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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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得追溯到七十多年前,新社会还没开始的时候。
某月某天。苏州城外。某船埠头。
落日熔金,碧波之上,一艘驳船刚靠岸,就有一群靠苦力为生的赤臂汉子涌上前。百来斤重的麻袋,要靠他们用人力一包一包往下扛。
清一色的阳刚男人中,却有一位甩着长辫的年轻姑娘。
她身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面色无波,双手抓着跟她体重不相上下的麻袋,借着巧劲朝肩上一甩,干脆利落,扛起就走。
纤细高挑看似弱柳迎风的身板儿,爆发力惊人。
离码头不远、依水路而建的江南传统式样的小楼里,有几双眼睛,时远时近,暗中观察着这个姑娘。
“她就是船老大老李的女儿!我观察一年多了,她每天忙完家务活就会出来帮忙扛麻袋。父亲,母亲,如果你们没意见,我就找媒人提亲去了!”楼里的翩翩少年小张,看着码头上那一抹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眼底装着整个光彩冉冉的银河系。
老张严重瞧不起儿子的叛逆和开放,口吻严肃:“我们好歹有田有房,眼下虽世运不济战祸连连,但以我们家的实力,还不至于降格迎娶一个贩夫走卒的女儿!”
“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人生在世,谁都别瞧不起谁。你也知道眼下世道不稳,假设有一天我们被逼逃难,一个扛得动麻袋的女人,和一个缠小脚的闺阁小姐,你选哪一个?”小张反驳完父亲,又将希望的目光转到母亲身上。
张太太面露难色:“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刚才我看见他们家船楼上晒的床单,那上面绣的是——一对黄鼠狼吗?”
“不不不,母亲,不要太在意细节!那是李姑娘绣的鸳鸯!”其实小张也觉得母亲的眼神没问题。但因那诡异的绣工出自心爱姑娘之手,他愿意自动无条件将它定论成好东西。
张太太深呼吸:“你父亲和你,两代单传——如果能娶个门当户对的,比如你王叔叔的女儿小甜,样貌好,脾气温柔……”
小张示意母亲不要再往下说,听他讲:“就因为我们家两代单传,人少脾气好——去年过年,族里分鱼,别人家一抬上百斤,你就提了两条回来!还有大前年,我们家田界被二伯母当你面占了一丈!还有大大前年,三伯母跟你吵架,一脸胭脂花粉被你哭成染料缸……母亲,门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未来的儿媳妇,她往你身边一站,以往那些欺负过你的人连喘个大气都得重新掂量掂量!”
那年头婚姻市场还不太流行自作主张。小张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泡软双亲,勉强答应择日请媒人陪他一起去李家晃一圈。
李姑娘的父亲做了几十年船老大,走南闯北半生清贫,对张家这种有田有房,在本地有一定影响力的高配亲家特别满意。
他劝女儿说:“差不多就答应了吧?”
“差不多?你没看到他今天跟在媒人后面,人又细又长,跟个麻秆儿似的。叽叽歪歪没走几步,风一吹,船帮子一晃,扑通一声就要掉河里去了。要不是我手快一把拖住他,估计这会儿咱全家得跪他灵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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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对眼的爱情就好比你是一座山,但我爱游泳。李姑娘明确表示拒绝。
“闺女,挑别人的时候先看看你自己!你今年18岁,除了跟船跑码头,你还有啥正经本事?要不给你支笔,你大字不识一个就算了,写几个小字来看看——他家境殷实,有文化有家教。走不好船帮子,不代表他就没力气跟你比翼双飞过一辈子!”船老大是个粗人,拼了老命好不容易凑出几句大道理。
结果鸡蛋不服老母鸡,女儿怼他:“你才要跟他比翼双飞过一辈子!”
李姑娘打死不答应这门亲事。
船老大早年丧偶,多年来风雨兼程全靠女儿帮衬持家,打心底舍不得强她所难。只得请媒人转告张家:小女福薄,高攀不上。
月老将幺蛾子一放,小张一秒丧到人生巅峰。有些人你说不清她到底哪里好,反正这感情疯长得像野草。
天黑,小张辗转反侧,借酒入眠。
半夜,管家拼命敲门。
小张出来见客。昏黄灯光下,船老大满脸颓唐,李姑娘双手绞着衣襟无处安放。他们不是来赔礼道歉的,他们是来求小张办事儿的。
李姑娘有两个弟弟。这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这天突然抽风,躲在不知哪支队伍的草堆旁生火取暖。结果一把火把人家储备的过冬干草烧掉一半。
两个烦人的闯祸精被拿枪的给扣了。李家凑不出对方要的赔偿数额,也搬不动什么实权人物出来当救兵。乱世混沌,命如草芥,眼看走投无路,船老大心一横带着女儿来求小张。
“你要能帮我救出两个儿子,我就把她嫁给你!”
