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杀·西南王(下)(一)
十二、碧空山中
惯常笑意微微的悠然公子,这一刻面上的表情比他的枪更加阴沉,刺出这犹如惊涛骇浪般的一枪后,他朝着风陵渡喝道:“快走!”随后低声骂了一句。
叶云生吃了一惊,自己与莫寻欢相交多年,知道这位悠然公子虽然可以笑嘻嘻地杀人,也可以慢悠悠不带一个脏字把人损到想要吐血,可他平日最重风度,断不肯口出污言。这是被气狠了?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令他这般气愤?
可这时却也容不得叶云生多想,纵横天手中血刀挟不尽气势已经滚滚而来。莫寻欢黑枪一转,由下至上一枪刺去,狠戾至极,那冲天的血光竟也被这一枪分开一条血路。
叶云生心思电转,他虽然猜不透莫寻欢的想法,但在武艺上的配合,二人却是灵犀一点,飞雪剑空中回旋,舞出一天飞雪为莫寻欢防守。实也是莫寻欢这一枪戾气实在太重,这一枪刺出,悠然公子周身上下已无半点防备。
而飞雪剑甘为旁人回守,却也是难得罕见之事。
纵横天微微而笑,凛然不惧,血刀挥洒,这挟带无边戾气的一枪竟被接下,还尚有闲暇评论道:“这是魏君临的枪法,可当年他的气质却不是这般啊!你这后生又是何人,兵器谱上可有你的名字?”
莫寻欢不发一言,口角一撇,轻蔑一笑,又一枪刺出,这一枪的戾气较之前番竟然更加深重,那碧衫身影仿佛已被淹没在海水般的战意中,唯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仍是生机无限。
叶云生在莫寻欢出手时,灰白剑身一展,又一式快雪时晴挥洒而来。这一招,两人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攻势,并肩而战,一往无前。
黑光、剑光、血光同时一闪而逝,那一刻,就连天上的明月也被遮蔽住了身形,而万千星辰亦是暗淡如墨。
纵横天缓缓张开左手,一道鲜血从他虎口上流了下来,那是方才被飞雪剑的剑气所伤。与此同时,他右肩上忽然迸裂开来,一小股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衫,却是银血霸王枪的枪意至今方才发作。
而叶云生、莫寻欢两人却是双双后退一步,唇边带血。莫寻欢手拄黑枪,退了一步后,忍不住又退了两步,一口血涌了出来,被他硬咽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却均是向前再进。纵横天微微一笑,长刀横出,向二人劈去,谁想这一刀只出了一半,忽然间中途一转,反向风陵渡而来。
这一转全无半点征兆,更了得的是方向虽转,劲力竟然全然未变。风陵渡原本站得极远,这一刀刀刃未及他身,可是无穷刀意已至,他全无回避可能,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仰天栽倒。
那一刀虽然只是刀意,但究其劲力,却仿佛结结实实的一掌打在人身上一样,纵横天自然清楚这一刀只要击中,风陵渡必死无疑,所以看也不看倒在地上口涌鲜血的风陵渡,身形飘飘,已向远方而去。
夜风清凉,明月在握。纵横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枝金波纳花,摘下数朵,又取出一枚药丸,一并咽了下去。
那两个青年还真有点扎手,他心里想,真杀了他们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要耽搁些时间,可眼下时间却是耽误不得的。风陵渡死了,这很好,自己还是先赶去碧空山,把傅家父子杀了作数,免得日久生变。
此处离碧空山并不算远,纵横天身上虽然受了些伤,但并没有什么大碍。他身形如鬼似魅,悠悠飘荡在夜色中,未及一个时辰,已然到了碧空山下。
纵横天停下脚步,凝望四下情形,这碧空山上遍植了许多树木,静夜之中,深邃不见人影。他纵身上了一棵大树,单脚立于树尖上,微风悠悠,他的身形也随着飘飘荡荡,如舟行水上。很快,他便看到了一点火光,那点火光极是微弱,若非他身处高处,又目力卓越,只怕也难以注意得到。辨别方向,就在前方东南。
是了,他想起来,多年不出不理原,却也忘了,这碧空山上的溶洞只有两个出口,方才所见的火光,就在其中一个出口的切近。
刚想到这里,就见那点火光亦是忽然熄灭。纵横天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这个徒弟,训练出的手下倒也不全是废物。
他正要从树上跃下,忽然间,一支长箭无声无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直向他后心射了过去!
这支箭极长,按一般来说,这般长的一支箭,速度又这般快,必有不尽风声。偏偏这支箭就好像是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忽如其来就出现身后,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先前在抚远侯府时,纵横天曾一刀击飞一支长箭,但一来那时他身处平地,二来那一箭也并非这般无声无息,因此这一箭他竟然无法击飞,只得身体凌空下跃,坠到下面树枝,姿态已经甚是狼狈。
可是他立足未稳,又有四五支箭向他一起飞来,这些箭的目标虽然是他,但方位很是奇怪,有的射他指尖,有的射他足踝,并没有一支箭是朝着他要害部位而来,力道也甚虚浮。这样的箭,就算真射中了人,也不过是轻伤而已。
然而就在这四五箭即将接近纵横天时,忽然间又有数支箭射来,这一次的箭速度奇快,每一支都射中前番箭矢末端,两股力量一撞,前番的四五支利箭骤然改变了方向,支支都向纵横天前胸要害而来!
纵横天挥刀劈刺,暗夜中只见火星四溅,那些箭矢刚被打飞,后面又来了几支利箭,接连撞向被打飞的箭矢,所有箭矢在空中一转,再度向纵横天咽喉射去!
