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时今日(4)——
谢赋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倾,强撑着弯下腰,听得自己的骨缝发出咯咯声响。
“下官……见过大人。有眼不识泰山,未能看出大人身份,望大人恕罪。”
张屏扶住他:“谢大人请起。我之前亦不知道你是谢大人。”
谢赋站直身,在心里凄然苦笑,天啊,天啊,你还要怎样折磨我!
张屏眨了眨眼:“我有些事,想请教谢大人。”
谢赋望着地上的草芽:“不敢当大人之请,承蒙垂问,下官定据实禀报。”
张屏在随身的小包袱里摸索了一下,取出水袋,递到谢赋面前。
谢赋垂首道:“谢大人厚爱,下官不渴。”
张屏将水袋挟在胳肢窝下,又在小包袱里掏了掏,从一个纸包中掏出个烧饼,递给谢赋。
谢赋仍是头也不抬地道:“多谢大人,下官不饿。”
张屏把烧饼掰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递与谢赋,另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谢赋僵了一下。此时此刻,求死,已是不能够了。眼前这人,毕竟已是顶头上司,执意要与自己分食一饼,又怎能不从?
他颤着双手接过烧饼:“下官,谢过大人。”心中凄然一笑。
张屏走到林边一块大石头旁,看看谢赋,谢赋行到近旁,在下首处站定。
张屏道:“请坐。”
谢赋立刻道:“不敢,大人请,下官站着便可。”
张屏道:“坐。”
谢赋只得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张屏方才在大石头上坐下,又咬了一口饼,肃然道:“这饼冷了,不酥脆了。”
谢赋只好勉强道:“下官食之,甚甘美。”
张屏眨眨眼皮,他买的是咸酥烧饼,不过卖烧饼的舍不得搁盐和五香面,葱油刷得也不多,咬起来皮皮寡寡的。原来谢知县正好喜欢吃淡?
张屏叼着烧饼,从包袱里又取出一个递与谢赋。
谢赋僵了一下:“下官……”他又在心里凄然一笑,接过烧饼,“大人厚爱,下官感激不已。”
恨啊,方才为何不早早纵身跃下,落得此时,还要捧着一块冷饼,谄然赔笑。
如蜡的饼嚼在口中,谢赋只觉得生不如死,用尽全力才把一口饼勉强咽下,一只水袋立刻出现在了眼前。
“下官……”
张屏恳切地道:“请用。”
谢赋闭了闭眼,双手恭敬接过水袋:“下官,感激不尽。”
张屏觉得,谢赋应该不再想着轻生的事了,自己亦已如兰大人和柳桐倚一般,先与谢赋消去了生分,可更无妨碍地开始谈正事了。
“敢问谢大人,当年这山顶上,本是什么模样?”
谢赋捧着水壶恭敬道:“回大人询问,大人可是指此山未经改建之前?下官初到此县时,山顶上只有一座小庙,一些树木罢了。”
张屏从地上捡了根树枝递给谢赋:“可还记得详细?”
谢赋将饼和水袋放到一旁,起身双手接过树枝,再俯身单膝跪下,开始画图。
“时日久远,下官可能记得不甚对,大致应是这样……”
张屏蹲到谢赋身边,皱眉看他画出的图形:“谢大人见过姥姥的棺材否?”
谢赋道:“慈寿姥姥之棺,埋于庙中圣感殿内。下官命人改建时,并未惊动,只是将殿阁扩大,殿名亦是当初的。”
张屏道:“不曾挖开看过?”
谢赋道:“不曾。”这位张大人,怎么对慈寿姥姥如斯感兴趣?
他突然一惊。是了,为何他说他是张屏,我就信了?
一,未看过官牒,二,此人穿的是便服。
若他不是张屏,却谎称是张屏,那么做出这些行径,意欲何为?谢赋心中警钟大响,暗暗扫视张屏。
张屏仍盯着地上的图,眉头紧皱,手指还在图上比画,惹得一只穿梭在草边捡饼渣的大头蚂蚁跟着摆动触须。
“石壁上姥姥庙的来历,是慕叶生自己所写,还是……”
谢赋未想到他突然跳问到这里,顿了一下方道:“是下官请封大人题的。张大人应该知道吧,慕叶生即是如今的芜州府丞封若棋封大人。”
张屏跟着问:“谢大人为何要请他?”
谢赋不禁又盯住了张屏,思量片刻,反问道:“下官逾越,想请问大人,姥姥庙之神迹,大人信么?”
张屏简洁道:“我不信鬼神。”
谢赋道:“其实下官也不信。下官修建此山,只是觉得对本县大有益处。”
张屏点点头。这座山的确处处都流露着能多捞点就多捞点的气息。
谢赋继续道:“这些神道,多为乡民妇孺所喜,下官若是请当世诗词名家题碑文,怕他们也不认得。下官本来想请西山红叶生、白如依之类传奇名士来题碑文,拜神求姥姥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些人,看过他们所著的传奇或由之改编的戏文。他们说不定还会在以后写的传奇里提一提此处,于是前去相请。但当时或是找不到踪迹,或是笔润太高。那时,封大人尚未出仕,正因一些事身陷困顿……”
谢赋盘算着,慕叶生不管好名多还是歹名多,总算是有点人知道,而且是当时能找的人中最便宜的一个,便前去邀约。慕叶生接到谢赋的邀请,大约觉得是雪中送炭,异常感动,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一个子儿的笔润都未要。更让谢赋欣喜。
“下官真是捡漏了。封大人出仕后,还多有向朝中为丰乐美言,真乃一段善缘。”
张屏又点点头:“谢大人可曾见过那些童男?”
谢赋蹙起双眉:“大人是说侍奉姥姥庙的那些?下官到丰乐之时,选童男供奉姥姥的规矩已革除。”
张屏道:“卷宗中有记录么?”
谢赋回忆了一下,摇首:“下官不曾看过,或许是有?”
他正要试探着问“大人为何提到这些”,却听张屏肃然道:“姚员外死了。”
谢赋惊住。
张屏站起身:“谢大人,该回县衙了。我还想恳请一事。”
谢赋怔怔木木,张屏看了看他的脸。
“姚员外是被人毒杀。请谢大人让人先把山顶守住,外人暂不得出入。”
夜色已重,梆子声已响,姚岐在县衙门廊处团团乱转,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外,快马加鞭,直奔京城,敲烂京兆府大门前的鼓。
管事家人拉住他劝解,忽然一串灯笼奔了进来。
“快快,所有还在衙门里的,整好衣服,恭迎新任知县大人到任!”
“快去后衙通知夫人,谢大人找着了,和新来的张大人一道呢。”
“是张知县让谢大人陪着去踏看城外了。”
“快快,人都在哪里,快迎上!”
……
姚岐猛地甩开众人,向大门处扑去。
明晃晃的灯笼,簇拥着两条人影正走到县衙门外。
姚岐一头撞上前,扑通跪下:“大人,学生有案报官!学生老父惨在京城被毒害,已由京兆府查办。学生回家报丧,一路被人跟踪,到家之后,宅子竟遭了贼盗。此事绝对与亡父被害一事有关,请大人彻查!”
