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焐酒过冬
立秋那天,我去了一趟三十里外的土窑厂。窑厂在公路边摆了各种烧制器物。瓮缸坛钵罐壶盘碗碟,琳琅满目。器物绛红色,看起来敦厚朴实。我挑选了三个瓮、六个酒坛、六个缸,把它们灌满水,勘验是不是有裂缝。瓮是五十公斤容量,坛是十五公斤容量,缸是十公斤容量。卖器物的老板五十多岁,腆着酒缸一样的肚子,说,你是开餐馆的吗?山区人都用酒缸泡杨梅,摆一坛酒在餐厅,供客人定量喝。我说,每年都得焐些酒,自己的酒全粮酿造,比街面超市买的酒好。
器物拉到院子,用水冲洗了里里外外,再储满水,用竹匾盖住圆口。水泡了三天,把器物倒立,放在太阳底下晒。杂工老张看见我晒器物,眯着眼睛,嘿嘿地笑,要不要我去找吊酒师傅啊。我看了他一眼,说,你除了喝,还会什么?老张说,吊酒师傅我认识好几个,我买的酒便宜,七块五一斤,二十斤一壶,壶还不算钱。老张餐餐喝酒,一餐半碗。碗是小搪瓷碗,圆口,一碗半斤。他老婆也喝酒,一餐一碗。夫妻发生争执,谁也不听谁的,就喝酒,谁先喝趴下,谁不要定事。在家里,老张除了买酒,什么话都不算数。
镇里有五家卖自酿酒的酒庄,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是滴酒不沾的人,也无从知晓酒质如何。在五家酒庄各买了一斤酒,我请来纪师傅、王老师、老梁来吃饭。他们都是爱酒之人。酒倒在五个大瓷碗里,一人一个三钱瓷器杯,一边上菜一边喝。王老师用拇指和中指扣着酒杯,说看样子,明年要常来谈白了。他要了一个空碗,把酒倒在碗里,漾几下,看看酒花,细细白白的泡贴着碗边,转眼碎去。酒花碎了,他端起碗,放在鼻子边,吸吸鼻子,说,酒吊到这个程度,可以了,应该是镇里老黄师傅吊的,他的酒香味重,入口辣,下肚烧灼,醉后舒服。老梁从另一碗里舀了一杯,看看色泽,漾漾酒花,喝了起来,说,吊的酒都偏辛辣,酒气重,但好酒会醇厚绵长,入口柔和,入胃暖身,不上头。他们三人边喝边聊,我在边上添酒加菜,一直喝过了晌午。
过了几天,我去镇里,找查氏酒庄。查氏酒庄在镇里开了二十多年,三代酿酒,算是家传。查师傅五十多岁,看见我,说:“你前几天来过,是不是要买些酒啊。”我说,就不买了,想请你吊几瓮酒,怎么个算法。查师傅说,吊什么酒啊。我说,吊一千两百斤纯高粱,掐头酒二十斤,去尾酒三十斤,留中间一百七十斤。他脱下老花镜,看看我,说,高粱是你自己买?我说,你的高粱是哪儿买的?“金华。金华高粱便宜,两块不到。”他从桌下的桶里,抓了小把高粱,给我看,说:“这个高粱不错,出酒率也高。”
“和广丰高粱比,怎么样。”
“不如广丰高粱。广丰高粱比金华贵三毛。我这里也有广丰高粱,颗粒更大,色泽偏金紫。”他从另一个桶里,摸出一小把,摊开手,给我看。
“用你的广丰高粱吧,工钱怎么算。”
“一斤高粱收一块五工钱。”
“别人都是收一块钱,你贵了五毛。”
“你为什么找我吊?”
我又笑了起来。他说,吊酒是工艺,不是蒸饭,蒸饭还要看蒸得是不是适合口感。
“再给我吊六百斤糯米,掐头酒十斤,去尾酒二十斤,中间怎么留,你定吧。”
“什么时间要酒?”
“什么时间吊的酒最好?”
