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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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游艺剧院的大厅里还是空荡荡的。在二楼楼厅和楼下正厅前座里,有几个早到的观众在那里等待,他们在多枝吊灯半明半暗的灯光照耀下,隐没在石榴红丝绒面子的坐椅中。舞台帷幕像一大块红渍,被一片暗影淹没;台上没有一点声音,台前成排的脚灯都熄灭了,乐队的乐谱架子七零八落地乱放着。惟有在四楼楼座高处,有持续不断的人声,还不时响起呼唤声和笑声;那里,沿着镀金框架的大圆窗,坐着一排排观众,头上都戴着廉价女帽或者工人帽。[1]四楼楼座贴近剧院的圆拱顶,天花板上画着裸体的女人和在天空飞翔的孩子,在煤气灯的照耀下,天空变成了绿色。不时有一个显得很忙碌的女领座员出现,手里拿着票根,指引着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叫他们坐下。他们坐下来了,男的穿着礼服,女的体态瘦弱,挺着胸部,眼睛慢慢地向四下张望。

楼下正厅前座里出现了两个年轻人。他们站在那里举目四顾。

“我不是说对了吗,埃克托尔?”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大声说,他是一个长着黑色小胡子的大个子青年,“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抽完了雪茄。”

一个女领座员刚好走过。

“哟!福什里先生,”她亲热地说,“还有半个钟头才开场呢。”

“那么他们为什么在广告上写九点开演?”埃克托尔嘟哝着,瘦长的脸上显出恼火的样子。“今天早上,在这个剧里担任角色的克莱莉丝还跟我赌咒,说是准八点开演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用眼睛搜索黑暗中的包厢。可是包厢糊着绿纸,暗得看不清楚。楼下包厢完全沉没在黑暗中。楼厅包厢里,只有一个肥胖的太太,把半个身子靠在栏杆的丝绒上。舞台左右两侧,在高高的柱子之间,有两排边包厢,里面空无一人,包厢外面挂着带流苏的垂饰。金白两色的大厅,由嫩绿色的装饰衬托着,在水晶大吊灯的捻小了的火苗照耀下,隐隐约约的仿佛撒满了微尘一样。

“你给露西买好了边包厢票吗?”埃克托尔问。

“买好了,”另一个青年回答,“费了很大的劲才买到……啊!没有问题,露西,她是绝对不会早到的!”

他忍住呵欠,沉默片刻以后,又说:

“你真走运,你以前从来没有看过首场公演……这出《金发爱神》是今年的一件大事,六个月以来,人们都在议论它。啊!亲爱的,那是美妙的音乐!肉感的演出!……博尔德纳夫很懂得生意经,他把这个剧留到万国博览会期间才公演。”

埃克托尔毕恭毕敬地听着,他提出一个问题。

“还有娜娜呢?那个演爱神的新明星,你认识她吗?”

“喏,又来了!”福什里举着两只胳膊嚷道,“从今天早上起,人家就拿娜娜来烦我。我见过不止二十个人,这个也问娜娜,那个也问娜娜!我怎么知道呢?难道我认识巴黎所有的风流娘儿们吗?……娜娜是博尔德纳夫的新发现。不用说,一定是个臭不可闻的好东西!”

他平静下来了。可是大厅里空空荡荡,多枝吊灯昏暗无光,像教堂似的肃穆,在肃穆中又充满了唧唧哝哝的说话声和进出关门声,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厌烦。

“不,不行,”他突然说,“在这儿等待,连头发都要等白了。我要走出去……我们在下面也许能够碰上博尔德纳夫,他会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的。”

下面是高大的进口前厅,大理石地面,检票处就设在这里。观众开始进场了。从敞开的三道栅栏门望出去,可以看见繁华热闹的大马路,在四月晴朗的夜晚,车水马龙,灯火辉煌。车轮的滚动声到了剧院门口,就戛然停止,打开的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一小群一小群的观众走进剧院,在检票处停下,然后走进前厅深处,登上左右分成两排的楼梯;女人们慢腾腾地在上楼梯时扭动着腰肢。很少的一点拿破仑帝政时代的装饰,把这座前厅打扮得好像是纸糊的列柱廊;巨幅的黄颜色海报贴在光秃秃的灰白墙壁上,在煤气灯的强烈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触目,上面用大黑体字写着娜娜的名字。有一些先生走过那里,仿佛被海报紧紧抓住,站在那里观看;另一些先生站在那里闲聊,堵住了剧场入口。离订票处不远,有一个宽大脸盘的胖汉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在那里粗声大气地回答一些人的问题,这些人执拗地要订票子。

“他就是博尔德纳夫。”福什里下楼梯时说。

这时那位经理已经看见了他。

“喂!您办事真讲信用啊!”经理远远地朝他叫嚷,“您答应我写的捧场文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一看,一个字也没有。”

“您得等等呀,”福什里回答,“我必须先认识您的娜娜,然后才能谈论她……何况,我什么也没答应过您。”

接着,为了结束这场争论,他就介绍他的表弟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这位表弟是从外省到巴黎来学习的。经理只用眼一瞥,就把青年看个透彻。可是拉·法卢瓦兹却带着激动的心情仔细打量着经理。原来他就是博尔德纳夫,这个训练女人的专家,对待女人像狱卒对待苦役犯一样的人;这个人的脑子里经常想出一些广告新花样,说话爱嚷嚷,喜欢吐唾沫、拍大腿,又是一个厚颜无耻、性格专横的人!拉·法卢瓦兹认为自己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一句客气话。

“您的剧院……”他尖声细气地说。

博尔德纳夫是一个喜欢说话开门见山的人,毫不在乎地用一句粗话打断了埃克托尔:

“管它叫我的妓院。”

于是福什里赞同地笑起来,而拉·法卢瓦兹的下半句恭维话却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心里觉得经理这句话很刺耳,可是表面上却竭力装出欣赏的样子……这时候经理冲过去同一个戏剧评论家握手,这位评论家主编的专栏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影响。等到经理回来时,拉·法卢瓦兹已恢复常态。他害怕自己显得过分惊讶,会被人家看成是乡下佬。

“人家对我说,”他千方百计想找些话来说说,这时他又开口了,“娜娜有一副金嗓子。”

“她!”经理耸了耸肩膀大声说,“她一唱就走调!”

拉·法卢瓦兹赶快补充一句:

“而且听说她还是第一流的演员。”

“她!……一堆肥肉!她在舞台上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

拉·法卢瓦兹脸上微微泛红,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不会轻易错过今晚的首场公演的。我早知道您的剧院……”

“管它叫我的妓院。”博尔德纳夫又一次打断他,那股冷酷的固执劲就像一个十分自信的人那样。

这时候福什里一声不吭地在观看进剧院的那些妇女。他发现他的表弟目瞪口呆,不知道应该笑好还是生气好,就赶快过来给他解围。

“你就听他的话,按照他教你的叫法叫他的剧院吧,这样才能叫他高兴……而您,亲爱的朋友,不要再跟我们打哈哈了,如果您的娜娜既不会唱歌,又不会演戏,那您这出剧就是一个大大的失败,不会有别的结果。而且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

“大大的失败!大大的失败!”经理涨红了脸大声喊道,“难道一个女人必须懂得演戏和唱歌吗?啊!我的老弟,你太笨了……娜娜有别的东西,一点不假!这点东西就足够抵得上别的一切。我已经嗅出来了,这点东西在她身上十分强烈,如果我错了,我就是一个白痴……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只要她一出场,保险全场观众都垂涎三尺。”

他举起两只粗大的手,由于兴奋激动,两只手都在哆嗦;说完以后,他如释重负,放低了声音喃喃自语:

“对的,她前程远大,啊!真见鬼!一点不错,她有远大前程……她是第一流的风流娘儿们,啊!第一流的风流娘儿们!”

