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未来科幻大师奖精选集(套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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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智英雄

爱劳力

我觉得我会是一个英雄。

这是我人生中抽得最漫长的一包软中华。烟雾几乎浓得要影响我的视线,火星在静静地舔舐最后的烟草,那些热量在我周围环绕,是我行动前最后的一丝慰藉。狙击枪和智能辅助载具散落一地,陪伴我的只有它们。

我换成单手拿电子望远镜,另一只手熟练地抖了抖烟蒂。烟灰随着我的动作落下,缓慢地在空中螺旋解体,美得有如《秒速5厘米》中的樱花。

我迫不及待,跃跃欲试。我要当一个英雄!即使我做的事情只是卑劣的刺杀,我也能是英雄!有历史学家说,刺杀改变不了历史。我认为并不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刻,一发子弹就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我,将推动历史!

望远镜里面出现了目标。他从加长林肯上走下,被拥戴和相信他的人民们包围。他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在人前总是容光焕发,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不顾自身安危,慈祥地朝大家挥挥手。正是他亲民的习惯给了我机会。

支持者们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使用智能设备,而是用最原始的呼喊表达兴奋。他所到之处,人群就像是浪花一般起伏。他们在恭迎伟大的领袖,他们知道领袖今天会有重要的话要讲,也许这场讲话会是改变日渐低迷的反智能运动的重要转折点。

我打开窗户,把烟头随意抛出。它从400米高的中国之塔飘然落下,火焰终将熄灭,不知道残骸会落到何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狙击手,我本不该留下如此直接的证据。但已经无所谓了,我将会是一个改变历史的英雄,死亡和审判并不能给我带来恐惧。我也将会有支持者,他们会为我游行,为我冲击法院,甚至为我静坐绝食请愿。但为了保卫法律的尊严,我只会淡然一笑,慷慨赴难,留下一个高贵的背影。

装备好载具,我把狙击枪架在窗户边。风带来了远处的喧嚣,而我的心却逐渐平静。长时间的训练让我此刻陷入了一种独特的静谧,我眼中只有那一个人。


等效风速:10.15km/h,狙击距离:5.4km,修正角度:1度12分33秒


我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但并不代表我排斥使用智能载具。得出如上的辅助数据,智能载具只花了0.0001秒,但我可能需要2秒钟,而且不一定准确。载具的优良性能得益于最新的光脑技术。狙击手和游戏里面那些狙击手并不一样,现实中我们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他正在人群中缓慢地前进,这并不是最好的狙击时机,而且距离也太远了。

人群不时发出尖锐的口哨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和领袖握手。我听得到人们的呼喊声,他的名字仿佛跳针的唱片般不断重复:“吴克元!吴克元!”我想,他们说不定每个人都愿意为吴克元挡下这颗子弹。因为在他们心中,他是反智英雄。

我的手略略松开了,完美无缺的狙击状态露出了一丝破绽。杀死他究竟对吗?

我想起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吴克元先生的时候,我才五岁。他对社会事件的调查报告深入而犀利,用一部40分钟的纪录片完整地揭露了某些大型股份公司中裙带关系的作用,并且在公开辩论中把公共管理学的某专家说得哑口无言。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某个访谈节目。他代表中央电视台去采访锐驰创投的创始人,两个拥有极强商业眼光的文科生侃侃而谈,丝毫不拘泥于锐驰创投本身。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访谈节目,没有之一。

我曾经想学习吴克元先生,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学会五国语言,和世界上顶尖的人才谈天说地。我努力了很久,读了很多书,但没有成功。不过在征兵检查中,我的身体素质得到了认可,因此入伍成为了一名特种兵。

入伍的第一天,连队指导员老姜就对我说:“要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你们都该是英雄!”


等效风速:10.20km/h,狙击距离:5.3km,修正角度:2度10分08秒


我们都能成为英雄,这是支撑我投笔从戎,继续练习的信念。狙击手的练习是很艰苦的,我们需要不吃不喝不动地埋伏,并且精神高度集中于固定的那几点,仅仅是为了一次射击的机会。

每次射击完,手都会颤抖很久,浓郁的后怕如有实体一般。我总会思考如果没有射中该怎么办?我是否还有信心重新扣动扳机?我们总是被当成机器一般训练,但永远成不了机器,不是每次都能冷血地扣下扳机,把几秒后的生死交给手中的枪械。

我曾经执行过很多任务,用子弹赐予丧心病狂的犯罪者死亡。曾经我被誉为“机器神枪手”,直到一次失误发生——我的子弹从1公里外,同时射穿了劫持犯和人质的头颅,这成为了当年最大的争议事件。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杀人犯。

我失手后自暴自弃,把自己藏在被窝里。有无数的记者前来采访我,他们带来了人质家人和社会舆论的谴责,还有良心的拷问。虽然国家不会公布我的名字。但无数的恶意在我脑海中缠绕,死去的人质在梦境中不断浮现。

只有一个来访者与众不同,他来到我的房间,拍了下被子,轻轻地说:“这是你第一次失手?”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但没有回答。