山重水复。
旧时父母之命堪比法定婚约。中间省去诸多繁文缛节。
结婚当晚。小张发飘,自愿喝到神魂颠倒才被送回新房。
红烛摇曳。小张继续飘,他揭了新娘盖头,拖她过来交臂喝酒。
然后,他整个人飘到半空无法落地,一脸心想事成之后的得意忘形,告诉她:“晓得吗?我那天跟媒人去你家提亲。你一脸黑,你爹为了化解尴尬,差你去烧茶水。就那会儿,我觉得你俩弟弟特别可爱,随手掏了点小钱给他们,让他们去买肉脯吃。然后你拒绝我,我以为咱俩这辈子没缘了!没想到老天厚我,这俩小子拿着我给的钱去买了火柴,烧了部队过冬草——所以说,命中注定!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原来如此!李姑娘豁然开朗。
两个弟弟平安回家后,她曾追问过,买火柴的钱打哪儿来的?家是她在当,给没给零用没人比她更清楚。
结果,哪怕她委屈巴巴把自己给嫁了,这俩猪队友也支支吾吾没交待出个丙丁卯。却原来,解铃就是系铃人!
这朵巨大的“男莲花”呀!
王子灰姑娘的童话故事,转眼就成人间事故。李姑娘不爱跟人撕嘴仗,只能选择擅长的,动手吧。
十分钟后,在众人调解下,战果出炉:
小张重伤,满脸“土豆丝”,一条比一条疼。
李姑娘发挥得特别好,没受伤。就是挠人时心情过于激动,手指有点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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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相望,几十年春秋弹指一瞬。新婚夜打架的这两位,就是我们家年逾九十高龄的老张和老张太太——我的爷爷奶奶。
老张目前健朗且健谈,讲起往事滔滔不绝。老张太太现在要靠拐杖走路,偶尔有点小迷糊。年前我们去做按摩,她告诉邻居,说几个小孩上街坐轮椅去了。
还是折回去说当年。
话说当年,结婚当晚发生男女对打这种事,影响还是挺大的。
认定自己上当受骗的奶奶坚决要走。爷爷的爸妈请出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出来调停。
长辈公审:“谁先动的手?”
奶奶低头沉默。不管咋样,先动手打人肯定没理,她有一丢丢敢做不敢当。
爷爷顶着大花脸,先前的颓废一扫而尽,气场陡升八千米:“我!”
长辈再审:“你为啥要动手?”
爷爷:“我这不是想早点立威吗?一不小心就……”
爷爷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为了奶奶的面子,把责任全揽,挨了一顿痛批。他在新婚夜忙着立威被反杀的事,后来成为远近闻名的笑料。
宾客散尽后,奶奶收妥一个包裹,准备离开。爷爷借口世道乱,让她天亮再走。奶奶接受了。
爷爷陪在旁边信誓旦旦,各种美言美语。红烛流出很多泪,他说得口干舌燥。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残余的酒精在爷爷血管里作祟,他也好灰心啊。心中有岸,才有渡口。可要是她根本不愿跟他同乘一条船,那路要怎么走,河要怎么过?
红烛燃尽。两个人坐在漆黑的夜里。不知何时下起雨,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
爷爷竖着耳朵仔细听,不对,是炮声。
那一夜,炮声响到天亮,日本人抢占上海,顺便派战机摧毁周边城市的交通枢纽。
尘世里暗涛汹涌。
东方升起第一缕朝霞的时候,爷爷又劝奶奶:“你爹和你弟弟回了乡下老家避难,最近又三天两头在轰炸,你一个人走路不方便……要不,等过些日子战事消停点再走?”
