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蛇鼠一窝
郑府大院内,严金花的父亲严四,带了一群姚舍的本家及亲友们,和郑府的家丁们扭成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大明镇分驻所的警察来了,领队的是镇政府郝干事。郝干事一进门就大喝道:“大伙儿都冷静一点——,不要冲动,冲动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说完装模作样的跑到堂屋西侧,对着已经封好盖的黑色棺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又拜了三拜。“郝,郝干事,你,来得正好……”郑得金被两个孙子搀扶着,一句话未落,随即老泪纵横,每移一步,都显得颤颤巍巍,甚至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郝干事疾步上前,紧紧地握住郑得金微微发抖的双手,道:“郑老爷,您到房内休息吧,外面的事,我会帮您搞掂。”
郑得金的身子哆嗦了几下,最后蚊子般地哼道:“都是自家亲戚,不要太为难他们……。”
“郑老爷,您放心,我心中有数的。”郝干事心中肯定有数,昨晚郑仕林送来两根黄灿灿的金条,郝干事已经把它存入钱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临来时周镇长也心照不宣地招呼过了。至于郑家六奶奶管她什么死,反正死无对证……嘿嘿。
郝干事大摇大摆地从堂屋走了出来,坐在小乙搬来的太师上,大腿跷着二腿,扫视了一下众人,道:“哪位是郑家六奶奶的娘家人,报上大号?”
“长官大人,我,我是严金花的父亲,叫严四。”严四被两个警察按住肩膀,试图站起身来。
“把他松开——”郝干事接过小甲递给的茶杯,喝了一口,又道:”凡是严四带过来亲友们,你们听好,不想进分驻所监视室的,赶紧出去,这里只需要严四一个人,有什么事我同他协商……″
“长官大人,我女儿是被害死的呀——”。严四抢上前去,双腿一跪:“长官大人,求求您给严四做主哇……”严四泪如雨下,双手拉着郝干事的裤脚,不停地瞌着头。郝千事无视着严四的哀嚎,眼睛却盯着严家亲友们的退出,嘿嘿,幸亏带了四,五十个人,不然怎能吓住这些刁民。郝干事看见院子里剩下的全是披麻带孝的人,终于对着瞌头的严四道:“令爱暴病身亡,让人惋惜,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入土为安吧,我刚才跟郑老爷讲了,他也答应一次性补偿你几十块大洋,以及后期养老送终的费用,全由他负担,严四,你就不要再闹了,让郑家出殡吧!”严四泪眼婆娑,仍然不停止哀求:“长官大人,你行行好,让他们开棺,我要看看我的花儿……”
“严四——,我念你丧女之痛,不拿你法办,单凭聚众闹事一条罪状,就够你吃几年牢饭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长官大人,我只有一个要求,最后再看一眼我的花儿……”
“棺已封盖,岂有再开之理……”郝干事说完,陡然站起来,牙齿一锉:“严老头,郑老爷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不要再无理取闹,王大,吴三,我还有要事在身,这里就由你们负责,哪个再敢胡搅蛮缠,立即法办,吉时已到,出殡——”。
随着钟鼓齐鸣、哀乐响起,郑府后大院侧门拉开了,一行缟素呜咽而出,紧接着十三个和尚手持乐器敲敲打打,嘴里咿咿呀呀,像含着一只死老鼠,念着让人费解难懂的经文,尾随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
严金花的六岁女儿哭哭啼啼,手持孝棒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一脸悲哀的郑仕林紧紧地搀着她。八个扶重(抬棺)的神情肃穆地抬着黑色的灵柩,不知是属于心理恐惧,还是其他原因,他们的步法凌乱又略带摇晃,让两旁看热闹的村民有些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声来。这时,扶重的后面传来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花儿……我的花儿——你死得好冤啊……你死不瞑目啊——”哭喊的正是严四,众人又把目光转向严四:只见他满脸皱纹,瘦弱的身子形如风中芦杆;严四中年得女,妻子产后大出血而亡,撇下严四父女俩,严四又当爹又做娘,一把屎一把尿将女儿严金花拉扯大,其中的艰辛非笔墨能形容,严四不过五十多岁,在姚舍就有人喊他严老头了。悲惨的命运及坎坷的生活,让严四两鬓染霜、发须皆白,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头。
“花儿——”。严四捶胸跺脚地嚎啕着,几次欲扑向女儿的灵柩,却是徒劳的挣扎,一个黑皮警察和一个团丁左右挟制着严老头。黑皮警察是大明镇分驻所的王大,浑名叫喂不饱,平常无事经常骗吃骗喝,而且敲榨勒索无孔不入,分驻所里的同行们都戏谑称王大是喂不饱。严老头右边的团丁叫吴三,吴三生得五大三粗,相貌奇丑,尤其是他脸上的几颗痦子,让人望而生畏、恶心无比。
突然,严四两眼放光,发现救星般地呼叫:“余保长——余……”
余粮手里拎着一条刚买的鲢鱼,正从东巷口转弯朝南走着,忽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往北一瞧,“余保长——人命关天啊!余保长——”严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严老头知道余保长有个当军官的儿子,只要余保长肯帮忙,镇长也不敢维护着郑家。
余粮走近严四,见他伤心欲绝、涕泗横流的样子,不觉内心一紧;郑得金的六姨太前夜发急病而亡,余粮早已耳闻,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严老头的凄惨心情可想而知,不知分驻所的警察和镇公所的团丁为何拉扯着他?
