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3)
“神总是会给路走的!”
烈武二十二年初冬时节,狰突崖群山某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囗,倪裳呆呆地听着由一团迷雾凝聚变化出的人形这样说,它的样子已经和自己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了,半透明的水嫩皮肤下冰蓝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蜿蜒着延伸出清晰的分支,头发的颜色也渐渐变深,睫毛上挑着晶莹透亮的水珠,越来越活泛的眼神里透着沧桑与俏皮共存的一种通透,它虽然赤身裸体,却没有羞涩,鹅颈高傲地轻仰,双臂优雅地交叠在平坦的小腹上,修长的双腿踩着地上湿滑的苔藓朝着倪裳走近了两步,倪裳忘了害怕,在她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愧。
“你的心跳平稳下来了,不害怕了吗?”迷雾问。
“你是神吗?”
“呵呵呵呵!”迷雾发出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笑罢认真说道,“是神是鬼是妖是怪又有什么区别?天地人各有象数,参辰伏见,日月盈亏,雷动虹出,云行雨施是为天之象。二十八宿,内外诸官,七曜三光,星分岁次是为天之数。山川水陆,高下平污,岳镇河通,风回露蒸是为地之象。八极七海,三江五湖,三陆百郡,千里万顷是为地之数。礼以节事,乐以和心,爵表章旗,刑用革善是为人之象。百官以治,万人以立,四修教文,七德阅武是为人之数。”
“世间道理无出天地人象数,识五行之始末,辨阴阳之吉凶,是以事假象知,物从数立。天生五材,废一不可,得之者昌,失之者灭。万物生则形存为有,死则气散为无,生死为阴阳之象,阴阳有象是为人,阴阳不测者人视之为神鬼,鬼神虽居幽微,犹为有物,精灵感通,祸福斯应。倪家的小孩,若弄明白了这些道理,你也可以是神是鬼,是万物的任何一物。”
迷雾说这一大堆难以理解的话时,皮肤颜色慢慢沉了下来,再不能看到皮肤下的血脉骨骼,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凭空就直接在它身上生出了衣裳靴袜,丝稠缎锦裁剪合体,玉玦金钗精美无比,几句话的工夫,一个漂亮整洁的姑娘就站在了倪裳面前。
“你是神鬼妖怪又如何?还能比人心更险恶吗?我不怕你!”倪裳不是在给自己壮胆,她已经很镇定了。
“说得也有道理,这世上,只有人是不能和万物和睦相处的,只有人是不停地索取,也只有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倪裳不知道该怎么和它说话,却听迷雾又“咦”了一声,抬头望向百步之外的一片树林,对倪裳说,“追杀你的人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耿砚方一行五人钻出了树林。
昨天傍晚他们依着千里音的指示,一直追到了那匹带着虫卵的马,才知道倪裳识破了千里音的秘密,沮丧之下几人只得选择放弃,就地休息了一夜,天亮后准备下山返回再做打算。谁知走到倪裳昨天放了马匹钻入密林的地方,一小片挂在荆棘上的衣角暴露了倪裳逃避的方向,耿砚方只觉得是绝境逢生,几人提起精神寻着密林中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来,此时乍见目标出现,兴奋之余几人立马刀剑出鞘,一言不发地围了过来,竟然都没有发现此时此地多出一个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状况。
迷雾对倪裳说:“你不要动,我去打发他们!”
迷雾说着话提步朝几人迎了上去。耿砚方见倪裳向自己走来,也不多说,甩手一柄泛着幽蓝色火焰的飞刀照着她的咽喉便飞了过去,迷雾扬手在面前画出一个圆圈,飞刀飞到她面前一尺处凝驻在半空中,仿佛刺入了一面无形的墙壁,迷雾伸出食拇二指,在耿砚方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捏住飞刀,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鹅城火藏神庙这一支遗族从未失手的杀手锏——蓝幽灵火不但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反而被她如吹蜡烛一样吹灭了。
迷雾抬了抬眼皮问:“苍天好生,造物不易,非要斩尽杀绝,不留一线余地么?”
“都不易,可你不死就该我鹅城的族人死,这是天字号大人物的意志,不是以你我喜恶而能改变的,我和你一样,不过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哪里有留对方这一线余地的资格!”
