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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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异江湖·幽冥鬼蜮(下)(1)

第十五节 双鬼合璧

那是一柄镰刀形状的黑刃,顺着骨门的缝隙飞入,如雷似电。镰刃长一尺,尾端拴着一条黑色的锁链,长逾三丈。锁链的末端,则握在黑无常的手里。

此时,胖子的呕吐尚未止住,根本无力闪躲。

眼看镰刃飞至近前,胖子性命堪忧,云舒再也按捺不住。他右手一按剑柄绷簧,龙吟软剑急吟一声,从腰间弹出,趁势剑尖一挑,挑中镰刃侧面。镰刃骤然受力,偏转了方向,擦着胖子脸侧飞过,击打在牢内石壁上,带起一串火花。

黑无常轻咦一声,锁链一个回摆,从门内退了回去。紧接着,他身子一转,双臂一抖,长长的锁链如一条黑色的灵蛇,围着他盘旋一周,而后一声呼啸,再度朝牢内袭来。

这次镰刃的速度和力道远胜先前。漆黑的锁链身上,道道黑气缠绕,似附着了一群怨魂,它们簇拥着同样漆黑的刃,疯狂地朝前奔涌。

这次,它的攻击目标是云舒。

云舒不敢怠慢,将内力汇入龙吟剑,霎时,剑身泛起一道白光。那白光柔和而圣洁,其中隐隐有龙纹波动。

“咔嚓!”镰刃冲破骨门,骨屑四溅,然而它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受阻。它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朝云舒的胸膛奔来,恨不得一下将云舒贯穿在地。

它攻势太过霸道,云舒手握软剑,着实不敢硬碰,急忙上步闪身,并施以巧力,以剑身拨打镰刃。

“当!”镰刃被龙吟剑轻巧地拨开,但这一次,黑无常已有所防范,他手腕轻抖,锁链一个盘旋,朝云舒脖颈横扫。

没想到这兵器套路变化如此迅捷,云舒不及躲避,急忙抬剑向外一挡。剑身与锁链相碰,伴着金属的交鸣声,链节一弯,前端的镰刃就势朝云舒头脸削来。

云舒大惊,忙将握剑的手臂往前伸,头往后撤,那镰刃的尖端擦着鼻尖呼啸而过。

云舒惊出一身冷汗,却见那锁链已缠上剑身。不等他有所动作,另一端的黑无常已双臂较力,往怀中猛然一带,云舒顿觉一股大力沿着锁链袭来,龙吟剑几欲脱手。

倘若龙吟剑被对方夺去,自己赤手空拳,定然无法取胜。云舒死死攥住剑柄,接着他的身子便随着龙吟剑,直朝黑无常飞去。

黑无常手中的这件兵器,名为缚魂锁,乃是一种奇门兵器,招式奇谲独特。云舒头一次遇到,处理起来难免捉襟见肘,方一交锋,便落了下风。他身在半空,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去势,抬眼,见黑无常正阴恻恻地望着自己,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像一只静待猎物入怀的猫儿。这只猫儿缓缓抬起手掌,其上黑气盈盈,蓄势待发。

云舒不知对方功夫深浅,不敢与之硬磕,急忙手腕轻抖,掌中龙吟剑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震动起来,剑身与锁链在高频的碰撞中发出刺耳的锐鸣,随后便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云舒撤回龙吟剑,提剑在手,稳稳地落在无常殿中。

黑无常原本成竹在胸,却不知为何,对方的剑竟从锁链中脱逃。他用力过猛,收势不住,身体向后倾倒,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子。缚魂锁的镰刃因惯性袭向身后,而在那里,一左一右摆着黑白无常的石像,那对石像比常人要高上一头,镰刃不偏不倚,正削在黑无常石像的脖子上,只听“咔嚓”一响,脖颈应声而断,石像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一旁。

黑无常身子一转,缚魂锁围着他几个盘旋,服服帖帖地缠在身上。他站定,面色一阵黑一阵红,显然气得不轻,却也再不敢小瞧于云舒。

他瞪眼望着云舒,强压怒火,道:“对面何人,胆敢擅闯酆都城!”

云舒道:“武当弟子龙云舒是也!”

黑白无常闻听此言,皆是一愣,对望一眼,白无常道:“我等与你武当无仇无怨,你潜入此地,意欲何为?”

云舒道:“尔等躲在此地装神弄鬼,荼毒生灵,为天地所不容。我武当向来替天行道,今日被我撞见,定不容你!”

黑无常双眼一瞪,对白无常道:“老七,这小子年纪轻轻,却狂妄得很,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说着便要动手。

“老八且慢!”白无常低声道,“我玄冥教在这酆都城内筹划大业,他武当山是如何知晓的,何人走漏的风声?咱抓他活的,交给阎罗王审问,定是首功一件!”

黑无常眼珠一转,道:“老七此言极是!”言罢双臂一晃,缚魂锁旋卷而出,如一道黑色的旋风,直朝云舒袭卷过来。

云舒合身而上,与黑无常斗在一处。

这黑无常身躯矮胖,按说以他的体态和臂展,是不太适合操纵缚魂锁这类长软兵器的,然而他却能够将之耍得风生水起,定是曾下过苦功。

但见整个无常殿内,阴风阵阵,鬼哭神嚎。那黑色的缚魂锁如一条灵活而刁钻的蛇,上下翻飞,一面将黑无常护在正中,一面围着云舒钩缠扫劈。云舒闪转腾挪,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两人转眼斗了数十回合,未分胜负。然而随着云舒对缚魂锁攻势套路的熟悉,他心中渐渐有了底数。于是抓准时机,以软剑弹开镰刃,而后将身一纵,冲破缚魂锁的防线,欺至黑无常身前,挺剑疾刺。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打了黑无常一个措手不及。黑无常撤身急退,奈何龙吟剑速度更快一筹,无奈,只得双手握住身前锁链,向前招架,试图阻住龙吟剑攻势,却不料龙吟剑剑尖一颤,轻巧地从链身上方滑过,贴着锁链的上缘,直朝颈嗓咽喉刺来。

黑无常大惊失色,暗道我命休矣,却见面前白影一闪,白无常跃上前来,手中哭丧棒直戳云舒面门。

那哭丧棒上缠着道道白穗,白穗跟随着无常的动作飞舞飘荡,晃得人头晕眼花,难以视物。在白穗晃过眼前的一瞬,云舒惊见,它们的前端布满了细密的锯齿,薄而尖锐,泛着蓝光,定是煨了剧毒。

云舒若不收招,定能取了黑无常的性命,然而自己也必然会被白无常所伤,无奈之下,只得收招撤势,身形向旁一跃,躲过了白无常的攻击。

白无常不依不饶,舞动哭丧棒,与云舒战在一处。

一旁黑无常缓过气来,知白无常必不是云舒对手,再度挥舞缚魂锁,加入战团。

这二鬼齐心协力,哭丧棒与缚魂锁,一个近攻直击,一个远袭侧扰,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时斗了个天昏地暗。

胖子站在远处观战,急得抓耳挠腮,但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插不上手。他转了两圈,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颅灯,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将颅灯摘下,把灯油朝就近的几个魂儿身上一泼,随即点燃。

那些魂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衣服上的火苗便猝然蹿起,转眼便被笼罩在熊熊烈火之中。他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呜嗷”一声,如沙哑的野兽咆哮,四处奔逃,横冲直撞。

他们这一撞,将石牢内的其余魂儿也给惊动。这些魂儿喝了孟婆汤,大脑混沌,力猛劲足,但对火焰原始的恐惧尚无法驱除,可以说和正常人相比他们的智力与野兽更加接近。猝见几团人形的火焰在身侧冲撞,皆慌了手脚,本能地朝着出口奔逃。

有些逃得慢的被火焰引燃,却不知拍打灭火,只知向前冲撞,霎时间,周围一片混乱。

胖子唯恐乱得不够,一边扯下另一盏颅灯继续放火,一边扯开嗓子大呼小叫:“快跑啊——着火啦——跑不了的都嗝屁着凉啊!”他混在众魂儿中,推搡簇拥着往外跑。

黑白无常一看,这还了得!辛苦抓来的魂儿,怎能就这么放跑?又见罪魁祸首便是那恶心人的胖子,气得牙根痒痒,白无常抽出身来,便要追击。

云舒哪肯让他如愿,身躯一晃到了白无常近前,连番数剑将其逼退。他越战越勇,二无常心神不宁,竟被云舒几番抢攻,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露了败势。