经不住福什里的继续追问,他答应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们;他说话用语十分粗野,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听着感到不舒服。他说他结识了娜娜,很想把她送上舞台。恰巧这时候他缺少一个人演爱神。按照他的个性,他不会为一个女人操心得太久,他愿意让观众立刻有机会欣赏她。这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到了他的戏班子以后,惹起了一场风波,把戏班子闹得天翻地覆,使他伤透脑筋。他原有的明星叫罗丝·米尼翁,是一个聪明灵巧的演员,又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歌星,她感到来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非常愤怒,整天拿甩手不干来威胁他。而且为了海报上排名的前后,天哪,闹得多么凶!最后,由他决定把两个女演员的名字用同样大小的字体印出来。他绝不能容忍别人来烦扰他。只要他的小娘儿们——他是这样称呼他团里的女演员的——中的一个,不管是西蒙娜或者是克莱莉丝,行动稍稍有点出格,他马上会朝她的屁股上一脚踢去。不是这样做的话,根本没法子活下去。这些婊子,他在拿她们卖钱,他知道她们的身价!

“瞧!”他说完又改变了话头,“米尼翁和斯泰内来了。他们总在一起。你们知道斯泰内开始对罗丝感到厌倦了,所以她的丈夫寸步不离地跟着斯泰内,生怕他溜走。”

剧院檐口上的一排煤气灯,向着人行道射下一大片强烈的光线。两棵碧绿的小树在灯光下照得清清楚楚;一根柱子也被照得闪着光芒,远远就可以看见柱子上海报的字句,清楚得和白天一样。光圈以外,大马路上夜色越来越暗,只稀稀落落地点缀着星星灯火,马路上的人群络绎不绝。许多观众没有马上进场,他们逗留在外边闲谈,等吸完雪茄再入内。在排灯光线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庞蒙上了一层灰白色,他们缩短了的黑影,在柏油路面上留下剪影。米尼翁是一个魁梧的结实汉子,长着一张市集卖艺大力士的那种方形脑袋。他在人群中挤过来,胳膊上拖着银行家斯泰内;银行家又矮又小,却已经有点大腹便便,滚圆的脸盘,从下颔到两颊围着一圈灰白胡子。

“怎么样!”博尔德纳夫对银行家说,“您昨天在我的办公室里遇见的就是她。”

“啊,原来是她!”斯泰内喊道,“我根本没有看清楚。”

米尼翁半闭着眼睛在一旁听着,他不耐烦地转动着手指上一只大钻石戒指。他明白他们说的是娜娜。后来他看见博尔德纳夫把他的新明星的模样儿描画了一番,使银行家的眼睛燃起了欲火,他就插话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亲爱的朋友,一个臭婊子!观众会把她扔出去的……斯泰内,我的老弟,您知道我的太太在她的化装间里等着您呢。”

他想把斯泰内拉走,可是斯泰内不肯离开博尔德纳夫。在他们面前,观众排成一条长龙,拥挤在检票处,发出一阵阵喧哗声,在喧哗声中时时响起“娜娜”这两个清脆响亮的字。那些站在海报前面的先生们,大声地拼读着这个名字;另外一些走过海报前面的观众,也用疑问的口气把这个名字读一遍;至于妇女们,急于想知道娜娜的底细,脸上露着微笑,也都带着诧异的神情跟着念这个名字。没有人认识娜娜。娜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于是流言就在人群中传开了,开玩笑的话也在人们耳边唧唧哝哝。这个名字听着亲热,说着上口。只要发出这两个音,人们就高兴愉快,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了。一种好奇的狂热在群众中散播,这种好奇是巴黎式的好奇,其猛烈程度比得上热病的袭击。人人都想看娜娜。一位太太袍子的边饰被人挤掉了,一位绅士挤丢了帽子。

“啊!你们问得我太多了!”博尔德纳夫叫嚷着,有二十来个男人包围着他提问题,“你们马上就可以见到她……我走了,他们在找我呢。”

他为了已经鼓起观众的热情而心中暗喜,一溜烟就不见了。米尼翁耸了耸肩膀,提醒斯泰内,说他的太太罗丝正在等他,要让他看看她在第一幕里穿的服装。

“瞧!露西,在那边,正在下马车。”拉·法卢瓦兹对福什里说。

的确是露西·斯图华,一个面目丑陋的矮小女人,年纪约四十岁,脖子太长,面孔消瘦,嘴唇肥厚,可是充满热情,活泼可亲,因而还具有相当大的魅力。她带着卡罗利娜·埃凯和她的母亲。卡罗利娜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她的母亲端庄稳重,行动迟钝。

“你来跟我们一起吧,我在包厢里给你留了一个座位。”露西对福什里说。

“啊,不!这不行!你难道要我什么也看不见么?”福什里回答,“我有一张前座票,我宁愿坐在正厅前座。”

露西发火了。难道他不敢在别人面前同她一起露面吗?接着,她倏地消了火气,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认识娜娜?”

“娜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良心话吗?人家跟我赌咒,说你同她睡过觉呢。”

可是站在他们前面的米尼翁,伸出一只手指贴着嘴唇,示意他们不要出声。露西问他为什么,他指着一个走过去的青年,悄悄地说:

“他是娜娜的情郎。”

人人都朝那个青年望去。他的样子和蔼可亲。福什里认识他,他叫达盖内,在女人身上花过三十万法郎,现在只能够在交易所里做些小投机买卖,以便搞些钱,不时给女人们送送花篮,或者请她们吃顿晚饭。露西觉得他的眼睛很美。

“啊!布朗时来了!”她叫起来,“就是她告诉我你同娜娜睡过觉的。”

布朗时·德·西弗里是一个金发的胖姑娘,漂亮的脸蛋胖乎乎的,陪伴着她的是一个瘦弱男子,衣着修饰合时,显得格外高雅。

“他是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福什里悄声对拉·法卢瓦兹说。

伯爵同福什里握了握手,旁边的布朗时同露西热烈地争论起来。她们的裙子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一条蓝,一条红,两条都镶着边饰;娜娜的名字,老是在她们的嘴里响着,她们叫嚷的声音那么尖,引起周围的人都侧耳倾听她们谈话。德·旺德夫尔伯爵带着布朗时走进去了。可是,到了现在这时刻,由于等待得越久,欲念越强烈,娜娜这名字就像回声似的,在前厅的各个角落里呼应着,而且声音越来越高。怎么还不开场?有些观众掏出表来;迟到的观众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下了马车;一群群观众都离开人行道,进入剧院,煤气灯光这时照着一大片空白;过路人走过这片灯光照耀的空地,都要伸长脖子,向剧院里张望。一个野孩子吹着口哨走过来,站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面,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喂!娜娜!”接着就把屁股一扭一扭,趿拉着一双破鞋走过去了。他的表演惹起了一阵阵笑声,穿着时髦的绅士们都学着他的样子叫喊:“娜娜!喂!娜娜!”观众拥挤着进场,检票处发生了争吵,喧哗声越来越响,因为各处都在呼唤娜娜,要求娜娜,这是观众突然产生愚蠢的想法和强烈的兽性发作的结果。