这已不单纯是弓箭上的本事,而是融合了暗器的功夫在里面。纵横天心念一转,暗道:玉京段克阳?连他的徒弟骨头都化灰了,怎么还有这连环劫的功夫现世?这手箭法确实惊世骇俗,但在纵横天看来却并非难以抵挡,他长啸一声,一道血光流转如银河倒悬,所有箭矢一并都被击飞出去。就在这时,却忽觉右臂一痛,一支小箭正钉在他左手上。
这一支小箭究竟是何时射来,竟连纵横天也未曾注意到。这一支箭射得极深,几乎入骨,他随手拔下小箭,心中暴怒,转眼间却见一道黑影自极远处一棵树上一跃而下,便一展身形跟了上去。
那人的轻功虽是不错,但较之纵横天却未免差了许多,只不过倚仗夜深林密才勉强多跑了一阵,又过片刻,眼见纵横天就要追上,那人一闪身,已进了前方一个岩洞中。
纵横天脚步一顿,他忽然想起,这正是碧空山内的溶洞,而傅家父子正在其中。想到这里,他更不停歇,已跃了进去。
岩洞中并非一片黑暗,洞中有一种奇妙苔藓,附在山石上,隐约发出暗光,加上纵横天又练有夜眼,并不成问题。奔驰一段,一个人影忽然自他面前闪过,看那面貌,依稀正是傅从容。纵横天一展身形便追了过去,只是那傅从容轻功身法却也似鬼魅一般,加上这溶洞中实在是曲里拐弯,追了几步,又不见了踪影。
纵横天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洞中路径,又思量了一番,他天资聪颖,不消片刻便想出了这洞中道路所行方向,冷笑一声,也不朝着方才那傅从容消失的方向而去,而是反向左边一条小路走去。
果然,未行片刻,那傅从容便已出现在他面前。见他忽然出现,傅从容大叫一声就往回跑,这傅从容的轻功却是十分高明,虽然和纵横天并非同一门派,那种鬼魅一般的感觉却十分相似。纵横天追了几步,忽觉不对,叫道:“你是何人!”
他与傅从容交过手,那出身高贵的小侯爷,轻功虽亦是极高明,却又怎会使用这样的身法?这是中了对方的计谋,面前这人,明明是个替身!
他恼怒之余,接连三掌一并推出,前面那人跑得飞快,半点不停,被他掌力一催,反而借着这股力又快速前行几步,消失在一个拐角处。而纵横天三掌力道未歇,直打得碎石不绝,“砰”的一声,几块大石都掉下来,将那转弯处塞住。
与此同时,忽闻轰隆隆一阵巨响,直是惊天动地。纵横天眉头一皱,这是炸药的声音,而声音的来源处,却正是自己方才进来的洞口。
他忽然一个激灵,却没有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而去,而是转向了这溶洞的另外一个出口。他施展开全部轻功,速度奇快,但因为前方道路已被他的掌力摧毁,只得转向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样一来,不免耽搁几分。待他即将赶到前面洞口时,却见那个冒充的傅从容也已接近了洞口处。
“休走!”纵横天扬声大喝,纵身向前一跃,如巨鸟凌空,向下便抓,这一抓若让他落实,那“傅从容”必无可逃。然而就在这时,洞口忽又射来七八支雕翎羽箭,劲力极强,他应手拨打,身形略慢。忽然间,又有一支巨箭自洞外射来,这支箭与众不同,较之一般利箭足长了一倍,箭身上盘绕一条小蛇,雕刻极为精美。
这正是精卫箭!射日弓、精卫箭中的最后一支!
被这一支精卫箭一阻,纵横天的身法到底停滞下来,甚至反而后退了数步,竟容得先前那人逃出洞外。他大怒,一刀将射到地上的精卫箭劈成两段,一展身形又往外奔,却听炸药声响,巨石落地,这一边唯一的一个洞口却也是被堵上了。
纵横天心中只觉“咯噔”一声,这位纵横天下、莫所能敌的绝代高手,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
他两步奔向大石,挥刀就劈,纵横天武功绝世,刀力、掌法自可开山裂石。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面前那块大石便出现了一道裂缝,就在再劈几下就可出去之时,外面轰隆隆声音又响,这一次,却是连绵不绝。
半个碧空山的山头都被炸药削下,前后洞口仿佛堵了两座小山。
在溶洞外,那“傅从容”摘下面上人皮面具,却是悠然公子莫寻欢。手执射日弓的傅从容,与身背弓箭的无名箭在他身后不远处。叶云生站在他身侧,衣白如雪,默然不语。
另外有一个人,竟然是先前已死的风陵渡,可看他一举一动,分明是仍在人世。此刻他距离那洞口最近,沉默不语地看了一会儿,忽地跪倒在地,叩首三次,随后转身离开,再不曾回首。
十三、知己无悔
莫寻欢凝视了那小山一样的洞口片刻,慢慢道:“成功了。”
傅从容向前一步,逐个行礼,态度诚恳,道:“诸君辛苦。”
无名箭拱手还礼:“小侯爷客气。”
莫寻欢则笑道:“这是我当为之事。”
傅从容便笑道:“既如此,我先行一步,碧空山上尚有一些后续事宜需要处置,失陪了。”
莫寻欢笑道:“请。”
傅从容也离开了这里,叶云生满腹疑惑,在场这些人中,只有他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名箭素性沉默,且两人不熟,他只得向莫寻欢道:“阿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寻欢没有回答,却向无名箭道:“无名兄,我想与叶子谈谈。”
无名箭点点头,并未多问,背着弓箭便自行离去。这时莫寻欢方看向洞口,轻轻笑道:“纵横天,必死无疑了。”
叶云生忙道:“阿莫,不可掉以轻心,这溶洞中有水,就算纵横天的身上没有干粮,但这洞中却定能寻出一些活物,支撑数日乃至十余日都不是问题。而以纵横天的武功,就算堵住洞口,给他几日时间,他也定能出来!”
莫寻欢的眼神慢慢转回到飞雪剑身上,叶云生惊觉,那双素来带笑的眼,此刻竟如寒冰一般刺骨,冷得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说:“不会,纵横天绝对活不过三天。”
叶云生道:“莫非你们在里面下了毒药?这里水源众多,怎下得过来?洞中辽阔,用毒雾也不是办法,何况以纵横天的内力,逼出毒药也不是难事。”
莫寻欢的眼神依旧如前番一般寒冷,但是他却轻轻地笑了,道:“叶子,你知不知道,纵横天为何这些年来不出不理原?又为何要每年闭关两月?”
