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星缀满我的脸
三楼有一个露台,多数的前半夜,我在这里度过。有一阵子很想在露台种植物,我从山里挖来禾雀藤、菖蒲、栀子花、牵牛、双色菊、络石,做了装泥的木箱,最后还是作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头顶上的星星——只要把头扬起来,任何姿势看星星,都是很美的。
每一个夜晚的星空,都不一样。无论我们仰望星空有多凝神专注,都不可穿透它——是啊,星空比我们的想象更广博更浩渺。它繁乱而有序,驳杂而纯粹,璀璨而孤独。星星如碎冰,在瓦蓝幕布中,耀眼又冰寒。
每天洗漱之后,我把茶桌摆在露台上,拿出本地土茶,从水井里提一桶山泉水,烧水泡茶。四周的山峦黧青,即使星光暗淡,山峦也蒙上稀稀的白纱。草木的呼吸也是静谧的。木盅滚热,土茶涩涩的香气也是静谧的。油蛉的吟唱也是静谧的。星光落在粟米黄的茶桌上,木纹依稀。香椿树叶在颤动,嗦嗦嗦,似风的翅膀掠过水面。星光也落在我手上——一双近乎僵硬的手,已多年失去心理学意义,限于搬运、挖掘,而不知道拥抱相逢和握手相别。星光也落在星光里,彼此交织,形成更密更白的星光。星光最后落在薄薄的鬓发上,如白霜。
在提井水的时候,我伏在井栏上,星光一圈圈落在井水里。星光凝结,珍珠的模样,晃到眼里,成了星星。天空是圆的,箍在水面上,松松垮垮,印出水的皱纹。星星似漂浮物,但看起来,星星一直在下沉,飘摇着下沉,却永远沉不了水底。星星是最轻的一种东西,比沙粒还轻,如棉花,吸饱水分,发涨,散出絮状。星星也是最重的东西,从亘古的远方瞬间跑来,它奔跑的速度比我眨眼还快,它的脚步不带灰尘,也不带声响,它跑的时候,紧紧拽着整个星空。我把木桶扔进井里,咕咚一声,提水上来,顺带提上一个木桶圈大的星空。星空是什么形态的呢?不知道。星空是无限小的镜像也是无限大的镜像。无数无限小的镜像组成了无限大的镜像。一滴露水有星空,一面镜子有星空,一个玻璃瓶有星空,一口井有星空,一座湖泊有星空,一片汪洋有星空。我抬起头,亮星点点,星空覆盖了辽阔的大地。
星空暂时保管在我木桶里。我从木桶里舀水上来烧。我听到星星在水壶里拉响了停泊时的汽笛,呜——呜——呜——,我喝下一口土茶,星光便流进了我五脏六腑。夜露微凉,靠在露台木栏杆上,我微微仰起头,光瀑在奔涌。星光只在夜深人静时奔涌而来,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它和思念具有相同的气质。
看一看夜空,是我们的哲学课。即使是微雨之夜,虽大多漆黑,但不是浓黑,仍有薄光透射出来。薄光是天空的自然之光。天空也不是空无一物,有孤星斗转。孤星高悬,明明灭灭,如火柴盒里的萤火虫。“看见孤星,我便觉得人生不能轻易坠落。”我给远方的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息。豆亮的星,给了黑夜完整的平衡。
我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星星是从哪儿来的?去哪儿呢?我从不认为,星星定格在银河中某个位置。所有的星辰都张起了帆,夜夜航行。它们是颗粒状的船。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儿,又去往何方。它们带有自己的河流,带有自己的季风。我们看到的时候,它们正好停泊在遥远的港口,我们只是它们的彼岸。无数的河流汇集在一起,有了海洋——我们瓦蓝的苍穹,帆影宛如繁花。
也会去野外走走,星光会洗去我们身上的尘埃。山野寂静,星光如瀑,虫吟唧唧。我们可以听见草木匀细的呼吸——星夜如此珍贵。我们忘记“日暮途远,人间何世”之沉郁,忘记“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悲凉,忘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欣喜。屋外便是一条破旧的机耕道,有八米宽。芒草扬着紫白的花。路,银白。沙子在脚下沙沙作响。若是晚秋,芒花已随风而去,矮山冈略显哀黄和穆然。山冈侧边的浦溪河露出河水的反光。再过去几块稻田,便是散落的村舍。扇形的村舍,若隐若现。大雁从北向南而飞。“人”字形的雁阵,有序齐整。呱呱呱的叫声,响彻大地。
附近有一个天音寺。我不知道这个寺庙的来历,也不知道寺名因何而来。我常夜访天音寺。机耕道旁有一条山道,弯过一片茶园和一道山梁,直通寺庙。天音寺在一片竹林里。住持是一个年迈的老僧,清瘦,慈目,眉毛白白如霜盖。我从不问他姓什么,只叫他住持。他是本地人,出家四十多年。他寡言,不识几个字,但泡得一手好茶。庭院里有竹林,竹林里有茶亭。竹林边有荷塘。我们坐在茶亭里,泡他自己做的岩茶。寺庙在山腰,山腰下,是小镇。星盖大野,荷花连连。我们喝茶闲聊。庭中月华朗朗,茎荷交错,竹影摇动。亭内斜光斑驳,茶香漫溢。看一眼小镇,看一眼星空,恍若梦境之中。在天音寺,我确信,天庭有妙音,由星光传来,脉脉而语。能听到妙音的,又有几人呢?
