇有些名气,后来被生死门门主林素所杀。长缨门就此衰落,这些年更是不闻其名。

虽然黎玉仍有许多疑惑未解,但黎文周说得吞吐,速度又慢,黎玉哪还有时间和他久磨,喝道:“别说了,我来问你!周奇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我们初到抚远侯府那一日。之后他又数次来找我。”

黎玉想到这几天黎文周经常莫名失踪,暗自气得牙痒痒,但这时却也无时间多拖,又快速问道:“这般说来,周奇莫非是第一次见你就有所怀疑,何故?”

“因我相貌极像生父。”

“他既是那时便产生怀疑,为何这时才来?”

“因十二楼为云阳卫接手,他无奈归乡,发现长缨门已经衰落不堪,门中只有两三老人,无奈下想到了我。”

“他不可能去海南查你身份,是如何得知?”

“他知我父生前所去之地,前往调查,见到我舅父舅母,得知真相。连同我当日所练秘笈,亦是长缨门之武学。”

这一番对答,竟颇似当年在海南黎门中两人对谈。原本黎文周心中烦乱无状,黎玉又忧又急,又兼强敌身后,二人间此刻又多了许多隔阂。可这一瞬间,无论是黎玉还是黎文周,似乎又回到当日门中相处情形,横亘于二人之间的无形障碍,竟似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电光影中斩春风,黎玉一咬牙,又道:“证据!”

黎文周默默无言,自身上拿出几份东西,分别是黎母兄嫂的供状、长缨门的秘笈,以及一张年代久远的画像。画像上有一男子,看容貌,与黎文周确是十分相似。黎文周低声道:“这是当年长缨门中所留,我父画像。”

黎玉默然无语,其实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黎文周在黎门名义上的父亲,他十分熟悉,黎文周与那人实在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而黎文周对暗器全无兴趣,黎门上下,并无一人如此。

但是这些事情,以往他对自己也有很多解释,譬如肖母不肖父的人也有许多,又比如黎文周十八岁方归黎门,对暗器无感也属正常。

但是这一刻,所有的解释都成了虚妄。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问道:“那周奇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哦,长缨门眼下无人,他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武功、天赋都还不错,想让你重振门户,是也不是?”

这几句,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平淡,其实声音也已微微发颤。黎文周默然不语,终究道:“周奇投到十二楼门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借十二楼的势力重振长缨门,但这些年来,并未成功。如今长缨门已然后继无人,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黎玉想到黎文周所留纸条,不由冷笑了一声:“好,好,好!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如今事情已经说明,那还不快走!”

黎文周又是默默无言,忽然间“扑通”一声,双膝跪倒。黎玉被他吓了一跳,道:“你还不快走,这又是做什么?”

黎文周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道:“先前,我听了周奇所说,又加上这些时日所遇之事,确实想过要离开黎门。可今日……我走出之后,却又后悔了。黎门对我不重视,可也未曾虐待于我,毕竟,我是在黎门生活了这些年,那里也是我的家……还有你,小叔叔……”

他忽然叫出一声旧日称呼,黎玉不由心头一震,只听黎文周又道:“我说是回来与你说明,其实是我心中依旧困惑。只要你今日说一句,要我留在黎门,我这便留下,今后再不提长缨门一字!”

说出这番话,却也是用尽黎文周最大努力,他说完之后,竟不敢抬头,只等着黎玉回话。

他并不知过了多久,却听黎玉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滚!”

黎文周怔住,黎玉是脾气不好,却也不曾这般对他呼喝,不由伸手抓住黎玉袖子,却被黎玉一把挥开。

黎文周被他甩到愣住,却见黎玉未曾回首,又喝了一声:“滚!”