离爷爷家不远处有座桥被炸毁,桥附近的百姓住宅也被夷为平地。大白天,活人坐在裹着草席的逝者旁哭得肝肠寸断。
奶奶虽然有一身不太显山露水的粗糙力量,但那年她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在那一声接一声的哀号恸哭里,她选择听从爷爷的建议。
奶奶那时大概没想到,她就这样一步步被爷爷这朵男莲花给拖进婚姻的大坑。
不过,对于人生,婚姻不是目的,幸福才是。
初时,爷爷的作风很有些心机婊,哦不,心机鬼才是。他在外面跟人下棋,奶奶去寻他。她不需开口说任何话,只要身影落进他的视线,他立马毁棋跟她回家。
为了给对手和围观者一个交待,爷爷嘴上能把自己吹得威风凛凛:男人下棋也敢过来触霉头。这种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先回家教训教训她。
回到家,他忠犬巴拉地袖子一捋,奶奶让他干啥他干啥。奶奶没让他干的,他也抢着干。姿态低得一塌糊涂,盲目享受着好好先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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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后,刚开始爷爷因为颇有些学识,被聘去做了一名小学老师。家里田地颇丰,全家的物质生活很有保障。
随后土改,重新按人头分地。爷爷仍是风流倜傥的教书先生,而奶奶不仅要照顾家里的六个孩子,还得为一家老小的口粮忙活。
奶奶眼角出现细纹的时候,爷爷风华正茂。
这时,前面提过的那位“王叔叔家的小甜”出现了。
“小甜”这个时候已经长成大龄剩甜。
小甜家是商人出身,她在旧社会是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进入号召人人平等的新社会,粗茶难下咽,淡饭没营养,十分不适应。
她特意在爷爷下班路上将他截停,邀他一起往外跑。那时一些旧地主商人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往境外跑。
爷爷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得好好的,自然不可能答应。
小甜自认为颜值能甩奶奶几十条街。她被爷爷的“眼瞎”挫伤自尊,下巴一抬,走人。
爷爷回家将这个当闲话讲给奶奶听。奶奶波澜不惊。他俩那时还没料到,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缘由因果的。
宁静的日子过到1966年,政策的风向一夜之间变了,大街小巷口号声不绝,人人都以用亢奋的语气熟背领导人语录为荣。许多人被押到街上去游行批斗,学校开始停课,大人小孩整天闹哄哄。
作为地主阶级的后裔,爷爷也被抓起来接受审查。一开始,他被完全隔离,不准任何人探视。后来,因为没人爆他黑料,他被转移到一个养鸭场,不停写自查材料,写到半夜可以回家睡觉。
爷爷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不论毛笔钢笔,从他手里出来的字,能跟临摹本异曲同工。
正是这个特长,给他带来了一线转机。上头后来干脆不要他写自查材料了,让他改写大字报。
比如谁谁谁道德沦丧,深夜从生产队母牛怀里偷喝了一口奶被抓现行……这种东西一写成百上千份,从村里贴到乡里,再从乡里贴到城区。
大字报需要出去“见世面”,代表着一个地方的脸面,必须得字好。弄权者们幻想着最好把王羲之颜真卿比下去方为最妙。
爷爷写着大字报,慢慢就把自己给半漂白了。
那时,整个社会,物质和精神一样匮乏。奶奶积劳成疾,身体开始报警。每到深夜,她就流鼻血。她自己不懂,以为上火所致。爷爷懂,这是营养缺到极致,血小板低出下限所致。
某天深夜,焦虑的爷爷突然生出一个好主意。他写完大字报的时候,已经夜深,鸭场守夜的人会在某个点去煮面条。
于是,他就踩着那个点,从小门爬进去,摸上两颗母鸭们刚生产的鸭蛋。多了也不敢拿,两颗,将它们捂在手心,双手插兜,刚好能藏住。
这些鸭蛋,经由爷爷心惊胆战带回家,放锅里用水煮熟,简简单单,变成滋养我奶奶的高级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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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深夜,爷爷照例又摸了两颗鸭蛋往家走。
一般下半夜,黑灯瞎火,路上是没人的。
不知为啥,这天突然有个人影立在半道上。
爷爷定睛,居然是小甜。
小甜不知道出来做什么的。她也没想到会在路上遇见爷爷。
为了掩饰,她声音低低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阿哥哦,我们穷得揭不开锅了哦。
爷爷当时可能是累了困了,脑袋转得不灵,伸手就把鸭蛋掏出来给她。
小甜欣喜若狂,接过千恩万谢。爷爷看着她的背影叹气。他心底有安慰,奶奶已经不流鼻血,少吃一次鸭蛋也不会妨碍什么。
然而,妖精都是披着人皮来。凡夫俗子没有火眼金睛,哪能个个辨得清?
