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家桥·桃之夭夭(三)
罗老太家离老何郎中的药店很有点远,差不多穿过大半个镇,才到了罗老太门前。
隔了木门,顾岳隐约听到里头似乎有人在低声吟唱戏词,声音有点耳熟,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何表叔耳力不如他,没有注意这隐约的吟唱声,只小心翼翼地敲门,大约敲得太小心,里头没听到,好半天都没人来开门。何表叔只得壮壮胆加点劲拍门,院子里的狗立刻叫了起来。何表叔赶紧停了手。
过了一会,有人提着灯来,隔着门缝看清楚后,才放了何表叔与顾岳进来。
开门的是罗老太的小儿子,排行第四,顾岳在何表叔示意下叫了一声“罗四表叔”。堂屋里还亮着灯,罗四表叔带着他们往堂屋走,一边说道:“二姐夫接了衡州商会的帖子去唱《明英烈》的大戏,明天清早跟着到衡州的客船走,就干脆住到这里来了,免得赶不上船,顺便把秀秀放到家里住几天。”
去唱大戏,秀秀……这两个词让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脚踏进堂屋,就看见了昏暗灯光下惊讶地站起来的何秀。
他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太深,一眼就只看到何秀,完全忽略了旁边的罗老太与何道士。
何表叔毫不含糊地跪下给罗老太磕了个头,然后赔着笑让顾岳跟着叫“表外婆”,带着几分心虚,解释自己今晚仓促过来借宿的原由,附带说明了一下顾岳的身份。
罗老太看上去倒不是那种精明能干的,很平常普通的样子,常带三分笑,听了顾岳的名字,就笑眯眯地道:“仰岳啊,你爹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侄来着,叫我罗老姑吧。到了老姑这里,不要见外,就当自己家里好了。”
何表叔这才记起,罗老太其实姓顾,是从李家桥嫁到八桥镇的,只是年头太久了,罗老太上了年纪之后又不太和李家桥那边的后辈来往,所以何表叔开头完全没想起来这层关系。
顾岳对于李家桥三姓人家那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姻亲网,早已不抱弄清楚的希望,让他叫表叔就表叔,叫老姑就老姑,总之错不到哪里去。至于何道士,自然也是叫表叔,为了区别于其他何姓表叔,私下里后辈们常叫他道士表叔,当了面自然不能这么叫,改叫三清表叔,以表示这位表叔是道士——意思一样,听起来可体面多了,所以何道士也笑纳了这个称呼。
罗老太又问顾岳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听戏——何道士刚才那一折戏还没唱完呢。
何表叔一听何道士要唱戏,立刻两眼放光,也不畏畏缩缩了,拖着顾岳坐下来。
何道士接着刚才那一段继续往下唱。听了两句,顾岳就听出这是《说岳》中的岳母刺字一折。何秀坐在灯下,握着一卷词本,按着何道士的吟唱,逐字点认默念。
顾岳猜测何秀应该是在跟着唱词认字。
然后他发现何秀指点词本的动作慢了下来,红晕悄悄染满了双颊和耳根。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放在何秀身上太长时间,一意识到这点,赶紧收回目光,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热了。
岳母刺字这一折并不长,方才又已经唱过一段,不多时便已唱完,罗老太满意地赶了大家都去睡觉,何秀是跟着她一起睡的,将词本放在桌上,端着灯给罗老太照亮,慢慢走进左厢房去,何道士和罗四表叔住在右边厢房,何道士熟门熟路地自己歇息去了,罗四表叔取下灯笼,带何表叔和顾岳去后头睡。
此时何秀已经将灯放在桌上,转身来关门,背着灯光,昏暗之中,她抬头看了看正走出堂屋的顾岳,顾岳感觉到她的注视,脚下不觉停了一停,何表叔顺手拉了顾岳一把:“这边走。”
顾岳的身影很快不见。
何秀垂下眼帘,轻轻关上了房门。
顾岳与何表叔睡在库房旁边的厢房里。罗四表叔说这是罗家布店伙计平时住的房,中元节时伙计告假回老家祭祖去了,祭完祖又要给他爷爷过寿,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厢房里只有一张床,不过有两个装稻谷的大木箱,在木箱上摊床草席也可以当张床。过了中元节后,夜晚凉快了,罗四表叔还拿了一床薄被出来,又在木箱旁边的墙缝里插了支药香熏蚊虫。
顾岳自然是睡在木箱上。
躺下来之后,顾岳忍不住问何表叔:“三清表叔要去衡州唱戏,为什么要把他家姑娘放到罗老姑这里来?表婶不在家吗?”
何表叔叹了口气:“我那个二姨姐,生第二个娃时难产,那个时候我这个二姐夫还在南岳学道,秀秀又只有五六岁,根本顶不了用。二姐夫那个房头本来就人丁单薄,又都爱往外头跑,远支的族人和邻居做不了主,阴差阳错的,二姨姐就难产死了。二姐夫从南岳回来后,心里有愧,没再娶亲,家里又没什么人能招呼秀秀这女娃,不就只能这么总放在外婆家里养?”
顾岳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何道士在罗老太面前,也有点逆来顺受、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是像何表叔一样太敬畏罗老太,没想到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份愧疚。
何表叔又道:“我丈人死得早,家里四个儿女都是我丈母娘带大的,罗家布店也是老太太一个人撑到儿子长大接手,还到衡州城里开了个铺头,衡州那个铺头是我大舅兄在管,八桥镇这个是老四在管。这十里八乡的,提起老太太,谁都要竖起拇指道声‘佩服’的。”
顾岳心想,何表叔对这样的罗老太,大概是由敬生畏。
何表叔发了一回感慨,到底白天太辛苦,不多时便睡着了。
顾岳也很累,但还是辗转了好久才勉强睡着。
何表叔这一回还是不太走运,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痒得受不了,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脖子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而且他半梦半醒间因为太痒迷迷糊糊地挠了好久,不但起了疹子,还肿胀了起来,好在还没有挠破,比昨晚段老三那惨痛样还是好了许多。
这一醒来,更是奇痒难当。顾岳被何表叔的动静吵醒来之后,一看何表叔忍不住要伸手乱挠的模样,立刻翻身从木箱上跳下来,掀开纱帐抓住何表叔双腕往他头侧的枕巾上一扣一压,随即迅速腾出右手抽出枕巾将何表叔双手缠牢捆紧。
趁何表叔缓得一缓,顾岳穿好了鞋,打开门,转身来抓着枕巾将何表叔往肩上一抗,一边走一边向刚刚起来、在院子里洗漱的罗四表叔说道:“我带何表叔去老何郎中那里!”
罗四表叔捧着洗脸帕子,呆了一呆,还没回过神来,顾岳已经急匆匆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