一道灰扑扑的布袍下摆和一双穿着布鞋的脚踏着地上的灯光人影向他走来,袍边与鞋上尽是尘土草屑。
“贵府遭盗?”声音甚严肃,甚年轻。
姚岐抬眼,怔住。
在姚岐身后跪下的姚家管事亦抬起头,浑身一震。
这人……
姚岐拱了拱手:“足下可是在京城,吊唁过先君的贵人?”
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新知县大人或谢大人的什么人?
他身后的管事颤声低低道:“少爷……他就是一路跟着咱们的人。”
姚岐打了个哆嗦,张屏两颗幽亮的眼珠紧盯着他。
“贵府几时被盗?能否这就去查看?”
姚岐毛骨悚然。
刑房刑书向张屏道:“大人请先进府衙歇息,卑职们这就去查看。”又看向姚岐,“二公子放心,知县大人极其看重姚老员外的案子,绝不会耽搁。”
张屏皱眉:“我还是先去看看。”别人转述得再详细,也不如自己亲眼所见。耽搁的时间越久,能发现的线索越少。他看向旁侧:“先不进县衙,应该不碍事吧?”
众吏们一怔,当然不碍事,新任知县大人刚到任,县衙还没进,就马不停蹄地先去了案子现场,这是何等光辉的事迹!
主簿,捕头,刑房、招房的主事立刻奋勇。
“请大人准卑职同往。”
“大人这边请。”
“大人,捕快们都在这里。”
“快快备轿!”
……
谢赋冷眼看着衙门众吏前仆后继围绕在张屏身边,此时,应该只有他还记得,这位张大人,自始至终未亮出文书。
只得他来唱这个白脸啊。
唉,当时怎么就没快点跳下去。
谢赋清了清喉咙,向前两步:“大人一路劳顿,还是先进衙门休息片刻,由下官将大印奉上,过一过文书,再前去不迟。”
张屏转过身:“查看案情现场,越快越好。谢大人一同去否?”
谢赋因为姚员外的案子被贬了官,应该很关心。
谢赋一噎。张屏立刻又想到,谢赋刚从生到死走了一遭,想来极其疲乏了,他夫人还很担心他,于是又恳切地说:“谢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摘下肩头包袱,“吏部文书在木匣里,烦请谢大人先拿着。”
谢赋脸上轰地滚热,几乎要站不住。
一旁的主簿忙过来圆场:“谢大人对此案亦极挂心,必是要陪同知县大人前往的。大人的行囊就由下官送入衙门吧。”
张屏关切地看看谢赋:“没事吧?”
谢赋内心再长长凄凄一笑。罢了,罢了,当初为什么不早点跳下去。死再不堪,亦胜生时之辱。
他两眼一闭,躬身:“多谢大人关怀,若大人能恩准陪同,乃下官之幸。”
姚府大宅在丰乐县城西南处。张屏没坐官轿,仍骑自己那匹马,随行众人自然也都骑马。
众人都明白,新任知县大人这番作为,必要让城中百姓好好瞻仰,便将张屏簇拥在中央,押着马慢慢前进。
徐徐走了半条街,张屏道:“能快些么?”小马驹不耐烦地喷了一口气,趁机插进几个小吏回身闪出的空隙,冲出包围,嘚嘚撒蹄开奔。
张屏之前踩过点,知道怎么去姚宅。县衙官吏本打算引他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绕行前往,以便更多百姓瞻仰新任知县大人查案的英姿,却见张屏在街口一转马头,竟向着正确的近道去了。
姚家管事本已悄悄闪出骑行队伍,打算从近道赶回宅子,通知迎接新知县大驾。刚转进小巷,便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他勒马回头,只见一人一马自幽暗的街角鬼影般向自己奔来,于路边小摊的灯下现出身形,却是新知县张大人。
管事暗暗打了个寒战,他怎么跟上来的?
幸而追赶张屏的众人亦立刻出现了,管事的松了口气,机智地向张屏做出恭候的形容:“大人,请随小的走这边。”
县衙诸人追上张屏,一同在姚府大门外下马,姚岐与谢赋陪同张屏跨进姚府大门。
张屏瞄了瞄屋檐墙柱,又看了看地砖。灯笼火光下,看得不甚分明。门和廊柱的漆甚新,门把和地砖又像是颇有年头了。
姚府内府管事率仆役跪迎,传姚夫人话,叩谢并向知县大人问安,府中女眷不便前来拜见,望大人恕罪。
姚家是在姚岐到家报丧前后遭窃,当时府中众人正因老员外离世而痛哭,还是姚夫人前往厢房去拿亡夫遗物,才发现遭贼了。姚岐和同行的仆从立刻想起一路上跟着他们的那个骑着骡子的怪人。然后姚岐便带着家仆前往衙门报官。
捕头向张屏请示,派几名捕快与姚府家仆一道点查被窃了何物。张屏点点头,而后问姚岐:“贵宅建成,可有几十年了?”
姚岐答道:“回大人话,敝府乃学生的曾祖于同光年间所建。是老宅子了。”
张屏又问:“员外祖上,做何生计?”
姚岐道:“祖上曾经过商,到家父一辈方才读书,算不得诗书人家。”
走在后面的刑书插话道:“二公子过谦了,员外乃县里的大善人,几位公子都饱读诗书,贵府堪称县中表率。”
姚岐哑声道:“大人莫要抬举,敝府当不得此话。”
众人皆沉默。张屏再问:“员外家人,可信风水?”
这句话略突兀,连谢赋都不由得看了看张屏。姚岐有些僵,但知县大人问话,不能不答,哽咽道:“回大人话,先父多年持斋念佛,常云善恶由心持,福祸皆缘生,修之惜之,顺其自然。连求签问卦都甚少做,家中更不曾行厌胜祈禳之事……”话到最后,哽不能言,抬袖拭泪。
张屏道:“员外的祖父、曾祖、高祖信么?风水,堪舆,道法。”
姚岐又噎住。刑书忙打圆场:“大人,二公子未出生时,其祖便已过世了,这些恐怕二公子也不知道。”
姚岐勉强道:“敝府藏书中有几本道家书卷,先父没提过来历,是与祖父传下来的书册放在一处的。先父爱收珍本古书,这几本书是先祖传下,或他人赠予,学生就不得而知了。”
张屏再问:“书名是什么?”
姚岐哽声道:“一本《青乌经》,一套《抱朴子》。大人这样问,难道是其中有先父案子的线索?”
张屏一本正经道:“暂不能论断。”又问,“员外家是否丰乐本地人士?祖上是住城里,还是乡下?”