没等叶云生回答,他便先答道:“是因为,纵横天当年曾经服食了缥缈花。”
叶云生一惊,便想到当时与风陵渡一同去取缥缈花时,那西南王手下第一心腹曾与黎玉言道:“世间知晓缥缈花之人本来不多,那极少数知道缥缈花之事的,也算是难得的见识广博之辈,这些人所知的,是服食缥缈花后可使内力大增,又有寥寥几人知道,这缥缈花乃是一种解药。”
想到这里,他便把这话说与莫寻欢,莫寻欢点头道:“不错,缥缈花是惑草的解药。这两样异草同生于大梦沼泽,相生相克。当日风陵渡求取缥缈花,就是为解傅从容身上所中惑草之毒。”
叶云生又道:“风陵渡又曾与我说,这缥缈花虽可提升内力,却有一个极大缺陷,那服用缥缈花的人,从此便会神志失常,终身难以恢复。”
莫寻欢道:“这也不错,那神志失常的罗刹天,便是因为被他师弟下了缥缈花,方会如此。”
叶云生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莫寻欢笑道:“其实也很简单,纵横天十余年前在机缘巧合之下,也弄到过一些缥缈花。他博学广闻,知道这缥缈花虽可提升内力,却会令人神志丧失,然而,他又实在不舍得放弃这天赐恩物。纵横天自诩医药双绝,便用了数年时间,炼了一种丹药,与缥缈花同服,以为这样就可以既得内力,又不丧神志。谁想,”他大笑出声,“这药,他竟炼错了!”
莫寻欢眼底寒光未散,笑意却一发不可收拾:“纵横天自诩绝世聪明,却炼错了丹药,服下之后,神志倒是在的,可是内力丧失了大半,人亦是濒死。偏偏这个时候,我那笨蛋朋友玉恒路过,他当时不知纵横天是何许人也,本着医者仁心,把纵横天救了回去,甚至恢复了纵横天一身内力。但后遗症便是,纵横天此后每年仍需闭关两月,更需每日服食一种药物,方能克制体内毒素发作。”他看向叶云生,“叶子,你可还记得遍布于不理原上,那漫山遍野的淡紫色小花?”
叶云生并不记得,便摇了摇头,他自是不知,当日里冼红阳对这种小花却有印象,还曾询问过越赢,只是越赢亦不知晓。
“那种小花叫做繁星草,仅在不理原上生长。纵横天必须要每日里服食新鲜的繁星草,方能克制住体内毒素。你当他为何不离开不理原?他是不敢!离了不理原,没了繁星草,他第二日便会毒发身死,他怎么敢?”说完,悠然公子哈哈地笑起来。
叶云生叹息一声,又道:“不对!可是纵横天这一次不是已经离开了不理原,难道是他身上的毒解了?”
“没有。”莫寻欢摇摇头,“不过,半年之前,玉恒做了一副丹药给他,这丹药统共三十枚,每两日服用一枚,可以代替繁星草克制毒性。只不过这丹药也是要有药引的,这药引,便是新鲜的金波纳花。”
金波纳花遍布西南,原也是一种极常见的花树。故而纵横天这一路行来,并无妨碍。
莫寻欢续道:“那一晚纵横天闯侯府时,无名箭的箭上原本下了毒,可以令两天的服药时间改为一天。可惜那一箭没射中他,不过没关系,我事先在金风剑的剑身上也下了同样的毒,因此纵横天到底还是着了道。他当时也发现不对,因此即刻离开。”
他笑笑:“这个局,在我们到达丹阳城后便设下了。”
利用金风剑上的毒药,让纵横天的毒发时间由两天变为一天。砍伐掉城中大部分的金波纳花,由此推断出纵横天的住处,诱骗他至城外,再以风陵渡假死、傅家父子在内,引他至碧空山。待到纵横天来到碧空山后,无名箭以箭术相激,莫寻欢又假扮傅从容入内,终于将纵横天诱入了陷阱中。
纵横天性情多疑、武功高绝,又聪明绝顶,若非这诸般设计、巧妙安排,这陷阱也终难成事。
莫寻欢淡淡道:“我猜他来这里之前,以防万一,身上说不定还带了些金波纳花,不过这金波纳花新鲜也不过一天,再一天他体内毒素爆发,好吧,就算他武功高绝,我再给他多算一天,叶子,你觉得三天之后,这纵横天还能再活在人世?”
悠然公子负着手,遥望天边明月,嘴角上慢慢地泛起了一丝笑意。这个笑意初时清淡,之后慢慢扩散到眉梢眼角,他整张脸上全是笑容。
叶云生却不知为何,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那一瞬间的莫寻欢,陌生得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多年好友,随心所欲的浪子,而像是一个鬼,扣了一张带着笑脸的面具。
他一把抓住莫寻欢的手:“阿莫!”
莫寻欢的身子抖了一抖,那个笑容从脸上褪却,换上了一个要温和许多的笑容:“叶子?”
叶云生长出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莫寻欢为什么会变化,也不明白莫寻欢为何又恢复,他只是很高兴,悠然公子又回来了。但此刻一句话不说似乎也是奇怪,他便问:“这些事情,你是由何得知?”
“从玉恒那里。”
“玉恒那里?”叶云生重复一遍,“可玉恒不是已经……”
“玉恒身死的消息,罗刹地告诉了小冼,小冼在路上说给了你,你又告诉了风陵渡,当时我也在不理原切近。风陵渡飞鸽传书,把这一切消息告知我,于是,我连夜赶回了玉恒住处,在那里,我发现了一本他留下的杂记,记录了这一切。”
“叶子,你当玉恒为何会留在不理原?他总不会是真心喜欢这个荒凉至极的地方吧?当年玉恒无意间救了纵横天一命,被纵横天强留在不理原为他炼药,玉恒不是不能走,只因纵横天威胁道,若是玉恒离开,他便屠尽周边村落。玉恒被迫留在这里七年,又时常见到来到不理原的客商或者武林人物被纵横天师徒三人所杀,心中早已痛苦至极。他几次想对纵横天下毒,可纵横天自己的医术也很高明,那几次都被看穿,纵横天便当着他的面,连杀了数十人。”
“玉恒他……原本是个性情极爽朗的人,后来却被逼得想要自杀,恰好那时我路过不理原,救下了他,而我二人的交情……便是从此而起。只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死在纵横天的门下……”说到这里,他不由声带哽咽。
叶云生思量一番,却也不由难过,忽又想到一事,便问:“缥缈花是让人服后神志尽失,内力大增,可当初罗刹地给罗刹天下缥缈花之毒,却又为何以为这种毒是可使人内力丧失甚至丧命的?难道他竟不知道么?”