黎文周彻底怔住,一时间不由有些委屈:“小叔叔……”

两声熟悉的称呼叫出,纵是黎玉心硬如铁,也不由动容,他放软了声音:“文周,你本来不是黎家人,走吧!你武功原也不错,天赋也好,今后若想自立一派,已不成问题。若是无意江湖,退隐也好,娶个漂亮老婆,好好过你的日子……”他惨笑一声,“总之,你不再是黎家人,周文黎这名字,我觉得也好。”

自识得黎玉以来,黎文周从未见他如此冷淡坚决,心知他主意已定。黎文周一咬牙,暗道罢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既然黎家已容不得自己,何必恋恋,便勉强笑道:“我明白了,多年教导,文周在此谢过。他日有缘,江湖再见。”说着起身离开,这一次,脚步坚决,速度奇快,再不曾回头。

黎文周的速度也实在是太快,因此没能听到黎玉最后一句喃喃自语:“文周,快走吧。这一次,我可保不住你啦。”

黎玉思量对敌五长老之策尚未完备,这一役,他实无太多把握,可是大敌面前,黎门长老的骄傲,却不允许他退后一步。

他一击双掌,长声笑道:“五位长老,我来了。”

一个冷厉厉、寒浸浸的声音自林中传来:“黎玉,你胆子不小。”

黎玉也笑道:“别人我不敢说,若是你们几个,我一人也就够了。”说罢,他微微一笑,步入林中。

这一场暗器之决,被百晓生称为暗器争斗中最神秘艰险的一战,因并无人看到这一战过程,而对战双方,却又是如此了得人物。唐家五长老自此再不于江湖中行走,黎玉在江湖上消失了一年,再出现时,依旧是当年模样。然而对于那一战,他同样是没有提过一字半句。

黎文周改名周文黎,回归长缨门,十年后,竟真的将长缨门再度振兴。奇怪的是,黎家并未追究他自立一事,想是门中有哪位重要人物从中调解。

长缨门掌门一生,唯负黎玉。

七、兄弟永诀

黎玉这边与五长老争斗一事不提,另一边,身受重伤的薛明王忽然一手抓住薛停云,猛地向荆棘丛中跃去。

那荆棘丛若说勉强挤出一条路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若是如此,自然会是狼狈无比,周身带伤。纵横天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如此,却也没想到面前这个高手会如此自坠身份,竟让薛明王就这么逃脱出去。

云阳卫地字部大头领一路疾行,一直到逃出极远,又见面前有一个山洞,这才勉强停下。薛停云一停下脚步,忙查看薛明王伤势,只见他双唇惨白,脸色极其难看,人竟已晕了过去,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颤,却仍是压制情绪,并没有先为他治伤,而是先观察了一番周遭环境,看到周边有水、有石,便先放下薛明王,在周遭布置一番。这样一来,旁人就算来到此处,也难轻易发现那山洞,这才回到山洞中。

她身上也颇有一些薛明王所赐的灵药,便先为薛明王胸口那处刀伤裹伤,裹完之后,见他身上有许多荆棘划出的痕迹,便又一一清理。

只是刚清理到三分之一,一只手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明王一双秋水明珠一般的眼眸已经睁开,声音极冷静:“你在做什么?”

薛停云的声音微微一颤:“为大人治伤。”

薛明王的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同入荆棘,薛停云身上的细小伤痕亦是不少,此刻她身上衣衫处处血痕。他眉头一皱,道:“你裹好自己的伤,再来看我。”

薛停云眉尖一蹙,一句话不说,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起来,却仍是先把薛明王身上伤势一一处理完毕,再来料理自己身上伤痕。

薛明王没有再说什么。薛停云处理过这些之后,将目前所处位置、自己方才所做的布置讲述一遍,然后又将韩潮声临别时所说那一句交代给薛明王。

薛明王凝神听了,对那语焉不详的八个字似乎并无任何异议,然后问道:“你们是怎么惹上纵横天的,与我讲上一讲。”

这也是薛停云不明所以之处,便将自己与韩潮声同行一路,觉察身后似有高手相随,后来遇到凌松等等诸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薛明王思量片刻,淡淡道:“你们是被凌松带累了。”

薛停云一怔,薛明王续道:“纵横天在意的是青竹丝。他这些年不曾出过不理原,如今竟然出现在丹阳城外,其中定有原因,说不定有一个使青竹丝的人和他结仇,故而他……”他话音忽然一顿,“青竹丝,冼红阳?”