姚岐道:“学生方才已答过,祖上经商,学生家在乡间仍有薄田。宅子是同光年间建的,那时方才住到了丰乐。”
张屏道:“你可曾听令尊提到过大碗村?就是现在的慈寿村。”
慈寿姥姥?姚岐浑身一抖。
张屏双眼紧紧盯着他,这时,两个捕快与几个姚府家人一道自内宅赶来,在廊下跪倒:“启禀大人,府中的数个屋子被翻过,先姚员外房中的一个木盒与书房里的几本旧书不见了。卑职等正在清查是否丢失了他物。”
姚岐嘶哑道:“那木盒是先父装房契田契的,放在先父床边几块地砖下的暗格中,若非今天家慈说出,连学生也不知道,不晓得贼人如何得知。”
张屏看向捕快:“丢了什么书?”
跪在捕快身后的姚家仆役答道:“禀大人,是几本老书,一直在书房旮旯里,员外没怎么看过。几本《抱朴子》,还有本什么《青乌经》。”
众人皆变色,姚岐与其他人都看着张屏,张屏看向姚岐:“能否借一步说话?”
姚岐张了张嘴,无声地点点头,与张屏一道走下回廊。左右无人,黯淡光下,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姚员外可曾提到过一个女子,与贵府祖上有关?”
姚岐无端端打了个寒战:“先父一向不准家人提及慈寿姥姥,说祖上有训,不可信歪门邪道,更禁女眷前往寿念山。几年前姥姥庙翻修,谢大人曾请先父前往,先父推拒未去,家母怕谢大人责怪,想偷偷备些祭礼送到庙中,被先父夺回。所以后来……幼弟失踪,家母才道,是姥姥降罪,把弟弟掳走了。”
张屏道:“这话是令堂所言?”
姚岐点头:“不过,先父亦很着急。当时我们看先父像是也往家母瞎猜的地方想。我们还有些纳闷,后来想,他老人家念佛,神佛相通,他心里可能仍有些信的。”
“哦。”张屏微颔首,“其实我问二公子者,并非慈寿姥姥。你不曾听姚员外提到过一个年轻女子?”
姚岐神色陡然大变:“大人这是何意?”
张屏道:“二公子有无听员外提起过,二公子祖上认识一名早逝的女子。”
姚岐硬声道:“家父陡然遇害,学生心绪着实混乱。若大人已知道些与此案相关的事,还请详细告知。大人的揣测,学生实在不能帮大人证实。请大人恕罪。”言罢,深深一揖。
张屏点点头,又向姚岐说想去被盗物品所在之处看看。
姚岐暗暗平复心绪,亲自引着张屏前去。
姚府甚大,府中女眷在南方位住,姚员外的卧房在内院西北,藏书楼更在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当时姚家的家丁护院仆从也都聚到了厅外哭丧,确实是个下手的好时机。
捕头道,算了下时间,不论贼人是从哪个地方潜进来,是先去姚员外的厢房偷东西,还是先偷书再偷盒子,都绰绰有余。
张屏查完姚员外卧房,又前往藏书楼。
藏书楼共有两层,一层和二层都设有桌案笔墨,布置得十分雅致。厅内用镂花木壁隔断,楼下隔作三间,楼上隔作两间,十分开阔。姚岐说,他兄弟三人都曾被关在这里读过书,姚员外年轻的时候也是。
可惜姚员外只过了郡试,姚岐兄弟三人都只是秀才。
一层与二层的书柜都靠墙摆放,二楼还有一间专门存放珍本的暗室,室内无窗,四壁书架,有些抽屉暗格,用来存放珍贵的书画挂轴。
但是被盗的书并不在暗室内,而是摆放在二楼的书柜上,与一些讲风物、杂玩的书册放在一起。
捕头道:“确实蹊跷,若是为财而来,怎不进内室,偏偏要盗这几本?”
姚岐道:“可不是,平日里,真没谁瞧这些书。”
张屏看了看书册原本在的位置,又摸了摸架上和书顶。
姚岐道:“家里的下人还算勤勉,除了内室不可擅入,其余的地方都日日有人打扫,虽然学生兄弟并无做学问的天分,亦不会让书册蒙尘。”
谢赋憋着一些话已经半天了,本不想再多事,但为了良心,还是轻声向张屏道:“是否审一审下人?”
张屏立刻道:“暂且不必。”
谢赋在心里叹气。家宅失盗,是否有内贼乃是第一猜测,这位张大人不可能想不到吧。方才真是又嘴欠了。罢了,罢了,已是要与这世间永远别过了,临了之时,就当个看客吧。他但觉自己的魂魄出离了这喧嚣,遥遥旁观。
只见张屏向姚岐一拱手:“能否见姚夫人一面?”
姚岐立刻答:“家慈着实不便拜见大人,望大人谅解。”
张屏又问:“能否借用纸笔?”
一旁书案上就有现成的,捕快赶紧点亮桌上烛台,书吏立刻扑到桌边磨墨。
张屏道:“能否让我一个人写?”
围在桌旁的人又都赶紧撤开,倒显得一直不动不摇站在书架旁的谢赋像涨退人潮中的礁石。
谢赋瞅着张屏挥笔的侧影,心道,人多眼杂,此举确实妥当,但又有刻意造作之感。不消说旁人,连他都越发想瞄一瞄,到底纸上写了什么。
唉……已要一了百了,还瞧这些做甚?谢赋在心里自嘲地一笑,收回目光。
张屏停笔,将写好的纸折叠递给姚岐:“烦请立刻转交与姚夫人。”
姚岐接过,面无表情地朝张屏行了一礼,走出藏书楼。
出了小院,他就着廊下灯光,将纸条悄悄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夫人让家仆查看失窃书册之隐情,望请告知。
姚岐怔了一下,回头看看藏书楼方向,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姚夫人厢房行去。
过了一时,姚岐匆匆回到藏书楼。
“家母想于内堂拜见大人,可否请大人移步?”
张屏随姚岐一道出了藏书楼所在的小院,走到内院一处小厅。
厅门外站着两个素衣小婢,向张屏福身行礼。厅内灯烛明亮,架着一扇屏风,张屏步入厅内,朝屏风拱手:“新任丰乐知县张屏,见过夫人。”
屏风后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颤巍巍道:“不敢,未亡人一介民妇,怎敢当大人之礼。”一袭素白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向张屏施礼,“未亡人姚钱氏,拜见知县大人。”
姚夫人年约五十余,鬓发斑白,双目已肿得看不出形状,声音也嘶哑得只能低低说话。
张屏道:“是晚辈要多谢夫人愿意相见。”
姚夫人双膝一曲:“大人怎可如斯自谦,折杀民妇。”
张屏道:“夫人请起,那几本书十分重要,还望夫人告知其中隐情。”
姚夫人望着张屏:“并无下人对大人说藏书楼是民妇让去看的。此事犬子也不知道,大人如何得知?”