莫寻欢平淡道:“他确实不知道。纵横天将自己炼药失败一事视为奇耻大辱,哪肯与徒弟说明?无论是罗刹天还是罗刹地,大概都以为缥缈花是可以让人丧失内力的毒药。好啦,现在罗刹天被越大哥他们杀了,罗刹地被小冼杀了。再过几天,纵横天也该死了。”他声音低低,“玉恒,我为你报仇啦。”
自此之后百余年,碧空山以“鬼山”之名闻名于西南,堵在溶洞前后的两座石山堆积泥土上面已生满了绿树青草。更有人道:月圆之夜,若将耳朵贴在石山上,可以听到有鬼怪一般的怒吼,愤怒之后继而细弱,仿佛是人濒死时的声音。
一匹白马,一匹玉花骢,月下并辔而行。
白马上的白衣剑客忽然问道:“阿莫,尚有一事,先前风陵渡明明是被纵横天刀意所伤,当时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可怎的……他又活了过来?”
当时风陵渡口吐鲜血倒下,叶云生惊得呼吸都顿了一顿,谁想纵横天离开之后,风陵渡竟然站了起来。叶云生甚是不解,只是后来一连串变故忙碌,他也未及细问。
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这句话,莫寻欢霎时恼怒,道:“叶子,我来问你,我不是让越大哥带你们去徐子那里暂住,你怎么今晚会出现?”
叶云生不知他恼怒所为何来,便道:“是风陵渡邀我前来。”
莫寻欢心思一转,已想到原委,自己先前并未告知风陵渡越赢等人所去何地,但风陵渡在丹阳城内是何等势力,必是他生怕今晚战力不足,因此查出叶云生落脚处,并请他前来。
莫寻欢叹口气:“叶子,你要知道,今晚之事,那时你若不出手,我也会出手,实不必你再来的。”
叶云生方有所悟:“原来你不知今晚我会来——难怪我出现时你那般愤怒,可你为何竟不通知我?”说到最后一句,他沉肃了面容,竟有些声色俱厉。
莫寻欢一只手扶着头:“天理何在,你竟吼起我来了。今晚计划,每一个环节,我都谋划了不下十次,实不用你的。”
叶云生却道:“不是这个道理,纵横天是极危险之人,若我在,至少也多一分把握。护送冼帮主这一路,何等艰险我们都走了过来,怎会惧怕一个纵横天?”
莫寻欢叹道:“正是因为这一路太过艰险,我才不愿……”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叶云生却体会到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紧跟一句道:“阿莫,你莫不是后悔了?”
“我自然不会后悔。”莫寻欢声音沉沉,“我……是后怕了。”他的声音骤然低了几分,“我自然知道,救小冼是应当的;我也知道,你们自会理解这份应当;我还知道,行江湖路,必然就有许许多多的风险。可是,看你们这一路行走,艰险程度,已经大大超过我当初的预期,我偏偏又无法与你们并肩行走……”
“所以回想起来,你会后怕,而再遇到危险,除非是非要我们不可的事情,你才会找我们参加?而如纵横天这一件事,你便支开了我们?”
莫寻欢不语,这时的不语,实则也便是一种默认。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马蹄声嘚嘚,响彻在山路上。
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人率先开口,却非素来口舌便给的悠然公子,而是那皎如玉树的飞雪剑客。
“你说你无法与我们同行……”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越大哥那么周密善思,没法猜出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可我知道,当我们护送冼帮主时,你在做的事,必定比我们艰难十倍、百倍。你说你会后怕,可你要知道,冼帮主不光是你的朋友,亦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莫寻欢怔了一怔,却见那白衣剑客月下眉飞若剑,双目熠熠似星:“莫寻欢,你更要知道,若让我在面对刀山火海与不能与你并肩面对之间选择一样,我宁可选择前者。”
莫寻欢又是一怔,手不自觉地一抖,马鞭便掉到了地上。叶云生一个燕子三抄水,自马背上一低身,拾起那条上镶明珠宝玉的马鞭,尚未起身,却见马背上那个人,竟随着他的马鞭一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莫寻欢醒来时已是隔天清晨,天色微明,自己躺在抚远侯府客房床上,胸中有些疼痛,但运转一番内力,却又仍可如常流转。再抬头一看,床边坐着的人正是无名箭,便笑嘻嘻地道:“多谢无名兄,又救了我一次。”
无名箭面色很不好看,道:“也不全是我,飞雪剑与我一起用内功为你疗伤。天明时见你好转,他便走了,道是他现在不宜留在侯府。”
莫寻欢点了点头,道:“叶子现在是不宜留下。”一抬眼看到无名箭面色,又道,“你也快去休息好了。”
无名箭按捺了又按捺,还是没有忍住,怒道:“你又不要命了!”
莫寻欢笑笑,不在意地道:“这不是没事吗。再说,我亦有准备。”他动了一动,外衣的领口敞开,便露出一件薄薄的银色里衣,料子极是特别,闪烁如水银一般。
这是当年纵横天传给罗刹地的一件宝衣,不理原上,罗刹地曾穿着这件宝衣受罗刹天一掌,装作重伤,实则无事。罗刹地死后,这件宝衣便落到了风陵渡手里。昨夜里纵横天一刀向风陵渡挥去,风陵渡亦是仗着这件宝衣才免了一死。后来莫寻欢乔装傅从容入溶洞,这是极为危险之事,故而要了这宝衣贴身穿着。
幸而如此,否则洞中挨了纵横天那三掌,莫寻欢大概早就命丧黄泉。
无名箭看他这副样子便要生气,冷冷道:“我看,就是没有这宝衣,你做的事情也不会有半分改变。”他顿了一顿,叹道,“你何必这么拼?”
莫寻欢抬起头,唇边依然带着笑意:“我若不这么拼,怎么够资格当玉帅的北疆六绝呢?”
他的面上虽然有笑,这句话说得却颇有些讥讽之意,无名箭自是清楚他这麒麟鬼的名号是因何而来,不由叹道:“也……并非如此。”
那身形高大的忘归箭队之首,忽然想到在自己临来西南之前,曾经有过的一次宴会。
那时莫寻欢为陈鹰所伤,在北疆养伤,恰逢戎族燕岭三卫的大头领燕狡与另一副头领前来刺杀江澄,危急关头,莫寻欢出手,杀了那副头领,又驱走燕狡。事后其余五绝为莫寻欢庆祝,主角却因伤重,参加了一半便即退场。
莫寻欢离席之后,长安骑统领帅经天借了酒意,便道:“无怪乎玉帅对阿莫这小子看重,他确是有一身好本领。伤成那个样子还能杀人,真是独一份了!”