“余……保长!前几天花儿……好好的……”严老头声音哭沙了:“……花儿……死得……不明不白……我上镇……镇公所报案……谁知他们向着郑家人,不肯……不肯验花儿身上的……伤……呜呜……。”余粮听到严四的哭诉,不觉一怔:难道郑严氏的死另有隐情?久闻郑家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也不至于弄出人命吧,唉,郑严氏就是冤死的,分驻所的警察都不闻不问,我一个小小保长,岂能为严老主持公道。
“余保长!”严四突然情绪激动,拚命地挣扎着,想挣脱一左一右的挟制,奈何左边的王大与右边的吴三如狼似虎,任凭严老头捶胸跺脚,仍然紧紧箍住他不肯松手。突然,严老头发疯般地咬住王大的手背,“嗷——”王大痛得杀猪似的惨叫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的跳将起来,吴三见势不妙,立即松开严老头的右臂,闪开一旁,刚后退几步,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迅速除下背在身后的汉阳造,不由分说地砸向严老头——
余粮见势不妙,闪电般地伸出右臂一挡,只听一声“咔嚓”,破旧的长枪立马断为两截,断裂的木质枪身犬牙交错,与枪管仍然藕断丝连,吴三的身子也随着惯性一歪,跌个狗吃屎。手中的汉阳造也同时飞出,枪匣内黄灿灿的子弹倾巢而出,哗啦啦的散落在青石板上,有的被石板反弹得活蹦乱跳,有的滚到街道的低洼处。
“你他妈的反了——”王大挣脱了严老头,又一脚踢翻他。同时揭开盒子枪盖,掏出驳壳枪,直指余保长:“姓余的,信不信我一枪撂倒你?”
余粮冷笑一下,不屑地望着王大:“凭什么,我犯法了?”
“你妨碍公务,袭警,我正当防卫!”王大扬着手中的枪,耀武扬威地瞪着余粮。余粮一听王黑皮想拿大帽子压示人,心中一腔怒火腾起,“请问王警官执行的是什么公务?”余粮逼上前几步,又道:“人家痛失令爱,已经生不如死,你们为虎作伥还理直气壮,简直目无王法,欺寡凌弱,天理难容!”
王黑皮不敢和余保长正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手中的枪也在颤微的抖着,“姓余的,我,我说不过你……”王大显的底气不足了。
“余保长!”吴三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打圆场地挡在王大的前面,涎笑地凑向余粮,吴三知道余粮是个犟骨头,跟他较真没意思,何况他有个当官的儿子,不要没事找事,“……周镇长吩咐的,我们也迫不得已……”吴三贴在余粮耳边道。
“那你们干嘛不要命似的夹住他?”余粮漠然地望着皮笑肉不笑的吴三。
“还不是怕他寻衅滋事!”王大在一旁嘟嚷道。
余粮又是一声呵呵:“寻衅滋事,王警官一脚踢翻人家,就这样弱不禁风的人还敢惹事生非,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余粮的几句话,弄得王黑皮脸上一会白一会红,僵在那里不再言语。余粮说完径自走到严老头身边,把他搀扶起来悄声道:“如果真有冤枉,你只有上县里控告,在此地你是扳不动郑家的。”严老头泣不成声地攥紧余粮的双手,嘴唇噏动了好几下,含着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眼看着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严老头心力交瘁又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花——儿……”严老头话音未落,嘴中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余粮刚拿起搁在石磙子(碌碡)上的鲢鱼,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连忙转身一看,严四半身泥灰侧躺在地上,沾了好多泥土的嘴边豁开一片,鲜血直流。余粮见严老头这一跤跌得不轻,连忙招呼一个正在路过的庄民,赶紧去喊何先生,余粮一边说一边替严老头封穴止血。
不远处的一个旮旯边,郑得金冷冷地目睹了刚才的一幕,一双阴晴不定的目光,始终盯着严大和余保长,直到出殡的队伍消失了他的视野,他的嘴角才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提到嗓子上的心终于回归本位。郑得金返身回府时,腿子也利索了,不像出来时迈不动似的,一桩心事终于解决,虽然送了不少黄白之物给周镇长和郝干事,毕竟他们这次帮了大忙,着人扑住老严家的亲友,不然他们闹将起来,还不是让全村人笑话。郑得金一路上思绪纷纷,不知不觉走到自家大门口,小甲见老爷回来了,急忙拉开半合拢的大门,三步並两步奔到老爷跟前,小心翼翼搀扶着他。“小四子,下回我出去,把大门关好!”
“是,老爷!”小甲忙不迭地答道。郑得金的身子刚在太师椅上坐稳,警察王大和团丁吴三就走了进来。
“辛苦了,二位!”郑得金假装要起身,王吴二人见郑老爷要施礼,不约而同道:郑老爷您甭起身,我们说几句就走了。
“吃过饭再走……”郑得金同王吴二人打着哈哈,把封好的银元分别递给他俩,一见到红纸边凸出银元的轮廓,吴三两眼放光,乐不可支地从郑得金手里接过来,喜滋滋地把银元放入袋内,吴三见王大还装模作样的同郑得金客套着,把银元推来推去的,吴三不免把“喂不饱”一通腹诽,虽然口袋内沉甸甸的,刹那间的喜悦已被“喂不饱”搅得荡然无存,吴三此刻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脸上也燥热起来,不尴不尬地讪笑着。
王大终于接过红包,嘴里还在客套着:这怎么好意思了,那我先收下了。吴三的脸上也笑得一朵花,拱着手道:“郑老爷,饭就不吃了,我俩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