他说:“浅渡,您之前救了很多人,保护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向您表示敬意。我就是一个会磨嘴皮子的媒体人,昨天我去靶场试了一下射击,肩膀差点被后坐力卸了下来。您辛苦了!人并不是机器,不可能一直都成功。舆论的压力很大,但您必须要振作,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他说完就离开了。过了几天,我看到他在电视上为我辩论,他维护了我,也维护了他的正义。

后来,我有了重新握枪的勇气。

手引导着载具缓缓移动,枪口跟随着他的脚步。很长时间里,我都在追随着他的脚步。也许他不是英雄,但肯定是一个领袖,是我所敬仰的领袖。但他的错误需要有人纠正。

风吹向了我的眼睛,泪腺似乎被激活了。我任由眼泪滑落,依旧盯着瞄准镜。


等效风速:9.92km/h,狙击距离:5.1km,修正角度:1度16分52秒


他在一步一步地迈向死亡。吴克元应该没有预料到,在法制健全的现代社会竟然会出现刺杀事件。

而且我也知道,不只有一个人在瞄准着他,说不定还有人正瞄准着我。我们狙击连队的指导员老姜来自成都军区,是曾经和毒枭们在高山树林中对战的强人。他告诉我们,真正的战斗就像在一片黑暗的森林中狩猎,你可以靠特殊服装掩蔽,但只要一开枪就会被发现,而且千万不要以为不开枪就不会被发现。老姜说,只要你暴露了,后面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

退伍后,我去了一家枪械运动员俱乐部当教练,在那里我接到了一条神秘的通讯。虽然没有用化名伪装自己,但我的真名也从来没有出现在报道中。那一刻我才明白,从射失那一枪开始,我就已经暴露了。无数的人在或明或暗处观察着我,想着可以让我派上用场。

给我指令的人自称J,使用了变声器。他告诉我,我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报效祖国。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他给了我证明。他在我的衣柜里面放置了一套载具和一张神秘的通行卡。

那套智能载具应用国外最新的智能系统,可以自动测量风向,提供修正指数,帮助支撑枪械,甚至直接辅助瞄准。我穿戴载具射击的成绩比不使用时高得多。欣喜若狂的我再次盼来了J的电话,J说我可以去秘密基地试一下,那里有更多的型号。他对我说:“你抱怨人不能像机器人一样精密,那就用智能设备辅助你。”

训练场上,我久违地打出了百发百中的命中率。我开始怀疑,即使是一个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狙击手,在智能载具的辅助下是否也可能非常精准。我回想起射失的那一刻,如果那一刻我信心更足一点,手不颤抖,也许结果会很不一样。人类总是犯错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做不到,为什么不交给更能精准完成任务的智能设备呢?

想到这里,我解开了射击锁,可以击发了!吴克元,一个伟大的人,但我为了国家,必须杀死你!


等效风速:10.02km/h,狙击距离:4.8km,修正角度:3度3分12秒


他即将走上广场的中心,那里有一个高台,是最适合领袖演讲的地方。

话筒和扩音设备早就就绪,吴克元先生的团队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们衣着整齐,佩戴着小红花,视线投射向吴克元来的方向。团队里面大部分的人我都认识,我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

吴克元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没有再和任何人握手。他看到了台上追随自己的团队成员。

他们自动在中间留出一个空位,左右手分别是焦正名、黄雅君。时至今日,关于他们的报道依旧很少。他们自愿为吴克元的反智能运动付出努力。

一时间,吴克元的目光苍老了很多。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被放在大屏幕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肃穆的气氛开始席卷会场。他来到了高台的台阶前,上面是鲜红的红地毯,仿佛某种不祥的暗示。他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似乎在和什么告别。

他迈出了第一步!

网络播音员在现场直播中大喊:“一切运动,从无组织到有组织,第一步是最艰难的!让我们向伟大的反智能人士、斗争领袖吴克元先生致意!他以媒体人身份,毅然扛起了反对智能入侵的大旗!他是人类最后的良心!为阻止人民被智能统治,他到处奔走,把散落在各地的民众聚集在一起!虽然运动遇到了挫折,但他没有放弃,他没有放弃!此刻世界都在看着他,华夏民族不会在人工智能的脚下屈服!”

事实上我曾经在更近的地方观察他。我在J的授意下曾加入了他的团队,担任安全和侦察顾问。那时候,他非常地器重我,把很多事情交给我做。他了解我的能力,更清楚我对他的感激。但这让我更加了解反智能运动的荒唐。

是的,我的确十分感激他,也正是他的话激励我,让我此刻坚定不移。

“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他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吴先生,你真的错了,你太过于重视维护人的自主,却忘记了国家的利益。

我想起他的种种错误,很是痛惜。他纠集起一群对人工智能根本毫无理解的无知群众,成为反智能的民间领袖。他不听劝告,倒行逆施,在领导运动时闹出了不少科学常识性笑话。他曾经去一些学校演讲,被学生们用鞋子和书本打了出来。但他依旧固执,不愿意接受人工智能。为了反智能,他已经疯了!