在这片吵闹声中突然响起了开场的铃声。一阵喧哗声一直传到大马路上:“响铃了,响铃了。”于是发生了你推我挤的现象,每个人都想抢先进去,检票处增加了把门的人数。米尼翁满脸焦急,终于拉走了还没有去看罗丝戏装的斯泰内。第一次铃响,拉·法卢瓦兹立刻拉着福什里,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生怕错过了开幕的序曲。观众争先恐后的样子使露西·斯图华大为气愤。这些都是不懂礼貌的野蛮人,居然对妇女推推搡搡!她同卡罗利娜·埃凯和她的母亲留在最后。现在前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大门外边,大马路上仍然有持续不断的隆隆声。

“这架势好像他们的戏出出都好看似的!”露西一边上楼梯一边叨唠着说。

剧场里面,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站在他们的座位前面,向四处张望。水晶多枝大吊灯的火苗捻得高高的,向四周发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线,再从拱顶折回到池座,洒出一大片光辉。石榴红丝绒垫子的坐椅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四壁金碧辉煌,嫩绿色的装饰在天花板过分强烈的色彩衬托下,把灿烂的金光柔和了不少。舞台前面一排脚灯的灯芯已经捻高,一大片强烈的光线,把帷幕照得像着了火似的;大红的帷幕又厚又沉,具有神话中的宫殿那种富丽堂皇,同舞台的粗陋框架构成鲜明的对照;框架上有许多裂痕,露出了藏在包金里面的灰泥。场子里已经热起来了。乐师们对着乐谱架子校正乐器的音调,这边响起了笛子轻微的颤音,那边飘过来法国号低沉的叹息,接着又是小提琴悦耳的低吟,这些声音都在越来越嘈杂的人声上头飘荡。全场的观众都在谈话,人们你推我挤,争着找位子坐下;外边过道里的人群挤拥不堪,使得每一道门好不容易才能放进一股滔滔不绝的人流;人们互相打招呼,衣服互相摩擦;在一连串前进着的女人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黑色的男人燕尾服或者长礼服。一排排的座位慢慢都坐满了;这里闪耀着一个女人的浅色服装,那里一个女人低下俊俏的侧面,闪过发髻上珠宝的寒光。在一个包厢里,一个女人露出一角赤裸的肩膀,白得像缎子一样。别的妇女们安闲地坐着,有气无力地摆动手中的扇子,欣赏着拥挤的人群;年轻的先生们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的钮子全部解开,钮扣孔里别着一朵栀子花,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拿着望远镜观望。

这时候,福什里表兄弟俩正在找寻熟人。米尼翁和斯泰内肩并肩坐在一个楼下包厢里,手腕靠在栏杆的天鹅绒上。布朗时·德·西弗里看起来好像一个人就独占了楼下的一个边包厢。拉·法卢瓦兹特别注意达盖内,他坐在正厅前座的一把椅子里,就在他们位子的前面两排。达盖内旁边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最多只有十七岁,看起来像是一个逃学的中学生,睁着一双天使般俊俏的大眼睛。福什里望着这小伙子微微一笑。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

“坐在二楼楼厅的那位太太是谁?旁边有一个穿蓝衣服姑娘陪着的那个。”

他指的是一个胖妇人,身上胸褡绷得紧紧的,头发原来是金色,后来变成白色,现在染成黄色;圆圆的脸蛋,涂了胭脂,前额像儿童似的垂下一撮短小的刘海,显得脸蛋像浮肿似的。

“她是嘉嘉。”福什里轻描淡写地回答。

接着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使他的表弟感到惊讶,又补充说:

“你不认识嘉嘉吗?……她曾经是路易·菲利普朝代初期的一代尤物。而现在,她随便到哪里都得带着她的女儿了。”

拉·法卢瓦兹对她的女儿不屑一顾,嘉嘉的样子却使他动情,他用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动也不动。他觉得她风韵犹存,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这时候,乐队指挥把指挥棒一举,乐师们就奏起了序曲。观众还在继续进场,骚乱和喧闹声越来越厉害。他们是一批专门来看首场公演的老观众,总是那么一些人,其中有一些是知己朋友,一见面就微笑着聚在一起。这时候,一些老观众互相打招呼,他们神气从容,态度随便,头上的帽子也不脱。巴黎的精华都在这里了,文学家、金融家和寻欢作乐的人们,还有许多新闻记者,几个作家和交易所的投机家,风流娘儿们比正经妇女还要多。他们是十分古怪地混杂起来的人们,其中包括具有各种才干的人,这些人都沾染上了各种恶习,脸上都流露出同样的疲劳和兴奋的神色。福什里为了回答他的表弟的询问,就把几个专门留给报馆和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并把那些戏剧批评家的名字告诉他,其中一个瘦子神情冷酷,有两片恶毒的薄嘴唇;他特别指给他看一个胖子,这人脸上流露出天真和善的神情,懒洋洋地倚在他身边一个女伴的肩上,用充满父爱的眼神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女伴——一个纯朴的年轻姑娘。

可是他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因为他看见拉·法卢瓦兹在跟对面包厢的人打招呼。他觉得很惊奇。

“怎么?”他问,“你认识米法·德·伯维尔伯爵吗?”

“哦!早就认识了,”埃克托尔回答,“米法家有一块地产同我们家的邻接。我常到他们家去……同伯爵坐在一起的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岳父德·舒阿尔侯爵。”

他表哥的惊讶使他感到高兴,出于虚荣心,他便谈出了更多的细节:侯爵是咨议员,伯爵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里拿起望远镜,对着伯爵夫人望去,伯爵夫人是一位白皮肤的棕发女人,长得丰满肥润,有一双俊俏的黑眼睛。

“幕间休息的时候你给我介绍一下,”福什里说,“我早已会见过伯爵,可是我希望他们家每星期二接待宾客的时候也接待我。”

从最高几层楼座上发出几声猛烈的嘘声叫人安静。序曲已经开始了,观众还在陆陆续续进来。迟到的人迫使整排的观众站起来给他们让路,包厢的门一开一合砰嘭作响,走廊里有人直着粗大的嗓门在争吵。谈话的声音始终不断,仿佛落日时分一大群多嘴的麻雀在叽叽喳喳。简直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有脑袋和胳臂在晃动,有些人在坐下去,而且想坐得舒服一点;另一些人固执地站在那里,想最后向四下张望一眼。“坐下!坐下!”的喊声从昏暗的正厅后排爆发出来。全场观众的心里都感到一阵轻微的颤动:他们终于要见到著名的娜娜了,巴黎为娜娜已经忙碌一个礼拜了。

说话的声音慢慢轻下去,停下来了,偶尔还响起几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在窃窃的低语声逐渐平息下来,悄悄的叹息声一点一点消逝的时候,乐队猛然奏起几个明快的小音符,引出一支华尔兹乐曲,曲子的节奏十分放荡,里面隐藏着淫猥的笑声。观众被搔到了痒处,开始微笑起来。这时坐在后座头几排由剧院雇来捧场的人,已拼命地鼓起掌来。开幕了。

“咦!”没有停过嘴的拉·法卢瓦兹突然说,“有一位先生坐在露西的包厢里。”

他盯着二楼右侧的边包厢,包厢前面坐着露西和卡罗利娜,后面可以瞧得见卡罗利娜母亲的端庄容貌,和一个高个子青年的侧面,青年有一头美丽的金黄发头,衣冠楚楚,无可挑剔。

“你瞧,”拉·法卢瓦兹再一次说,“有一位先生坐在露西的包厢里。”