张屏道:“贵府藏书甚多,那几册书平日无人看,左右书册,皆非珍本。只有特意派人查看,才能立刻发现究竟是哪几本书不见了。贵府中能差遣下人专程去查看的,除了二公子,只有夫人。”
姚夫人身躯微晃:“不错,书是民妇让人去看的。”
张屏紧盯着她:“为何?此事十分要紧,还望夫人告知。”
姚夫人犹豫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这几本书,确实担着些干系,犬子都不知道。民妇的婆婆多年前告知民妇,这几本书关系重大。先夫的曾祖曾叮嘱民妇的公公,若哪天家里的人出了事,就把那几本书送到官府。”
张屏问:“为何?”
姚夫人摇头:“婆婆也是听到了曾祖与公公的言语方才知道此事,详细缘由她也不清楚。但婆婆想着既然曾祖这般叮嘱必有道理,就告诉了民妇,以防万一。”
张屏道:“夫人不知书中秘密?”
姚夫人犹豫了一下,再摇摇头:“不瞒大人说,民妇识得几个字,曾悄悄看过这几本书,但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妥。”
张屏皱眉,继续追问:“员外的曾祖,可有提起过一个女子?”
姚夫人一怔:“这……民妇不曾听说过。”
离开姚府,时已四更。张屏瞅见街边一饭馆亮着灯,便停下马:“这里吃了再回去?”
随行的众人都挺饿。姚府的人正在悲痛中,照应疏漏,在那里待了大半夜,众人连热乎茶也没喝上几口。
刑房书吏苗泛立刻道:“大人连晚饭都还未用吧,是卑职们疏忽了。”
张屏看看众人:“你们饿么?”
捕头屠孟笑道:“不瞒大人,卑职的确有些饿了,谢大人体谅!”
谢赋骑在马上,冷眼旁观。其实,回衙门吃也是一样的,当街而食不甚合礼体。不过,做戏嘛,是得要做足全套。也说不定张大人就是体谅衙门的厨子?
唉……这世间的纷纭,与此时之我,又有何干?罢,罢,不多想了。
谢赋超然地淡淡抛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大人,那就在这里用些饭吧。”
众人都下了马,一道进入那家小饭馆。
看店的小伙计见几乎整个县衙有头脸的人物都进来了,还以为自己发癔症了,其中一个将眼揉了几揉,才合上大张的嘴,飞快迎上来。另一个立刻一溜烟奔向后面,叫回去睡了的老板。
张屏率先拣了一张桌子坐下,谢赋、苗泛等依照官位与他同桌入座,屠孟陪在末座,其余人也各自按位分找位置坐,省去了推让座次的工夫。
张屏瞅着墙上的菜牌,向奉茶的小伙计道:“一碗牛肉板面。”
小伙计赶紧应是,拎着大铜壶的手打颤,差点把茶浇在桌面上。
“大人……不要点别的?捅开火做几个菜也快得很。”
张屏道:“我吃面即可。面,要大碗。”快到吃早饭的时辰了,这时候吃炒菜,他不习惯。
小伙计猛点头:“一定,一定。”
谢赋跟着随便点了碗素面。将弃此生之际,还管什么吃食?应付两口便罢。
众人已知两盅小酒就小菜的梦是没有了,跟着清汤面、鸡蛋面、阳春面这么一溜儿地点下去。张屏道:“我爱吃面。你们点你们喜欢吃的。”
屠孟哈哈两声:“太巧了,卑职也爱吃面。”
张屏知道肯定不是这样,但他也想不出这个场面该说什么话,就没再吭声。
过了一时,小伙计端了他的面上来,半碗满满全是牛肉,张屏搅了一下,没看见汤,抬头道:“能舀碗面汤否?”
小伙计连声应着,奔进后厨,端出一碗面汤,浓白高汤,香葱香菜碎蒜苗花,浮着一层香油点儿。
小伙计殷勤地道:“大人,小店的面都是砂罐煨的老汤,别家可没有这个味道。”
张屏点点头,喝着面汤,想着姚府的案子。
众人没太摸清新知县大人究竟是什么风格,面上来都埋头吃,堂中甚是沉默。张屏面无表情吃面喝汤的模样,看在他们眼中,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吃完了面,张屏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小伙计,小伙计怔了一下,连声感谢知县大人赏赐。张屏道:“结饭钱,应该的。不必如此。”
苗书吏、屠捕头等呼啦啦都站了起来。
“大人,怎好这样,卑职惶恐。”
“卑职的饭钱,怎能让大人付!”
“大人,这……”
张屏很不习惯这种推来让去的场面,道:“没什么,面而已。”跟着看了看那小伙计,“算一下饭钱,这块银子应该够吧。”
小伙计立刻道:“足够了,足够了。大人多赏了许多哩。”
张屏眨了眨眼,看来,小伙计是不会找他钱了。
谢赋瞅着张屏慢慢转回来盯着面碗的脸,那眉头微微一敛的小表情,令他浮起一个念头——这人,刚才,不会在等着那小伙计找钱吧。不至于吧。
他不禁试探地轻声道:“大人,此餐乃公务所需,让书吏录下,入进账册便可,不必大人自己破费。”
张屏道:“不用了。都多加东西了,钱数不好对上。”
姚府是他要去的,他身为知县,付钱是应该的。虽然这顿饭钱,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个小数目,略有些心疼。
谢赋无言,再度看看张屏,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将别尘世,又管这么多做甚?
跟着张屏一道走出饭馆,谢赋发现,天将要微微亮了。看来,得要再等到夜里,才能寻着了断的机会了。又要在这浊世多留一日了。
谢赋又在心里凄然一笑,生不易,死亦不易。
张屏亦看了看天:“已是这个时辰,诸位都请先回去休息一时。其他事,上午再说。”
众人算算时辰,回去顶多只能再眯一个来时辰就得再到衙门应卯。不过,忙了一夜,肚里又有了热乎饭,乏劲儿确实上来了,便谢恩先散了,只剩了几人随张屏一道回衙门。
谢赋发现,他就是这几人之一。
他寡然地上马,随诸人一道移动回了衙门门口,几个仆役迎出来,服侍张屏下马,谢赋这才想起,自家已从衙门后的知县府邸搬出,挪到了旁侧的县丞小院中。以往知县官邸中配的仆从,如今也是服侍张屏,而非他了。
这些于眼下的他,又算得了什么?