我已经瞄准了他即将站立的位置,子弹将准确地穿透他的心脏。智能载具帮我支撑重量,我的手很稳,丝毫不抖。智能载具的控制器已经帮助我锁定了位置。我和它的合作亲密无间。如果我能早点用到它,也许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也许我还是受人尊敬的狙击专家……

最后的一分钟,和J的通讯在我脑海中回响:“他是反对人工智能的顽固分子,人工智能实际上对人类没有坏处,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如果我们国家再晚几年启动智能计划,会被其他国家拉开距离,到时候再追就难了。你的任务就是潜伏进他的团队,如果有必要,可采取措施。我听说你们似乎是朋友?”

我说:“对,他对我有恩。”

“你接受不接受任务?”J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行了军礼:“保证完成任务,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好!”他对我很满意。

最后的通讯则非常急迫。J说:“他必须要死,你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

通讯里面有些杂音,好像是钟摆的节拍声:“25日下午,他会在集会上走到中央广场的高台上进行演讲。你只有一次机会,你在中国之塔的顶层执行任务。那天不只有你一个人,会有人开枪掩护你,你可以放心逃走。只要成功了,你就是英雄。”

我停顿了几秒:“我会完成任务。”

“完成你的任务,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了,祝你任务成功,英雄。”


等效风速:10.01km/h,狙击距离:4.8km,修正角度:3度3分11秒


最后一次确认,我按了一下“重新测算”的触点键,计算结果差不多。他已经登上了高台,就差最后走到位置上。

我必须保证一枪毙命,不能给他抢救的机会。

手心开始出汗,我的头上也开始出汗。就差最后的信号,我在等待最后的信号。

吴克元先生站在演讲台上,他向四面八方招手,安静的广场再次开始沸腾。这次的演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重要,但这是他最擅长的战场。他微微一笑,没有理由畏惧。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享受这一刻。

他伸手示意安静,然后鞠躬。这一躬他想多保持一会儿,也许是为了吊足胃口,让观众更加重视他说的话。在这一瞬间,吴克元感觉从内而外焕发了新生,有种力量在胸中澎湃。

他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然后笔直地倒了下去。他的头颅被削去了一半,脑浆和血液从头颅上的破口溢出。狙击枪子弹造成的伤口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整个广场安静了一秒钟,然后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团队成员们赶快退到后台规避,生怕丧心病狂的暗杀者再送来第二发子弹。保安们尽力挡住想要一探究竟的群众,医护人员不顾危险,把台子团团包围住,手忙脚乱。

某栋大楼附近的群众沸腾了,他们有人听到楼上有枪响。愤怒的暴民们冲破大楼的安保,一层一层地搜索罪犯。军方的直升机紧张地在上空盘旋,负责人和政府紧急联络,询问下一步的应对。

激进的网络播音员在大喊:“天呐!刚才那是什么?这是暗杀,这是暗杀!导播,切回去看一下……哦……嗯……哇!天呐!天呐!天呐!这一定是阴谋!智能的爪牙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刺杀了伟大的媒体人和社会活动领袖吴克元先生!这是人类文明史上重大的倒退,我们都会记住这一刻。让我们团结起来,继承伟大的吴克元先生的遗志!反智能……”

黑暗森林被照亮了,我把枪械和工具全都丢在计划地点,换上便装,在身上喷洒气味剂来遮盖气味。暴怒的游行人员四处冲击,最终引来了军警。所有人在军警的指挥下撤离,我跟随其中,还一边大骂智能的爪牙不是东西。

在开枪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远处的大楼上有一丝火光。最终还是有人掩护了我,代替了我承受罪罚。他就是森林中的火焰。我在心中向那个方向敬礼:“谢谢你,兄弟,你也是英雄。”

回到家中,我趴在马桶边呕吐了很久。

我究竟做对了吗?


有的人死,重于泰山。

这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件。暴怒的人群冲到大楼楼顶,发现开枪的竟然是一台自动机器人,它拿着枪,保持着开枪的姿势。

智能杀人了?坊间哗然,反智能的各路人士纷纷在网络、电视上发表宣讲,原本陷入低迷的反智能运动一下子得到了无数中立人士的支持。原本反智能集团的二号人物,在吴克元团队中担任总参谋的无党派人士焦正名获得了很多的支持,俨然成为运动的头号人物。他频繁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呼吁对刺杀事件进行严肃的调查处理,而且强调此事件是机器智能对人类存在威胁的铁证。

于是,舆论群情激愤,要求查清真相,惩治凶手。政府为了避免群众情绪激化,很快宣布成立调查组。只不过,在调查组的人选问题上,反智能和挺智能的两派争论了近一个星期。细心的民众这才发现,两派阵营比表面上展现出来的更加庞大。

我很意外地收到了调查组的邀请以及吴克元先生葬礼的邀请帖。邀请帖是吴先生的妻子用手抄写的,死气沉沉的字体现出她内心的悲伤。这是机器做不到的事情。

我也很矛盾,但国家的征召不得不去。至于吴先生的葬礼,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枪械专家们确定子弹并非从机器人手中的道具枪所发射。大家根据尸检结果和现场记录,充分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刺杀者在距离广场中心水平距离4.78千米处的中国之塔顶层架起新式狙击枪,在极限射击距离4.8千米外射出一发罪恶的新式电磁驱动子弹,最终射穿受害者的头颅。调查人员发现了枪架的痕迹和软中华的烟灰,但并没有更多的线索。