福什里这才下决心把望远镜朝边包厢里张望,可是他马上又转过头来了。

“哦!那是拉博德特。”他低声嘟哝了一句,声调满不在乎,仿佛这位先生在包厢里对任何人说来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无足轻重似的。

他们后面有人吆喝:“不要说话!”他们不得不闭上嘴巴。现在,整个大厅里一动也不动,从乐队到楼座,一层层脑袋伸得笔直,注视着台上。这出《金发爱神》的第一幕地点是在奥林匹斯山;这山用硬纸板制成,两侧布置着浮云,右边是主神朱庇特的宝座。首先出场的是虹神和司酒童,他们在一群天上侍从的帮助下,为诸神开会布置座位,他们一起唱了一段大合唱。只有剧院雇来捧场的那帮人在拼命喝彩;观众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继续等待着。接着拉·法卢瓦兹也为克莱莉丝·贝尼鼓了掌,克莱莉丝就是博尔德纳夫的一个“小娘儿们”,她扮演虹神,穿着淡蓝色衣服,腰上缠着一条宽大的七色彩带。

“你知道吗?她是脱了衬衫才系上这条彩带的,”他对福什里说,声音大得人人都能听到,“今天早上我们一起试穿的……否则在胳臂下面和背脊上都看得见衬衫。”

这时候剧场内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原来是罗丝·米尼翁扮成月神登场了。她又瘦又黑,既没有这个角色所需要的身材,也没有花容月貌,活像一个惹人疼爱的巴黎野孩子,她丑得十分迷人,仿佛要嘲弄一下她所扮演的角色似的。她上场时所唱的曲调和歌词简直糟糕透顶,她在歌里埋怨战神,因为战神要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歌时又拘谨又腼腆,拘谨中充满了轻佻的暗示,使得全场观众都活跃起来。她的丈夫和斯泰内并肩坐在那里得意扬扬地笑着。等到观众最宠爱的男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成将军模样一登场,全场都爆发出笑声;因为他扮演的战神是通常狂欢节里出现的战神,头上插着一大撮翎毛,身边拖着一柄高与肩齐的长剑。他受够了月神,月神对他摆架子摆得太厉害了,他要甩掉她。于是月神发誓要监视他,对他进行报复。他们的二重唱以一支滑稽的蒂罗尔山歌调[2]作结束,普律利埃尔唱得很振奋,也很可笑,他的声音活像一只被激怒的雄猫的叫声。他是一个走运的青年男主角,带有可笑的自命不凡的气概,他转动着眼珠,仿佛自己真是英雄好汉,惹得包厢里的妇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

接着,观众冷静下来了;他们发觉下面几场戏有点沉闷。一直到老演员博斯克扮演的笨蛋主神朱庇特,同他的天后朱诺为了厨娘报的账目而引起的一场家庭争吵,观众才眉开眼笑了一会儿。可是一连串天神的出场,几乎又把一切都破坏了,那些天神有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等等。观众等得不耐烦了,一片烦人的低语声逐渐响起来,观众对演出再也不感兴趣,开始在场子里东张西望。露西同拉博德特笑着;德·旺德夫尔伯爵从布朗时的肥大的肩膀后面伸长了脖子;福什里用眼角偷看米法夫妇:伯爵的样子非常严肃,仿佛没有看懂剧情;伯爵夫人似笑非笑,凝神呆视,似乎在沉思。突然间,在沉闷的气氛中,那些雇来捧场的人一齐鼓起掌来,整齐得就像一队士兵放排枪一样。于是大家都回过头来向台上张望。这回该是娜娜了吧?这个娜娜真叫人好等。

司酒童和虹神带进来一队凡人的代表,他们都是有身份的财主,都是妻子偷汉的丈夫,他们来向主神控诉爱神,说是爱神过分煽动了他们妻子的热情。他们的大合唱声调悲伤而天真,歌声中间还时不时夹杂着充满了悔恨的沉默,观众听了觉得很有趣。于是剧场里就传开了一句话:“他们是王八大合唱,他们是王八大合唱”;这句话应该继续流传,于是观众就大喊“再来一次”。每个合唱队员的嘴脸都长得很古怪,观众觉得他们的嘴脸正好配得上这个称呼,尤其是一个胖子,圆滚滚的脸盘,就跟月亮一样。这时候,火神怒气冲冲地进来,他要找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溜走已经有三天了。合唱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是向当王八神祇的火神恳求。火神这个角色由方堂扮演,他是一个丑角,富有下流和独创的天才,他会想入非非装出瘸子扭腰的姿势[3],打扮成乡下铁匠的样子,戴着火红的假发,双臂裸露,臂上刺着花纹:无数被箭射穿的红心。一个女人脱口高声喊道:“啊!他多丑啊!”所有的妇女都笑着鼓起掌来。

接下来的一场戏似乎没完没了的冗长。主神朱庇特总是无休止地召开诸神会议,把妻子偷人的丈夫们的诉状交给他们研究。而娜娜老是不见出场!难道他们要把娜娜留到闭幕时才出场么?过久的等待终于使观众不耐烦了。唧唧哝哝的低语声又开始了。

“情况不妙,”米尼翁面露喜色对斯泰内说,“观众一定会给她好看的,您等着瞧吧!”

这时候,舞台底部的云彩散开了,爱神出现了。以十八岁而论,娜娜长得十分高大和肥壮,她穿着一件女神的白内衣,金黄色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膀上,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向观众莞尔一笑。然后她开始唱起主题歌来:

黄昏时分,爱神在闲荡……

她一唱起第二句歌词,全场观众立刻面面相觑。难道这是开玩笑吗?是博尔德纳夫别出心裁的手法吗?观众从来没有听到过走调走得那么厉害的歌声,而且唱得那样缺少方法。她的经理说得对,她唱起歌来句句走调。而且她连在台上应该怎样站立都不知道,她把两只手拼命向前伸,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观众觉得既不得体,又不雅观。后座和高楼廉价座里早已发出了嘘声,还有人在吹口哨。这时候,前座中间响起了少年发育期变嗓的那种声音,一本正经地嚷了一句。

“太美了!”

全场观众都扭头张望。原来是那个可爱的小伙子,中学的逃学生,他的两只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金发覆盖的脸蛋由于看见娜娜而烧得火热。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不由得脸涨得通红,为自己无意中大声说话而害羞。达盖内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打量他。观众也哄笑起来,仿佛被解除了武装,不再想吹口哨了;至于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绅士们,被娜娜的线条迷住了,也如醉如痴的鼓起掌来:

“对极了!妙啊!好啊!”