谢赋超然地将缰绳丢给自家家仆,想要悄悄转回去,又想到,要回去,还是得和张屏一道,或穿过衙门,或绕行小巷,都得先恭送张大人进府,他方才能进家门。
总是逃不过这场屈辱。都是因为没有快点跳下去。
谢赋木木然地随在张屏之后,迈进县衙门槛,张屏突然转身凑近了他:“对了,谢大人,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谢赋一凛,戒备地眯起眼:“承蒙大人垂问,大人请直言。”
左右仆从都识相地后退,想不到新来的知县大人和谢大人已经处上了。
张屏瞅着他道:“本地除了慈寿观外,还有没有道观或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淡然道:“没有。”他是要死的人,说话也不必顾忌,“要不怎能有这么多人信姥姥。”
张屏点点头,谢赋这么直爽,他很喜欢。
“我有些风水相关的事,想找人问问。谢大人有无认识的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干脆地说:“抱歉,下官不信这些,帮不上大人的忙。山顶慈寿观里有几个道人,下官觉得,修为也不怎么精通。”倒是对怎么从香客兜里钓钱更精通。
张屏眨一眨眼:“哦。”
上午,张屏掌印坐堂,正式就任丰乐县知县。
他两天两夜没睡,凌晨回到县衙后,在洗个澡和睡一觉之间当然选择了后者。醒来后洗了把脸换上官服就来到县衙大堂。
县衙诸人参拜,主簿率吏、户、刑、工、兵、礼六房典吏呈交文书账册。
县衙的众人一向遵从谢赋的训教,尤重仪表。所有人都刚沐浴过,官帽下的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乱,眉须齐整,体面光洁,浆挺熨烫过的官服绝无折痕。唯独张屏顶着两个黑眼圈儿,一脸参差的胡茬,簇新的官袍带着在行李中压出的皱褶,纱帽下的头发干枯毛躁,离得近的谢赋和主簿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道。
听说张知县出身西北,看来是条颇写意的汉子。众人暗暗再瞄瞄谢赋,揣测,不知道以后丰乐的规矩会不会大变样。
谢赋淡然立在众人之首。呈给张屏的那堆文书,他之前都亲自理过。名目顺通,账册中每一厘钱的进出都清楚明白。每本册子的封皮都一尘不染,内页的每同一项条目都由同一个书吏用同一支笔同一种墨同样的字体同等大小书写,页角绝无折痕。他要干干净净弃绝此生,不容许留下任何话柄和麻烦。
张屏取出一本户房的册子翻了翻,手法略重,极易在纸上留下痕迹,谢赋不禁眉头一跳。反正就今儿一天了,忍一忍吧。
张屏聚精会神盯着册子的某页,眉头皱起,谢赋、主簿与户房典吏的心都不由一顿。主簿正要询问可是有哪里不对,堂外一个衙役飞奔而来:“大人,宫中来人了!”
张屏与县衙诸人匆匆迎到大门前,一名老宦官站在一群御前服色的侍卫之前,扫视众人,将视线定在谢赋身上:“哪位是丰乐知县?”
张屏上前一步:“某是新任丰乐知县张屏。”
老宦官眯眼一笑:“哦,张大人。咱家奉太后懿旨前来,有事托付。”
张屏与县衙众人整衣跪下。老宦官道:“慢来,慢来,太后娘娘并无训谕,不必行此大礼。”向后使了个眼色,长长两列捧着各种箱盒的小宦官鱼贯进入县衙。
“太后娘娘听闻丰乐县内有座慈寿观,颇多灵验,助一方祥乐,特赐亲书慈寿灵感宝匾一块,牲礼若干,命咱家送来。另赐黄金二百两,嘉赏张知县与丰乐县衙之勤勉,亦作修缮民生所需之用。望张知县与丰乐县衙日后更勤政爱民,为皇上分忧。”
太后的这番作为,当然不是为了册封这乡间小庙的泥塑为正神,也不是要奖赏一个小小的丰乐县,而是为了玳王。
玳王被贬成庶人,发放到丰乐县,明眼人都看出是暂时的事,太后仍唯恐皇帝落下个为了番子迫害手足的名声。
太后一向最看重皇帝和自己的贤名。玳王之母本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虽然永宣帝生下来就是太子,储位从未动摇,但民间难免有那好嚼舌根的人,胡扯编排出些宫廷大戏。太后愈发觉得不能在明面上让人有话可说。
自玳王被贬的旨意下后,太后便饮食清减,帝每日请安劝问,太后皆叹息不语。就在张屏和柳桐倚到兰珏府上吃饭的那天,张柳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宫里的人便到了兰府,召兰珏进宫。
内宫与外宫之间的泰福殿内,太后隔着纱帘向兰珏道:“兰卿,你做事一向周全,哀家最放心不过。亦是因此,皇上才把启檀托付与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
兰珏立刻跪下,说了一堆臣一定不负皇上与太后娘娘圣嘱云云的话。太后叹了口气:“启檀这个孩子,虽不是哀家生的,可哀家疼他,更甚过皇上。他这次实在是太淘气了。皇上也是为了……唉……一想到他要到那乡里去,哀家的心就……哀家听说,兰卿的家乡在丰乐县旁边,想来对那里甚为熟悉?”
兰珏温声道:“请娘娘放心,丰乐县离京城不远,归京兆府所辖,颇为富庶,民风淳朴。皇上择选此地,正是出于对殿下的疼爱。”
纱帘上太后的影子举起手绢,拭了拭眼角:“哀家知道,皇上一定都安排妥当了。可启檀这孩子,打小就是捧着长大的,一想到他离京,还没几个人服侍,哀家就吃不下也睡不着。哀家这几日也查了查丰乐那个地方,听说那里有座庙观,颇为灵验。哀家想给那观一块封匾,算是哀家为启檀祈福了。兰卿以为如何?”
兰珏道:“娘娘对殿下的疼爱,天地动容。”
太后道:“可皇上的旨意放在这儿,得要压着那些对启檀的非议。此事就权当哀家自己的意思,不必惊动外朝。兰卿正好在假里,替哀家拟个单子出来,哀家挑个身边服侍的人替哀家送过去罢了。”
兰珏领命:“娘娘慈爱万民,垂济天下。”
纱帘上太后的影子动了动,一叹:“哀家只盼天地神佛能怜哀家这颗为人母之心,多多看顾启檀,让他好好的。”
兰珏心道,神佛知不知太后之意不好说,但,丰乐县衙里的那个人恐怕是明白不了。
老宦官宣完太后恩典,县衙诸人皆暗暗为谢赋惋惜,费心费力许久,连太后都来姥姥庙烧香了,结果桃子全让旁人摘了。
新知县福大,谢大人命苦啊。
谢赋感受到了旁人怜惜的目光,垂下眼帘,又在心里轻轻一笑。
这些,都已是身后的浮云了。此身将化尘土,一切皆为虚幻。
张屏叩首:“臣叩谢太后恩赐,只是……”
老宦官扶住他:“张大人快起来,咱家还有句话。”凑到张屏耳边悄声道,“兰侍郎让咱家转告张大人,今日就从京里启程了,后儿便能到。”
玳王流贬的圣旨今日才颁,来丰乐县衙宣旨的宗正府官员正在路上。让王公公捎上这句含糊的话,已是兰珏能做的最大极限了,张屏能根据这句话领悟到该做什么否?兰珏还是不太吃得准。“蠢”这个字和张屏不沾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就是不往某些该使的地方使。
县衙诸人艳羡地看着服侍太后的公公与张知县亲密耳语,而后,张知县的眼皮动了动,嘴角似乎掠过了一抹春风。众人继续在心里替谢赋叹息,却见张屏脸色又一板:“公公,慈寿观现下,不宜进香。”
老宦官与在场众人都怔住,老宦官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公公!”地上的谢赋闪电般蹿了起来,张屏被他撞得一歪,“知县大人的意思是,慈寿观蒙太后恩赐,须得扫尘颂经,方可顶礼迎匾。”
老宦官展颜:“哦?”