小甜第二天就将鸭蛋上交,同时检举爷爷盗窃。
她立功了。
正值隆冬,爷爷被责令下塘挖藕。天寒地冻,裤管卷上去,光着脚丫站在淤泥里。没有喷枪,没有高压泵,就靠双手在泥里摸摸索索。
爷爷第一天下塘,手脚就冻出大肿包。奶奶难过得说不出话。爷爷弯身,用冻僵的手,从全是污泥的裤卷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小马蹄,塞给奶奶。“不亏!藕塘里有这个。我每天带几只回来,一样可以补血!”
这一瞬,奶奶觉得,她和爷爷就像是大地里互相缠绕生长的藤,在风吹雨打的日子,血肉都长到了一起。他疼,她也会疼。他好,她也觉得好。
历史的车轮碾过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不停向前滚。
社会转良性发展的时候,爷爷奶奶的六个子女相继成家立业。
就像一棵蒲公英,一个毛球发散出去很多种子,种子们又分别在土壤安家落户,又生出许多种子。
爷爷平反后被分到一家国营化肥厂做领导。奶奶在他手下做职工。
许是多年污泥里挖藕的工作给他造成影响,爷爷对荷花有种莫名偏爱。他神经质地把离家近的大河小沟都种满了荷花。夏天莲子任人采,秋冬莲藕他和奶奶拿出去卖。大伯是他们的长子,大伯同大伯母结婚那一年,爷爷甚至把院里的大水缸里也种上了荷花。
大伯家的堂哥长到两岁的时候,这一缸荷花不仅每年开花,暮秋时还能从底下挖出两三节香甜的九孔藕来。
爷爷很开心,他在水缸里放几条小鱼,然后抱着堂哥看鱼戏莲叶间。
堂哥年龄小,对游来摆去的小动物很好奇。爷爷去屋后抽根烟的功夫,他搬了只小凳子,自己攀到缸沿边看鱼。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一头栽了进去。
如果不是大伯母恰好赶到,堂哥那天大概会报销在那缸小小的莲花池中。
彼时,大伯母在城里做医生,平时乡下的亲戚们有点病病痛痛去找她,她从表到骨,无一不透着高人一等的傲娇。大伯母将堂哥救过来之后,开始撒泼骂街,矛头直指爷爷。
爷爷自知理亏,他道歉,想伸手抱抱大劫不死的孙子。大伯母情绪难控,操起扫把在他手臂上砸了好几下。
奶奶看到这一幕,从厨房冲出来,抱着大伯母不让打。
大伯听到吵闹声赶过来的时候,没看到大伯母打爷爷的画面,只看到大伯母跟奶奶拉拉扯扯,痛哭流涕。
大伯一言未发,气呼呼领着妻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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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一家三口前脚走,后脚爷爷就三下五除二将一缸花开正茂的荷花,连茎带根给拔了。
花事即人事。奶奶叹着气,隐隐约约,总觉得这样不大好。后来她生了一场病,以为这劫应在她身上渡过去了。
大伯和大伯母生气,几个月没回家,连奶奶生病都没回来看一眼。
奶奶就跟爷爷商量着,到冬至的时候,他俩抓一只家里养的鸭,再抓一只鸡,还要买一条大鳜鱼,园子里的绿叶菜摘几把,赖也要赖在大伯家吃顿饭。
可未等到他们行动,大伯母的电话打回来了:一向精神百倍的大伯居然一觉睡了再未醒来。
办完大伯的后事,大伯母从此洗心革面,看谁都顺眼,谁找她帮忙都温和相待。
奶奶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因果……
如果当年那个小甜没有恩将仇报举报爷爷偷鸭蛋,爷爷就不会被派去挖藕。
如果爷爷不去挖藕,就不会对荷花五迷三道。
如果爷爷不喜欢荷花,就不会在院子里瞎种。
如果不瞎种,大伯家堂哥就不会掉进缸里差点淹死。
小孩子不出意外,大人就不会吵架。
要是那天没吵架,大伯可能会时常回家看看。
实在不济,最起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温暖和睦的亲人,也能走得安详一点点……
奶奶恨透了小甜。也怨极了自己。
她又想,一切的源头就是她自己。如果她没有贫血,爷爷就不会去偷鸭蛋。这样,小甜也算计不到他。
或者,很久很久以前结婚那天,她就应该坚决离开,把爷爷让给小甜……
生活的残酷在于,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就再也不见了。