这时候,娜娜看见全场都在哄笑,她也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就增加了一倍。这个漂亮的姑娘,她也有她奇特的地方。她一笑起来,下巴上就出现一个惹人喜欢的甜蜜的小酒涡儿;她随随便便,毫无拘束地等在那里,马上就能同观众融成一体;她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在说,她没有天才,她的本事连两个子儿都不值,可是没有关系,她有的是别的东西。她向乐队指挥摆了摆手,好像在说:“奏下去,老伙计!”她就开始唱第二段歌词:

到了子夜,爱神从这儿走过……

她的嗓音仍然是那么酸涩,可是现在,她巧妙地搔着了观众的痒处,能使观众不时产生一阵轻微的战栗。娜娜依然满脸笑容,使她的红色小嘴显出光彩,浅蓝色的大眼睛闪烁光芒。她唱到某些比较生动的诗句时,一种陶醉的感觉使她的鼻子向上翘,两片粉红色的鼻翼一起一伏,这时两颊就像火似的绯红。她继续摇晃着身体,因为她只会这样做。现在观众再也不认为难看了,男人们反而拿起望远镜来观看。她这一段唱到末了的时候,简直完全发不出声来,她心里明白她支持不到最后。于是她不慌不忙地扭一下腰,让屁股在薄薄的衣衫下显出圆圆的轮廓,又挺起腰,使胸脯向前突出,然后把两条胳臂向前伸去。掌声猛然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她马上转过身,向台里走去,把颈背呈现在观众眼前,颈背上布满红棕色的头发,像动物的茸毛一样;掌声变得更热烈了。

这一幕的结尾,场面比较冷落。火神想打爱神一个耳光。众神举行了会议,决定由众神到尘世去调查一番,然后回答妻子偷汉的丈夫们。这时,月神偷听到爱神同战神在谈情说爱,就赌咒要在下凡的途中严密监视他们。其中有一场戏,由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扮演小爱神,她用一只手指挖着鼻孔,对无论什么问题都用带哭的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主神朱庇特发火了,他摆出主人的威风,把小爱神关在一间黑房间里,罚她把“爱”这个动词的变化背二十遍。结尾时比较吸引观众,那是一场大合唱,演员和乐队都演得十分精彩。幕落下来以后,那班雇来捧场的人拼命鼓掌,想招来一次谢幕,可是全体观众都站了起来,早已向出口处走去了。

人们挤在一排排的座椅中间,互相践踏,互相推挤,大家交换印象。他们众口一词地说着:

“真不像话。”

一个戏剧批评家说这个剧的情节必须大大删减。可是剧本本身并不重要,人们谈论的主要是娜娜。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是第一批走出来的几个人,他们在正厅前座的走廊上遇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这条走廊,又矮又窄,像煤矿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在里面简直叫人窒息。他们在前厅的右边楼梯脚下逗留了一会儿,扶手栏杆的拐弯处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拥挤。最高几层廉价座位的观众这时正在下楼,笨重的皮鞋声不断地响着;然后是一长串黑礼服像流水般淌过;一个女服务员拼命保护着一把椅子,不让人们推搡,因为她把观众寄存的外衣都放在上面。

“我认识她!”斯泰内一见到福什里就大声说,“我准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相信是在俱乐部里,她当时喝得大醉,让人家搀扶着。”

“我呢,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新闻记者说,“我同您一样,准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然后他压低了嗓门,笑着加上一句:

“也许是在老虔婆特里贡家里吧。”

“可不是吗!是在这种下流地方,”米尼翁说,他似乎很生气,“随便拿一个妓女来叫观众鼓掌欢迎,这真叫人恶心。过不多久舞台上便没有正经女人了……我早晚得禁止罗丝登台演出。”

福什里禁不住微笑起来。楼梯上的笨重皮鞋下楼声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拖长着声调说:

“噢,啦,啦!她浑身是肉!值得一吃。”

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十分卷曲,脖子上套着往下翻的硬领[4],衣着十分考究,在那里争论。其中一个连连地说:“丑恶!丑恶!”却没有说出理由;另外一个只是用:“精彩!精彩!”来回答,似乎也不屑于讲出道理。

拉·法卢瓦兹觉得娜娜很不错,他壮着胆子批评了一句:如果娜娜能设法训练一下她的歌喉,那就更好了。斯泰内本来已经不再听他们说话,现在听见这句话,仿佛惊醒过来。不管怎么说,还得等着看下面的,也许在下面几幕里砸了锅呢。观众的脸上尽管露出了兴趣,可是他们的心肯定还没有真正到了被抓住的程度。米尼翁赌咒说这出戏演不到终场就会给哄下台去。结果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同他们分手,上楼到观众休息室。米尼翁抓住斯泰内的胳臂,压到他的肩膀上,凑在他的耳边说:

“亲爱的朋友,您去看我太太在第二幕里的服装吧……非常下流的服装!”

楼上的观众休息室里,有三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表兄弟俩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透过那扇打开的玻璃门望过去,可以看见从走廊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头拥挤,分成一进一出两条主流,一刻不停地在那里流动。最后,他们终于进去了。里面有五六堆人在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另外一些人排成长行一个挨一个走着,他们用脚后跟旋转,重重地踏在打蜡的地板上。左边和右边,在仿碧玉的大理石柱子之间,有一些妇女,坐在红丝绒垫子的长凳上,望着来往的人流。她们神色疲乏,仿佛闷热使她们失去了精力;她们背靠着高高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她们的发髻。屋子的最里面,酒吧间的柜台前,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喝着一杯果子汁。

福什里为了透透新鲜空气,走到阳台上去。拉·法卢瓦兹在研究镜框里女演员的照片,镜框同镜子间隔着悬挂在柱子之间,后来他也终于随着福什里走到阳台上去了。剧院门口的那一排煤气灯已经熄灭。阳台上又黑又凉,给他们的印象似乎空无一人。其实在右边的门洞外边,有一个青年,独自一人躲在黑暗里,他的胳臂肘支在石栏杆上,在抽着香烟,烟头闪着火光。福什里认出是达盖内,就走过去同他握手。

“亲爱的,您在这儿干什么?”新闻记者问,“您怎么躲在这个角落里,本来您在首场公演的夜里,是从来不离开您的前座位子的。”

“我是为了要抽烟,您不是看见了吗?”达盖内回答。

福什里为了叫他难堪,故意问他:

“那么,您对这位新明星有什么看法?……在休息室里,大家对她的意见很不妙。”

“哼!”达盖内嘀咕着说,“他们都是些她不肯要的男人!”

他对娜娜的天才,就用这一句话来评定了。拉·法卢瓦兹俯下身子去看下面的大街。对面,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的几扇窗户灯火通明;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有黑压压的一大堆饮客,坐在马德里咖啡馆门前的许多桌子周围。时间虽然已经到了深夜,人群依然拥挤不堪,走起路来都迈不开脚步,不停地有人从儒弗鲁瓦胡同里出来,大街上车辆排成长龙,行人要等待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这么多的人来人往!多热闹!”拉·法卢瓦兹不住地说,巴黎还在使他觉得惊奇。

铃声响了一会儿,观众休息室空了。人们在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幕布早已拉开,仍然有成群结队的观众走进来,惹得早已坐下的观众很不高兴。每个人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神情兴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起来。拉·法卢瓦兹的第一眼望过去,是看嘉嘉;可是他惊呆了,因为他看见坐在嘉嘉旁边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子,他刚才还在露西的边包厢里。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问。

福什里看不见那位先生。

“哦,那是拉博德特。”最后他看见了,就说了出来,态度仍然是毫不在乎的样子。

第二幕的布景出乎人们的意料。那是在城门口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里,正是狂欢节最热闹的时候;戴假面具的人们挽着手在一边唱歌一边转圈子跳舞[5],同时踏着脚跟打拍子。突然穿插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场面,是观众意想不到的,他们看得十分高兴,叫着再来一次。虹神自夸对尘世十分熟识,愿为众神领路,谁知她迷了路,把众神引到这里来,众神就在这里开始他们的调查。为了避免露出真面目,他们都戴上了假面具和化了装。主神朱庇特化装成古法兰克王达戈贝尔,反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太阳神打扮成隆朱莫地方的驿站马车夫,智慧女神打扮成诺曼底地方的奶妈。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来迎接战神,因为战神穿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样子制服。可是笑声等到海神一上场,就更加沸腾起来,海神身上穿一件工作服,头上戴一顶高高鼓起的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两侧太阳穴上,脚上拖着拖鞋,他用带痰的声音说:

“什么!一个人既是美男子,就应该让人家爱上!”