眼看众魂儿逃出了无常殿,白无常心中急躁,忽往怀中一伸手,掏出了一只颅骨形的呼哨。那呼哨拇指长短,前端一颗精巧的骷髅头,油黑发亮。他将呼哨含在嘴里吹响。

“呜、呜、呜——”哨声尖细急促,凄厉刺耳,几乎穿透了人的耳膜。

云舒心道不好,这哨声一响,定是无常在搬救兵。自己人单势孤,两个无常鬼便已应付得吃力,倘若再来别人,自己万难脱身。偷眼瞧胖子已然跑没了影儿,心中稍定,于是抓住黑无常的一个破绽,虚晃一招,抽身疾退,朝殿外奔去。

然而,那个破绽却是黑无常有意留给云舒的。所谓兵不厌诈,黑无常交战之中,一直留意云舒神色,知对方无心恋战,心中便暗自打定主意,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见云舒从自己攻势的缺口处疾退,他冷笑一声,缚魂锁如附骨之疽,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从四周盘旋着朝云舒卷来。

第十六节 戮鬼诛邪

黑无常这一招蓄势而为,速度奇快。云舒身在半空,只觉四面八方皆是黑漆漆的链节避无可避,一犹豫的工夫,便被缚魂锁缠了个紧实。随后缚魂锁向回一带,云舒便转着圈朝黑无常飞来。

黑无常胜券在握,面露喜色,却忽觉一丝异常:那小子的身体旋转得太快,像一只被急速抽打的陀螺,快得眼花缭乱,以自己方才的力道,他不应该转得这么快呀!而且,他接近自己的速度也太快,一晃眼便到了自己身前。不对,这小子有诈!

他刚刚发觉,却为时已晚。

“陀螺”的边缘带起一道白光,那白光如一道优美的电弧画过了黑无常的脖子。

那是龙吟剑的剑锋!

黑无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愕地张着大嘴,望着本来到手的猎物,却反噬了自己一口。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以破绽引诱对手上钩的同时,对手又何尝不是在以破绽配合自己呢?他故意落入圈套,并将他的力量汇入缚魂锁的旋卷之力中,两股力量合为一体,令缚魂锁旋转的速度倍增,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自己只顾得意,等到察觉,已然回天乏术。

鲜血喷涌而出,黑无常瞪着眼睛,仰倒在地上,就此气绝。

云舒落在地上,转了三圈,才把方才的旋转之力卸去。他身子未稳,便听白无常一声痛喝,哭丧棒猛朝自己胸膛戳来。

黑无常身死,令白无常红了眼睛,他一心报仇,发疯似的与云舒拼命。

云舒冷静处之,持龙吟软剑迎着哭丧棒而上。

白无常本就不是云舒对手,如今眼红心急,招式凌乱。眼看两件兵器便要硬碰在一起,龙吟剑忽而剑尖一偏,从哭丧棒一侧滑过。接着剑身蜿蜒扭动,沿着棒身攀爬而上,转眼便缠上了上去。

白无常一愣,打算撤回哭丧棒,却未能拽动。

云舒暴喝一声,龙吟剑白光暴涨,耳中只闻“砰”的一声,剑棒分离,哭丧棒的白穗如雪片一样四散飞落。

这哭丧棒转眼便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棒子,白无常惊愕之际,龙吟剑片刻未停,直扎入了他的前胸。

剑尖从背后透出,鲜血喷洒在身后的无常石像上,开成了一朵艳红的花。

白无常望着云舒,喷出一口鲜血,握着哭丧棒的手蓦地一拧,便见一道极细的红丝朝云舒疾飞而来。

那丝是从哭丧棒的前端飞出的,极细、极短、极快,令人几不可觉。

云舒眼目敏锐,在察觉异常的同时,拼命向旁闪躲,然而双方离得实在太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觉一丝凉意射中左臂,低头看时,左臂却是完好无损,什么痕迹都没有。

白无常笑了,阴邪地笑,满足地笑,就像大仇得报后的死而无憾。他躺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云舒心中惴惴,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细究这事儿的时候,提剑正要离开,忽听外面阴风阵阵,伴着“扑啦扑啦”的翅膀扇动声,白无常召唤的援军已然赶到。

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有很多人,而在人影出现之前,已有黑色的蝙蝠在低空徘徊。想来那巡逻的夜游神也在其中。

云舒心头一紧,此时出去定然会与这帮人撞个正着,急忙四下打量,然而这无常殿内并没有什么好的藏身之所。情急中一抬头,见高高的房顶上有换气的通风口,于是飞身而起,蹬踏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三蹿两纵地跃了上去。

他置身通风口中,隐在凸起的岩石后面,悄悄地朝下方的无常殿中打量。

云舒刚刚停稳身子,便见数十道黑影冲了进来,他们披着黑色斗篷,身穿轻甲,手持刀叉,一个个青面獠牙。为首之人黑面红唇,尖耳宽鼻,正是那夜游神。

夜游神一见殿中情景,大惊失色,他冲到黑白无常近前,俯身查探,见两人已经气绝,咬牙下令一声:“搜!”

身后阴兵立即分散开来,围着正殿偏殿,细细搜索查探。

这无常殿本就不大,转眼便将犄角旮旯查了个遍,一无所获。

“黄蜂听令!”夜游神站在殿中,朗声道。

“末将在!”一个高身细腰的阴差站出人群,抱拳道。

“速去阎罗殿禀告阎王,言酆都城闯入刺客,黑白无常殒命,请求速派人手支援!”

“是!”黄蜂领命而去,身躯一扭,轻盈如蜂,几个转折,便不见了踪影。

“豹尾听令!”夜游神道,“无常殿关押的魂儿越狱而逃,命你率人尽快缉拿,不得遗漏!”

“得令!”一位圆头花脸的阴差领命出列,带着十来个兵丁,朝殿外疾奔。

“其余人等,东、西、南、北兵分四路,随我彻查酆都城,务必尽快找出刺客!”夜游神言罢,飞身而起,蝠翼几个扇动,滑出无常殿。众阴兵紧随其后。

望着阴兵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云舒长出了一口气。

他想跳到无常殿中,从正门出去,然而转念一想,又怕有阴兵留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扭头望了望自己置身的通风口,有一尺多宽,将将能容人爬出,外面便是无常殿的殿顶。

云舒打定主意,缓缓转身,顺着通风口朝外爬去。

无常殿的殿顶高高窄窄,就像无常鬼尖尖的帽子。其上高低不平,顽石突兀,鲜有人工修整的痕迹。

云舒藏在殿顶一半的位置处,蹲伏着身子,以周围凹凸不平的岩石作为遮掩,悄悄向四周打量。

红色的雾气在头顶盘桓缭绕,将这个世界遮盖在一片暗红色的阴霾中。这些雾越往上越浓,数丈之上,便已浓得宛如实质。红雾之下,皆是形态各异的建筑,它们由暗红色的岩石垒砌而成,高高低低,影影绰绰,在雾色中一眼望不到头。条条街道蜿蜒交错,如迷宫相仿,不时有一队队阴兵穿行而过,传出阵阵杂乱的呼喝声。

此刻,为了抓捕闯入的刺客,整个酆都城都被紧张的气氛包围。

云舒心中思量下一步的打算。

自己奉道尊之命,为了抱犊山人口失踪之事而来,如今虽然已经找到了事发的根源,但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还未知晓。如此庞大的组织,躲在此地鬼鬼祟祟,所谋定非善事。只可惜,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这无疑给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不少麻烦。

此前,自己释放出翅音虫到武当山通风报信,想来此刻那虫儿已然将信息传递给了道尊,那么自己的援军是否已经在赶来抱犊山的路上了呢?

还有,胖子趁乱逃出了无常殿,此刻他身在何处?云舒想着,朝无常殿周围扫视,根本不见胖子的身影,这酆都城内戒备森严,自己要如何才能寻到他?

这家伙不会已经被阴兵抓获了吧?回想胖子那粗手笨脚的功夫,这种情况还是十分有可能发生的。想到这里,云舒如坐针毡,当务之急,必须要尽快找到胖子。可是,这么大个酆都城,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该到哪里找?