他细长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石壁,心道若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真招惹了纵横天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冼红阳有这个实力?

他不再想这件事情,转从身上取出一个白底青花的葫芦形瓷瓶,取出两枚药丸,这是云阳卫伤后尽速恢复体力的丹药。他将药丸放入口中,合上双目,静待药力发作。

就在这时,忽然有低低的女子声音自一旁传来,若非这山洞隐秘,寂寂无声,只怕他就要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问:“大人,你方才为何要那般救我?”

薛明王没有睁眼,淡淡道:“那一刀,我接下不会死,你若挨上,必死无疑。”

他没有死,可伤势亦是不轻。

薛停云道:“大人身份贵重……”

说到一半,却被薛明王截断:“你是我的手下,我自当护住你。”

“这般说来,大人手下数位指挥,多少云阳卫,大人岂有护得过来的道理?”

薛明王有些诧异地睁眼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跟在他身边这些时间,素来谨言慎行,端言少语,这次却是她少有的僭越。山洞的微光中,薛停云低着头,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她的语意却是十分坚定。

他想了一想,道:“是我的手下,我能护一个护一个。至于你又不同。”

他又说:“你是我的亲信。”

他出身宫中,看惯背叛欺骗,从来独自一人,也正因此虽然几度登临高位,却又几度跌倒。江北山洞中,冼红阳一言点破,他才心有所悟。后来地字部大头领亦有数名心腹,但薛停云,却是他身边第一个亲信。

薛停云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当日在玉京城时,陈鹰初见他们惊怒一掌,亦是薛明王为她挡下。那时她亦是有所触动,却仍不似这一次,令人心悸。

薛明王不再开口,这时药力已经散发开来,他便起身,只是此次伤势毕竟不轻,脚步到底是踉跄了一下。薛停云就在他身旁,连忙伸手扶住。

尽管方才薛停云为他治伤,亦有接触,但那时薛停云心绪焦急,这一次,不知怎的,她的脸竟有一丝红晕。幸而山洞光线昏暗,薛明王也未留意。反是薛停云用力一咬舌尖,自己先清醒过来。

你疯了吗?他是地字部大头领,亦是内宦出身!

当日里薛停云跟随薛明王,说到底,毕竟也是形势所逼,她心中时时念着要为父亲报仇一事,但亦知自己力量微弱至极,故而还是一直为薛明王尽力做事,等待时机。她清楚,若非如此,自己也没资格留在薛明王身边。

可是,今日之事……

她一正神色,道:“大人,容我先去外面查看一番。”

薛明王点了点头:“你去吧。”

薛停云在附近查看一番,并未看到半个人影,但她到底还是担心,归来道:“并不见纵横天其人,但以属下这点功夫,实在也难以判断他是否会出现在切近。”

薛明王道:“无妨,纵横天既来了这里,丹阳城中的人自然也会知道。”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烟花点燃,虽是白日,天空中依旧看着清晰,乃是一个“王”字。

他立于山洞之前,负手而立,薛停云静侍身后,又过一会儿,马蹄声作响,两匹骏马飞驰而来,薛明王见了当先一人,也不由苦笑一声:“莫寻欢,是你。”

莫寻欢下马一笑:“小薛,久违久违。咦,你受伤了,是纵横天?”