幽冥钟敲起,当当当。僧人唱叩钟偈。我起身回程,每每沉醉不已。野茶醺醉,星光也醺醉。我轻轻唱起:
……
月光下,夜苍茫,在异国,在他乡
最可爱,温柔的人,请把我记心上
有一年冬,我夜访天音寺。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天音寺。我即将作别此地,返回故地生活。住持也故去。我独坐茶亭,枯荷焦败于池塘。而院角的一株梅花开得格外灿烂。星光如冰冻,北风自山巅而下,吹着我木然的脸庞。我在石桌上,写《钟声吹拂》:
钟声吹拂,篱笆外的梅花盎然
踏雪不归的人,他略显单薄的衣衫
是唯一的行李。天空是一张宣纸
夜晚是一卷水波。明月悬照
他朗声吟咏:“感谢那些瞬间消失的事物
灰尘不能掩埋的,钟声也不能掩埋”
雪花纷落,钟声吹拂,鸽哨喑哑
当——当——当——,钟声凛冽,寒入骨髓
他迎风的姿势是一种盛开。阳光普照的
都会被钟声吹成灰烬,寂静和荒芜覆盖
仿佛亿年前。他一个人在纸上涂色彩
水鸟扑棱棱掠过……他山崖的额头
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也习惯一个人独处。尤其近年,我几乎不去应酬无谓的人。像一个老人一样生活。我也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进入暮年。不是的。人,最终要摆脱浮华,摆脱喧嚣,安放自己的内心。内心如我的露台,星光淋漓。
在新修的屋舍,我有一个更大的露台。我每个星期都会有两天在乡间度过。我一个人在露台喝茶,打瞌睡。屋前是田畴,星稀月明,乌鹊轻啼。人世间,唯有星辰和星辰下的旷野,让人不会厌倦。当我仰望星空,觉得它像巨大的谜,我永远也无法猜透。星空的存在,是生命最大的诱惑。星空浩瀚无边,亘古不变,扑洒的清光纯洁如水。星空下的人间,从来都是寂然。一个热爱孤独的人,星空会带给他沉默的伴侣。海子在《黑夜的献诗》中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天空是一无所有,除了无处不在的星光。给我们安慰的,不是别的,恰恰是如星辰般的孤独。
星光照过多少人,谁又知道呢?每一个人都数过星星,可谁又数得清呢?星光是一把刀,呼呼呼,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看不到刀,也看不到刀光,看到的是星星如钉子,被钉在苍穹的悬崖峭壁上。我们遥望星空,会想起什么呢?星宿是时间的同行者。它们就像与我们失散已久的人,它们尘埃一样的面容发出友爱的光。我们需要寻找的人,都居住在峭壁的湖泊里。它们手腕挂着铃铛,脸颊贴着锡箔——它们用古老的巫术,让我们结束梦魇,让我们回到河流的出生地。
夜色温柔。星空下,你会想起谁?
会想起生火做饭的人。会想起给花浇水的人。会想起把门打开又关上的人。会想起在雪中紧紧拥吻的人。会想起不回信的人。
我会想起你。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星星便缀满了我的脸。旷野无人,万物冥寂,星光的马蹄踏过我心房。旷野有人在轻轻传唱,传唱——那是你写给我的诗句:
抬头时
我看见了夜空的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