另一支调查组调查了持枪机器人所在的大楼,发现事发当天有神秘人物把机器人伪装成吉祥物带入大楼,并在安装好后撤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摄像头下进行的。但那天情况特殊,大部分安保人员都在楼下维持秩序,留在监控室里面的两名保安因为太困而打了瞌睡。中国之塔的安保情况也很类似,大部分保安都被抽调去了其他地方,但自动录像缺失了一大段。

一部分挺智能的专家立刻出来表示,如果所有的安保系统都换成智能系统,减少人的使用,那么这场刺杀早就会被发现。当然这些专家很快被反智能网民扣以“砖家”、“走狗”、“反动学术权威”的名号,新一轮的骂战在网上兴起。

我的同组同事们各自立场不同,但都心急如焚。我倒是觉得很好笑,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京郊公墓 风速约2米/秒 距离约50米 修正角度约6分


大约50米远处,停放着吴先生的冰棺。入殓师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吴先生还是只能露出半张脸,另一半被白布遮盖。

收到邀请帖的大多都是吴先生的旧友,不少人都已因为反智能的事情和他反目。

这其中也包括了我。我曾经成功地进入了他的团队,但在数月之后愤然退出。他曾经是多么明智的一个人,为了查清真相可以去靶场试射,但为什么会不经思考就发出一条道听途说、耸人听闻的博客?那篇博客被科学界广为批判,被誉为和“用重水浇灌黄金大米”一样的反智主义趣闻。我可以容忍偶像持有一种错误的观点,却不能容忍他对待科学的草率态度。

人死灯灭,一切过往都如风云消散。我身着黑西装,戴着白花。和到场的每个人一样,我对他充满敬意。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领袖,是一个强大的斗士,也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任何人都会犯错误。

为葬礼题词的是反智能运动的头号新进人物——焦正名。他时而低吟,时而激昂,时而温情回忆,时而义愤填膺。说到一半,焦正名几乎泣不成声。到场嘉宾触景生情,回忆起和吴先生的点点滴滴,纷纷流下了眼泪。

我惭愧地低下头,泪珠在眼眶里面打转。双手映射在模糊的视线中,仿佛沾满了鲜血。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杀死了最值得尊敬的人,我的老师和朋友。

“魂兮!尚飨!”焦正名说完最后一句,趴伏在台前,哭得稀里哗啦。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大男人如此哀嚎。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暗杀不仅没让反智能运动平息,反而让更多台后的人站到了台前。

但首先,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仿佛回到了射失的那一次,手指肌肉开始不规则的痉挛……我是一个杀人犯。

人群开始移动,大家排队上香,然后和逝者的妻子李萍女士简短交谈。李萍一直在社科院工作,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性。悲伤并没有写在她的脸上,但谁都能感觉得到那种心死的寂寥感。

我走上前,全身发抖,看上去就像难抑悲伤之情似的。我上完香,深深地鞠躬。眼泪从脸颊滑落。

我很想大声说:“对不起。”我的手依旧在发抖。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安慰这位老年丧偶的女士。杀人犯安慰受害人家属这一点就很奇怪,惺惺作态。

我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额头触地:“我……我太感谢他!”我哽咽了。

李萍女士记得我:“李先生,请节哀。他走得太突然,谁都没心理准备……”

我站起来,但抬不起头,我是今天第一个让主人安慰的吊唁客。太讽刺了,我还是酿成悲剧的凶手。

她抹了抹眼泪:“李先生,老吴走得快,他有些您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交还,我就代替他转交。请您务必在仪式结束后留下。”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擦拭眼泪,尽量不让自己有和她对视的机会:“有劳您了。吴先生是我今生最尊敬的人。”我再次鞠了一躬。


这并非我第一次来访。

李萍是一个有修养的人,对待任何客人都保持足够的礼节。多年之前,我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拜访,她并没有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而产生歧视。她记下了我的喜好,甚至连装饰摆放都考虑得很清晰,每次都给我无微不至的招待。

我觉得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吴克元先生。

李萍打开大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我点了点头,走进大门,换上拖鞋:“没事。对不起,我必须得录音。您家现在处于一个很敏感的位置,调查组原则上不允许有人和您私下交流。”

李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眼神明亮:“没关系,我也想早日知道真相。请跟我来。”

我跟在后面,穿越客厅,来到书房。李萍在书柜中潜心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两本书。

那两本书就被放在我面前,但都不是我的东西。其中一本是相册,全部都是吴先生调查我失手事件时的照片,而另一本是装帧精美的笔记本。她特意把相册翻开到某一页,里面夹着一张ID卡。我认得那张卡片,那是团队核心办公处的门禁卡。

我刚想说话,李萍目光闪烁,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拿出一款已经停产很多年的老式苹果手机,屏幕上有些字在闪动。

她说:“老吴和您也有快六年的交情,反智能运动的时候您也参加过他的团队,很谢谢您一直以来对他的帮助。”

屏幕上的字却是另外一段话:这些东西我只放心给你,老吴跟我说过,你是一个富有荣誉感而正直的人。这些东西应该交给合适的人,在最合适的时机公布。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是如此聪明谨慎的人。有些事情她只希望我知道。我边回答边看着手机屏幕:“很感谢你们的照顾,你们真的很信任我。为什么呢?”