他眼神倒也敏锐,薛明王点了点头,同时亦向后一匹坐骑上的风陵渡致意。

莫寻欢与风陵渡对视一眼,风陵渡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再说。”

薛停云却道:“还有两人也在这里。”便将韩潮声与凌松之事几句说明。

莫寻欢眉梢一挑:“也罢,我去找他们两人。”风陵渡点了点头,便同薛明王、薛停云两人先行离开。

这三人倒是顺利到了丹阳城,可是莫寻欢却一直没有回来。非但他没回来,连黎玉、黎文周两人也自不见。风陵渡想到上午时曾发现有唐门暗器,心想莫非唐门也到了这里?但这牵涉到门派之争,自己倒不好干涉了。

越赢等人直到晚上才得知纵横天之事,叶云生当时提了飞雪剑就要出门。就在这时,有人通传,莫寻欢回来了。

悠然公子一身疲惫,进来便嚷着要水喝。越赢递上个茶壶,莫寻欢一口气喝干,笑道:“还是大哥疼我。”这才道,“几个人,都有下落了。”

这时越赢、叶云生、杜春、风陵渡、薛明王、薛停云几人都在场,皆是侧耳细听。莫寻欢道:“我在归来的路上,遇见了唐门的唐新绿,他说黎玉和唐门拼了一场,受了些伤,性命倒还在,他会把人好好交给黎门,黎文周也走了。”

黎玉与唐门打斗,这并不稀奇,唐门人和黎门人碰到不打才叫稀奇。但唐新绿帮了黎玉这倒是件奇事,好在此人言出必行,众人也便不再担心。

莫寻欢又向薛明王、薛停云二人道:“韩潮声我也碰到了,你们与纵横天对上,反倒便宜了他,他没什么事情。据韩潮声说,他来丹阳城,原是为小薛传一句话,眼下话已经传到,他就走了,还有买卖等着他。”韩潮声在十三杀手中排行第七,接手的买卖自是不少。薛停云轻轻出了一口气,却也放下心来。

莫寻欢续道:“至于纵横天,他没离开丹阳城切近,什么时候来,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笑道,“我看,他是来找人麻烦的。他两个徒弟都死了,他来报仇是理所应当的,喂,风头领,纵横天对这两个徒弟感情怎么样?”

他冷不防地问到风陵渡,风陵渡怔了一怔,只得含糊道:“他只有这两个弟子,定是十分看重。”

莫寻欢点点头:“我想也是。”他续道,“罗刹天的尸骨是掉落在悬崖下,又被咱们陈指挥的天女散花炸得粉碎啦,找到也看不出是谁杀的,可是有一样东西留在了现场,却是证据。”

风陵渡又是一怔,忽地反应过来:“精卫箭!”

那是傅从容当日所负弓箭,这副神弓利箭乃是抚远侯府中有名的一样神兵,精卫箭只有三支,是工匠以特殊技法打造,纵使是天女散花,也未必能将它全部摧毁。当日里傅从容射出两支箭,一支射在铁索桥上,被他收回,但另一支,却随着罗刹天尸身一并落到悬崖之下。风陵渡想到这里,冷汗都冒了出来:“小侯爷……”

莫寻欢摇摇手:“纵横天这些年不出不理原,未必知道那支箭就是傅小侯射的,不过,抚远侯府,我看他是一定要找过来的。”

薛明王忽然开口:“纵横天对使青竹丝之人,似也是十分愤恨。”

莫寻欢笑笑:“是啊,罗刹地是小冼用青竹丝杀的。纵横天必是看到了痕迹,凌松倒是倒霉,白白送了一条命。”

侧厅大门忽然被一把推开,冼红阳面色惨白,双唇颤抖:“谁,你是说谁送了命?”