台下发出几声“噢!”“噢!”,女人们拿扇子把脸稍为遮高一点。露西在边包厢里笑得那么响,卡罗利娜·埃凯不得不用扇子轻轻地打她一下,叫她轻一点。

从这时候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的希望已经隐约可见。这种叫众神参加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嘲弄宗教、嘲弄充满诗情画意的天界的做法,对观众来说,似乎是一种十分美好的享受。这种对神圣的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已经传染到一些专门看首场公演的文人学士身上;史诗的传说被践踏在脚下,古代的人物形象被一扫而光。主神朱庇特变成了一个善良、正直、有能力的人,而战神则变成了疯子。众神的王朝变成了滑稽集团,军队只是打趣的对象。忽然间,朱庇特爱上了一个娇小玲珑的洗衣妇,和她跳起疯狂的康康舞;扮演洗衣妇的是西蒙娜,她把一只脚踢到这位主神的鼻子上,冲着主神叫:“我的胖大爷!”叫声怪里怪气,引起台下一阵疯狂的大笑。他们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好几盅用色拉盘盛着的果汁混合酒;海神则端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她们在请他吃蛋糕。观众紧紧抓住那些带有暗示的话语,在上面添上一些猥亵的含义。一些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池座里发出欢呼声,就改变了它的原来意义。观众们好久没有享受过比这更低级的轻浮场面,身心感到无比舒畅。

这出戏就在荒唐胡闹中继续下去。火神这时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全身穿着黄色,手套也是黄色,眼窝里夹着一片单眼镜,依然在追求爱神。爱神打扮成女鱼贩子,头上扎着头巾,胸脯挺起,上面挂满了粗俗金饰。白白胖胖的娜娜扮演大屁股和大嘴巴的人物再也合适不过,她马上征服了全场的观众。大家因此把罗丝·米尼翁遗忘了,她扮成一个惹人怜爱的娃娃,戴着一顶柳枝编的软垫帽,穿着细洋纱短裙,正在那里用迷人的声音倾吐着月神的怨恨。娜娜,这个肥胖的姑娘,拍着大腿,像母鸡似的咯咯叫着,向周围散发出生命的香味,散发出女人的无限威力,观众为她而陶醉了。从第二幕起,无论她作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容许的了:她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她可以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她可以忘记台词,这都不要紧,只要她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便可以博得满堂彩声。她只要把她最拿手的扭腰动作表演一下,池座里立刻热情振奋,这股热情从一层一层楼座升上去,一直升到屋顶为止。因此当她在小酒店舞场外边带头歌舞时,这个场面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她在戏里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手叉腰,随随便便,简直是把爱神搬到了道旁的阴沟里。而且音乐也似乎是特地为她的下等人口音而专门伴奏的,那是一种芦笛的乐声,酷似圣·克卢市集上卖艺人的音乐,还配上单簧管的喷嚏声和短笛的活跃的蹦跳。

有两首歌在台下一片热烈的再来一次的呼声中被逼得重唱了一遍。开幕时演奏的那首华尔兹舞曲,就是那首节奏放荡的华尔兹,现在又演奏一遍,把诸神送走。打扮成农妇的天后,当场逮住朱庇特和那个洗衣妇,打了他耳光。月神意外地撞见爱神正和战神在约定地点幽会,她赶快走去把幽会的地点和时间告诉火神,火神大声叫喊:“我有我的计划。”以下的情节似乎不很清楚。这次下凡调查以一个二拍子快舞作为结束。跳完这支舞曲以后,朱庇特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王冠也不见了,他宣布说,尘世间的小娘儿们个个都甜蜜可爱,犯错误的全是男人。

幕落下来了,响起一片叫好声,还有几个声音盖过这片叫好声在猛烈地叫喊:

“全体演员出来!全体演员出来!”

于是幕又重新拉起,演员们手拉着手地出现了。当中是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她们肩并肩站着,向观众屈膝行礼。观众鼓掌,雇来捧场的人们欢呼。然后,慢慢地,场子里空了一半。

拉·法卢瓦兹说:“我要去问候一下米法伯爵夫人。”

“对了,顺便把我介绍一下,”福什里说,“然后我们一起下楼。”

可是要走到二楼包厢真不容易。楼上的走廊里拥挤不堪。要在人群中前进一步,必须侧转身体,用手肘开路,闪着身子走。那个肥胖的戏剧批评家,把背靠在一盏喷着煤气火的铜灯下面,正在那里批评这出戏,面前围着一圈聚精会神倾听的人。在一旁走过的观众,低声互相转告这位批评家的名字。走廊里人人传说,他刚才在演出的整整一幕里大笑不止,可是现在他却变得非常严厉,谈论这出戏的风格和道德问题。更远一点,站着那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倒是充满善意,可是善意里边有一种变了质的余味,像牛奶变酸了一样。

福什里用眼睛搜索每一个包厢,通过包厢门的洞眼往里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要找谁;知道表兄弟俩要去向米法夫妇请安以后,伯爵指示他们去七号包厢,他自己刚从那里出来。然后他凑到新闻记者的耳边说:

“我说,亲爱的朋友,这个娜娜,肯定就是我们有一天晚上在普罗旺斯街角遇见的那个……”

“噢!您说得对,”福什里嚷起来,“我早就说我见过她!”

拉·法卢瓦兹把他的表哥介绍给米法·德·伯维尔伯爵,伯爵的样子很冷淡。可是伯爵夫人听到福什里的名字,就抬起头来,用一句相当得体的恭维话来赞美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写的文章。她的身子仍然靠在丝绒栏杆上,只是优美地动了一动肩膀,把身子半侧过来。他们谈了一会儿话,话题是万国博览会。

“博览会一定非常好看,”伯爵说,他的方形平正的脸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我今天到练兵场去过……我得到的印象是很了不起。”

“据人家说不能按时开幕,”拉·法卢瓦兹大着胆子说一句,“据说准备工作还是乱糟糟的……”

伯爵用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

“一切都会准备好的……这是皇上的意愿。”

福什里兴高采烈地谈到他有一天到那边去找一篇文章的题材,水族馆那时正在兴建,他差点儿被困在水族馆里。伯爵夫人微微一笑。她有时向楼下的场子张望一下,抬起她的一只胳膊,白手套一直套到手肘弯,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扇着扇子。几乎走空了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正厅前座有几位先生打开了报纸,女人们不拘礼节地接待来问好的客人,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有教养的人的低语声,吊灯的光线透过休息时人们走来走去所扬起的灰尘,把光度减弱了许多。各个出口处都有男人们拥挤着,观看那些还坐在位子上的女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一会儿,伸长了脖子,露出衬衫前胸的白胸口。

“下星期二,我们等您来。”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

她也邀请了福什里,福什里鞠了一躬。大家都没有提起那出戏,也没有提娜娜的名字。伯爵的态度十分庄严,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使人以为他仿佛在参加立法会议。为了解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一定老是敞着,因为刚才给两位来客让位子而出去的德·舒阿尔侯爵,现在回来了,他那高大而衰老的身躯挺得笔直;他的脸,从宽边帽子下面望过去,是松软而白净的;他的模糊的眼光,在盯着过往的女人。