云舒忽而想起,白无常此前曾经说过,这批魂儿是要给阎罗王送去的。

阎罗殿!对,即使阴兵们抓了胖子,最后也一定是要送到阎罗殿的。这阎罗殿乃是酆都城的最高首府,自己探上一探,也许会收集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云舒思索已定,决定先抓个人问问阎罗殿的位置。他缓缓起身,左手扶住身旁的一块岩石,正要纵身向下跳,却忽觉左臂一阵发痒。

那阵痒来得太过突然,云舒只觉整条手臂刚刚运起的气力,都随着它的出现而烟消云散了。

这种情况他从未遇见过,身子差点收势不住掉下无常殿。他停稳身子,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便要抓挠,却忽而想起一事,不由得为之一愣。

方才对阵白无常时,那哭丧棒中发出的红色细丝,不正是钻入了左臂的这个位置吗?

脑中浮现出白无常临死时那阴邪的笑,云舒悚然而惊,急忙撸起袖子,查看痒患之处。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红线,仿佛皮下的一条血管,从上臂开始,一路画上左肩,隐入了衣服遮蔽处。

它红得发亮,红得似乎要浸出血来,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云舒看到它之后,觉得患处更加刺痒起来,恨不得立刻狠狠地抓上几把。他强忍住冲动,扯开衣领,低头看这红线的位置,发现它越过左肩,顺着锁骨的下缘,爬到了前胸的位置。

它是在爬,云舒惊恐地发现,它的前端正在慢慢地向前移动,而它移动的方向,赫然便是自己的心脏!

第十七节 噬心血蛭

这、这、这里边的东西,是活的?

想到一只奇怪的东西在身体里钻,云舒不仅患处刺痒,连心里都跟着恶心得麻痒起来。这白无常究竟给自己使了什么手段,简直恶心卑劣到了极点!

看着它慢慢地朝着心脏部位蠕动,云舒心急如焚,要是真的被这东西钻入心脏,那还得了?情急之中,他伸出右掌,照着红线端头的位置便是“啪啪”两掌。

他这两掌拍得不重不轻,试图将这东西拍死在里边。掌过之后,白净的皮肤上通红一片,转望那红线,不好,这东西受了刺激,竟发起飙来,以更快的速度袭向了自己的心脏!

云舒惊惧之下,牙一咬心一横,拔出龙吟剑,将剑尖对准胸膛处那血线的端头,便要狠心刺下。

忽听下方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那是血线蛭,你若弄破了它,它体内的那些毒素足够你在一呼一吸间毒发身亡了!”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种情况下忽然响起,足够令云舒胆寒了。

云舒急忙横剑护在胸前,缩身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只见在无常殿的后侧,一位白发老妪正佝偻着身子,仰脸望着自己。她穿着灰白的衣衫,在淡淡的红雾中,像一截干枯的树桩。

孟婆!

云舒几乎惊呼出来。那站在下面的人,正是此前在望乡台上遇见、给每一位过路之人递上一碗汤的孟婆!

是攻?是撤?云舒心思电转,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孟婆似乎并没有暴露自己的打算。

是的,如果她想暴露自己,只需要大声一喊,不远处的阴兵必定会被吸引过来,抓自己一个现行。转而想起在那望乡台上,这个老人,不是也发现了自己未喝孟婆汤而未声张吗?

想到这里,云舒心中稍宽,却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

“你呆在那里,迟早会被他们发现。跟我来。”孟婆说着,拄着鬼头杖,转身便走。

望着孟婆缓缓前行的背影,云舒思索再三,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他整理整理衣衫,寻看左右无人,于是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地上。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孟婆身后,走窄街穿小巷,来至一处冷清的建筑前。

孟婆殿。

看来,这便是孟婆的居所了。与无常殿相比,这座殿要矮许多,几乎被周围的建筑所埋没,然而它自内向外散发着的一股自然、古朴的气息,却是周围的建筑无法比拟的。

殿前一个小院,里边种着些奇怪的花草,香甘涩苦,混合着其他一些形容不出的味道,满园飘散。

孟婆推门而入,掌起一根白烛。

借着昏黄的烛火,云舒四周打量。大殿正中,摆着孟婆的石像,那石像弯腰驼背,拄着鬼头杖,托着孟婆汤,与孟婆本人十分神似。

石像前列着张供桌,两把椅子摆在左右,桌椅红漆斑驳,十分古旧。除此之外,殿中再无其他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

“坐吧!”孟婆示意云舒落座,又给云舒沏了一杯茶。

云舒谢座,茶却是不敢喝的。

孟婆望着他一笑,却也没有勉强。

“你身体里钻入的那根‘红线’,叫做血线蛭,是生长在地府的一种嗜血阴虫。此虫一旦及身,便会随着人的血流钻入心脏,使患者心竭而死。在此期间,运功、发力等任何能够促进血液流动的行为,都会加快它行动的速度,令患者更快殒命。”孟婆不疾不徐地说道,“若少侠不介意,可否脱掉衣衫,容老身将之取出?”

这孟婆年龄虽长,言谈却颇为客气,云舒听罢,起身抱拳道:“如前辈所言,云舒已是将死之人,救命之恩,云舒定将没齿不忘。只是,云舒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与否?”

“但说无妨。”

“前辈身在地府,为何要冒险,救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云舒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也在细细地观察着孟婆的神色。他的这个疑问,实际上反映出他对孟婆的不信任,毕竟,这孟婆是地府的人,自己作为地府的敌人,她凭什么要帮助自己?

“我只是想为自己积上一点阴德罢了!”孟婆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你来地府走这一遭,想必已经见识了酆都城中的‘魂儿’,他们皆是无辜的百姓,被阴兵鬼差抓来,或被奴役驱使,或被恣意残害,所遭所遇令人痛心。而我希望你能够阻止这种罪孽继续向下蔓延!”

她的言语和情绪极大地触动了云舒。自己此次前来,不就是为了查出真相、救百姓于水火吗?也许,从这位老妪身上,自己能够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还望前辈细说。”云舒戒备之心已淡去了大半。他将上衣退到腹间,将患处露出。

那道红线,离着心脏的位置已不足一寸。

孟婆看了眼云舒的患处,道:“容我先除掉这阴虫。”

她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支线香,点燃,让云舒拿了。那线香的香味十分独特,其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又有一股浅浅的咸,就像……就像人的鲜血。

接着,孟婆又取出了一支银针。她捏住针尾,在烛火中灼了片刻,然后凑到云舒身前,猛将银针刺向云舒的心脏。

她出手既快且稳,针尖一触即离。

一滴鲜血从针刺处流了出来。那个部位,正处在血线蛭行进路线的前方。

孟婆接过云舒手中的线香,以烟气在针孔外围熏扰。两人眼睁睁瞧着,血线虫缓缓接近了针孔,然后,顺着针孔,它的头钻了出来。

它的身体实在太细,比发丝还要纤细。以云舒的目力,也辨不清它的模样。只隐隐见得,它的前端有一个更细的开口,似乎是它的口,其余的,便看不真切了。

它的身体比血更红更艳。它被线香的气味吸引,头探在外边,高高扬着,追随着线香的烟气摇摆。

然而只是片刻,它便察觉了自己吸吮的并不是香醇的心脏血液,而是缥缈的气。

它的头一顿,便要重新朝云舒的体内退缩。

孟婆出手如电,在它退缩之前,探二指掐住了它的脖子。它的身体十分柔嫩,孟婆不敢硬扯,而是伸另一只手,迅速而轻柔地拍击它那滞留于云舒左臂处的尾端。可以看到,随着她的每一次拍打,阴虫的尾部都会向前挪动一截。这样持续拍击了数十下之后,终于,阴虫的整个身子都脱离了云舒的身体。

这阴虫的弹性竟是极好,方才在云舒体内时,身体拉伸了几乎有一尺,而现在取出来,体长甚至不足一寸。

孟婆随手将其放到烛火上一燎,它的身体便化作了一缕细灰,飞散到空气中,转瞬即逝。

孟婆做完这一切,才缓缓向云舒讲道:“我们身处的地府,并非传说中那个魂魄往生的阴间界,而是一个严格仿照阴间制度建立的组织。这个组织,便叫做玄冥教。”

玄冥教……这三个字,云舒有些耳熟,细想却是那黑白无常曾无意中提起过。

“玄冥教讲求死而后生,他们希望与真正的阴间界建立一种联系,从而让自己的教众身死之后,魂魄得到永生。”