莫寻欢徐徐站起:“小冼,尸身我已为你带回了。”

凌松是被纵横天一刀所杀,毕竟,纵横天最终要找的还是他,在薛明王自荆棘丛中逃走之后,纵横天到底还是追上了凌松,尽管凌松在江湖上亦是一流高手,但终究难抵纵横天长刀之威。

冼红阳见到凌松尸身,按捺不住悲痛,大哭出声。

莫寻欢在一边默默看着他,直到哭声停歇片刻,才道:“走吧,小冼,我们去喝酒。”

他带着冼红阳穿花绕树,来到一处很隐蔽的所在,这里三面被翠竹围绕,一面又有繁花遮掩,二人席地而坐,莫寻欢丢了一只酒坛在冼红阳手上,也不劝酒,径自启开,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冼红阳接过酒坛,也喝了一口,他这时哭得狼狈,心情又悲痛,竟也没辨出这酒是什么滋味,只觉这酒似乎甚烈,一股热流都冲到头上。

就在这时,只听莫寻欢悠悠道:“你知道吗,当初你杀太子,除了你的独门暗器是物证,太子启蒙师父言文礼是人证,其实还有一位人证。”

这一句话,恰和当初在不理原崖下陈寂的那一句话对上。当初陈寂说过这句后,冼红阳只和罗刹地提过,旁人再不曾得知。可如今,莫寻欢竟又这般说!

却听莫寻欢又道:“再确切一点说,那个人不但是人证,还是他提出把你指认为凶手是最合适不过的。”

冼红阳道:“这件事,陈寂与我提过一句,他还说这个人是我好友,我与那人依旧关系亲密,那会是谁?”

莫寻欢看着他,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凌松啊。”

就是一个惊雷打到冼红阳头顶也不会令他这般震惊,他只觉方才喝下的一口酒都变成了冷汗,跳起来道:“你胡说,大哥怎会做这种事!”他想到最后一次与凌松见面,还是在乐游原时,自己刚被越赢几人救下,越赢通知凌松来见他一面,当时凌松还做了一碗面给他,未曾想,那一次,竟已是永别。

莫寻欢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道:“那次你们刚刚离开,便遇上云阳卫的重甲武士,又有崆峒一派的高手追杀,你还记不记得?天下间没这个道理,越大哥好容易安排了巧妙路线,云阳卫是能掐会算,转头就能找到你们?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告密!可当时只有我、你、越大哥还有九妹、凌松五人知道这件事。”

他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只信事实,你自己没可能告自己的密,我知道我也没有,越大哥和九妹若告密,何必一路保你?所以在得知此事之后,我便一路朝着凌松调查下去。却原来,他为一个大人物做事已有数年,是那个人策划了刺杀太子之事。”

“这个计划中需要一个替死鬼,必须与这大人物全无关系,还要有一定名气和武功,不然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何以有刺杀太子的能力?但是,这个替死鬼又不能有太大的势力,武功也不能太强,否则难以捉拿。那个大人物对江湖并不算如何熟悉,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凌松就推出了你。太子被刺杀,本就是一场阴谋,小冼你不过是无意被牵涉其中。”

莫寻欢拿出数封信件:“这是凌松与那个大人物曾经的一些通信,我弄到了一两封。”

冼红阳呆呆地拿过信件,借着天上月光观看,上面俊拔字迹正是凌松手书,略翻一翻,虽不曾透露那大人物名字,却也看出,这绝非一般的江湖通信,已涉及到许多朝廷之事,而凌松的口吻亦是十分的恭谨。

他前所未见的恭谨。

冼红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时间竟是呆住了。可是脑子里盘旋的,却仍是从小到大,他与凌松相处的许多事情。

凌松长了他五六岁,两人的父辈均是丐帮元老,从小凌松就带着他,照顾他,真如大哥照顾小弟一般。到了长大后,二人索性结拜为异姓兄弟,冼红阳一生,也只有这么一位结拜兄长。

后来冼红阳当了丐帮帮主,凌松便任副帮主,若没有凌松的辅助,冼红阳那个帮主,一早就干不下去。

他努力回忆与凌松相处的点点滴滴,可都是美好的、温暖的,没有一丝一毫令人难过的记忆。就连最后一次两人见面,凌松为他煮的那一碗面里也全是温情。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莫寻欢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冼,我来问你,若当初你做副帮主,凌松做帮主,你待怎样?”