玉帅当时也位于上座,听了这句话,却道:“我看重他,却也不全为这个。”
帅经天也是趁着酒意,便问:“那是为了什么?”
江澄慢慢转动着酒杯,半晌方答了三个字:“你不懂。”
十四、惊天之秘
这一番话,无名箭并没有说给莫寻欢听的机会。只因这时忽来了一个侯府侍卫,道:“风头领有请。”
莫寻欢听了,翻身便从床上下来,无名箭叹了口气,也便跟了上去。
待到偏厅,见到里面除风陵渡外,另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神情甚是惶恐。莫寻欢笑道:“出什么事了?”
风陵渡与二人打了招呼,随即也笑道:“确是出了一件事,陈寂跑了。”
陈寂自从到了丹阳城,就一直被关押在侯府里面,侯府自是不曾虐待他,但也制住他的穴道,又给他喝了散功药物。没想到,这位云阳卫人字部的指挥,竟然还是跑了。莫寻欢“哦”了一声,笑道:“原来跑了啊。”
旁边那一脸惶恐的侍卫马上跪倒,道:“大人,都是属下疏忽,还请大人责罚。”
风陵渡却是一笑,亲手将那侍卫搀扶起来,和声细语道:“此事也难怨你们,一来,最近侯府因纵横天之事调派出大量人手,给那陈寂可乘之机;二来,云阳卫中人多受过药物训练,连解穴也比寻常人快些。这是我疏忽了,不曾提醒你们。若说有错,是我这个侍卫头领错在先。不过,赏罚也须分明,我便罚你一月饷银,你可服气?”
那侍卫原当走了重要犯人,自己就算不被撤职,也要被重重责罚,没想头领如此有担当,竟将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对风陵渡更是死心塌地。
风陵渡挥挥手,要那侍卫下去,便与莫寻欢与无名箭道:“眼下,陈寂既已走了,我们便须商量一番下一步如何计较。”
莫寻欢笑道:“正是。”
他们三人在偏厅中商议,在侯府内另一处所在,却也有两个人,对坐闲谈。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侯府花园角落里的一个葡萄架处,这时葡萄正是成熟季节,一颗颗珠圆玉润的葡萄上面凝着白霜,看了便让人食指大动。因这葡萄架极大,枝叶也茂盛,外面纵然走过人,也只能见到一架绿绿紫紫,谁想到,这葡萄架里面,竟还坐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垂髫青衣的少女,一个是单衣含笑的青年,正是言守湘与冼红阳。他二人分别坐在葡萄架里面的两个小石凳上,面前还有一个小小的石桌,放着一个白瓷茶壶,又有两只茶杯。
言守湘喝一口茶水,甚至也不用起身,伸手从头上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赞道:“这葡萄真甜!冼红阳,你可真会找地方。”
冼红阳笑笑,也摘下一颗葡萄,连皮带籽一起吞下,道:“你既然夸我,我也就不客气收下了。”
言守湘又吃了两颗葡萄,忽然间道:“冼红阳,这几天,你天天都和我泡在一起。可你不觉得,府里有些不对劲儿吗?”
冼红阳道:“是么,你倒说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言守湘便数起来:“第一,你看,杜门主他们都走啦,任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哎,有一位小川姐姐和我处得好,可她也走了,要不是你也在,可怪无聊的。”又说,“还有啊,这侯府里的人,前两天忽然一下子出去了好多。我看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冼红阳又吃了颗葡萄:“不错,还有吗?”
“还有!”言守湘凑近了些,表情神神秘秘,“冼红阳,你注意过一个人没有?”
“什么人?”
“就是,就是那天那个无名箭来的时候,和他一起进侯府的人!”
小丫头凑得更近,声音也压低了许多:“我看那个人啊,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怎么有人能长成那个样子呢,一定是你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对了,那个人皮面具!还有啊,那个人一来,就住在侯府最好的屋子里面,可是他自己一天也不出门。我看啊,这个人一定是个大人物,他的身份一定是个秘密,不可以对人讲的,对不对?”
冼红阳既惊且笑:“想不到你这小丫头,观察得还挺仔细。”实际上,言守湘注意到的这些,他也全部都注意到了。
“那,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我怎么会知道。”
言守湘不由有些失望,嘟着嘴坐下:“原来你也不知道。”
“不过啊,我知道侯府里前两天是为了什么忙。”
言守湘一听,又兴奋起来,忙问道:“是为了什么?”
“虽然我不晓得细节,可他们这一番忙碌,大概是为了杀纵横天。”
言守湘便问:“纵横天又是什么人呢?”
这一句话问出来,可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冼红阳想了想,道:“你可愿意听一个故事?”
言守湘欢喜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冼红阳道:“那好,我便把这个故事讲与你听。”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他才把不理原上的一系列经历讲述出来,言守湘只听得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先前时她还不时追问一两句“后来呢?”“那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可是听到后面,小丫头干脆是半张着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
终于,不理原上的所有经历都讲述完毕,言守湘十分惊叹,道:“我从没听过这么吓人又这么好听的故事,竟然还是真的!”想想又说,“冼红阳,你可真了不起。”
冼红阳苦笑:“我没什么了不起。”
言守湘道:“我说你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对了,我现在有一点明白了,因为那个罗刹天和罗刹地都是纵横天的弟子,所以他是来给他徒弟报仇的吧。”
冼红阳道:“是的。”
言守湘奇道:“这我就不懂了,杀了罗刹地的是你啊,这个纵横天应该是很难对付的,可你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去呢?”
“为什么……”冼红阳摘下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因为莫寻欢特地前来找我,与我说他已布置好一切,希望我能留在侯府。”
“可你是他的朋友啊!”小丫头叫起来,“你怎能不去呢?”
“是啊,我怎能不去呢……”
冼红阳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脑海里,又显出那个碧衣青年含笑立在他面前,劝说他的样子:“小冼,你们辛苦了一路,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相信你,你就不相信我?”