“在这种教义之下,玄冥教发展势头良好,旗下也有了一批忠诚的教众。他们行事虽然诡邪,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我自幼加入玄冥教,师承上一任孟婆,并有幸接任了她的职位。我会烧制一种汤药,名曰孟婆汤,若有教众不诚,便以孟婆汤令其忘却前事,再以教义引导,令其对玄冥教忠心不二。后来,我习通一些花虫草药之理,在原有汤药的基础上加以改良,制得了一种新的汤药,喝了它,教众不仅会忘却前事,还会慢慢变得身坚体硬、力大无穷。不过,获得这种力量的代价,便是人的机体过早透支,寿命大幅缩短。”

云舒静静听着孟婆的讲述,回想那些喝了孟婆汤的魂儿,虽然力大无穷的特质还未显现,但一个个浑噩呆傻、智力低下却是真的,与人相比,他们更像是一部部没有思维的机器。

孟婆继续道:“原本,我的孟婆汤只给玄冥教内的不诚教众服用。然而近年来,这种情况却开始改变。不知是何原因,玄冥教开始疯狂扩张,在总教北阴罗酆山之外,先后成立了东西南北中五方分部,以五方鬼帝执掌,大有雄吞天下之势。在这种扩张之下,教内人手愈显不足。为了短期内发展足够的教众,他们居然打起了孟婆汤的主意。他们将汤药给毫不相干的百姓服下,将这些人发展成教众,实力强的,便加以训练编入阴兵之列;实力弱的,则作为任意驱使的苦力和奴役。”

云舒恍悟道:“怪不得官府多番查探无果,这抱犊山一带失踪的人口,竟全被玄冥教抓到地下,变成了任其驱使的工具,实属万恶不赦。”

孟婆道:“不错。然而,这抱犊山也只是玄冥教的一支分部而已。此乃中央分部,由鬼帝周乞治辖,是玄冥教扩张速度最快的一支。正因如此,我被教主冥王派到了此处,协助周乞发展更多教众。随着受害的百姓越来越多,每当我看到别人喝下自己的汤药,沦为无知无情的皮囊时,我的心头都如刀绞。我这个人,造孽太深呀!”

孟婆满面愁容。从她的脸上,云舒能够体会出那种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那么,这玄冥教在地下搞这么大的阵仗,又是要做什么?”云舒问。

孟婆摇了摇头:“最初,我以为仅仅是为了壮大实力,但后来发现,那些被黑白无常抓进来的人,在喝过孟婆汤之后,除了沦为苦力、阴兵之外,还有一部分,直接被送进了阎罗殿。他们经阎罗王之手,被转送到了还魂崖,至于在还魂崖做了什么,即便以我在玄冥教的地位,也不得而知。不过,却有人发现,那些被送进去的人,在数天之后,变成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与其他一些受虐而死的魂儿一道,丢弃在了鬼门关外的黄泉水道中。”

“你从黄泉水道而来,那黄泉中的浮尸想必是见过的吧?”

云舒点点头,是的,它们的身体被水虺霸占,成为了进入鬼门关的一道屏障。

“你和那个胖子,能够闯过黄泉路,实力着实不俗。”孟婆继续道,“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阻止抱犊山罪孽继续蔓延的希望。”

“对了,跟着你一起来的那个胖子呢?”

“他趁乱逃出了无常殿,我正在考虑到何处去找他。”

孟婆望着云舒,眼中闪过了一丝令人诧异的神色。她有些犹疑,最终却还是缓缓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你的那个胖子有些古怪。”

云舒蓦地一愣,不知孟婆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盯着孟婆正欲发问,却听孟婆殿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传来一阵急切的砸门声。

第十八节 例行搜查

云舒和孟婆正自殿中议事,砸门声猝然响起,急如催命,不由得心中一紧。

“外面何人?”孟婆沉声道。

“奉阎罗王之令,例行搜查!”门外有人应道。

云舒二人相视一望,云舒暗道:这搜查令,一定是冲我而来!右手下意识地便扶上了剑柄。

孟婆朝他轻一摆手,示意他勿轻举妄动,而后朝着门外回应道:“稍等。”

她引着云舒,疾步走到内室。这内室乃为孟婆日常休憩的地方,摆着床榻桌柜等日常应用之物。她掀开柜子的上盖,令云舒躲藏在里边。

云舒咧了咧嘴,这柜子中都是孟婆的衣物之类,躲进去多有不便。左右巡视,却又找不见其他可供藏身之所,只好硬着头皮,跳了进去。

孟婆将柜子盖好,快步走到大殿门后,稳了稳心神,将门打开。

门外阴兵等得焦急,正欲扬声催促,忽见孟婆开门而出,急忙抱拳拱手道:“见过孟婆神!今日酆都城闯入刺客,我等奉夜游神之令,严查各司各殿,多有叨扰,望您见谅!”

孟婆向下打量,见门外站了五六个阴兵,为首之人瘦面尖嘴,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是个小头目,却叫不上名字。

“我这孟婆殿里冷清得很,没有什么刺客,你们还是另寻他处吧!”孟婆沉着脸道。

“这个……”小头目面露难色,“孟婆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绝非有意冒犯。夜游神大人制令严谨,我等奉令而为,倘若有所疏漏,大人怪罪下来,我等万万承受不起……”

他话音未落,孟婆怒道:“既然如此,那便叫你的夜游神大人前来搜查!”

小头目进退两难,双方正自僵持,忽见远处一道黑影疾奔而来,身未到,声已至:“老姐姐,就不肯给小弟这个薄面吗?”

众人扭头观瞧,说巧不巧,来人正是夜游神。

“见过大人!”众阴兵齐齐行礼。

夜游神一摆手,朝着孟婆一笑,道:“老姐姐,孩儿们不懂事,冒犯了姐姐,小弟在此赔个不是。姐姐可能有所不知,此番刺客闯入酆都城,非同小可。此人穷凶极恶,连黑白无常都双双死在了他的剑下。小弟担心,万一他偷偷潜入孟婆殿,定会对姐姐不利。姐姐乃是我中央分部的架海金梁,倘若有恙,必是我部的一大损失,也是我玄冥教的一大损失。小弟派人前来搜查,只有亲见刺客不在殿中,小弟才敢放心。”

这夜游神说得客气,言外之意却只有一个:必须搜查孟婆殿!

孟婆心知今日之事必不可免,虽然不情不愿,却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于是闪身让出一条路,冷言道:“有劳夜巡大人费心,请便!”

夜游神朝左右一使眼色,众阴兵鱼贯而入。

他们分头在各个屋中搜查,又有一名阴兵奔至内室。孟婆心中担忧,站在内室门边,望着夜游神道:“这是我的内寝,就不便搜查了吧!”

夜游神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提防刺客入内才是。”

孟婆有心阻拦,然而又怕拦得急了,更加引起夜游神的怀疑,只得作罢。

那阴兵在内室中略一巡视,便来到了衣柜前,伸手便去揭衣柜的上盖。

这一刻,孟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右掌已然悄悄蓄力,一团黑气如流波在掌心缓缓凝聚涡旋。她做好了准备,只要那阴兵掀开盖子发现云舒,她的这一掌便会直取夜游神。

是的,她一定是要先攻击夜游神的。收拾了他,面前的这几个小喽啰,根本不值一提。

衣柜的盖子被掀开,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声惊呼,或者其他异常的事情发生。阴兵朝里望了望,又用刀鞘在柜子里拨了拨,然后盖上了盖子。

他没有发现云舒?孟婆心头诧异,蓄势待发的掌劲又悄悄收了回去。她伸长脖子想看看柜子里,然而柜子已经被盖严。

“回禀大人,未发现刺客。”各个屋子的阴兵皆已搜查完毕,向夜游神回报。

夜游神面色有些难看,朝着孟婆一抱腕,道:“多有打扰!小弟今日尚有要事在身,他日必当登门谢罪!走!”言罢,率领一众阴兵,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孟婆急忙奔至柜前,掀开柜子查看。里面除了自己的一些衣物,根本没有云舒的身影。

她转头望向床边的一扇小窗,走过去探头向窗外张望。外面是孟婆殿的后院,跨过后院,便是冷冷清清的街道了。

窗台的外沿,薄薄的沙尘上有一个小字:谢。

望着这个字,孟婆轻轻一笑,而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街道的尽头,那里红尘如血!