张屏肃然道:“公公,可否借一步……”
“大人!”谢赋猛斩断张屏的话尾,“下官有要事,想单独禀告大人!”
老宦官笑眯眯看看他二人:“两位大人请便,不要在意咱家。”
主簿迅速上前,将老宦官与宫中诸人请进衙内吃茶。张屏沉默地和谢赋走到旁边一间静室,谢赋插上门,直勾勾盯着他道:“张大人方才准备和那位公公说什么?”
张屏道:“慈寿观可能与命案有关。姥姥之棺,必不是灵异。”
谢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张大人,你要是敢毁了慈寿姥姥庙,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撞死在堂上!”
张屏神色未变:“真相早晚会大白。”
谢赋冷笑:“所以,张大人打算和太后的人说,慈寿姥姥庙全他娘的是假的?那县衙的人,慈寿观的人,丰乐县这些年的历任知县,都是欺君之罪。再加上一条纵妖邪淫祀惑众,谁也别想活。如果大人打算这么做,下官就在这间屋子里跟你同归于尽。”
张屏道:“以前不知真相,并非欺君。知情不报,就的确是欺君之罪了。”
谢赋呵呵一声:“你觉得,上面的人会讲这个?”
张屏道:“律法如此。”
谢赋哈哈哈狞笑数声,血红的眼珠宛若厉鬼:“张大人,我实话告诉你,你从悬崖拦住了我,但我仍然不打算活了。我绳子都找好了。你自己怎么作死跟我没关系,但你要想毁了丰乐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
张屏认真地看着他:“你打不过我。”
谢赋身躯一晃,龇出牙,猛地扑向了张屏。
砰!
外面偷听的衙役听得这声巨响,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门插着,透过门缝,隐约见知县大人正和谢大人在地上翻滚。
张屏格挡住谢赋掐向他喉咙的双手,谢赋低头,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张屏道:“太后不是来烧香,是为了玳王。”
谢赋身体一僵,松开牙:“你说什么?”
张屏捂住颈侧:“玳王殿下获罪遭贬,发放到本县念勤乡。这两天就到。”
谢赋颤了一下,滚到一旁:“你,为什么不早说!”
张屏撑起身:“还没来得及。”
谢赋盯着张屏脖子上那个冒血的牙印,羞愤难耐,转目看向一旁的柱子,正要一头撞去,忽然又清醒过来:“即便如此,太后的赐匾祭礼都到了,若说穿此事,大家还是一个死。”
张屏道:“不说,更是欺君。姚家的案子,冯大人正在查。”
“张大人何以认定姚家的案子与姥姥庙有关?”
张屏肃然起身:“并非认定。方才我看户籍册,姚员外曾祖姚存善乃本县大碗村人士,二十一岁娶妻张氏,二十五岁妻殁,一直鳏居。家贫,有薄田几亩。石棺挖出那年,他离开本县。二十三年后迁回。独子姚迹迁回时已殁,独孙姚天保即姚员外之父。”
谢赋拧起眉头。姚员外这件让他身败名裂的案子,他当然记得清楚。当时听闻消息,他赶紧从京城赶回县里,可惜已插不上手。
姚丛说儿子被姥姥抓去了这点,更是令谢赋惊诧。姥姥庙在世人眼中是吉祥如意的,且已有多年不曾送童子进庙里供奉姥姥了。姚家亦无人做过童子。
谢赋为打造姥姥庙这块吸金招牌费尽心力,姚员外突然说慈寿姥姥是抓少男的老妖怪,让谢赋很介意。但没等谢赋诧异并介意完,刑部已经结案了,真相和姥姥庙没有半分干系。谢赋跟着就倒霉了,也顾不上再继续诧异介意此事。
“你怀疑姚家跟石棺有关?”
张屏点头:“石棺挖出时,有个绰号叫姚老拐的人曾说石棺不可动。”
谢赋道:“就是姚员外的曾祖姚存善?”
张屏道:“待查证。户籍上有附注,姚存善离开本县,在宜州、浔州各住过数载。”
这两处都是偏南安逸之地,但非行商繁华处。二十多年,挣下万贯家业,并非绝无可能,但在那边不算容易。
谢赋再看向张屏:“所以张大人觉得,是姚存善知道石棺内情,拿了封口钱,离开丰乐,数载之后再回来?”他的头壳已彻底敞亮,“张大人昨日就到了寿念山顶,恐怕不是经过了昨晚,看到了户籍册,才疑心姚家与寿念山的关系吧?”
张屏一脸默认。
谢赋右眼皮猛一抽搐,冯府尹断案如神,这个姓张的能查出来的事,府尹大人绝对会查出。如果真的和姥姥庙有关联,到时候发作起来,尤胜今日。
唉……我一个要死的人,就算天翻地覆,又与我何干呢?
谢赋在心中苦苦一笑,道:“张大人下一步打算怎么查?”
张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吐出两个字:“挖棺。”
谢赋又蹿了起来:“你敢!”
张屏敏捷地闪开:“我不挖,亦会有人挖。”
谢赋牙齿咯咯作响。依府尹大人的脾气,会不会不顾忌太后的颜面,公然直接挖石棺?谢赋不能断定,但是,不论明挖或暗挖,这些年相关的人,必然要追究几个。
张屏又道:“不知者无罪。知而不报,便是触犯律法。”
谢赋眯起眼。方才王公公和张屏咬耳朵的情形掠过脑海。
姓张的这厮乃皇上亲封的丰乐知县,关系通天。装得很实诚,像个二愣子似的,手段却不弱。姥姥庙石棺从挖出到如今这些年,牵扯诸多官员,有的已是朝中高位,盘杂相连的,更不可想象。姓张的刚入官场,后台再硬,也不会愚蠢到让这许多人倒霉。
自己反正是要一了百了干净了,可是主簿、工房、户房这些……整个衙署,恐怕都……
谢赋心里的算盘珠噼里啪啦飞快地拨着,事已至此,只能权衡出一条对丰乐、对相关之人,损失相对最少的路。
笃笃笃——
敲门声突起。
谢赋一凛。一个声音在门外道:“启禀两位大人,县衙外来了一名道人,声称是张大人的故人。”
谢赋不能阻拦,眼睁睁看着张屏打开了门。
“什么人?”
门外除了一个衙役外,还站着主簿。
两人飞快地扫了一眼张屏和谢赋,赶紧垂下眼。主簿道:“那道人说自己是从西川南池县来,因为宫里的人在,下官让人先把他请到后面厅中了。”他声音再低了几分,“大人,王公公还坐着,不宜让其久候啊。”
张屏点点头就要往廊下走,主簿忙拦住,更小声地道:“大人,衣服上沾了灰尘。”
仆从为张屏和谢赋理了理仪表,张屏脖子上那个牙印儿所有人都当作没看见。谢赋恨不得此身即刻化为飞灰,但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死。
到了厅中,王公公放下茶盏,向张屏和谢赋笑得甚和气。
他心里早跟明镜似的,必然是太后娘娘要赐封的那个什么庙有了些事情。该怎么着,是这两个县里的小官儿应办好的事,他不多管。张屏立得高了些的那个领子上半露出的牙印儿,在王公公看来更是什么都算不上。
“二位大人谈完事了?”