失去大伯的奶奶,有好多年都陷在这种想要逆天改命的胡思乱想里不能自拔。
大伯的不告而别,对爷爷的打击也是巨大的。
大伯是那个年代农村罕有的大学生,曾是全家的骄傲。
为了弥补大堂哥幼年失怙的缺憾,爷爷和奶奶对他总是特别关照。小时候我们想要吃点啥买点啥,就尾巴一样粘在堂哥后面。他口袋里有钱,就算他没有,他一开口,爷爷奶奶总是给得又多又大方。
成年之后,堂哥结婚,需要在他就近工作的地方买套房子。爷爷奶奶不避讳任何人,直接掏出养老钱给他付了全款。
掏钱那天,爷爷老将挂帅似的召集全体家庭成员开会。告诉大家他和奶奶将来不指望任何人养老。能动的时候他们自己过,不能动的时候,他会提前备好老鼠药。一旦发生衣食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这类情况,他俩就吞下老鼠药,一个不连累。
如今,光阴荏苒。距离他们发表这通宣言已经又过去好些年。
有人叫他们爸妈,有人叫他们爷爷奶奶,还有人叫他们“太公”“阿太”。
他们俩,就是一个蒲公英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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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老张和老张太太现在跟小叔一家同住。
年前腊月二十八,我们一家三口去看他们。
总共半个小时的车程,老张和老张太太开心得仿佛我们是刚从月亮上回地球似的。我们一下车,他俩就硬塞过来三个压岁红包。
老张比较喜欢拉着青壮年聊天,老张太太喜欢拉着小司机的手问东问西。
我们家这小司机也不知道像谁,越长越抽风。老张太太问他:“宝宝呀,怎么瘦了呀?没吃肉吗?”
这个小孩坏得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阿太,我们家一个星期才吃一顿肉,所以我没办法长胖。”
这种谎话,含金量低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他说给阿太听,阿太的小迷糊马上犯了,居然信以为真。
阿太眼珠子湿漉漉的。她跟我小叔说:“现在日子怎么这么难过?小孩子都穷到没肉吃了。”
老张坐在旁边全程围观他的老太婆出糗,还乐呵呵地说:“唉,老到不中用了哦。年轻时我被她拿得死死的。现在一个小孩就能弄哭她。”
第二天一早,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奶奶又拿出三个红包,说再发一遍压岁钱。
我们左推右辞。她坚持要给。
爷爷说:“还是收了吧。你们不要,她就觉得你们有事瞒着她。”
我们只好收下。
开车离开。小司机趴在车窗向后看,他说:“阿太跟在后面。”
我急忙踩刹车。
奶奶跟上来,扬了扬手里的拐杖:“走吧走吧,路上慢点。”
我们又走。
小司机又回头望:“阿太又跟来了。”
我只好又停。她又跟上来说:“路上慢点。”
如此反复,她依依不舍送了至少大几百米。而爷爷始终跟在她身后几十米左右的地方。
眼前就是宽敞的大公路了。她也清楚,前面不能再跟了,于是脚步停下来。
后视镜里,她站着不动,一直望着我们。哪怕看不到人,只看到个车屁股。
然后,我看到爷爷赶上来,跟奶奶站在一起。
时光长河翻翻滚滚,若干年前,他们就是这样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然后变啊变,变出一群人。一群人长大了,他们又回到两个人。
到家,我们从后备厢将东西往外拿。
我赫然看见小司机的小拉杆箱里有两罐老年奶粉。
“你拿阿太的奶粉?”
“这是阿太送我的!她说我小,需要吃营养品。”
我们还带了两根苗条的绿芯萝卜和一棵体型偏瘦气质憔悴的大白菜回来。它们是爷爷放进来的。
他说,这些都是奶奶亲手种的。西边马路边种绿化的给他们隔了一小块菜地。隔壁老太婆种萝卜,她赶紧也去种萝卜,种子往土里一丢,中间浇水施肥捉虫,她一样也想不起来。秋天隔壁老太婆开始收萝卜了,她一看,赶紧也去收萝卜。每年居然也能被她收回来几根。大白菜也是这样种出来的,播种、收获,中间一样不做。老天爷赏几棵就几棵。
平凡世界,芸芸众生。
岁月如酒,足慰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