冼红阳怔怔地道:“不怎样,大哥本比我适合,他做帮主,自然是好。”

莫寻欢叹道:“可凌松不是这样想啊。他本就是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可这些年,你却一直压在他头上。你的能力不如他,但是出身使然,你做了帮主,他却是副帮主。你不在意一个副字,可知道这个字对他又是如何?”

冼红阳抱着头叫起来:“我不在意,我不知道!”

“他在意的,我猜想,他已经在意了很多年。”

八、铸剑大师

那天晚上,莫寻欢陪着冼红阳,喝了半夜的酒。

冼红阳很快便醉了,可是即使是醉了,他依旧一直喝个不停。他记得自己与莫寻欢最后的对话,是他指着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小楼道:“那楼可真漂亮……”

莫寻欢也喝了不少酒,但样子似乎还很清醒,道:“那是抚远侯府中的天雪楼。”

冼红阳笑道:“我知道……知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忽然大哭起来,“就连这句话,也是大哥当日教我的……”

随后他便醉倒,不省人事。

次日清晨冼红阳醒来时,眼睛肿得有核桃样大,好在他对自己形象如何并不在意,也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正好碰到了莫寻欢,后者道:“巧得很,凌松的棺材我已准备好了,他有些随身物品我也整理出来,不知你是否还想看上一看。”

冼红阳忙道:“自然要。”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银两、火石等一些必备之物,莫寻欢在一边看他举动,心想冼红阳因被凌松密告,这才被一路追杀;然而凌松最后身死,却也是与冼红阳息息相关。细细思量,真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莫寻欢想了一番,这才发现冼红阳拿了一个木头雕的小佛像拧来拧去,这个佛像是自己在凌松身上发现,由于并没有特别之处,便未曾留意。但这时看来,却似乎另有机关。

冼红阳左拧三下,右拧三下,那小佛像竟被他拧开,他道:“这还是幼时,少林寺的一位长老赠予我们的,我原也有一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没想大哥这个竟还一直带在身上。”虽然他已经知道凌松背叛一事,但是多年习惯使然,还是以“大哥”称之。

莫寻欢却暗悔自己失误,向佛像里一看,里面果然有两张信纸,便道:“那里面有信,快拿出来看看!”凌松不会莫明奇妙来到丹阳城,其中必有目的,这两张信纸大概就是关键。

冼红阳便打开一张,一看,那信纸上却只抬头写了四字“红阳吾弟”,之后,全然是一片空白。

冼红阳呆住,双手不由微微发颤,纸上墨痕不知过了多久,而凌松,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样一封只写了开头的信,一直带在身边?

他不知当说什么,莫寻欢却已抽了另一张信纸来看。这张信纸上写的,却是一桩买茶事务,似乎是某商人卖给凌松若干茶叶,其中各种茶叶价钱都标得详细。冼红阳也凑过来,道:“奇怪,丐帮可不做茶的生意。”

莫寻欢把那封信仔细读了几遍,笑道:“是啊。”便把那张信纸揣到身上,一拍冼红阳的肩道,“去把他葬了吧。”

悠然公子的神情之中,忽然就多了一种很轻快的味道。

办完了凌松的事,莫寻欢又去找了越赢。

“大哥,有件事想托你。”

越赢正在喝茶,听到这句话,道:“你且等等,待我喝完这杯茶再说,唉,等你说完这件事,只怕我连安静喝会儿茶的时间都没有。”

莫寻欢笑道:“哪儿能呢,大哥,给我也来一杯。”

两人一起喝了这一杯茶,莫寻欢笑道:“大哥,我想托你今天下午,带叶子、九妹、小川他们先离开。”

越赢神色不变,道:“也就是说,说服他们离开的事儿都放在我身上了?”