李萍嗯了一声:“让我想想。”

她的手飞快地在触屏上滑动:你看了笔记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

她又开口了:“因为老吴说,他和您的感觉就像忘年交,怎么说,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人都会犯错误,老吴那时候就是想拉您一把。”

我尽力平静:“哪里像?他比我伟大太多了。”

屏幕上出现了下一段话:智能必然普及,就像当年的转基因作物一样,但人们害怕去接受改变。反智能的人各有目的,就像老吴一样。他的团队成员各怀鬼胎,我没办法信任他们。调查组里更是鱼龙混杂,与其说调查结果是真相,不如说更像政治妥协。

李萍继续说:“都像。他是公众人物,总有很多的责任要背负。您是一名狙击手,每次出场都在很危急的情况下,按下扳机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从某种角度上,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对,我确实决定了别人的生死。我害怕她继续夸我,于是只是短暂地嗯了一下。

李萍的手指在触屏上舞蹈:调查组里面有四个人是我提名的,其中一个人就是你,还有一个是高级侦探,另外两个是吸引注意的诱饵。你是枪械专家,请你帮帮我!真的,我不指望报仇,但必须知道真相。这就是我唯一的请求。

我很郑重地点了头。李萍的肩膀舒展开,她在得到正面答复之后轻松了不少。

她的目光停顿在吴克元与我的合影上,眼泪开始积聚。她别过头去,下了逐客令:“带上它吧,对您挺有纪念价值。我家老吴走得急,也不等等我。我期待调查的结果。我有点累了,抱歉。”

我行礼告别,久久无言。李萍女士,您的愿望我会帮您实现的。起码,我知道谁是直接的凶手。


那本日记只记载了和反智能运动相关的事情。纸面上的字仿佛活了过来,场景仿佛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两年之前,吴克元先生受锐驰创投的创始人邀请,前往锐驰高科的研发区参观。研发区坐落于北京北六环。

技术负责人接连展示了多种人工智能设备,其优越的特性仿佛梦幻一般。无人塔吊能够自动完成起吊工作,智能服务员能够全自动地完成点单、配菜、送菜甚至依据客人脸色进行服务。不过最让人震惊的是智能交易员,给它一个10万元的配资期货账户,它能和人类同台竞技,在短短的三小时内赚到1万元。

吴克元大为震惊:“真是令人惊喜!它和以前的智能有什么区别?”

负责人很有自信:“区别就是,运算量更大、感应装置更多、功能集成更密集。其实以前的技术也能做到,但机器人是终端,背后需要计算机支持。这些产品不一样,它们应用了成熟的光脑技术,自己就能够即时运算和思考。”

吴克元依旧抱有怀疑:“能够思考?那对人类会有威胁吗?”

负责人笑了:“没有威胁。真正能够拥有独立意识的强人工智能还在纸上呢。它的思考建立在大量的运算之上,计算事件概率、事件收益、事件影响,进行多方面的综合评估,最终得到一串数字,判断做什么事情会得到最多的好处,然后它就会执行。它的分析自主完成,数据来源于传感器和大数据库。怎么说呢?吴先生,它只能是某一个方面的专家,而且依赖历史数据。成本方面,比10年前低得太多了。由于材料技术的发展,成本下降了百分九十。”

吴克元深表同意:“但就算这样,它的应用也要费很大力气。百姓来不及接受变化。从最早的工业革命,机器生产代替手工,到后来的转基因作物普及,不接受变化的人很多。何况,你们的智能设备涉及的利益太广大了,很多人会因此丢掉饭碗。”

负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事情才那样麻烦。美国在一年前就已经立法,承认使用类似的人工智能是合法的。两年前,英国和法国组成技术联盟,开始推进人工智能普及计划。德国和日本我就不说了,他们现在的普及程度就已经不错了。还有以色列、澳大利亚甚至印度,相关的计划不断地被推上日程。但我们国家,除了那些社论,一直不温不火,甚至不断有诋毁人工智能的假信息在民间流传。”

“那真是太遗憾了。”

负责人继续说:“我从来不担心我的劳作被白费。这些年来,工资也够我花。但国家间的竞争,一步都不能慢啊。”

对啊,国家间的竞争,一步都不能慢。吴克元回想起以前因为落后于世界,中华民族遭受的屈辱历史,以及其后一百多年的奋起直追的追赶史……历史是惊人的类似,一场新的革命正在酝酿,而中国的起步再次落后了。

回到家中,吴克元久久不能平静,他把事情告诉了在社科院工作的妻子。

李萍听罢也很是忧虑:“不好办。人工智能触及太多人的利益,肯定会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驳,比如人工智能毁灭人类后代之类的。就像当年的反转基因,不少百姓都认为吃转基因食品会断子绝孙。”

他闻言愣了几秒钟,突然醒悟过来:“你刚才说转基因?”