离开了孟婆殿,云舒蹑足潜踪,在街道中穿行。

出来得匆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孟婆询问阎罗殿的所在。

街道上不时有阴兵经过,云舒躲在建筑后偷偷观察。

有的阴兵押解着白衣的魂儿前行,却不知那些魂儿是不是被胖子放走的那批。

他没有看到胖子的身影。这也许是件好事,至少存在一种可能,胖子并没有被抓获,仍然在外“潜逃”。

我需要抓一个阴兵,问问阎罗殿的所在。云舒想,而且自己此时的这身白衣,也不太适合在这酆都城中行动。

他打定主意,踩好一处僻静的街角,而后重新来至街上,寻找落单的阴兵作为“猎物”。不多时,果然有一青面獠牙的阴兵沿着街道快步朝前奔走。

云舒瞅准时机,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从旁一跃而出,捂住阴兵的口鼻,将其拖入了僻静之处。那阴兵手刨脚蹬,云舒一瞪眼,晃晃手中的龙吟剑,狠声道:“你若敢叫喊,我保证会在你同伴赶来之前,割断你的脖子!”

那阴兵张张嘴,眨眨眼,随后拼命点头。

云舒的手从他脸前一掠,扯下了他的面具。于是,他那张恶鬼般的青面,转眼便成了一张普通人的脸。

“告诉我,阎罗殿在何处?”云舒的剑贴着他的脖子,轻轻滑动。

那阴兵吓得惨了,忙不迭回答道:“阎罗殿在城西,沿此街巷,一直向西而行,有一处最大的建筑,便是阎罗殿。”

云舒点点头,又道:“还魂崖在何处?”

那阴兵一愣。

云舒手腕发力,用剑身压紧他的脖子:“说!”

他哆嗦两下,答道:“在、在阎罗殿的后身,穿过阎罗殿便是。”

他话音方落,云舒便一记手刀,将其砍晕在地。

当云舒从街角转出来时,他已不再是一袭白衣,而是换作了一身轻甲,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装扮成了一个阴兵。

而那位真正的阴兵,此刻被扒得只剩了内衣,正歪倒在街角,人事不知。

按阴兵所言,云舒沿着街道,纵身疾行。即便换作了阴兵的装扮,他也丝毫不敢大意,一遇大股的阴兵,便提前躲了。这样行了一阵,终于远远望见了阎罗殿的影子。

那阎罗殿气势恢宏,只如一座小山,矗立在城的西面,俯瞰酆都各司各殿。迷离的红雾在它身周萦绕,黑色的冥灵鸟在其中翩跹飞舞,间或发出一两声泣血悲啼,衬得周围益发阴森可怖。

云舒与阎罗殿离得尚远,饶是如此,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压力,便是再强健的体魄、再卓绝的胆识,也无法抵挡住那潮水般重压的侵袭。

云舒急忙收回目光,不敢继续直视。他没有见过阴间界的阎罗殿,但他觉得,如果真的有阴间界的话,那么建造眼前阎罗殿的人是一定去过的,否则,不会营造出这种直击心魄、令灵魂为之颤抖的气势。

收回目光之后,云舒顿感压力一轻。他迈开步子,打算继续前行,却突见前方白影一晃,一个胖大的身影飞快地钻入了旁边的一条窄巷。

胖子?云舒心头一动。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正脸,但那体型、那服饰,都与胖子一般不二。云舒喜出望外,没想到这胖子非但没有被抓,而且和自己不谋而合,也赶来了城西阎罗殿。

云舒正欲开口呼唤,又觉前方异动,接着便见三道黑影紧随胖子奔入了窄巷。

那三道黑影,分明就是三个阴兵!

不好,胖子有危险!云舒暗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自己若再晚一步,胖子恐怕就要落入这些阴兵之手了。

云舒身形如电,直朝那窄巷飞奔过去。

他奔至巷口,见那三名阴兵已然将胖子团团围住,胖子站在中间,再无退路。

云舒按剑在手,便要飞身而上,将这三名阴兵除掉,却忽听到胖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那笑声充斥了暴虐和戏谑,令人感到深深的寒意。

胖子向左右歪了歪脖子,关节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望着面前的阴兵,眼神中满是阴厉。下一瞬,他的周身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云舒一愣,几乎跃出去的身子又缩了回来。他心中惊讶到了极点,面前的人还是自己认识的胖子吗?在这个人身上,自己感觉不出一丝的懦弱与胆怯,有的只是一种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

是的,他就像一位魔王,一位仇视天地、令人望而生畏的魔王。

两名阴兵一声呼喝,抡起鬼头刀,齐齐朝胖子劈去。他们力猛刀沉,一左一右,封住胖子去路。

胖子的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他身躯向左一晃,快如疾风,眨眼间便欺至了阴兵身前,抬手肘直击在阴兵前胸。伴着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阴兵的前胸凹进去一大块,身体直飞出去,狠狠撞在墙上,如一摊烂泥摔落在地。

胖子身子不停,一个转折,袭向右侧的另一名阴兵。

那阴兵刀锋刚落,未及回收,胖子便到了近前,抬起左手,立掌如刀,直削他的脖颈。耳轮中只听到“咔嚓”一声,阴兵的脖子歪成了一个骇人的角度,身子侧飞而起,折了几个跟头,一头栽倒在地。

一息之间,两名阴兵双双殒命,胖子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处望着唯一剩下的阴兵,发出了宛如猫戏耗子般的谑笑。

第十九节 阎罗宝殿

云舒看得心惊,这些阴兵在胖子跟前,简直就如泥捏的一样,这家伙的气力到底有多大?

眼见两位同伴皆被一招毙命,剩下的那名阴兵慌了手脚。他自知不敌,忙从怀中掏出骨哨,放到嘴边想要呼唤援兵,然而未等吹响,便见眼前白影一晃,一只手已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猝然被截断的气息,令哨子发出了可怜的哀鸣,声音低如蚊呐。

胖子掐着他的脖子,缓缓抬高手臂,将他的身子托离了地面,他伸手去掰胖子的手,却如蚍蜉撼树,丝毫撼动不得。胖子狞笑着,看着他双足乱蹬,而后手掌猛地加力,只听“咔”的一声,他的脑袋瞬间耷拉了下去,身子也软塌塌的,像一条松散的麻袋。

胖子随手将尸体往墙根一甩,然后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脏尘。而后,他那强大的气场渐渐回收,阴厉的表情也重新恢复成了笑眯眯的模样。他转瞬间判若两人,若非亲眼所见,云舒绝对不敢相信。

胖子望了望左右,又仰头望向远处的阎罗殿,轻轻哼了一声,而后顺着街巷,继续朝前走去。

云舒躲在墙后,惊愕与迷惑像潮水一样包围了他。一路上,胖子的胆小怕事、拙手笨脚历历在目,从山荫镇的杀人纸女,到黄泉路的水虺浮尸,从鬼门关的摄魂阴铃,到酆都城的无常索命,他几次遇险,却从未显露出真正的实力。

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

云舒几乎想冲上前去,摁住胖子毒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气。然而他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他开始思考,胖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胖子有些古怪。”云舒忽然想起了孟婆此前的那句话。

以此来看,孟婆应该早就看出了胖子暗藏的实力,只是她没有机会告诉自己。

一个人故意隐藏实力,在云舒看来,可能的原因无非两种。第一种,他要让对手轻视自己,然后趁着对手松懈之际,一举将对手除掉;第二种,他要保存实力,让旁人帮助自己解决掉所有麻烦,然后坐收渔利。或者,还有第三种原因,那就是他在故意显摆,在暴露实力的那一刻,获得一种令万人敬仰的满足感,但显然,胖子不会是这个原因。

第一种可能也不太符合。如果说胖子想除掉自己,那么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了。

如此看来,便只有第二种可能了:他是要利用自己,为其除掉前进途中的障碍,最后坐收渔利。

这样的猜测还是比较符合现状的。想起自打进入城隍古井以来,一路上危机重重,自己冲在前面拼死搏杀,胖子躲在后面偷奸耍滑,云舒不由得咬牙切齿。

那么,“渔利”是什么?

自己来到抱犊山,进了酆都城,目的是为了查探人口失踪案,那么胖子,他来这里呢?这酆都城中的秘密,连孟婆都说不清楚,难道胖子会知晓?