一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以后,福什里就告辞了,他觉得要谈那出戏是不合适的。拉·法卢瓦兹最后才离开包厢。他刚瞧见在德·旺德夫尔伯爵的边包厢里,大模大样地坐着金头发的拉博德特,他正亲密地同布朗时·德·西弗里谈着话。

“怎么,”他一赶上他的表哥就说,“难道拉博德特认识所有的女人?……他现在又跟布朗时在一块儿了。”

“当然,他都认识,”福什里不慌不忙地回答,“亲爱的,你这样大惊小怪,难道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走廊里已经松动多了。福什里正要下楼,露西·斯图华叫住了他。她在走廊尽头她的边包厢的门口。她说,包厢里热死了;于是她同卡罗利娜·埃凯和卡罗利娜的母亲一起占据了走廊的一端,嘴里嚼着糖杏仁。一个女领座员亲热地同她们谈着话。露西跟新闻记者争吵起来:他真好啊,上楼探望别的女人,却不肯过来问一下她们渴不渴!接着,她脱口说出她要说的话题: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觉得娜娜很不错呢。”

她想把他留在她的包厢里一起看完最后一幕,可是他推却了,只答应散戏以后在门口等她们。然后他就和拉·法卢瓦兹到楼下的剧院门前抽纸烟。一长条人流从剧院台阶上下来,堵住了人行道,在大马路上逐渐减弱的喧闹声中,呼吸着夜晚的清新空气。

这时候,米尼翁把斯泰内拉进了游艺咖啡馆。米尼翁眼看着娜娜获得成功,就改变了口气,热烈地谈论娜娜,一边用眼角偷看银行家。他对银行家是深知其人的,他曾经两次帮助银行家结识别的女人来欺骗自己的妻子罗丝,等银行家的一时雅兴过去以后,又把他带回到罗丝身边,那时银行家既悔恨又忠诚。咖啡馆里,顾客太多,都紧紧挤在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些人站着匆匆忙忙地喝了饮料就走。墙上高大的镜子,无穷无尽地照出这人头济济的景象,把这间狭窄的厅堂,和它的三盏吊灯,仿皮漆布面子的凳子,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放大到无限广阔的程度。斯泰内走进第一间厅室坐在一张桌子旁,这间厅室面向大马路,门已经拆掉,按照时令来说,这样做未免太早了点。银行家看见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走过,就把他们叫住了。

“来,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啤酒。”

可是斯泰内老有一桩心事:他想叫人把一束鲜花扔给娜娜。他终于把咖啡馆的一个侍者叫过来,他很亲热地管这个侍者叫奥古斯特。米尼翁在旁边听着,两眼炯炯地盯着他,他见了心里有点发慌,吞吞吐吐地说:

“去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女服务员;两个女主角各送一束,要挑在最合适的时候扔过去,懂吗?”

在厅室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最多只有十八岁的姑娘,后脖子靠着镜子框,面前摆着一只空酒杯,一动也不动,好像经过长时间而无结果的等待,已经麻木不仁了。她有一头银灰色的天然鬈发,美丽异常,模样儿像个处女,有一对天鹅绒般柔软的眼睛,又温和又天真。她穿着一件退了色的绿绸袍子,戴着一顶圆帽,由于耳光吃得多,帽子已经被打坏了。夜晚的凉气使她脸色显得苍白。

“咦!原来萨丹在这儿。”福什里看见那姑娘以后悄声说。

拉·法卢瓦兹问他是怎么回事。哦!她是大马路上一个私娼,算不了什么。可是她的下流习气那么重,人们总喜欢逗她谈话。于是新闻记者就提高了声音:

“萨丹,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他妈的无聊。”萨丹动也不动,若无其事地回答。

四个男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米尼翁向大家说不必忙着进场,第三幕的布景要花二十分钟。可是表兄弟俩喝完啤酒以后就想进去了,他们觉得有点冷。剩下米尼翁同斯泰内两人,于是米尼翁把臂肘支在桌子上,盯着斯泰内的面孔说:

“那么,一言为定了,我们到她家去,我给您介绍……您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晓得,我的老婆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回到他们的座位以后,注意到在第二排包厢里有一个穿着端庄的标致妇人。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神色很严肃的先生,拉·法卢瓦兹认识他,他是内政部的办公室主任,拉·法卢瓦兹在米法家见过他。福什里说,他相信这个妇人的名字是罗贝尔太太,她是一个正派的女人,永远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他总是一位可尊敬的男人。

他们不得不转过身来,因为达盖内在向他们微笑。现在娜娜既然获得了成功,他也就不再躲躲闪闪了,他刚才在走廊里已经享受到辉煌的胜利。他邻座的那个年轻的逃学生,没有离开过他的座位,因为他对娜娜的崇拜,已经使他陷进动弹不得的地步。他想象中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称得上是女人。他的脸变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把手套戴上又脱下,脱下又戴上。然后,听见他的邻座在谈论娜娜,他居然大着胆子问一句:

“对不起,先生,演戏的那位女主角,您认识她吗?”

“对,有点儿认识。”达盖内觉得惊讶和犹豫,所以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么您知道她的住址了?”

这问题提得这么生硬,问着的又恰好是他,他真想用一记耳光来回答。

“不知道。”他冷冷地回答。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那个金发的小伙子知道自己失礼了,脸涨得更红,有点惊慌失措。

开幕的三下响声击响了,人群拥进场子,女服务员在人群中忙于运送衣服,手里堆满了皮大衣和短外套。雇来捧场的人看见这一幕的布景就鼓掌。这一幕的布景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这山洞开凿在一个银矿里,山洞两壁像新铸成的银币那样闪闪发亮;山洞深处,火神的锻铁炉像西沉的月亮那样发着亮光。月神在第二幕时就同火神商量好,叫火神假装出外旅行,让出位子来给爱神和战神幽会。等到场子上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出场了。一阵战栗震撼了全场观众。原来娜娜是裸体的。她肆无忌惮,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舞台上,对于自己肉体的无限魔力,有着十分把握。她的身体只裹着一层薄纱;她的浑圆的肩膀,健壮的胸脯,像喷嘴一样挺起的结实的粉红色奶头,肉感地摆来摆去的宽大臀部,肥胖的大腿,白得像泡沫一样的整个身体,在那块轻盈的织物下面,都能够猜想出来,看得出来。她是刚从海里诞生的爱神,除了头发以外,没有别的什么来遮盖身体。娜娜举起双臂的时候,在舞台排灯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腋下金黄色的腋毛。台下没有掌声。谁也不笑了。男人们的脸都十分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鼻子收缩,嘴里干渴,一滴唾沫也没有。这时好像吹过一阵轻柔的风,风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威胁。突然间,在这个少女身躯里,一个成熟的女人出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带着女性的狂热,将欲念的不可知的大门打开了。娜娜始终微笑着,可是她的微笑十分凶恶,仿佛要把男人吞下去。