耿砚方终于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伸手入怀中捏住了一个小小的水晶瓶,这是他所能用到的最后法宝,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幽焰火油,虽只小小一瓶,可一旦用到它,方圆几百步之内不会留下任何生命的迹象,石头都会被烧焦,谁知他的手刚在衣服里抓住水晶瓶,迷雾就又开口道:“连幽焰火油都准备用了,是连自己的命都不打算要了呀,你们斩尽杀绝的心够决绝的。”
耿砚方这才彻底认识到对手的强大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强大了,她不仅能凌空凝物,甚至能隔着衣物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秘密,这样的能力已经不能用强大来形容了,是神鬼之能,非人能揣度了,可明知必死,耿砚方还是拿出了幽焰火油,打开封印,使尽全力朝迷雾扔了出去。
“愚蠢!”迷雾没有阻止他,悲悯道,那瓶耿砚方以为能毁天灭地威力超强的幽焰火油在他与迷雾之间扑地一声炸开,化成一团一尺见方的幽蓝色火焰,但只在一明一灭后它就变成了一股轻烟被山风一吹便散了。
迷雾再一抬手,耿砚方与他的四名手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着拽向半空中飘浮了起来,然后扭结在一起飞快地旋转起来,渐渐变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影子,迷雾再一扬手,那一团灰蒙蒙的影子停止了旋转,仍在空中悬浮着却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成了一团深褐色的浆汁,顿了一顿后,坠落了下来,在地上像水一样飞溅,也像水一样渗入了地下,周遭的爬地矮草疯狂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弹指之间比周围的矮草蹿高了一大截。
倪裳看着这五个敌人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仇敌惨死的痛快,泥丸透过地面传来的感知里清楚传来化为血水渗入地下那五人的温度,一股恶心涌上来,趴在地上便呕吐不止。
倪裳终于吐到没东西可吐,又干呕了半天才终于平静下来,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迷雾望着她:“这没什么好恶心的,你和我、一只老鼠一条蛇、一棵树一朵花都是由一样的东西构成的,你得明白万物构成的元素,还得明白万物运行的规律,得辩阴阳,还得知五行,最后还要能掌控自己与宇宙节奏的和谐,杀皇帝,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倪裳一句也听不明白,只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也有过一个名字,叫鲁机,太久不用,都快忘了,要陪你去杀皇帝,得教你练五气成皇极,你就叫我师父吧!”
倪裳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鲁机磕头,叫师父。
鲁机扶起她:“若不是你,师父我就可能忘了什么是人,最后一丝精神游丝也就与天地同朽了,我不相信缘分,可若不是缘分,你我师徒又怎么能相遇。”
“师父什么时候教我练五气成皇极?”
“好心急!”
“我爷爷、奶奶、妈妈、弟弟都还在帝都,皇帝随时起了杀心,他们就都活不成了,我怎么能不急!”
“你要杀皇帝师父便教你杀皇帝的手段,只是杀了皇帝容易,但皇帝也有父母子弟也有六亲七朋,都杀光,诛尽皇族吗?”
倪裳只是一心想报仇,并没想过更深远的事,那些自己从没见过面的人是丑是俊是善是恶一概不知,就因为他们中间可能有人会因为自己杀了皇帝而来报复倪家就要全杀光吗?那自己和要将倪家赶尽杀绝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那就杀光皇族好了!”迷雾仿佛替倪裳在下决心,倪裳心底深处就觉得她说得对,是该斩草除根。
“那么皇帝手下那些死忠于他的文武百官呢?”
“杀!”倪裳这次没有太多犹豫。
“好,他的子民若是要为他们的天子报仇呢?杀不杀?”迷雾的话让倪裳不知所措,一个个问题逐步将她搞迷茫了。
“所以说杀一个皇帝容易,如何杀得干净、杀得不留后患,杀得让你心安理得,难!”
倪裳迷茫地问:“那该怎么办?”
“得从人心下手,自古要杀皇帝便得灭朝灭国,是造反的买卖,都是有野心的人要自己得天下当皇帝才干的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天下,都知道要得天下先得民心,可等他们得了天下就不再把民心当回事了,等到他们将民心轻贱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就会有另一些有野心、想当皇帝的人来捧起被贵人们贱踏的民心去争夺天下,从古至今一直就是这样一个规律。历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轮回着。”
倪裳越听越觉得糊涂:“那究竟该怎么办?”
迷雾沉默了好久,之前说的一套一套的道理她都是早就想通烂熟于心的,真正要具体到倪裳的事情上她又得仔细再想想。半晌后迷雾才又说:“那我们得先弄明白皇帝有没有失去民心,如果他昏庸无道失了民心,我们便直接去杀了他。他不得民心杀了他是太快人心的事,未必有人会为了他与倪家为难,但若他励精图治,以苍生为己任是一代圣明君王就不好办了!”
倪裳回想起这次父亲出征前爷爷在密室与他的那场谈话,当时自己不甚明了,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心焦与顾虑,她望向迷雾平静地复述了偷听到的爷爷说的话,还有父亲和自己的遭遇,恨道:“鹅城城主耿砚方你也见过的,就是刚刚被你杀了的那几人的头领,你也听见他说了,对我们的追杀是帝都天字号大人物的意思,天字号,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过河拆桥,诛杀功臣的皇帝,会是一个得民心的皇帝吗?”
迷雾沉吟片刻冷静地说:“‘天字号’可未必是皇帝一个人能用,皇太后、皇太子、皇太孙……皇族的人都算的上是‘天字号’大人物。”
又说:“没关系了,反正皇家是要灭你们倪家,即便皇帝是一个圣明君王,也有他圣明照不到的地方,事分阴阳,我们便收拢被他寒了的人心,先建立起自己势力,他做他的光明皇帝,你来做他的光芒照耀不到的世界里的暗夜帝王,暴力与规距都不能解决这世界的问题,等你羽翼丰满了,什么时候杀皇帝你说了算,可他要再想动倪家可就不是他说了算了。”
倪裳的眼睛亮了亮:“好,我就来当这个暗夜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