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舒越想越觉纳闷,见胖子渐行渐远,便起身悄悄跟上,远远追,在胖子身后。

胖子的警觉性很高,他走走停停,躲避沿路阴兵,行了良久,才终于来到了阎罗殿前。

离阎罗殿愈近,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压力愈明显,甚至连心跳的速度都开始加快起来。云舒贴身藏在巷口的一块石垛后,默念清心诀,只觉一股清流从心头漾出,顺着奇经八脉流经全身,舒缓绵柔,将那股压力缓缓卸去。

云舒心神稍定,转望胖子,发现他已偷偷潜入了大殿外的台基下。

台基上方,一队巡逻的阴兵从阎罗殿前走过,胖子矮身避开,而后抓准时机,纵身一跃而上,又蹬踏着大殿的墙身,几个起纵便蹿上了殿顶。

队尾的阴兵似乎听到了些动静,扭头望了望,却没有发现异常,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继续前行。

真是个灵活的胖子!云舒暗道,此前还真是难为了这家伙,竟装得出那样一副蠢笨相!

这阎罗殿有十几丈高,殿顶红雾遮挡,使得胖子的身影不太清晰,云舒聚拢目力,凝神观望。

胖子趴伏在殿顶,一动不动,偷偷向四周巡视,确定无人发现自己之后,才悄悄地挪了挪身子,伸手轻轻掀开了眼前的一块琉璃瓦,而后拢目光向殿内窥视。

偷窥阎罗殿?云舒心中狐疑。这阎罗殿为酆都城的首府,这酆都城中的秘密,确实最有可能藏在其中。

阎罗殿中,想必便是由阎罗王坐镇了,但除了阎罗王之外还有什么,云舒却是不太清楚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学着胖子,也跳到这殿顶查探一番。然而,此刻胖子就在上面,如果自己跳上去,定然会被他发现。

最好找一处地方,既能看到阎罗殿中的情景,又能不被胖子发现。云舒抬头寻望四周,可还没等他找好去处,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舒心中一凛。那声音很是杂乱,粗略估计应该有十数人,倘若被他们发现,自己恐怕难以脱身。转身想走,却又见阎罗殿前巡逻的队伍正折返回来,倘若自己此时露头,定然会和他们撞个正着。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身后的脚步声已然不远,接着便听一个声音问道:“干什么的?”

云舒一皱眉,心知自己已然暴露,缓缓转过身去,同时右手摸向了腰间的剑柄。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本想拔剑攻对方个措手不及,然而摸到腰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了异样,眼珠向下一瞟,心头不由得一喜。

自己此刻的装扮,是一名阴兵呀!

皮质的轻甲,鬼头的面具,将自己伪装隐藏得恰到好处。自己只顾追踪胖子,竟然忘了这身阴兵的行头,真是糊涂!

他转过身,将心态放得平稳,望着对面走过来的人。

那是几名阴兵,押着十多个白衣的魂儿,看来,这些魂儿终究没能逃脱,这么快便被抓了回来。为首的那名阴兵头领,圆头花脸,云舒是见过的,就在无常殿中,他曾跟随夜游神出现在黑白无常的死亡现场,他的名字夜游神说过,好像叫……对,叫豹尾!

“见过豹尾将军!”云舒按阴兵的礼仪,拱手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回禀豹尾将军,我奉夜游神大人之命,搜寻无常殿中逃跑的魂儿。”云舒张口即道。

豹尾上下看了看云舒,面色不善。

云舒心里“咚”一下,心道:难道自己说错了话吗?可如果不这样说,自己又实在编不出其他的借口。

“不要在这里偷懒!”豹尾沉声道。

闻听此言,云舒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原来他并非怀疑自己的话,只是误以为自己呆在这里偷懒而已。

“小人不敢。”云舒低头道。

豹尾不再看他,领着一众阴兵和魂儿继续朝阎罗殿走去。

云舒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正自松了口气,却见豹尾又停住了步子,扭头道:“除了两名刺客之外,魂儿都已经抓齐了,不必再寻。随我押他们去阎罗殿。”

云舒险些被那口松了的气息呛到。

“是。”云舒应道。

他跟着众阴兵押着魂儿,朝阎罗殿的正门走去。这次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走得沉稳大方,可心里却将豹尾骂了千遍:我本来只想偷偷瞄两眼老虎,犯得着你带我进老虎洞吗?

他一边走,一边微微抬头看了看胖子的位置,不过因角度问题,胖子已然隐没在殿檐后了。

豹尾和沿途的巡逻兵打过招呼,又和殿前的守卫说明来意,通报之后,一行人才进得阎罗殿。

大殿之内,香气缭绕,鬼火闪烁,阴森森寒气逼人。正中一把阴曜石的王座,高高在上,座身鬼纹缠绕,背后有硕大的浮雕鬼头。王座上端坐一人。此人身材魁梧,即便坐着,也比旁边站着的人高出一头。他黑面虬髯,头戴冠旒,身着鬼袖长袍,一边轻轻摩挲着王座扶手上的两颗鬼头,一边冷冷地望着下方。

想必,此人便是阎罗无疑了。

大殿下方,夜游神正在禀报酆都城刺客一事,见有人来了,便止住了话语。

“参见阎罗王、参见夜巡大人。”豹尾率领众阴兵,恭恭谨谨地跪地叩拜。

“免礼。”阎罗道。他声音浑厚粗犷,在偌大的殿中泛着回音,震人心弦。

“谢阎罗王、谢夜巡大人。”豹尾起身道,“小人按夜巡大人指示,已然将城中散逃的魂儿抓获。共计一十八只。”

阎罗颔首道:“不错,你等皆辛苦了。”而后又道,“这刺客闯入酆都城中,杀了黑白无常,放走了一众魂儿,当属我玄冥教百年未遇之奇耻大辱。夜巡,可有查探清楚,那刺客是何许人也?”

夜游神道:“回禀阎罗王,据属下调查,那刺客,应是武当山道士!”

第二十节 蝠灵渡空

闻听夜游神之言,阎罗一愣,道:“武当山道士?如何会进得我酆都城来?”

夜游神回道:“事发前,属下曾发觉恶鬼滩沙魔异动,便前去查探,结果发现了一件武当道袍,想是那道士进了鬼门关,怕惹人注意,才将之弃在了恶鬼滩。而据守城阴兵所言,今日,除了黑白无常押进来的一批魂儿,酆都城并无外来人员。所以属下推测,那道士应是夹在魂儿的队伍中,混进了酆都城。后又趁黑白无常不备,伤了二人性命。”

阎罗道:“以此看来,定是黑白无常近日在外界抓人抓得急了,漏了行踪,这才引起了他人的注意。可恨这武当山,我玄冥教每每有大事筹划,它便打着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旗号前来搅局。待我玄冥教大事得成,必先灭了武当,再荡平中州!”

云舒在下方静静地听着,心中既惊且怒。惊的是,这玄冥教藏身一隅,竟有如此狼子野心,当真是丧心病狂、罪恶昭著;怒的是,你玄冥教有何本事,竟敢对我武当口出狂言,甚至将整个中州都不放在眼里,你哪里来的自信?

阎罗继续道:“如今,我玄冥教必须加紧谋划,以便赶在外界有所察觉之前完善部署。崔判官,鬼帝要求的九九八十一只生魂,已送进去多少?”

他望向身侧判官,那判官身穿红袍,头戴乌纱帽,脚蹬厚底长靴。

判官翻看了手中的簿子,而后侧身施礼道:“回禀阎罗王,前前后后,已送进去三批生魂,共四十六只。若算上今日这一十八只,将有六十四只。离鬼帝要求的数目,已相差不远。”

阎罗点头道:“很好。那便即刻将这些生魂,送由鬼帝处置!”言罢,他豁然起身,大手一挥,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便听阎罗殿中“咔”地一响,身下王座缓缓朝一旁退去。与此同时,身后的浮雕鬼屏中间闪过一道红色的荧光,而后左右一分,撕开了一道犬牙交错的裂缝。

两扇鬼屏缓缓向两侧滑动,裂缝也随之逐渐扩大,它散发着荧荧红光,有薄薄的红雾从裂口中翻卷涌入,似怪物逐渐张开的巨口,朝着阎罗殿内缓缓吐息。

云舒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直到鬼屏停下,才缓过神来。他望着裂缝之外的世界,那里是一片红色的虚无!