李萍很疑惑:“对啊!那时候崔永元反转基因,方舟子和科学家们支持转基因,双方交锋了无数次,最后大部分人都接受了转基因。”

他兴奋地拍了拍脑袋:“你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事情正着做不见得有反着做效果好!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讨论吗?我说崔永元更像一个‘面壁者’,他用自己的影响力挑起了转基因大辩论,提高了关注度。真理只会越辩越明!他是一名‘反智’英雄!同样的事情,我也能做!我已经快六十了,不能给国家带来更多的好处了。”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笔记本,上面的信息太让人震惊了。原来我一直都错了。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我真的杀错人了,刺杀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笑话。我做了一件卑劣的事情,并不是英雄。

我花了一天一夜躲在家里翻阅日记,到后来只记得最后一段话:从决定接手这件事情起,我就为这一天作好了准备。当所有的道理都被说明白,还是会有人冥顽不化。到那时候,我这个领袖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没错,那就是我谢幕的时候,而且恐怕不会有人理解我的苦心:把运动限制在理性的范围内,让更多的人去思考。他们会认为我是个叛徒吧?但是,这一天终于要来了,知道我决心的只有两个人,感谢他们的陪伴。我会亲口承认整个反智能运动的失败,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输了。大部分人会很愤怒,但他们会学会接受现实的。祝我好运。

我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把被子扯碎,露出棉花。我如同一只野兽,把一切能砸掉的东西都砸碎了。妻子朝我怒吼,而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吼了回去。她一生气,收拾衣服就出门了。在走之前,妻子对我说:“你从来不关心我的事情,你究竟爱谁?”

对的,这就是我,如同丧家之犬。我对着自己的家,又是一顿发泄。

但为何这么简单的骗局我都没有发现?我深深地责问自己。一个念头从我内心深处浮现:“因为你爱他啊!”我痛苦地捂住了脸。


十一

因为我爱他啊。人们经常会忽略,爱其实和恨一样,也可能成为极端的感情。它一样能摧毁人的判断力。

一夜难眠,朦胧中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吴克元先生说有两个人知道他的实际意图,究竟是哪两个人呢?

当然,吴克元先生的妻子李萍肯定是知道他的打算的,这意味着还有一个人。吴先生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使用“他们”这个词语,说明那两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男性。

我回忆起在他团队中的经历,吴克元先生最信任的人就是总参谋焦正名。哦!对了,就应该是焦正名,要不然就不会是他在葬礼上致辞。

可是,李萍为什么没有把日记给焦正名,而是给了看似没有多大关系的我呢?

有无数的推测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但却只有一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她根本不相信焦正名!还有这场刺杀,真的很奇怪!明明挺智能派已经胜券在握,为什么要冒险刺杀反智能派的领袖?这根本没有必要。

我回忆起最后的紧急通讯,J说:“他必须要死,你准备好了吗?”他是那么的急迫,急着置吴克元于死地,而且他除了我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和网络上某些阴谋论者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其实谋划刺杀吴克元先生的并非挺智能派的人,而是吴克元自己或者反智能派的重要人物。

J?焦?

我一个激灵,焦正名似乎正好符合很多方面的条件。他能够提前知道吴克元的打算,能知道活动的细节,能从吴克元先生的死中直接获利。

能够成为吴克元先生相信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我虽然不才,但在狙击方面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即使这样,能和吴先生有私交也属荣幸。他究竟是什么背景,拥有多大的能量,怀抱怎样的目的?

一切就像笼罩在浓重深厚的疑云中。我可以去坦承罪行,但必须先亲手找出真相。

究竟是谁要杀反智英雄?


十二

我请假在家休息,那本笔记成了我的圣经。我整天翻阅笔记,寻找一丝一缕的线索。睡梦之中,好多事情仿佛连在了一起。

焦正名把我的简历从千百人之中选出,送到吴克元面前:“这个人很适合进核心团队。”

吴克元浏览了一遍:“哦,我认识。”他旋即面露难色。

老焦说道:“就是因为认识才好,人品放心,我们需要一些坚定的人。”

吴克元把老花镜拿了下来,沉默良久。他最近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但他太年轻了,充满荣誉感,我怕毁了他。算了……让他试试。”

然后,我加入了吴克元的团队。但某一天,他的博客文章里突然错误百出,甚至把通过图灵测试和拥有自我意识混为一谈。

生气的我和他狠狠吵了一架。觉得他变得不可理喻的我愤而离开。而焦正名却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以吴克元先生的名义给各大媒体发了声明,声明被广泛转载,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名誉损失。

但吴克元在日记中并不领情:“太不可理喻,老焦怎么能瞒着我?澄清的声明根本没有必要发,别人爱怎么骂我就怎么骂。多亏了这些骂战,我一度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坚定反智能的人了。很多问题辩论到一半,就成了意气之争。我想到了一部叫做《无间道》的老电影,现在是否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分不清自己是兵还是贼呢?”