他缓缓地笑了,伸手胡乱地摸了一把言守湘的头:“小丫头,你不懂。若说是逃亡之前……不,哪怕是一月之前,就算是莫寻欢与我说,我也要偷去的。”
“可是,现在不同,我至少学会了忍,学会了等……”
学会了……不给他们添乱……
言守湘似懂非懂,她毕竟年纪还小,阅历亦少,还在想冼红阳话里的意思,却被冼红阳又揉了一把头发:“小丫头,我来问你,你和你姐姐好容易见面,这几天却怎么总和我打混?”
言守湘便不再想之前的事情,皱着眉头道:“姐姐倒是一有时间就来看我,可她的时间很少,听说她那个上司伤了,因此姐姐总在照料他。”
“薛明王?”冼红阳倒也知道一点纵横天伤了薛明王的事情。
“可不是他?”言守湘噘着嘴,“那个人啊,看着可真吓人!按说,他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可我每次看到他,总是害怕,就像蛇一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信子……”
她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淡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丫头,背着人就这般说话吗?”
言守湘吓得噌地一下跳起来,险些带翻了面前的茶壶,想要出去又不敢,抖抖索索地捉住冼红阳的手:“你……你陪我出去……”
这小丫头手都凉了,冼红阳苦笑一声,也只好陪着她一同走出。
葡萄架外,一个青衣书生负手而立,面容俊雅,神态淡然,在他身后立着个素衣女子,神态恭谨,正是薛停云。
言守湘一眼看到姐姐,放下心来,又想自己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忙把冼红阳的手松开,低声道:“姐姐,薛……薛头领。”后三个字声音奇低,若不是看她唇形,大概都猜不出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薛停云道:“守湘,你方才无礼,快向薛头领道歉。”
言守湘素来最听这个姐姐的话,便低头道:“是我错啦,您……您别生气。”
薛明王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无妨。”
言守湘出了口气,又偷偷伸了下舌头,正琢磨着怎么溜走,却听薛明王又道:“言小姑娘。”
言守湘吓一跳,这么多天来,薛明王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她:“您还有什么事?”
“你的姐姐,曾经给过你一根桃木簪子,此刻便还给她吧。”
言守湘怔了一怔,实没想到薛明王提到的是这件事。当初云阳卫追杀到她与母亲的住处,薛停云把她打扮成小乞丐送走,又把自己发间的簪子拔下来给她插上,并说这簪子就当是我留给你的纪念,万万不可遗失。怎么这个人现在却提到这个?
她心里不解,看一眼姐姐,却见薛停云和她点了点头,她心中想:反正姐姐现在也与我一处,这个什么纪念,倒也无甚必要。便从发间拔下那根簪子,递给了薛明王。
薛明王接过那根簪子,端详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入怀中收好。随后又取出一个锦盒递与言守湘,道:“这个,便送与你了。”说罢带着薛停云离去。
言守湘莫明奇妙地打开那个锦盒,不由“啊”了一声。
锦盒里面,是一支打造极精巧的凤钗,凤凰翅膀上连缀着蝉翼白玉,口中衔着一串珍珠,双眼则是两枚红宝石。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富丽精美的首饰,不由呆住了:“他、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冼红阳在一边看了,也是不明所以。
他并不知道,那根桃木簪子里,牵涉到一个极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又与他的生死息息相关。
在这一天清晨的一个时辰前,薛停云尚在侯府内花园一角默默沉思,忽然间有破空风声自身后传来。她一惊,本能地向前疾跃,未想却有一柄匕首自左边绕了个圈子,从斜刺里向她袭来。只惊得薛停云花容失色,暗道:我命休矣!
就在那电光石火一霎那,忽然一把铁钩在她身前出现,金铁交鸣,那柄来势汹汹的匕首被击飞出去,夺的一声直钉到地上。铁钩主人青袖一敛,面容平静,正是薛明王。
薛停云吃了一惊,道:“大人,您为何……”
薛明王看着她,淡淡道:“你的武功,还是太差了。”
薛停云不觉有些愧色,她之所长,在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武功一流,只能说得上是平平而已,道:“属下不才。”
薛明王道:“你的内力不高,这不是短期内可以修行来的事情,论到武学天赋,实在也算不上出色。”
薛停云愈发惭愧,垂首道:“是。”
薛明王叹了一口气:“因此,大概也只有方才那套手法才适合你吧。”
“是……什么?”
这话题转得太快,薛停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薛明王叹道:“日后所遇危险必定更有许多,你这武功,自保不易,我便传授你一套我自创的手法,我将其之命名为‘声东击西’,虽不能让你成为一流高手,至少也能多几次活命机会。”
说罢,他便将这套手法教授予薛停云。这套手法,与内力经验并无干系,纯是一种巧劲的运用,方才薛明王射向薛停云那一匕首就是明证,风声自后面传来,任谁都以为匕首也会从后面袭来,谁想那匕首半途转了一个弯,竟然从斜刺里杀出来。莫说薛停云,就是一个武功高手,猝不及防之下,说不得也会中招。
这套手法并不甚难,重在巧思,薛明王道:“非但暗器,拳脚、兵器上都可用到这种手法,端看你如何运用。但是有一点,这种手法说到底不过是取巧,你忽然用上一次,打旁人个措手不及,那是可以的,但若说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高手一见便会识破,到时你自己倒会反受其害。”
薛停云肃容道:“属下记下,多谢……大人。”后一句声音略低,她心中忽然想到:这种实用价值并不算大的手法,薛明王怎会专门去研究?尽管薛明王自己一字未提,但她是个聪明女子,隐隐已猜出了答案,不由便失了神。
薛明王正在教她某一处关键的应用,却见薛停云神游天外,不由皱了眉,道:“你在想什么?”这一句话中,已带了些怒意。
薛停云连忙回神,她自然不肯说出方才猜测,便道:“属下……属下是想头领到大西南,不知是为了何事?”