判官双手捧着一只造型奇特的号角,缓步走到了裂缝前。那号角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犄角制成,长约二尺,通体乌黑。厚重的角身油光锃亮,其上精雕细琢了一只半身的恶鬼,它攀爬在号角前端,仰起脖子张开大口,似在凶狠地嚎啸。

判官迈步踏出了裂缝。

薄薄的雾气朝着两侧退去,为他闪开了一条路。

云舒这才看清,这片红色的虚无原来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它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极目所至,到处都是红色的雾霭,蒙蒙眬胧,如一个混沌的世界。

判官置身于这片混沌之中,一步步迈向前方。他的脚下是一道石梁,长十数丈,宽七八尺,从裂缝下方的崖壁上探出,悬空而置,像极了一条魔鬼伸展的手臂,末端根根石笋直戳苍穹,更似魔鬼尖利的指爪,锋芒毕露。

石梁之下,便是无底的深渊。

还魂崖!云舒暗道。原来,这阎罗殿就建在崖边,将酆都城与还魂崖分隔开来。旁人若想窥探这还魂崖中的机密,就必须要闯过阎罗殿,过阎罗这一关。如此重重设防,当真是煞费苦心。

判官行至石梁末端,站在“魔爪”的掌心,遥遥地望着前方。

顺着判官的视线,云舒也望向那里。透过重重迷雾,那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阴影,高高地悬在空中。然而可惜的是,阴影周围的红雾更加厚重,如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红云,即使以云舒的目力也无法看得真切。

少顷,判官托起掌中的号角,深吸一口气,凑到嘴边吹响。

“呜——”

这一声号角厚重绵长,穿透迷雾的阻隔,远远传播开去。强劲的声波推挤着空气中的雾粒,激荡起层层涟漪,拍打在远方的红云上,似乎整团红云都跟着颤了一下。号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判官的脸色也渐渐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显然,为了吹响它,他耗费了很大的内力。

号声过后,他长长地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望着远处的红云,反复吐纳三次,而后,再度将号角放到了唇边。

“呜——”

这第二声号角,比之先前更加雄壮浑厚,在这个广阔的空间中一波波回荡开去,令人心旌神摇。

而这一次,云舒隐隐发现,那团红云中似乎有什么事物翻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吐息。

“呜——”

第三声,号角再响。

这一次,判官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脖子上青筋暴起。外露的气息在他的身侧卷起了一阵风,红色的雾气在他的身周盘旋萦绕。

号角声未落,便听远方的红云中,回应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仿佛一只巨兽被从沉睡中唤醒。它伸了个懒腰,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云舒心神剧震。这声音他是听过的,就在之前的奈何桥上,它曾发出过这样的一声咆哮。它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猛兽的声音都要来得震撼,能够激起人心底里最原始的恐惧,令人闻风丧胆!

除了阎罗,殿中所有的阴兵、魂儿,皆是两股战战,魂不守舍。

阎罗朗声大笑:“你们都听到了吗?这,便是我玄冥教荡平中州、一统天下的底气!”

“玄冥教万岁!玄冥教万岁!”众阴兵振臂高呼。

与其他人的恐惧不同,云舒的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他又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白色眼睛在咆哮声中缓缓睁开,在一片比天地还大的黑暗中凝望着自己。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它,与第一次相比,他少了些仓皇,多了些泰然。于是,他站在它的下方,努力仰头望着它,问:“你是谁?”

它没有说话,眼神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便重新阖上了。

云舒眼前的世界,也恢复了常态。

它听不懂自己的话,或者,它根本不屑于与自己交流。不知怎的,云舒有一些失落。

此时,咆哮声已然停歇,判官也放下了号角。云舒再度望向那团红云,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些白点。

那些白点围着红云盘旋了一阵,而后朝阎罗殿这边飞了过来。它们在眼中逐渐变大,逐渐变得清晰,那竟是一群蝠灵。

一群白色的蝠灵从云端振翅而来。它们的个头很大,速度也很快,挂着呜咽的风声,带着鬼嚎般的鸣叫,穿云破雾而至。

判官从石梁上退了下来,阴兵们则押着魂儿,站了上去。

云舒站在石梁上,环望四周,只觉天地之大,人如蝼蚁。低望脚下,又见深渊无底,其内阴风阵阵,迷雾翻涌,仿佛连通了无间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当先的蝠灵已然飞至了近前,它比云舒预想的还要大,翼展足愈一丈,白色的身子布满褶皱,白森森的獠牙如出鞘的刀剑。它的身体向下一个俯冲,锋利的爪子钩住一个魂儿的肩膀,直将魂儿掠入了空中。

它的身子带起一阵狂风,将魂儿身后的阴兵吹得身子一栽,险些跌下深渊。

接着,其余蝠灵尾随而至,它们张开利爪,纷纷抓起魂儿,掠向高空。它们有的抓着一只,有的勾着两只,利爪深深勾入锁骨,鲜血滴淌。魂儿们痛苦地扭动身躯,却如落入鹰爪的野兔,毫无反抗之力。

蝠灵围着石梁,盘旋一周,而后大力挥动翅膀,朝着来时的方向飞远。

石梁上的阴兵盔歪甲斜,直到蝠灵飞远,才缓过神来。云舒稳了稳心神,跟着一众阴兵重新退回了阎罗殿。

此刻,他心中已然明白了十之八九,这玄冥教的秘密,就隐在远处的那团红云中,那里有一个威力强大的存在,需要用九九八十一只魂儿,才能彻底唤醒。凭借这个强大的存在,玄冥教认为,足以一统天下!

不过,若想到达那里,除非背生双翅,否则只有依靠这些巨大的蝠灵。

云舒一边思索,一边走路。在经过阎罗身边的时候,突听阎罗轻咦了一声,随后道:“这魂儿们已然送走,为何殿中还有一股生人的气息?”

闻听此言,云舒大惊:生人的气息,难道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殿内众人一阵面面相觑,夜游神道:“敢问阎罗王,这殿中皆是我酆都城的差役,哪里来的生人气息?”

阎罗道:“此间定然有非我酆都城之人!”他说着,目光却是看向了一众阴兵。是的,倘若有人想要混进来,除了藏在这些全副武装的阴兵中,还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云舒躲在面具后,暗暗心惊。想不到,这阎罗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这当如何是好!偷眼观瞧左右人等,那夜游神和豹尾已然明白了阎罗的意图,纷纷朝阴兵这边望过来。而众阴兵久在一处,彼此间是相对熟络的,彼此一望,便开始注意到了云舒。

眼看自己暴露在即,云舒心思急转。当此情境,单单一个夜游神便难以对付了,再加上那高深莫测的阎罗,以及周围这些阴兵阴帅,自己定然难逃。忽而急中生智,暗道:胖子,许你不仁,便允我不义,这回,就当是我还你个“人情”吧!

云舒想到此处,猛一抬头,见阎罗殿高高的殿顶上,胖子的半张脸正从琉璃瓦的缺口处向下望,于是抬手往上一指,大喝道:“刺客在那儿!”

第二十一节 踏瓦屠魔

殿中众人正自猜疑,听得云舒大喝,齐齐仰头观望。

胖子趴在殿顶,未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便成了众人“仰望”的对象。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匆匆缩回头去,手慌脚乱地站起身,踏着殿顶的琉璃瓦,转身便跑。

“抓刺客!”人群中有人呼喝一声,众阴兵如离弦之箭,纷纷朝殿外冲去。他们已然认定,阎罗王闻到的生人气息,定是这藏在殿顶之人散发的,倘若捉了他,无疑能够在阎罗王面前狠狠表现一番,因此,众阴兵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却是夜游神。但见他身躯一转,蝠翼大张,数十只黑色的蝙蝠,一股脑从斗篷下飞出。它们速度极快,伴着瘆人的鸣啸,如一串黑色的旋风,“扑啦啦”直直地朝着殿顶奔涌而去。

黑蝠铁齿钢牙,如一枚枚出膛的榴弹,冲破殿顶琉璃瓦,转瞬便将胖子团团围住,嘶吼着朝胖子袭来。

胖子一声惊呼,仓促之下,虽尽力闪躲,却也被如刀的利爪划了几道口子。钻心的刺痛令他虎胆暴涨,他一声暴吼,雄浑的内力猝然外放,而后单脚一跺,震得周围的琉璃瓦四散飞溅。

飞起的瓦片,在胖子眼前慢慢放大,胖子急抬双掌,“啪啪”两声,击中两只瓦片,它们直朝迎面而来的两只黑蝠撞去。

伴着两声脆响,瓦片碎裂开来,而黑蝠则翻滚着跌落在地,抽搐两下,却再也爬不起来。

胖子动作不停,飞身两脚,踢中另外两只瓦片,将袭至身后的两只黑蝠击落。

随后,更多的黑蝠奔袭而至。它们大嘴一开一合,发出“嗒嗒”的牙齿撞击声,令人耳根发酸。挥舞的尖爪,如锋利的刀刃,沾身即是一道血口。它们有的盘旋空中,有的俯冲直下,相互交替,井然有序,丝毫不给胖子喘息的余地。

胖子赤手空拳,万难抵挡这么一大群牙尖爪利的恶鬼,闪转腾挪间,虽躲过了几处致命伤害,却也不免增添了几道伤口。

这一次,他切身体会到了奈何桥上,白无常对阵夜游神时的无奈和愤怒。面对这群家伙,便是有再大的气力,也没有地方施展,反而稍有不慎,便可能遭受致命一击。他气得咬牙切齿,眼见一只黑蝠迎面而来,他猝然出拳,伴着筋骨的碎裂声,黑蝠倒飞而去,但那爪子却将他的手划得血肉模糊。

他顾不得许多,见身前出现一道缺口,便纵身一跃,意图破围而出,然而他的脚刚刚落至殿顶,便觉下方传来一阵异动。

不好!胖子暗叫,这下方有埋伏!