在决定亲口承认反智能运动失败之后,他特意和焦正名交流了一番。他记载道:“每次到老焦的书房,最先听到的都是钟摆声。老焦爱好收藏摆钟,每天都会为摆钟校时。我想起来小学时他就天天给教室后面的钟校时,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家伙。我把话都说开了,他也准备支持我的决定。有些事情,让我亲自去画上句号吧。谢谢你,老焦。”

然后,钟摆声一直在我的梦境中回荡,仿佛魔咒一般。

我回想起和J通讯记录里的钟摆声,而这个巧合并不好笑。焦正名,我想J应该就是你。你究竟为了什么?


十三

我把日记拍下来,洗成照片,然后打包成包裹。为了掩饰,我又写了一些信给我值得信赖的朋友。我把日记复印了几十份,将重要内容夹在一些包裹里面。即使我遭遇意外,我的朋友也能把它们公之于众。

最后,我找到焦先生家的地址,以送给J的名义寄了一个包裹。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封回信,第一页信纸画了一根权杖和一个银币,然后打了一个问号,第二页上则画了一个绞刑架。我想这是一种象征——是和他妥协得到钱和权力,还是选择被曝光杀手身份,接受审判。我的血液开始沸腾。对于我,没有其他选择。我必须接受审判,毫无妥协的可能。

但J是不会放过我的。他能轻易弄到新式狙击枪,能使用训练场地,还能弄到外国的智能载具。而且,我以前曾经参加过反智能运动,如果我死了,更可以说明挺智能派的残酷。J希望反智能派的活动能够继续下去。

时隔多日,我回到了俱乐部。这次我不再教导别人,而是拿起手枪练习,努力克服恶心感,强行让手不颤抖。杀死吴克元之后,我对枪械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我不想,真的不想再碰它们。

连续射击了七八轮,我忍不住恶心,去厕所呕吐。

这时候,我接到了通讯请求。我知道肯定是J。

“本来我们已经没有瓜葛了。”J如此说着。我再次听到了钟摆声。

我环视四周,确信并没有人监视,然后说:“J,或者说焦正名?”

J坚决地否认了:“不,焦正名是反智能派的领袖。如你所知,除掉吴克元对反智能运动产生了很大的打击。”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好意思。即便你再如何否认,都改变不了事实。你不敢承认,是因为害怕我录音吧?”

J沉默了几秒钟:“我只想问,你是否考虑好了。银币、权杖还有绞刑架,请你选择一个。你需要慎重考虑一下,我可以给你三分钟……”

“不用了,我必须纠正你的错误。J,我觉得你并不在意反智能还是挺智能,你只是想浑水摸鱼,趁机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吧?你的背后有国内外的势力吧?如果我想得没错,现在就有一把枪正在瞄准我的胸膛吧?”我早就有一种被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J就说了一句话:“祝你好运。”

果然,枪声响了。大口径的冲锋枪子弹倾泻在墙壁上,只要被打中一发就会失去战斗能力。我一个翻滚滚出去,沿着墙角往外面逃。所有的监控设备全部都耷拉着脑袋,它们都以某种方式被控制了,没人能从监视屏上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我一直在转弯,如果是履带驱动的自动智能机械,它的转向并不是很灵活。

智能本身并不足为患,最终危害人类的还是人类本身。我身上只有一把手枪,半盒弹药。托J的福,我可以成功地把手枪带出俱乐部而不触发警报,前提是不被追击者杀死。

我从转角的镜片中看到了追击者。它长得很像一个遥控玩具,只不过架着一把很正宗的大口径冲锋枪。它的表面采用了近似坦克的设计,斜面的软甲能够弹开大部分直射子弹。而传感器被复合材料保护着,我并没有机会击中它的“眼睛”。

只能逃了!我咬紧牙关,撞向防护玻璃,开始人生中最艰险的逃亡。


十四

多日之后,北京的天空依然晴朗。

焦正名先生参加政协会议,他提出了好几条提案,参与了讨论。在反智能的问题上,工商业的翘楚们纷纷发表看法,一时间双方气势不相上下。大会结果倾向于在部分领域开放智能技术的应用,而且为了预防恶性竞争的出现,建议开展智能技术活动的公司仅限于几家控制力雄厚的大型公司,而且制定了一系列限制措施。

他收到了多家民主党派的拉拢邀请。但他没有答应任何一家,而是把邀请函全都扔进了垃圾桶。现在他名满天下,并不需要加入任何一个党派来提高他的声望。

他先回到反智能对策大本营,那里晚上将举办一场欢庆会,欢庆反智能运动的重大胜利。

他刷卡进入核心办公区,然后回到办公室。那里原本属于吴克元先生,不过他已经以一个领袖的身份死去。

焦先生急着把好消息通报给他在国内外的朋友们。那些朋友经营的大公司可能凭借中国政府的政策获得巨大的利益。而他也将平步青云,成为政商两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切如此的轻松。

“滴!”门被打开,摆钟的声音一切如常。他熟练地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到电脑桌前。

“等效风速0,距离0.5米,估计修正角度0。”我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我把手枪顶到他的后背上:“真不好意思,我们又见面了。”

“不要开枪,你想要什么?”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双手,就像在美国遇到警察时一般。

“我想知道真相。”我的枪顶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另外一只手确认他身上并没有枪支。

他摇了摇头:“真相?哈哈哈,吴克元先生是真的英雄,而我不是。他想像崔永元一样,以反智能的方式科普智能。笑话!只有他会那么想,没有利益谁搞人民运动。你杀了我,我也有英雄之名。你不是很希望当英雄么?”