这一句话虽然并非她当时所想,却也道出她的心思,薛明王以地字部大头领之尊,专程来到西南一隅与西南王等人会晤,其中必有要事。这念头在她心中萦绕了不止一日,却也不敢提出,因薛明王方才骤然提问,她不自觉便说出了口。
薛明王听她问出这句,倒是不曾恼火,道:“是有一件大事,此事若可功成,固然大事可期,冼红阳那小子也占了便宜,说不定竟可翻案……还有你的父亲。”他看一眼薛停云骤然苍白的面色,“你大抵也知道,你的父亲是确实有罪的。”
薛停云面色更白,低声道:“是……只是父亲,却也死得凄惨。”
“我不能说替他洗刷冤屈,因你亦知,太子一案上,他并不算冤屈。可是,杀了他的人,我也会杀了他们。”他笑笑,“毕竟,他们本就是我要对付的人。”
薛停云面色再变,为父复仇,是她一直日思夜想之事,却再没想到,薛明王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件事。
这些时日以来,薛明王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由涌上心头,他曾明言视她为手下,亦曾明言是为了她一身能为方才让她为自己做事,然而……
从始至终,以命为她挡刀的,却也只有他一人。
她一咬牙关,双膝跪倒:“头领,有一事,我瞒您至今。”
薛明王微一皱眉:“何事?”
薛停云声音低低,说了一番话,纵是薛明王这等人物,也不由吃了一惊:“你竟……”
他不再多语,表情又恢复了从前模样:“走吧,我们去找你妹妹。”
十五、七海探花
这一番纠葛,冼红阳是不知道的,言守湘自然也不清楚,薛明王走后,言守湘看了一会儿那支钗,总觉得这么个宝贝放在自己手里倒要担惊受怕,便道:“我还是先回去,把这东西放好,再问问姐姐,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冼红阳点点头:“也好,你去吧。”
言守湘这一走,冼红阳真就成了无所事事。这时侯府里,黎玉与黎文周早离开了,越赢等人去了徐子珊那里,莫寻欢与风陵渡有要事商议,唯一剩下一个熟悉的只有傅从容——可傅从容毕竟是小侯爷,事务良多,冼红阳也不好去找他。
丐帮前帮主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吃了十来颗葡萄,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可随意出去的,可又能去哪里呢?侯府虽大,这几天却也被他和言守湘走得差不多了。
他又坐下来,从腰间慢慢抽出那根青翠挺直的竹棒,换在从前,他对武功一事,兴趣委实也不算大,可自江北到西南,这一路行来,若是没有这根竹棒和那半套青竹丝,他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他把竹棒握在手中,一式一式,使出他所知的那半套青竹丝,起初他的速度很是缓慢,到第二遍时,速度便快了几分,第三遍速度则更快。然则速度虽然迅疾,招式却分毫不乱,大有行云流水之感。他自己也惊诧,过去使过这套棒法不知多少次,却无一次有这般感觉。
这大概真就是生死之间,方能有这般的体验历练吧。冼红阳自己也苦笑,他此刻的武功,可说是他活了这些年里最高的时刻,可是若让他自己选,他却宁可不要什么高明的武功,只要像当初一样就好,自己虽不是丐帮帮主,却仍可四处游荡,而结义兄长凌松,也依然在自己身旁……
他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不自不觉中,泪水已打湿衣襟。
这些时日他没有再提过凌松,和言守湘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然而,凌松这个名字,却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头。他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凌松身死这件事对他打击大,还是凌松对他的背叛令他打击更大。
尽管莫寻欢曾与他分说,可是,就算是到现在,他也不能理解,凌松为何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什么帮主、副帮主,在你我兄弟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你若想做帮主,便与我直说,我又怎会不让你!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邪气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若直说让他做帮主,他必定以为你瞧不起他,说不定还会再早两年叛你呢!”
冼红阳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将自己所思所想说出了口,他抬头一看,倒吓了一跳:“叶大哥?”
那人笑了笑,是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你倒知道我姓叶。”
仔细一看,冼红阳才发现,这人并非叶云生,他初时认错,乃是因为这人也是一身白衣,腰中佩剑,甚至连他的眉眼都和叶云生有三分相似。但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此人与叶云生实在是截然不同。叶云生相貌俊美,风度正直皎然,而这人却是一身的邪气,就算是不言不动,也有一种张狂肆意的态度。
这是什么人?冼红阳心中诧异,心道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和凌松的事情?又想他说自己姓叶,与飞雪剑又生得相似,难道竟也是君子堂中人?可是不对,君子堂是何等持重的门派,怎会有这般的人物?
冼红阳心中转着许多念头,那人却先开了口,他笑道:“小冼帮主,我看你刚才的棒法,真是平平常常。不过,其中有一招还算不错,就是你最后一招,你再用一个我看看?”
他说的那一招,正是青竹丝中的杀手之招,也便是冼红阳先前虽未学会,却在逃亡一路中体悟到其中真谛,并以之杀了云阳卫指挥栾杰与罗刹地的那一招。冼红阳听他这样说,倒是暗赞一句他眼力甚好,可这人态度轻狂,却也令人不喜。
那人看着冼红阳笑,又伸出一只手,招了两招:“来啊。”
他这么说,冼红阳反而不要与他打。冼大帮主把竹棒往腰间一插:“你让我出手便出手,岂不是很没面子。”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冼红阳忽听身后风声刺耳,一回身,就见一道白光直奔他面门而来!
那正是方才白衣人刺出的一剑。
这一剑又快又狠,单论招式本身,和君子堂剑法粗粗也有些相似,可内里剑意却是大相径庭。君子堂的剑法,素来端正严谨,可这人的剑法却肆意到了放肆的地步。若打个比喻,就仿佛是打开了水闸,无边洪流滚滚而下。
虽然仅此一剑,已可看出,这白衣人实在是一个极难得的高手!
仓促之下,冼红阳不及多想,这时也只有青竹丝中那杀手一招,方可解除此刻困境。他侧步扬手,杀招骤出,就在竹棒与剑光接触的一瞬间,那白衣人却忽然收了手,哈哈笑道:“小冼帮主,你看,你这时不是出了手吗?哈哈哈。”
他长笑出声,忽然一展身,白影在天光下一闪,就此离去。冼红阳的轻功本不及他,一条腿又瘸了,追之不及。
冼红阳忙去找风陵渡,抚远侯府里混进这么一个顶尖的高手,这还得了?风陵渡听了他言语,倒也没露出多少吃惊的表情,只道:“知道了。”又殷勤谢过冼红阳。
冼红阳总算放了一点心。傍晚,他一时睡不着觉,拎着竹棒又走了出来。刚比画了两下,忽然听到旁边树上有人轻笑:“小冼帮主,临阵磨枪哪?”