这群鬼蝠当真是成了精怪,竟故意留出这个缺口引胖子上钩。胖子悚然而惊,急忙双腿发力,猛地向后方撤去。

他身子刚刚离开,便见方才站立之处,一道黑影破瓦而出,竟是夜游神从下方偷袭而至。十几丈高的阎罗殿,这夜游神竟能一跃而上,轻身功夫当真了得。

胖子堪堪躲过夜游神的攻击,身未落地,便见一道寒光,朝自己胸腹割来。定睛一望,却是那夜游神的利爪。那利爪由三根利刃并排而成,长约一尺,套缚在夜游神的右手上,明晃晃夺人双目。

胖子脚下无根,根本无从闪躲,只得挥手臂向外格挡,却已晚了一步。利爪划过前胸,留下了三道数寸长的伤口。与此同时,二人手臂相碰,夜游神不敢硬磕,借胖子之力,身子向后飘退。

胖子倒退两步,站稳身子,低头看,那伤口已有鲜血淌了出来,在身前洇红了一片。不过好在伤势未及筋骨,倘若刚才格挡得再慢一些,怕是那利爪已然刺穿了自己的心肺。

夜游神轻巧地落至殿顶,望着胖子嘿然一笑,道:“原来是你!早知如此,先前在奈何桥上,我就该吸干你的血!”

群蝠在他的头顶盘旋,发出“吱吱”的鸣叫,就像是对他的应和。

胖子嘴上不肯服输,道:“就凭你这獐头鼠目的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当心小爷一屁股坐死你!”

夜游神并不恼怒,道:“你休要逞能,敢不敢报上名来?”

胖子道:“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听好了,我姓叶,单名一个‘也’字!”

“叶也?哪里有这样拗口的名字?”夜游神念道,忽而醒悟过来,这“叶也”,谐音不就是“爷爷”么?登时勃然大怒,大叫一声,“呸,你占我便宜!小子,拿命来!”说着,展蝠翼直朝胖子攻来。

胖子笑道:“嘿嘿,乖孙子,刚认完了爷爷,便如此不敬不孝吗?”晃双掌相迎,二人斗在一处。

胖子双掌呼呼挂风,力猛势沉,只想一掌将对方拍扁。而夜游神身法轻灵,讲求闪转腾挪巧,一触即收,绝不死磕,周身群蝠乱舞,协同对敌。

那群蝠时而散开,如黑色的旋风,将二人缠在中间,抽冷子施以扰袭;时而回收,护在夜游神身侧,抵御对方攻势。它们不停发出嘈杂的鸣叫,扰得人心烦意乱,甚是难缠。

胖子既要对付夜游神,又要分神应对群蝠,虽未露败相,却也万难取胜。他偷眼观瞧阎罗殿下方,许多阴兵正在蹬踏着墙身、殿柱,往殿顶奔袭而来。这阎罗殿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高,因此拖延了他们上来的速度。而远处,又有无数阴兵,正从酆都城东南北三面会聚而来。

他心中一声叹息,自知已然没有了退路。倘若跳下阎罗殿,即便不被摔断了腿,也得被这些阴兵擒住。而转望阎罗殿西面,则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定会粉身碎骨。

“受降吧,我留你个全尸!”夜游神看出了他的心思,讥诮道。

胖子恨声道:“多谢美意,但小爷还要比你多活一百年!”言罢攻势更猛。

此时,当先的阴兵已然跃上了殿顶。他身形一纵,从夜游神侧方一掠而过,手中兵刃直取胖子。

夜游神正自苦战,见来了帮手,心头一喜,微斜身子,给阴兵让出通道。然而转头之间,眼角余光却突然发觉一丝异常,那阴兵手中的兵刃,并非一般士兵所用的鬼头刀,而是一把剑。

白色的剑!

夜游神心中诧异,然而未等反应过来,便见那剑在掠过自己身侧的同时,猛地改变了方向,向自己袭来。它的速度太快,只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这种速度,绝非普通阴兵能够做到。他心道不好,急忙向后飘退,但身子后撤的同时,已觉脖颈处一凉,似是有什么东西飞溅出来。

他抬手一摸脖颈,温热湿滑,低头一看,满手已尽是鲜血。他脑袋“嗡”了一声,同时便觉嘴巴里一阵腥咸,紧接着鲜血如泉,咕嘟嘟从嘴里冒了上来。

他瞪着眼睛,半张嘴巴,咳咳两声,身体轰然栽倒,就此气绝。

胖子万没想到会有此种情形。他本一掌拍向阴兵,突见阴兵倒戈,急忙强行将掌力回收。强大的内劲令他发出一声轻哼,气血上涌,急忙运气将之缓缓压下。

那阴兵落至殿顶,身子滴溜一转,立于胖子身侧,而后左手在面前一掠,摘下了脸上的鬼脸面具。

不是云舒,又是何人?

原来,云舒混在阴兵群中,一同向阎罗殿外冲。他本想趁乱脱逃,却发现胖子被夜游神缠住无法脱身,心生不忍。于是返身折回,共御强敌。

胖子又惊又喜,道:“云舒,你可来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云舒道:“若非被阴兵围困,你怕是巴不得见不着我吧!”

胖子闻言神色一暗,才想起自己欺瞒之事,低声道:“云舒,实在抱歉,我也是身不由己……”

云舒打断道:“不必多言,有命活下来再说!”

胖子点头道:“好!”

夜游神的身死,令随后翻上殿顶的阴兵有些错愕。他们看着昔日的统帅躺在血泊中,群蝠趴在他的身上“吱吱”惨叫,说不出的悲凉邪异。

他们各执鬼头刀,齐齐朝云舒二人攻过来。

二人知今日必是一番恶战,大喝一声,飞身迎上。

这二人只如虎入狼群,与众阴兵战在一处。云舒剑势凌厉,如一条白龙,在阴兵中翻腾飘飞,招招夺命。胖子掌势凶狠,面对群敌,再无保留,只想狠狠杀个痛快。眨眼之间,最先冲上来的十数名阴兵便死的死、伤的伤,所剩寥寥。

胖子一掌击中最后一名阴兵的胸膛,伴着骨头的碎裂声,那阴兵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跌飞出去,挣扎着摔落在阎罗殿前,身体与地面的撞击声,令闻者胆寒。

二人暂且得以喘息,比肩站于高高的阎罗殿顶。身侧阴风飒飒,恶鬼号啕。俯视身下,大股的阴兵已如潮水般涌上来。

“今日,你我怕是难有退路了。”胖子脸色少有的冷峻。

“你怕了?”云舒道。

你怕了……闻听这三个字,胖子心中忽而有所触动。想起初入城隍古井时,云舒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语气似疑问,然而更多地却是鼓励和关切。他心中怅然,扭脸望向云舒,云舒发觉他的异样,也扭过脸望着他。

两相对视,从云舒的眼中胖子看到的是磐石般的坚定。

这是一双决不言败、充斥着强大信念的眼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它击垮。

“哈哈!”胖子忽而笑道,“方才怕,眼下有你,却是不怕了!这酆都鬼城既然想留咱们,那咱就留下来,好好和他们玩玩儿!”

言罢,二人朗声大笑。

“好生狂妄的小辈!”忽听一个雄浑粗犷的声音传来,如滚滚闷雷,震得人耳根发麻。

二人扭头观望,但见一条巨大的触腕,不知何时已来至了身后,它高高立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二人头顶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