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买笛子

“我没有想到，我的朋友斩钉截铁地说，钱。”虽然时隔多年，熊猫依然流露出惊奇的神情。

“现在谁都会这么说吧？”

“现在是现在，”熊猫摇头道，“当时，十块钱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巨款，我们对钱的概念不过是可以在学校门口买捏面人和炒米糖罢了。所以我大吃了一惊，问朋友为什么。”

“他是个现实的人。”

“恰恰相反。”熊猫说，“在我的记忆中，朋友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常常对我讲述他的梦。”

“那为什么呢？”

“我的朋友说，假如树上结出了花也花不完的钱，就可以给家人买一副护膝，让家人不用在寒风中受冻了。”

“这么说来，你朋友的家人腿脚不好。”

“是的——”熊猫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的朋友也很关心他的家人。”我补上一句。

“没错，但不只这些。”他说，“他还说过，假如树上结的果子是钱，他就要摘上一大堆，用这些钱盖一间一个人洗澡的浴室。”

“这个想法真有趣。”

“对啊，小时候，我们这一片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去工厂的公共澡堂洗澡的。我的朋友非常非常讨厌公共澡堂，说每次去洗澡都好像一头野山羊掉进了白乎乎、圆滚滚的绵羊群。”

“还有没有莲蓬头的水龙头……”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那热气氤氲的画面，鼻子也嗅到了肥皂水滑腻腻的味道。

“我的朋友说，那种水龙头喷出的水能把瘦小的孩子冲一个跟头，冲洗长头发时，强劲的水柱宛如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脸上，让你气都透不过来。”熊猫笑了，“但永远有许多虎背熊腰的人屹立不倒地霸占着那些水龙头，就算你拎着放毛巾的桶一直守在边上苦等，也始终等不到那个龙头。”

“真的，就是这样。”

“不过我的朋友最讨厌的，还是与那么多人一起挤在狭小的更衣间里，那里总是有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漠然地打量着你的身体。我说过，他是一个特别的人，总是注意与人群保持距离，可是公共澡堂完全是距离的反义词。”

“等一下，这么说来，你的朋友是个女孩？”

熊猫愣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你无意识地提到了冲洗长头发。”我向他指出。

“我有提到吗？”熊猫有点茫然。

“不少男孩会把公共澡堂当作嬉戏打闹的地方，你也是这样吧？”

“大概吧。”熊猫承认道。

“但你的朋友却比一般人更加讨厌那种场所，说明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个女孩。”

“有这种可能性。”熊猫说，“这很重要，我得把这个猜想记下来。”

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低头开始记录。可是天色太暗了，他没写几笔就停住了。

“但也未必，他也许只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的确，不同的人对距离的概念也是不同的，有时候简直大相径庭。”我又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话，“接着说吧，你的朋友需要钱，为了买一副护膝和盖一间独立的浴室，还有别的吗？”

熊猫抬头看了看正在下沉的天空，仿佛那里有谁在看着他似的。这时，连最后一抹金色也被夜的手指撕碎，变成了星星点点，继而完全不见了。

我感到，虽未回到过去，熊猫所描绘的胭脂井梦一般的气氛却开始弥漫在我们之间，过去正以另一种超出日常语言的方式卷土重来。

“我的朋友对我说，假如真的有那样的树就好了，他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笛子了。”

“什么？”似乎有一个短促、轻快的音跳进了我的心里。

“笛子，”熊猫伸出修长的十指，做了个吹笛子的姿势，“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朋友非常非常喜欢音乐。我说过他是个爱做梦的人，他的梦也与之有关。”

“刚才和银子在一起的小黛，她是不是会弹钢琴？”说到音乐，我不禁没头没脑地问了熊猫一句。

“小黛啊，从三四岁就开始练琴了吧，每次从她家那栋小洋楼下面经过，都能听见她的琴声。”熊猫答道，“小黛虽然弹得很好，却并不像我的朋友那样痴迷音乐。不，简直可以说讨厌！”

“怎么会呢？”

“真的，有一次学校艺术节，小黛拿了钢琴比赛的奖状下台，在那里整理道具的我亲眼看见，她把奖状随手丢进了垃圾桶，然后站在那儿用双手捂着脸，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唉，这件事我从没和别人说过。”

“那你应该赶紧安慰她啊。”

“算了吧，你知道小黛那个人，她平常从来不笑，也不哭，反正就是不会流露出任何可以算得上表情的表情。我吓得只能躲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到有其他同学来了才悄悄离开。”

“小黛确实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样。”

“是啊，她家那个部队的院子，很少有人能进去。”熊猫说，“不过，我的朋友倒是进去过一次，大概因为成绩不错吧。小黛他们家只允许她和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

“小黛给你的朋友弹了她的钢琴，对吗？”

“我的朋友后来常常说起那一天，就像走进童话故事里一样。小黛家鹅黄色的洋楼，盘旋而上的楼梯，擦得干干净净的柚木家具照得出人的影子。更不用说那台钢琴了，小黛打开墨绿色天鹅绒罩子的时候，钢琴简直发出了光芒。我的朋友伸出手指，颤抖着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按了下去——”

“过去和现在不同，有钢琴的人家是很少的。”

“小黛的奶奶喊保姆给他们端来了蛋糕，不过她是一个颧骨很高、看上去非常威严的老太太，她总是坐在摇椅里，腿上盖着毛毯，除了点一点头，没有和孩子们说一句话。不过，我的朋友顾不上这些，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吃那样的蛋糕，小黛家的蛋糕不仅是夹心的，上面还有一颗鲜红的樱桃。在此之前，我的朋友只吃过普通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的鸡蛋糕，并且半年才能吃上一次，家人带回来的时候，还宝贝地装在饭盒里，舍不得一次吃完。”

“樱桃啊……”我想象着那颗樱桃的滋味。

“可是，钢琴实在太贵了，我的朋友连想也不敢想。”熊猫说，“同时，他想要笛子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你知道吗，笛子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最早的笛子是用鸟禽的肢骨制成的，传说笛子可以召回人类的魂魄。”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也不信，但能理解朋友的心情。”

熊猫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草坪外面走去。他比上学期又高了不少，因而更加消瘦了。路灯照出了他的影子，如同一个幽灵，看上去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