张屏拱手:“劳公公久候。有一事要告知公公。”
谢赋在心里长叹一声。罢了,命也,躲不过。只能半看天意,半赌运数了。
王公公哦了一声,左右连同主簿都退下,厅中只剩得张屏、谢赋和王公公三人,张屏接着道:“慈寿观与一桩命案有关,须挖棺验尸,山顶已暂封。”
王公公微微眯眼:“张大人,太后亲自赐封的福地灵观,怎会扯上命案?”
张屏道:“福地灵观恐不符实。本县要验的,就是慈寿姥姥的石棺。”
谢赋头壳嗡的一声,双耳狂鸣。
完了,这厮他娘的竟是个真愣子!
这下全完了。
此时此刻,京城郊外,兰珏亦在心中长长叹息。
遵照圣旨,玳王被贬庶人,由宗正府解送出京。待到丰乐县念勤乡后,才由礼部侍郎兰珏趁休省之便“督管教导,校正礼仪”,因此,兰珏虽是和玳王一行同日动身,明面上却不是一起出京,而是于京城外十余里的一处亭子里,兰珏“歇马小憩”,“恰遇”玳王等人,“便就一道前行”。
玳王辰时初刻除袍服,着素衣,向皇宫及宗庙方向叩首拜别,离府出京。兰珏天不亮就出发,带着兰徽赶往十里亭。
兰徽很是兴奋,眼睁得溜圆,不断撩开车窗帘向外看。兰珏向他交待了无数遍万万不可得罪玳王。兰徽每次都一脸老成地点头,表示自己已是大人了,都懂的。
“爹爹放心,儿绝不会冒犯殿下。路上我就避开不让他看见我。他若和我说话,他说什么,我应着好就是了。桐表哥也和我说了,对玳王只要说‘是、好、遵命’即可。玳王让我做什么,我都告诉爹爹。”
兰珏微笑。若非永宣帝指名,他真不想让兰徽小小年纪就受这份看人脸色的罪。不过很多事早晚都要学的,也只能如此了。
临行前,王砚送了兰徽一把弹弓,几袋弹丸。太师府制弹弓和弹丸的匠人手艺卓绝,宫里的匠师都难比得上。弹弓以西域异兽之骨为柄,绑的据说是海蛟之筋。弹丸乃用雪山冰潭旁的黑土、沉香、檀末等数十种材料搓成,异香扑鼻。
兰珏小时候,曾在郊外树下捡到过一枚这样的弹丸。当时他以为是游玩的贵人小姐所佩香囊中掉出的香丸,很宝贝地揣在袖中拿回家给母亲看,母亲也很欢喜,把丸子放在箱中熏衣,多年后香味依然浓郁。兰珏进京赶考时,仍带着这枚丸子,搁在衣箱里。后来认得了王砚,有一回和王砚去郊游,在一亭中小憩,一只不知从哪家笼中逃出的七彩锦斓鹦鹉落到树梢上朝他二人探头叫:“蠢球,蠢球……”王大公子从腰间小皮兜里摸出一把弹弓,咻地向鹦鹉射了一发。鹦鹉飞了,王砚将弹弓和装着弹丸的小袋往石桌上一丢:“许久不耍这孩子玩意儿,手生了。”兰珏却嗅到一股香味,循而瞧见了小袋中熟悉的黑色圆球。回去之后,他默默把衣箱中的那个丸子丢了。
这种弹弓和弹丸,市面上是买不到的,都是世家公侯府中的匠人才做得出的东西。兰珏虽混到了如今的官职,但这样的匠人,他府中仍没有。兰徽得了王砚送的这些,开心得不得了,把装弹弓和弹丸的小锦袋绑在腰间,时不时摸摸。
出了京城,兰珏的头就开始大了,更顾不上操心兰徽。玳王贬放,圣命不得相送,于是众人就来偶遇兰珏。先在出京路上偶遇一下,等到了地方,意外再相逢,顺势送别玳王,倍显真实。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一出京城大门,兰珏就不断地被偶遇着。这些有缘人,他都怠慢不起。且,朝中诸人本来都在怜惜他豁出老命空蹦跶一场也没混成尚书,还得灰溜溜休省,忽然发现他默不吭声叼到了个当玳王老师的差事,各种心境,可想而知。这时候对人对事,出了一分一毫的差错都真心要命。兰珏只能抖擞精神,不断地下轿,赔笑,寒暄。遇上几拨人一起偶遇时,更是费神费时,兰珏眼睁睁地看着天越来越亮,太阳要升起了,十里亭还遥在前方。
若是玳王一行赶上来了,若是玳王先到了十里亭……
大不了本部院就从此回乡种地吧。
太阳刚升上地平线,兰珏已比在司部衙门忙了一天还疲倦。
还好,十里亭总算是要到了,玳王与宗正府的人应该还得有一会儿才能过来。
马车一顿,兰珏的心跟着一顿:“何事?”
“大人。”小厮在车外道,“亭子里有人。”
兰珏揉揉太阳穴,下了车,见几个寻常打扮的侍从站在亭外,亭中坐着三人,上首紫檀袍者乃怀王景卫邑,旁侧着云纹锦袍的少年是珝王启绯,下首陪坐的少年一袭水玉长衫,应不是皇子王子,兰珏看着眼熟,跟着想起,是曾在王砚府中见过的云太傅之子云毓。
怀王含笑:“咦,兰侍郎?甚巧。你也出来踏春?”
云毓起身退到一旁。兰珏上前向怀王及珝王施礼:“臣休省归乡,祭扫家墓,恰巧经过。”
“哦,那小王当真是与兰侍郎有缘了。”怀王凝视兰珏,“兰侍郎休省,小王竟不知道。朝中一段时日不见兰卿,当要失色,当要寂寞。”
兰珏双膝一屈:“臣万死不敢承王爷之言。”
怀王起身扶住他手臂:“啊呀,兰侍郎,快快请起,小王面前,不必这般客气。”又在他臂上握了一下,方才松开,再温声道,“兰侍郎若不急着赶路,可愿与小王同到亭中坐坐,略叙一叙?”