一个白衣人飘身而下,正是清晨见到那人。冼红阳不由有些火大:“我没磨枪,我磨烧火棍呢。”
白衣人又大笑起来:“上午有点事,也没好好比一场。咱们再比比?”说着,顺手摘下腰间佩剑。
白日里那一剑仓促,这时冼红阳方发现,这人的佩剑,与叶云生的飞雪剑除却长短、宽窄都很相似之外,就连剑鞘上的图案也几乎一样。只不过叶云生的飞雪剑是灰白颜色,上镶月光石。这个人的剑却是如雪般白,上镶的宝石看不大出是什么,只觉精光四射,夺人双目。冼红阳忍不住便问:“你和叶云生叶大哥,是什么关系?”
那白衣人没想到他问到这个,怔了一怔,笑道:“他是兵器谱上的探花,我么……”他笑了,带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倒想说我也是探花,可惜,叶家不认。”说罢,哈哈地又笑起来。
一个清朗声音就在这时响起:“你自然是探花,七海探花,谁敢不服?是不是,叶云追?”一道碧色自另一棵树上飘然而下,正是莫寻欢。
“七海探花叶云追”这个名字一出,冼红阳“啊”了一声,瞬间想起来了。
这个白衣人确实是叶家人,也是唯一被叶家逐出的嫡系子孙。没人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令叶家对他如此愤怒,众人所知的是,他不但被逐出叶家,而且君子堂上下,再不准提起他的名字。
当然叶云追的行为也确实令人难以谅解,他离开叶家之后,竟然去做了海盗,而且还混得风生水起,并得了个“七海探花”的称号。这绰号的意思,乃是说在海上的一众人物之中,他可以排到第三把交椅,是个极扎手的人。只不过因他都在海上活动,因此在江湖上声名并不很显,冼红阳也只是偶然间听过一两次。
叶云追被莫寻欢一语点破身份,也没在意,笑道:“悠然公子莫寻欢,宁惹飞雪,莫惹银血?我那个好堂弟的知己好友?”
莫寻欢拱拱手:“愧不敢当。喔,最后一个倒是敢当的。”
这两人对面而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有几分彼此打量的意思,说是友好,不太像;说是敌意,可也不大像。忽然间,叶云追长剑出鞘,唰唰唰连环三剑,疾风暴雨一般,向莫寻欢疾刺过去!
这三剑来得忽然,来得迅速,一时间漫天剑影,眼花缭乱,就仿佛人立于海中,海浪自四面八方打来,竟没有一个死角,没有一个空隙。冼红阳尽管不过是旁观者,亦是看得惊心动魄,暗道:这三剑若换成我接,该如何抵挡?
莫寻欢依然面带微笑,他并没有招架,骤然间只见一道碧影冲天而起,也不知他怎样动作,整个身形竟然突破这道剑网,凌驾其上。随后只见一道细长锐利的光芒一闪,也不知那是什么,光芒竟然如此夺目。两下一激,剑网连同光芒一并消散。
再看莫寻欢与叶云追二人对面而立,手中兵器紧紧相抵。莫寻欢手中拿的却不是银血霸王枪,而是一柄细长锐利,单薄如斯,却又寒光凛凛的宝剑。
叶云追轻轻吹了声口哨:“好剑,好剑法!都说悠然公子用的好霸王枪,这剑法,也颇有可观之处啊!”
莫寻欢笑了笑,忽然以空闲的左手轻轻弹了一下叶云追的剑刃:“这个,是狂澜剑吧?”
叶云追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变色,但速度奇快,转眼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轻佻模样:“莫大公子,好眼力。”
莫寻欢笑道:“也不是我好眼力,天天对着叶子那把飞雪剑,看得都不想再看了,自然看得出。”
叶云追微微撇了一下嘴角:“我那堂弟,过得还好?”
“挺好的。”莫寻欢笑,“你知道他现在在江湖里的地位,就算是君子堂的长老,也不能轻易把他怎么样。”
叶云追冷笑一声:“那群老不死的。”这话甚是大逆不道,他说得却满不在意,随后又笑道,“莫寻欢,你身手不错,为人我也喜欢,这件事完了,要不要去海上讨生活?那里波涛壮阔,一望无垠,才是真正适合人住的好景致。”
莫寻欢笑道:“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不过呢,我只怕到时你会没空。”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叶云追眉头一皱,莫寻欢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见,好走,不送。”
叶云追想着莫寻欢那一句话,竟然并没有再说什么,一展身形,白影在月下一闪,转眼间便消失在墙外。从背影看去,他与叶云生的身形,真是一般无二。
看着他身影消失,冼红阳不由叹道:“这人不但和叶大哥相貌生得有些像,连剑都像。”
莫寻欢笑道:“自然像,飞雪、狂澜,本就是当年君子堂的长老一并赐予他两人的佩剑。你莫看叶云追眼下这样,当年在君子堂,他和叶子可是被并称为新秀的人物呢。”
冼红阳奇道:“那为何后来他又……”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莫寻欢竟也叹了一口气,随后笑道,“小冼,你知不知道,关山雪已经被调回京了。”
“什么?”这个消息很是关键,冼红阳便忘了叶云追之事,道,“他被调回京了,那我……”
冼红阳想问那他是不是就没法继续追捕我了?再想想这可能性又不大,莫寻欢却笑道:“是啊,小冼你没发现,这一路追杀,主要的都是云阳卫人字部中的力量,就涉及到的江湖人物,大多也是人字部一边的势力。说起来,人字部的几位指挥,也已经死了大半。”
他看着冼红阳,声音轻快:“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现在还不方便与你说。只是有一点,小冼,若说从前我还不能确定,可到今日里,我却已有七成把握,可为你翻案了。”
冼红阳呆住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懵懵懂懂,根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之前我们还在不理原上一路跋涉,如今抚远侯府里也是一派平淡,怎么莫寻欢就说自己有可能翻案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能翻案?”
莫寻欢笑道:“是啊。”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到真正水落石出,全盘结束的那一天再说。”莫寻欢含笑,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小冼,我倒要问你,如果真的翻案了,你今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