我叹了口气:“我哪还敢觍着脸去奢求名利!J,我答应李萍找出真相。你也想不到我会有门禁卡吧?反智能的中心,怎么可能应用智能安保呢?你太大意了。”

J哈哈大笑:“竖子坏我大事矣!你可以杀死我,但全盘皆输。笔记本原件和复印件都被我销毁了。你不过是个肮脏的杀手!”

我按下了扳机,子弹穿透了他的后脑勺,终结了他罪恶的生命。我的手并没有颤抖,因为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去自首,接受审判。


十五

“李浅渡先生,有位您的朋友请求探视。”狱警对我还是比较客气的。一成不变的审讯生活有了变数。这是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就连我的妻子都还没出现。

我默默地让他为我戴上镣铐,然后走出堪称豪华的牢房。从牢房到达探视间需要经过一个花园。外面的阳光很亮,这不是我这种阴暗的刺客可以承受的。我用手捂住了眼睛,但双眼依旧疼得流出了眼泪。

我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衣服,对我招了招手,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韵味。而我害怕看到她,她此刻比外面的太阳还厉害。当自首之后,我已经没有了那层遮羞布。她知道我是凶手。

“浅渡,谢谢你。”

我骇然:“为什么?我明明杀死了他!”

李萍女士伸手放在玻璃上,仿佛在抚摸我的头:“对,我可以憎恨你,但憎恨改变不了什么。你是一个高尚的人,选择接受法律的惩罚,你的后半辈子会伴随着懊悔,在牢狱中度过。但,你毕竟为国家做了一件好事情。”

“对不起,笔记本我没有保护好,它已经被销毁了。吴先生是一名反智英雄,可我没有办法去证明他的崇高用心。我想,您给我那本笔记,实际上是希望我保护好它,让世人知道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眼泪夺眶而出,浸湿囚服的袖口。

她安静地等我平静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狡黠。她从包里拿出来一本笔记本,放在我面前。

我隔着玻璃,喘着粗气,奋力地擦拭玻璃,试图看清那本笔记本。那本笔记本和我的“圣经”一模一样。

李萍慢慢地翻了几页,里面是我最熟悉的字迹,答案不言而喻:“其实,老吴亲笔写的笔记本有两本。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从来都会有两手准备。我给你笔记本,是为了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不用太愧疚,你已经为他报了仇。”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的愧疚感仿佛一下子被冲淡了很多,但被利用的愤怒感却丝毫没有。

她临走前告诉我:“老吴知道的,从黑暗森林走出时,他就准备好迎接死亡了。现在我要去让更多人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接下来是我的战争,再见!”她收起了笔记本,缓缓地离开了探视间。


尾声

“今天,北京市委书记周强国等一行人前往祭拜了吴克元先生的坟墓,对吴先生的业绩进行了表彰。他无愧于媒体人的良心,为了我国的科普事业奉献出了生命。周强国书记说道,一个吴克元倒下了,千千万万的吴克元会站起来。民间代表、智能产业企业家协会会长罗思强,为吴先生献上了写有‘反智英雄’的锦旗。”新任女主播在新闻联播里面播报道。

此刻,智能技术开始全面应用于中国社会,主播旁边就有一个智能机器人,不断地把主播的话语实时翻译成手语和少数民族语言字幕。

主播继续播报:“另外关于退役特种狙击手李浅渡先生涉嫌杀害吴克元和焦正名一案尚在调查中,重案组集体仍对媒体保持沉默。公安部特别发言人孙刘尔斯对媒体表示,尚有少数疑点仍在彻查,将在查清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相关事项。”

我觉得被监禁审问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过。他们允许我看电视,给我每天20分钟的散步时间。最重要的是,我很平静。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会得到法律的惩罚,但得到了受害者家人的原谅。

更让我开心的是,焦正名身败名裂,而吴克元近乎成了全民崇拜的偶像。仔细回想整个事件,我不由得感慨吴克元夫妇的厉害。其实我和焦先生都被他们算到了。

李萍把幸存的那本笔记公之于众,打了一场繁复的公关战役。诸多的细节随后被某著名侦探披露。焦正名的本性暴露无遗,引起骂声一片。而吴克元如同生前所愿,被称赞为反智英雄。

野蛮和暴力并不能推动历史前进,最终胜利依旧属于理性。我听说我的故事被复旦大学历史系某教授写入《21世纪刺客列传》,以一个争议英雄的身份定评。我那潜藏多年的梦想得到了满足。夫复何求?夫复何求!