兰珏恭敬道:“臣多谢王爷抬爱。”
进了亭子,云毓向兰珏行礼,怀王先入座,待兰珏在下首坐下,怀王又道:“云毓怎么还站着,快坐。突然就都客套起来了,小王可不是个好规矩的人。”
珝王笑道:“皇叔说得跟自己多不规矩似的。”
怀王皱眉:“淘气,孤一向最正经不过,兰侍郎休要听启绯胡言。小王可不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怀王喜好男风,世人皆知。一向有些风言风语,说自从怀王摄政之后,朝里年轻俊俏的官员就越来越多了。兰珏倒不曾避嫌过,一则,众所周知,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靠了老丈杆子和太师府的粗腿升迁;二则,凡知道些内情的都晓得,怀王爱少年,兰珏自知,自己这把老壳子,怎么刷漆也不像十七八了。此时的亲切,应该还是为了玳王的事。
兰珏便就只管赔笑。云毓也跟着一笑,在兰珏下首坐下。
怀王又道:“今日真是个踏春的好天气。旷野之中,徐徐而行,观新柳,访杏花,方不负如此晴日。”
兰珏道:“王爷真心风雅。”
云毓道:“臣等随行,亦跟着风雅了。”
怀王淡淡笑道:“过誉过誉,孤是个最庸俗不过的人,只能走动走动,四处瞧瞧,写不出诗,也作不了画,徒对大好春色矣。”
珝王道:“皇叔太自谦了。皇叔年下赏给侄儿的那张神像,侄儿大年初一贴在门上了,谁看谁说辟邪。”
怀王敛起笑:“休想再让叔给你画嫦娥了。”
珝王嘻嘻道:“侄儿错了,侄儿还想请皇叔帮忙画一张吴刚,好和嫦娥凑成一对儿。”
怀王眯眼佯怒,珝王吐吐舌,做讨饶状,云毓跟着笑道:“和嫦娥凑对的,不应当是后羿么?”
怀王挑眉看向珝王:“要不叔把吴刚后羿都给你画了,你连门头都贴上?”
珝王一揖:“多谢皇叔。那小侄明儿就上门求赐。”
怀王呿了一声:“哪那么快,作画,当要酝酿。”
珝王道:“皇叔莫酿太久,让嫦娥孤孤单单过中秋就行。”
兰珏跟着在下首噙着一丝不失恭敬的笑意听。云毓多半时候与兰珏一样,偶尔插上一两句言,看似活泼,却从未失分寸。他除了进亭时行礼,没怎么与兰珏直接说过话,但目光神色及微侧的坐姿却透露着对兰珏的敬意,丝毫不让兰珏感到被冷待。
兰珏不由在心里赞叹,不愧是太傅之子,看年纪,也快进朝廷了,来日前程定不可限量。
这时怀王又看向了兰珏:“说起诗画,兰侍郎才是行家,字更是本朝一绝。小王从未得你墨宝,甚憾之。得闲可能向你讨教一二?”
兰珏起身行礼道:“岂敢岂敢,臣素不擅丹青,更不通格律,字迹鄙陋,能得王爷指点,乃至幸。”
怀王道:“兰侍郎还是太客气了。”示意他回座,就此把话引到诗文丹青上。
怀王说话,素难应对,一句话里往往有许多种可能的涵义,不知道哪点才是真的。兼之其言语无什么套路,时刻出其不意,令对答者如夜行山路一般,稍有不慎,便不知会滚跌到何处。
幸亏兰珏口干舌燥时,玳王一行,总算是出现了。
兰珏望着几位宗正府小吏和两个内宦环拥着的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热泪差点涌了出来。
怀王起身,珝王恰当地惊讶道:“啊,那不是……檀弟么!”
玳王一行人渐渐走近,怀王眯起眼:“兰卿乃礼部侍郎,规矩自然很懂。帮孤断一断,侄儿就在近前,孤过去看看,应未犯什么法吧?”
兰珏躬身:“臣正休假中,途经罢了。且一介外臣,怎敢多言皇上与王爷的家事。”
怀王淡淡一笑,向亭外走去。陪同玳王的几人都停下了脚步,宗正府的小吏象征性地道:“怀王殿下,臣等乃奉旨……”
怀王打断他话头:“孤只是踏青路过此地。兰侍郎也在,能为孤作证。孤想和侄儿说几句话,皇上那里,孤自己去说,应不会让你们难做吧。”
随行人等立刻称罪,扑通扑通跪下。
玳王吸吸鼻子:“皇叔。”
怀王摸摸他的脑袋:“乖。”兰珏眼睁睁看着他把一个鼓囊囊的小口袋塞给玳王。
玳王瞪圆了眼看着怀王:“皇叔,侄儿已经是戴罪之身,一无所有的草民了。自此一别,各自天涯,皇叔珍重!”
怀王再揉揉他头顶:“从哪儿学的话?什么天涯不天涯。你去的那地方离京城没多远。乡下甚好,你待待就知道,这些人定然不会怠慢你。兰侍郎性情好。你只当去行宫玩耍,别太淘气就成。”
随行的人叩首如捣蒜。玳王再吸吸鼻子:“皇叔和皇兄来看侄儿,已违了圣旨。请皇叔快些回去吧,侄儿会好好的。给大雍丢的脸,侄儿一定会挣回来!”
兰珏眼皮一颤。
怀王道:“小小年纪,不要学着意气用事,休要顾着一时面子。能屈能伸者,才是真的大丈夫。”
玳王挺起胸脯:“侄儿今生一定牢记皇叔的话。”
怀王一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乖。”又不知给玳王塞了点什么东西。
兰珏右眼皮直跳,强烈地预感到,这一路上,不会太平了。
珝王也凑到了玳王面前,跟玳王咬了一阵儿耳朵,往他手里塞了个目测颇沉的小袋子。玳王垂了垂眼皮,揣着了。
云毓亦走上前来,向玳王行礼,玳王硬声道:“我已是庶人了,不用这样。”
云毓道:“在云毓心中,永远当要行礼。”
玳王看了看他,没吭声。
怀王又拍拍玳王肩膀:“一路当心些。”继而扫视宗正府小吏和内宦,“怎么,真是要一路走着到那乡下去?”
小吏忙回道:“不是不是,回禀千岁,出城十里是步行,就在此亭换上车马。”
怀王略点了点头。
玳王傲然道:“走着去,也没什么。”
怀王道:“别瞎置气,累得跟叔一样瘸了,后悔就晚了。世上为什么要有车,就是为了少走些路。你不坐,岂不耗费前人造车的心力?”
玳王耷下眼皮嗯了一声。
终于,怀王、珝王和玳王话别完毕。临行前,怀王望着宗正府的小吏和宦官们道:“孤也就不多说了,一路之上,务必周详。”
众人叩首不迭。怀王转而看向兰珏,略浮出一丝笑意:“兰侍郎,路上小心珍重。”又朝前走了两步,凑近兰珏耳边,“小王的侄儿,拜托兰侍郎多多关照。”
兰珏后退一步,躬身一礼:“臣谢殿下关爱。自不负皇命,不负王爷嘱托。”
怀王扶住他的双臂,轻轻拍了拍,双目盈满笑意:“那小王就先行一步了。方才让兰侍郎听了不少絮叨,莫要笑话。待来日京中再会。”
兰珏垂下视线:“臣得以聆听殿下言语,如沐春风。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