“我的天!”福什里只是对拉·法卢瓦兹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候,战神插着翎毛,奔赴幽会的地点,发觉自己落在两个女神之间。接下去的一场戏普律利埃尔演得非常精彩:一方面他接受月神对他的献媚,月神在把他叛卖给火神以前,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另一方面他尽量享受爱神对他的爱抚,爱神因为情敌当前,更加抖擞起精神。普律利埃尔沉醉在这些柔情蜜意之中,摆出一副受到百般照顾而怡然自得的样子。接着是一段三部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这时候,一个女服务员出现在露西·斯图华的包厢里,向台上扔下去两大束白丁香花,大家鼓起掌来。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向台下鞠躬致谢,普律利埃尔捡起那两束花。池座里有一部分观众转过头来朝着斯泰内和米尼翁坐的楼下包厢微笑。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下颔的肌肉微微抽动,仿佛喉咙里有东西堵住似的。

下面的情节完全扣住了全场观众的心弦。月神怒气冲冲地走了。爱神坐在一张苔藓长凳子上,马上叫战神过来坐在她身边。从来没有人敢上演过这么热烈的调情场面。娜娜用胳臂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过来;这时候,扮演火神的方堂,出现在山洞的深处,气愤愤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他是一个当场逮住妻子在通奸的丈夫,他把受辱丈夫的表情,大大地夸张了。他的手里拿着那个著名的铁丝网。他把网摇晃了一阵子,就像渔夫要撒网时所做的那样;然后,他用了一个巧妙的手法,就把爱神和战神逮住了,他们裹在网里,动弹不得,依然保持着一对幸福情人的姿势。

议论声逐渐响起来了,宛如慢慢提高的低吟声,有几个人鼓了掌,全场所有望远镜都朝爱神瞄准。慢慢地,娜娜掌握了观众,现在,每个人都被娜娜迷住了。从娜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春情,就和从发情的禽兽身上发出来的一样,始终在不断地扩散,直到布满了全场。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最细微的动作都能煽起肉欲的火焰,她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使男人们蠢蠢欲动。男人们弓着背,浑身在颤动,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里移动;他们颈后的细发,仿佛被不知从哪个女人的嘴里吹出来的温暖而飘忽的气息,吹得微微飞扬。福什里看见他前面的那个逃学生,已经被情欲冲动得直起了身子,离开了座位。他受好奇心驱使,又瞧了瞧德·旺德夫尔伯爵,伯爵脸色无比苍白,抿紧双唇;看了看肥胖的斯泰内,银行家的脸像中风似的,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还有拉博德特,他像一个马贩子,带着惊异的神情用望远镜在欣赏一匹十全十美的母马;达盖内则两耳涨得通红,高兴得坐立不安。福什里受本能的驱使又回过头去朝后边看看,米法夫妇包厢里的情况使他惊讶:伯爵夫人白净、严肃,伯爵在她身后挺起身子,张大嘴巴,脸上布满红色斑点;他的身边,坐在暗影里的德·舒阿尔侯爵,眼睛原来是浑浊的,现在变成了猫眼,闪着金色的磷光。全场观众屏住了呼吸,人人觉得满头是汗,头发沉甸甸的。观众坐在场子里已经三个钟头,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人身上的气味,使空气变得炎热起来。在煤气灯强烈的火光下面,空中的灰尘越积越厚,凝聚在大吊灯下。整个大厅摇晃起来,它又疲乏又兴奋,慢慢地开始眩晕,充满着子夜时分在卧室深处蒙眬的睡意。而娜娜,面对着如醉如痴的观众,面对着拥挤一堂而且由于演出将近结束而精疲力尽和神经兴奋的一千五百个看客,她继续凭借她那大理石般洁白的肉体赢得了胜利,她那强烈的性感,足以摧毁这些人而毫无损伤。

戏快演完了。火神胜利地呼唤所有的天神出来,列队在一对情人面前走过,天神们先后发出“哎哟!”“啊!”等惊讶或者取笑的喊声。朱庇特说:“我的孩子,我觉得您叫我们来看这个,未免太轻浮了。”然后,情节忽然变成有利于爱神。原来那队王八合唱队又被虹神带上场来,他们请求众神之王不要受理他们的申诉了,因为自从女人们呆在家里以后,男人们简直无法活下去,他们宁愿当王八,日子倒还好过些。这就是这出戏的主题。于是,人们把爱神放出来。火神被判夫妻分居。战神同月神重新和好。朱庇特为了家庭的和平,把那个小洗衣妇送到一个星座里去。最后,人们把小爱神从监禁的地点拉出来,小爱神在里面并没有练习动词“爱”的变位,却在那里摺纸鸡。最后的高潮是王八合唱队跪在爱神面前,向她唱一首感恩的颂歌,爱神站在那里,嘴上挂着微笑,她的具有无限威力的裸体显得特别高大。就在这辉煌的胜利中闭了幕。

观众早已站了起来,向着出口走去。有人高喊着剧作者的名字,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演员谢幕两次。叫喊“娜娜!娜娜!”的声音,疯狂般地到处轰鸣。然后,不等场子里的人走光,大厅便暗下来了;排灯熄灭了,大吊灯的光线变暗了,长长的灰布罩子从包厢上落下来,遮盖了楼厅的镀金装饰。刚才还那么炎热、那么吵闹的剧场,突然陷入沉睡状态,同时升起了一股发霉的和尘土的气味。米法伯爵夫人站在她的包厢门口,等待人群走过去;她站得笔直,全身裹着皮大衣,凝视着黑暗。

走廊里,观众的催促使几个女服务员忙得团团转,她们简直昏了头,对着那一堆堆倒下来的衣服不知所措。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急匆匆地赶在前头,要参观一下散场的情景。沿着前厅,男人们排成长长的一行。这时从双排楼梯上,慢慢地走下来两条鱼贯不断的长龙,这两条长龙既密集,又齐整。斯泰内被米尼翁拖着,随着第一批人走出场子。德·旺德夫尔伯爵胳膊上挽着布朗时·德·西弗里走了。嘉嘉和她的女儿一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拉博德特连忙过来为她们找了一辆车,等她们上了马车以后,还很有礼貌地为她们关上车门。没有人看见达盖内走出来。那个逃学生,双颊火红,决心要到演员进出的那道门去等待,于是他直奔全景胡同,结果发现铁栏杆门紧紧关着;萨丹站在人行道边,走过来用裙子撩拨他,他在绝望的心情下,粗暴地拒绝了她,一头钻进人群里不见了,他的眼睛里还挂着欲望的泪花和无能为力的表情。许多观众点燃着雪茄,一边走远一边哼着:

黄昏时分,爱神在闲荡……

萨丹又回到游艺咖啡馆前面,馆里的侍者奥古斯特让她吃客人用剩下来的糖。最后,终于有一个肥胖的男子,带着满脸欲火走出来,把她带走,一同走进逐渐沉睡下来的大马路的暗影中。

这时,观众仍然在不断地下来。拉·法卢瓦兹等待着克莱莉丝。福什里答应要接露西·斯图华同卡罗利娜·埃凯跟她的母亲。他们来了,站满前厅的一整个角落,在大声欢笑;米法一家带着冷冰冰的神气在她们身边走过去。恰好在这时候博尔德纳夫推开了一扇小门,他请求福什里为他的剧写一篇评论文章,得到了正式许诺。他浑身是汗,满脸通红,仿佛成功使他陶醉了。

“您这出剧可以连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向他讨好地说,“整个巴黎都要到您的剧院来排队买票的。”

可是博尔德纳夫一听大光其火,猛抬起下巴,对着拥挤在前厅的观众,叫拉·法卢瓦兹看看那堆嘈杂的男人,他们个个舌敝唇焦,眼睛火红,享有娜娜的欲念使他们浑身发烧,然后博尔德纳夫粗暴地喝道:

“管它叫我的妓院,固执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