莫寻欢笑道:“你是大哥嘛。”

越赢沉吟了一下:“是因为纵横天?”

莫寻欢点一点头:“不出我所料,纵横天今晚一定会来。杀罗刹天的精卫箭出自傅家,他一定会找过来。昨天他已到了丹阳城外,只是抚远侯府毕竟也不是一般地方,我猜想他昨晚亦会做些观测准备,但今晚,他一定会来的。”

“我请大哥离开原因有三:一者,当日里杀罗刹天,毕竟也有你和九妹一份,万一被他发现端倪,着实麻烦;二者,大哥和九妹伤势未曾痊愈,对付一般人也就罢了,对上纵横天的话,太过危险。”

越赢点了点头:“这两点,你说得都有道理。但叶子与小川并未牵涉其中,叶子剑法高明,你为何不留下他?”

莫寻欢道:“小川是年轻女孩儿,留在这儿也是不好。叶子的话,便是我说的第三个原因。我想请他先离开,为未来做一个准备。”他看了一看周遭,虽然外面无人,他仍是凑到越赢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越赢面露惊异,便道:“你便都说了吧!太子一案,究竟牵涉何人,你和江明玉到底做了些什么?之后又想怎样?”

莫寻欢笑道:“我自然要和大哥讲明的。”便又低低地说了许多话。越赢一边听,一边点头,有时面上有些惊异,有时却在沉吟,到后来,不由叹了口气。

莫寻欢归回原座,笑道:“我猜到大哥必也猜到些。不过总还是全盘说明的好。”

越赢又叹口气,他端正坐好,道:“阿莫……”

莫寻欢笑道:“大哥有话便说,我必洗耳恭听。”

越赢道:“阿莫,咱们兄弟这些年,素日里你做的事,我很少问你,你若说,我也便听;你若不说,我也便不问。”

莫寻欢道:“这是大哥信我。”

越赢道:“不错,因我知你虽然外表不羁,其实知道分寸。许多时候你做的事情看似胆大妄为,其实内里是经过谨慎推敲,方才这般去做。”

莫寻欢笑道:“大哥过奖。”

越赢骂道:“过奖你个头!我今日才知道,你倒是有分寸的,就是你那个分寸标准,和我们这些正常人的分寸标准,根本就是大不一样。”

莫寻欢笑嘻嘻地凑过来:“大哥,你和我们常年打混在一起,好意思说自己也是个正常人。”

越赢去打他的头,莫寻欢也不躲,坐在那里让他打。越赢叹了今天上午的第三口气,把手又缩了回去,道:“这件事若是真能了断清爽,你到我青林庄去,咱们好好再喝一顿酒吧。”

莫寻欢的脸上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大哥不说,我也要去。”随后他笑道,“另外,我也不是请大哥随意离开的,有个人年前来了大西南,我想大哥你们住在他那里正好。”

越赢奇道:“何人?”目光随即落到莫寻欢腰间的金风剑上,“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在这里,巧得很。”他顿了一顿,道,“阿莫,另有一件事,须知那纵横天的本事,比内力大增的罗刹天也不差仿佛,抚远侯府内虽然亦有许多高手,可是……”他缓缓道,“你须得以自身安全为上。”

莫寻欢笑道:“大哥,你放心。”随后他竟也叹了口气,“可惜,只能送出你们几个,小冼其实最是危险,可他身份特殊,要他离开抚远侯府,无论哪一方都不肯的。”

不知越赢怎么说服了众人,总之,下午时分,莫寻欢带着众人来到了丹阳城内一处繁华地段。这里是一片集市,人声鼎沸,煞是热闹。莫寻欢来到集市上,买了一打纸钱,然后引着众人,来到一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最后一家青石为墙,门外种了一株千叶桃花。越赢叹道:“他倒很会选地方。”莫寻欢却上前一脚踢开大门,问:“徐子,徐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