“清明和霜降,这两个节气最好,适合粮食发酵。霜降的时候给你出酒吧。”
“你提前三天给我电话,我派人给你烧锅。”
“那是应该的。”
定了酿酒的师傅,算是了了一件事。我对老张说:“霜降前后出酒,出酒那天,你去帮查师傅烧锅,要看着自己酒料,不要让他换了,酒壶做标记,也不要让他换了。”老张嗯嗯地应着,说,叫上我老婆,一起去,她比我精明。
快立冬了,才出酒。出酒的时候,我也去看查师傅吊酒。酒坊在村子的一栋老砖瓦房里,有一个两亩地的大院子,货车可以直接进出。院子里,有很多坛坛缸缸。进了村,我远远闻到酒糟味。浓烈的,霉腐的,芳香的混合味。木柴码在墙根下,一排排,用茅草盖着。水泥地上,晒着酒糟,几只鸟在吃食。一间只有门洞的瓦房里有一口大铁锅,大铁锅上蒸了一个酒甑。老张在烧锅。查师傅坐在矮板凳上,看着长方形温度计。一酒甑蒸六十斤高粱糟。热酒咕噜噜从皮管里,流出来,流到酒坛里。我摸摸酒坛,滚滚发热。
黄泥、石灰、箬叶、棕皮、棉布、厚塑料皮,我早早准备好。
山楂、薜荔、野刺梨、大马蜂蜂窝、七叶蔷薇茎块,我也准备好了。这些是泡酒用的。其中山楂、薜荔、野刺梨,是我自己提篮子上山摘的。我有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日本产,花了一千多块钱,用了七八年,还是锋利无比,三厘米树枝也能剪断。山野有很多山楂野刺梨,在荒芜的黄泥地,半天可以摘一篮子。薜荔是喜阳的藤本植物,在老树,在废弃的围墙,在老石桥,在河边堤岸,都可以找到。我扛一杆竹杈,把薜荔藤卷下来,剪薜荔果。薜荔也叫木莲,是一种好东西,但很多人不知道,我也懒得告诉别人。大马蜂窝是在一处原始森林找到的。一次,打猎的汪公头到我这里喝茶,我说,你走山路的人,看到大马蜂窝,留意一下,我有用。汪公头说,马蜂窝有什么用呢?又不是蚂蚁窝,蚂蚁窝烧灰当药吃,抗风湿、益气力、平喘、解痛,没听说过大马蜂窝有什么用。我说,你留意留意就可以了,好东西会留你。汪公头说,枫树湾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枫树,笔直,三层高开枝,有一个大马蜂窝,至少有三十年了,我还是十五六岁,马蜂窝就挂在上面了。
自酿酒要窖藏,把酒的烈气驱除,像人除去凶戾。酒瓮储四十公斤,用棕皮压瓮口,盖棉布,铺箬叶,用厚塑料皮包扎,再盖瓮盖。水、石灰和黄泥,用锄头搅拌成黏稠的泥浆,把瓮口结结实实裹起来,手摸出光滑的泥面。酒封缸好了。
余下的高粱烧,我泡药材。自己采的山楂、薜荔、野刺梨、大马蜂蜂窝、七叶蔷薇茎块,各装在布袋了,缝合,塞进酒坛,倒一壶酒进去,再封坛口。一壶二十斤。
高粱烧糯米烧的头酒,我封在缸里,埋在菜地下面,盖上土继续种菜。头酒过烈,在土里埋三年,醇厚馨香,香泽村舍。糯米烧取了四十斤,倒在瓮里,用棉布瓮盖压实,却没有封缸。我要做包酒。山区多冷浆田,冷浆田产的糯米,更糯,香味绵长,适合酿米酒。米酒甘甜。山中妇人个个都是酿米酒的高手。我买了两百斤冷浆田糯米,叫伙房大嫂动手酿。大嫂看见这么多糯米,说,从来没有一次性酿这么多酒的,起码两个晚上,才可以完工。我说,三个晚上都可以,我帮忙烧柴锅。我喜欢烧锅,糯米在大饭甑里,一阵阵地散发香味,蒸汽扑着脸。
过了半个月,天下雪了。米酒也出缸了。米酒一缸一缸地过滤出来,倒在糯米烧里,满满一瓮,还余了四十来斤米酒。我又倒了四斤野蜂蜜入瓮,再封瓮口。老张看着没入缸的尾酒,说:“这些酒留着过年吗?还是过年了再开坛口?”我说,你就眼巴巴等喝了吧,你放心,过年有好酒。老张说,有尾酒过年也不错,比我自己买的酒好。我说,你买的不是酒,是酒精兑水。老张说,才不会呢,不过喝多了,第二天还是头疼的。
缸都封好。我用黄泥浆把酒瓮酒缸酒坛,全裹了一遍。
酒瓮酒缸酒坛摆在地下室,挤挨着。我用木屑把它们盖住,又去屋后的山上,拉了十几板车干燥的黄泥,盖在木屑上面。我把地下室钥匙交给老张,说,这个钥匙只有一把,你保管好,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以来取酒。老张说,我不保管。我说,为什么。老张说,保管这把钥匙,我会很痛苦。扑哧一声,我笑了起来。“以后每年我们都要窖藏酒,这样,可以每年喝上好酒,有什么痛苦的呢?我又不喝酒,这些酒还不是你们喝?”老张说,即使你不给我工钱,我也愿意跟着你干活。
山区多雪。雪下得稀稀拉拉,铺不了厚。但满山白,过半天又成了满山灰色,过一夜,满山杂芜。早晨,化了雪的泥地,会长出霄芽,倒扣的冰凌一般。蚯蚓昆虫,会冰冻在霄芽里。院子里,每天来很多野鸟蹦跳着觅食。来往的人说,鱼背岭封路了,冰冻厉害,路面全是冰,这几天侧翻了好几辆车。
很快要过年了。我又去镇里买冬笋、芋头、红薯粉丝、香菇木耳和黄豆。冬笋芋头堆在伙房,用水沙盖起来。黄豆做豆腐。油炸豆腐、酱干豆腐、霉豆腐,都是我爱吃的。羊腿已经挂在梁上,吊锅早买了。等我把手头上的事忙完,我也要回家了。
一年将尽,冬雨不尽,山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